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王小勃的短篇《柳树巷》是对故土亲情的深深依恋与回溯,是源自童年时期的纯澈记忆的复苏,但作为关中西府人遥远而熟悉的生活情景,又何尝不是由此带起的浓情乡恋呢?读小说的同时,脑海里不断涌起一些古典诗词句子:“重嘶匹马吟红叶,却听疏钟忆翠微”(赵嘏);“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晏几道)……王小勃是源自乡土的创作者,他几乎把全部精神都寄托在养育他的有着数千年历史沉淀的这片大地之上。
在今天这个精神狂欢至死的庞然大物般的时代,去凝铸那些远逝的乡土记忆,是否还有意义?答案是肯定的,起码在中国的“70后”作家中,这种书写既有被完全认可的肖江虹、马金莲,还有依旧执着于杰出书写关中乡土挽歌的青年作家范怀智等,写什么,如何写,这只能是作家自己的选择,写得怎么样则是由读者来评判。那个时代,显然我们已经无法回去,正如《柳树巷》开篇写道:“柳树巷现在已经没有了柳树,就像是白家凹已经没有了姓白的人一样。”物质猛进固然是一种进步之彰显,以老祖先的宇宙观考量,又何尝不是人文的巨大退却呢?年轻的王小勃对所谓物质文明始终葆有警惕,他更愿意去找寻在物质碾压之下那些销声匿迹的乡土情愫——“或者这就是祖先留下来待解的迷吧,我将解开谜底的重任扛在了自己的肩头。”非但如此,他还要为自己遥远的童年叙事平添些“仙气”。
鲁迅曾经说过:“创作总根于爱。”爱及由爱所演化、所生发、所带起的种种,都是小说创作的重大主题,这也成为好小说的一种标准诠释。至纯至美是这类小说的特质,马金莲的小说就是爱与天趣叙事的流露与熔铸,使人对土地重新审视并油然而生苍茫空旷的情愫。王小勃在一定程度上汲取了这种纯粹与古朴,构建了静美的慢叙事,构建了原生态叙事场域的拙朴无华。
小说最先写到的亲情,是对婆的思念,而这种思念是以幼童精神的介入托起的。婆对“我”有着超乎常人的认定——“带着仙气”,她更是教给“我”很多蕴含乡土日常与纪实性精神的童谣,这更是一种人文意义上的精神影响,甚至成为祖孙之间的一种精神默契。因着婆童谣的精神引领,年幼的“我”超越了世俗常态,重视精神实质而忽视或者漠视人情世故,比如对姐姐没有丝毫同情心,甚至是幸灾乐祸;比如在众人因婆走了而哭成泪人时,“我”提着白纸柳棍赶得鸡到处飞奔,惹得众怒。然而真实并非这么肤浅,“我”以念叨童谣的方式完成了对婆的哀思。童谣依旧在,传授者婆不会再传授了,情感至此凝滞。然而这种碾压众人的哀思方式不被理解,更是招致了父亲的谩骂。王小勃的内质性叙事严密,上下叙事衔接无缝,随即为后文预伏了与父亲的心灵芥蒂。进而叙事时空转进现在进行时态,以母亲、“我”及妻子的简洁对话,轻盈地冰释了对过往的心灵淤积。
如果说第一节写对婆的思念是常态化表达的话,第二节对婆的递进性思念更体现文学的无限张力。王小勃在这一节中以“阳光”通感婆曾经的温暖存在,在刹那间如安娜不经意间发现完美生活的某种缺失——幼童心灵骤然体认了婆的永远逝去!继而徒然大戚,泪流不止。“我”即刻嫉恨天上云的野蛮,它遮蔽了太阳与她的温暖,“我”向天上扔石头,企图击破它的遮蔽。云散了,“我重新沐浴在阳光里”,母亲“顺从了我的心愿,蒸好槐花麦饭让我端去放在了婆的牌位前”。这一节究竟是什么?是没有直接心理描绘的行为语言模式。
喜欢闻阳光下的柴油味,盯着军科叔拖拉机加油时留下的油迹,闻柴油时被利梅姨泼了一盆淘菜水,是对“我”与生俱来仙气的一种欲扬先抑。柴油味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种味道的体验,更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闻与看的痴迷是一种可贵的精神专注。作为亲情重要的父子关系,小说的文本构建依旧采用欲扬先抑的策略。前面相关章节叙事中涉及父亲对“我”的情节,都是粗暴、无情与愤恨的。第五节接续对父亲的凶狠的刻画,更是递进式强化了父亲对“我”的无情与冷酷——父亲竟然深信算命先生的鬼话,执意要委托算命先生把“我”送走。“我”所嫉恨的算命先生竟然受到了父母的热情接待,即便母亲一直站在“我”这边,但是在多次众人难以理解、不能接受的怪异行为后,父亲在关于送走“我”的讨论中占了绝对上风,这一回,母亲也难以有效保护“我”。在几乎确定难以回转的情势之下,“我”以急智对算命先生实施了完美而酣畅淋漓的报复,更是对自带仙气的一种张扬:不但唾了他一口唾沫,而且抓起尿桶泼湿了他。尽管事后被父亲狠狠地拿竹棍捶了一顿,但绝对赢了精神。在亲情中,父亲是否真的就是一个残酷无情的“暴君”呢?后来,夜间无意中偷听了父母的谈话,亲见母亲的眼泪,父亲对于“我”真实的不舍与基于长远考虑的无奈,以及父亲作为大男人的压抑性的哽咽,引发了“我”第一次对自己进行打量,第一次思考自己与他人的存在关系。终于认识到自己就是父亲的“影子”,终于懂得了父亲的担当。月夜,“我”想起离开已久的婆,于是月下狂奔,趴在麦茬地里大声叫唤婆,欲将满腹的心事与她诉说。然而黄土台塬空旷而寂静,它的厚重与广博吞没了“我”的呼唤。“我”精神疲惫不堪,念起了婆曾经教过的童谣。父母在“我”最无助时出现,“走,我娃回!”亲切的呼唤,促成了亲情支流的汇通。
在亲情的支流中,婆是引领性的暖流,是小说灵魂的一线串结。母亲是守护性依恋。而最有难度的表达是父子的情感暗流,父亲如同《白鹿原》中族长白嘉轩,冷酷得如刀割的面孔下深隐着家庭的托举与担当,他对儿子的爱是隐而不现的,深沉到外在成为凶狠的表象。而文本父子之间的那种男性之间的情感表达,无疑是更细腻、更成熟、更成功的刻画。王小勃先行确立叙事者的“仙气”说,而解读之以种种不同庸常的怪异行为,从深层逻辑上是严密严实的,怪异就是不同寻常的灵光。
小说出彩之处,还在于西府童谣的运用,如《诗经》般一唱三叹,既提升了叙事的特性,更是一种精神性无形托举,强化了文本核心表达。《柳树巷》更是一种真实的精神地理所在,它托起了不能重回的记忆,更是以孩童视角挖掘出了隐藏在平凡生活下的那些纯澈的温情与温度,在质朴和坦诚叙事中令人动容动魂。对今天无以安妥的乡愁与乡恋的人们来说,纯美亲情似故乡,春风不改旧时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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