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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立波的诗(七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5565
蒋立波

爬上树的螃蟹

第一次从你那里知道,畅游于水中的螃蟹

  原来也会有对于水的莫名恐惧。

  那是汛期到来之际,富春江水一夜之间上涨,

  千万只螃蟹争先恐后逃离藏身的沙滩。

  它们拼尽全力奔跑,又被暴怒的波浪押回

  无底的水牢,在你的叙述中,水还在上涨,

  螃蟹开始上树,

  急速划动的蟹爪像跟末日赛跑的船桨,

  一次次推开水的追捕。那过于柔软的肉身

  紧缩于刚刚成形的软壳,而浪尖的匕首已图穷

  一次完美的追尾。在你的叙述中,声音

  试图重构一场夺命的长跑,那未完成的迁徙。

  仿佛那些箝子还在逃出记忆的工具箱,

  在绝望中死死咬住一根苦竹的嫩枝,

  和你尖叫的手指。桅杆顶端难道真有一张

  可以沉睡的眠床?*

  就像乌云的回忆录里爬满

  比幻肢更锋锐的笔迹,并在每一个汛期箝痛你。

  *此句化用班扬的名言:“他在船桅顶端沉睡。”

永兴村志*

临走前,老村长周益凯送我们每人一本

  他主编的村志。历史沿革、社会经济

  风土人情、人文地理、家族传承,一应俱全

  有名山,曰隐马山,旧传有马隐入山中

  尽管海拔只有106米,但凝神细听,耳畔

  仍可闻鼻息如雷;有名人,如改革先锋步鑫生

  清洁能源专家周爱明,清末武生顾新珍

  当然大多为各行各业小有建树之普通乡贤

  有好景,曰文坞夕照,澉浦后八景之一

  “两山如卷,奇秀幽僻,俨一桃源”

  有各级荣誉称号,有历代诗词与原创村歌

  而更吸引我的是散落于书中的小事件

  “1988年,汤风林租用化工厂房子开顺风饭店”

  “1996年,隐马山石厂率先购买两台大哥大”

  “1993年,杨佐桑私自拆卸炸弹,一死一伤”

  包括更多未被记载和褒扬的小人物,我知道

  这已经超出村志所承担的职责,如同

  农耕博物馆里的黑白农民画,需要留意

  更多的留白。院子里的一口水井,挪开盖板

  我看到的是自己陌生的脸,像另一种

  需要一再打捞的历史。当我们站在村口

  一阵清风徐来,淤泥中的荷花犹如道别

  她不必开口,乡野中的清白,自在人间

  *永兴村,位于浙江省海盐县秦山街道。

重新命名

一年不来的人工湖看上去没多大变化

  蝉鸣疑似使用多年的旧乐器

  几支钓竿以45度角斜斜插向湖心

  一棵朴树的树皮上,去年看到过的

  “张小梅我爱你”这几个字还在

  那用来刻写的锋利的刀片或许早就丢了

  表白却已经长大了一岁,特别是那个

  由于树身的扩张而被拉扁的“爱”字

  已经变得像一个体态臃肿的孕妇

  而在“我”和“你”之间,总是横亘着一个

  新的人称,但不是“他”,不是具体的

  名字与性别,而只是一片被推远的湖水

  新的命名总是以看不见的方式发生

  如同湖底苦闷的淤泥,用新的藕孔换气

上下文研究*

根据上下文填空,语文课上做过无数次的

  练习题,对此你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至少括弧内放得下一座宗祠,一袭蓑衣

  一架同治年间的风车,一池雌雄同体的狐尾藻

  最大的危险在于,上文和下文一旦失去联系

  就只剩下粉刷一新的茫然,即便牛腿

  仍在虚空里驰骋,泥牛早就杳然,一如青山

  在春雨中炖得酥烂。因此,上下文之间

  蹲着的也可能不是一座石拱桥,而是

  一台推土机,像一只孤独的屎壳郎

  在芬芳的粪堆里沉睡,诗人写出的村歌

  也可能是对粗鄙叙事的雅化,凭空捏造的戏台

  只为让你一心跟着某个虚构的传说走

  这无异于要短笛交出一个牧童,唯一的名角

  是燕子,它拉出的斜边与我们的视线

  构成一个锐角。两场骤雨之间,刚好嵌入一场小酌

  而裁缝铺里急踩的针脚,已追不上绝尘红旗轿车

  *上下文,浙江省诸暨市草塔镇一古村名。

汛期过去之后

汛期过去之后,裸露出更多的滩涂

  渔网的格子里滴着水,在耀眼的阳光下

  看上去像大颗大颗的眼泪,江边鱼市重新开张

  渔民们大声吆喝,而剖开的鱼肚白并不交出

  我们描绘过的黎明。仿佛我们和生活之间

  已不再需要讨价还价,秤砣和秤钩却还在

  为失去的平衡斤斤计较。铁锚的尖嘴咬住

  锈迹斑斑的栏杆,一种渴不为我们所知

  就像被冷落的死鱼,习惯用白眼冷对

  一个追逐腥臭的人世。那些网课里出逃的孩子

  现在又在哪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需要

  用好脾气的橡皮擦去更多的错误和污点

  沙滩上奔跑的是更年轻一代的孩子

  江水依然流淌,像我仓促度过的一生

  更多的时间为虚幻的事物所累,比如诗歌

  我写下的那些无用的句子,只在几个朋友中间

  流传,那无限的少数,却足以让我一意孤行

  疫情依然在地球蔓延,而我们已不再关心

  那些数字和柱状图,就像不再关心

  库容和峰值,上游闸门里涌出的洪水

  旱季已经来临,除草机在江滨公园里尖叫

  重读《鼠疫》的计划尚未开始,封面上的老鼠

  已开始拥立新的鼠王。此时午后的闷雷

  正踩过绷紧的穹顶,我们终于被告知

  需要重新学习干旱,学习在密集的蝉噪中

  捂住耳朵,像欢乐的锦鲤畅泳于烫金的语录

踏青研究

跑了这么多路,我们来看这个小岛,其实

  它只是江边的一片小沙洲,而从无人机的角度

  看下来,它更像是半个月亮,或者一张复工的肺叶

  开始重新恢复我们的呼吸。你一次次央求我

  把你扔到那上面去,口气急切得就好像你是一个

  飞速长大的鲁滨逊,你的好奇让我的羞愧

  像一只搁浅的铁壳船,在锈迹的回忆录里寻找

  波浪吞吃的吃水线,那时间标注的下划线。

  你逐一认读鸟类的声音,元音与辅音,长音与短音,

  这听力的测试,暗中抽取一根嫩绿的鸣管。

  野鸭反复练习倒立,在新生和死亡之间

  它踩出的对角线让我确信,一种古老的对位法

  正在弹奏那早已老去的鹅黄,犹如草木精通

  春天的易容术。腐木、断桨、易拉罐……

  在这些冲积物中你找到一只口罩,那把我们分隔的

  面具的一种,仿佛丢弃的记忆被波浪追回,

  而停滞的钟摆再次复活于蝌蚪的乐队。

  芦苇丛中的一条死鱼,像是刚从痛苦的网格里挣脱;

  鱼死了,网并没有破,瞪大的眼珠在逼视着我们

  被网眼一再训诫的傲慢,那历史悠久的网课。

  湿地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流浪狗在那里徘徊,

  它远远地看着我们,颈项上的一截铁链

  哗哗作响,像一条神秘的线索,到这里突然断了。

废品的经济学研究

16个5L的农夫山泉瓶子3.5元

  10个10L的农夫山泉瓶子则是5元

  1元一斤的可乐瓶

  0.75元一斤的纸板箱

  新报(申报的变音)纸1.1元一斤

  书籍0.75元一斤

  ……

  母亲跟我报出各种废品的价格如数家珍

  如念诵一首趋向无限简洁的诗

  那些被小心节省下来的音节

  犹如筷子夹起的碗底最后一粒米饭

  这让我相信枯燥的数字里也可以埋伏祈祷词

  并再一次原谅价格对价值的集体哗变

  就像摸索纸币的手摸到的是一首诗

  笨重的秤砣让背叛精确到小数点的后面

  她收集那些废弃之物:

  一个失灵的体重计(她日益缩小的身体

  几乎可以免于被称量)

  一只停止走动的小闹钟(拧紧的发条替

  我们松开)

  一架散架的秋千(我们的童年被抛向了

  那一片生锈的天空)

  一本出版于1985年的乐谱(喑哑的琴键

  在尖叫)

  一只军用水壶(一张干渴的嘴仍在狂饮)

  而每次当我下决心要扔掉这些古董

  她孩童般无辜的眼神总让我像是一名罪犯

  她固执于这些无价之宝

  这些磨损之物仿佛仍闪耀钻石的光辉

  如同在神眼里她依然是“看为有用”的宝贝

  很多时候她似乎并不急于卖出它们

  她每天置身于这些废物中间

  忍受灰尘的呼吸与时间霉烂的气味

  这或许就是神安排给她的位置和仅需占用的空间

  她只懂得一种无限俭省的减法

  直到剩下最后两颗松动的牙根和漏风送

  出的“阿们”

  她用衰老兑换小数点后面被遗忘的部分

  在世界的“剩余”里救出一个不可测量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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