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一个虚胖黄脸的年轻人,坐在门口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俺手里有分单。”
年龄大的、一头花白头发的男人,用责怪的口气生硬地说:“分单?分单是假的!”
虚胖黄脸的年轻人刚想张嘴,年轻的女人接嘴说:“咋是假的,俺手里也有一份分单。”
花白头发的男人不依不饶:“你俩的分单哪来的?”
年轻的女人回答:“分单是爷爷奶奶给的。”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老人分房子,我是老大,我咋不知道?”
稍大一点、穿蓝衣服的女人顺应说:“俺也不知道。”
虚胖黄脸的年轻人说:“爷爷奶奶如果在,他们能给恁说,可他们不在了,你们不信,可以鉴定。”
年轻的女人帮腔说:“就是,不信,你们可以鉴定。”
穿蓝衣服的女人插话说:“鉴定不鉴定的,按说房子也有我一份。”
只有坐在一边,年龄最大,身穿藏青色上衣的女人,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瞅瞅这个看看那个,默不作声。
不难看出,这是一家人。六十一岁的大闺女邱小英,五十八岁的老大邱分成,老二邱分行的儿子三十二岁的邱万双,老三邱分垄的女儿二十四岁的邱文燕,四十六岁的小闺女邱小凤。老大邱分成带头,和大闺女邱小英、小闺女邱小凤联手,要跟侄子邱万双、侄女邱文燕打官司,为的是老人的两处房子。起诉书递到法院,还没正式立案,诉前调解中心组织诉前调解。
调解员王聚斌、沈秀敏具体负责调解事宜。
调解员王聚斌让当事人分别说说情况,老大邱分成刚说了几句,几个人便争吵起来,王聚斌劝了一顿也劝不住。
第三调解室面积不大,门口椅子上坐两个,北边长椅上坐着三个,调解员王聚斌和沈秀敏面朝北坐在桌子后面,沈秀敏面前铺着稿纸,提笔做着笔录。
屋里显得有些拥挤,你争我吵,说话激动时“砰砰”拍椅子扶手的声音有些刺耳。两个调解员对他们的争吵一开始没有阻拦。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让他们适当发泄发泄或许好些,就像热锅里炒豆子,嘣嘣叭叭一阵才能熟,熟了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两个调解员心里都疑惑不解,老人不把房产分给几个子女,咋就直接给了孙子和孙女两人?为争夺财产,莫非邱万双、邱文燕伪造了分单?仔细想想这不大可能,作为孙子、孙女,一般不会这样做。究竟是咋回事?
一阵争吵过后,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连喘息声都能听得见。
调解员王聚斌问:“你俩说手里有分单,分单带来了吗?”
邱万双和邱小英都说没带来。
调解员王聚斌问老大邱分成:“你说分单是假的,有啥证明?”
老大邱分成看了王聚斌一眼,两只胳膊在胸前一插,上身朝下一趴不动了。
调解员王聚斌安排:“下次再来,你俩把分单带上。”
邱万双和邱小英点头答应。
大闺女邱小英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调解员王聚斌问她:“说说你的意见?”
邱小英沉吟片刻,瞅瞅老大邱分成和小闺女邱小凤,再瞅瞅侄子邱万双和侄女邱文燕,然后慢腾腾地说:“我咋也行,给了就要,不给就不要。”
可以看出,她持中立态度。
调解员王聚斌看着桌上放着的起诉书,问:“你二弟邱分行、三弟邱分垄他们……”
大闺女邱小英回答:“二弟邱分行和弟媳妇都不在了,三弟也没了,三弟媳妇离开孝子村,改嫁到别处,家里只剩下侄女邱文燕,文燕婆家也是当村的。”
“哦!”调解员王聚斌明白了。
调解员沈秀敏干咳两声,从稿纸上抬起头,望着对面沉静的大闺女邱小英,问:“房屋分单究竟是咋回事?”
邱小英抬起头,瞅瞅老大邱分成和小闺女邱小凤,再瞅瞅侄子邱万双和侄女邱文燕,似乎有难言之隐。停了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说:“分单……分单……当时也没通过俺。”
事情进行到这儿,可以暂告一个段落。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侄子邱万双、侄女邱文燕要把分单交来,老大邱分成说分单是假的,你拿出分单是假的证明。再说,院里还有一拨人等着调解。调解员王聚斌对大家说,今天就调到这儿,下一次啥时来,等通知。
这一家人先后站起来走了出去。大闺女邱小英屁股沉,最后一个站起来,她刚走出两步,被调解员沈秀敏叫住了:“小英,你等一下。”
邱小英站住。调解员王聚斌把门关上,两个调解员也都站着。沈秀敏问:“分单到底是咋回事,你应该知道。”
邱小英吭吭哧哧了半天,才说出实情。原来几年前,二弟邱分行夫妇因病相继离世,三弟邱分垄又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三弟媳妇耐不住寂寞,不久改嫁外地。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这些家庭,二弟邱分行儿子邱万双,查出患了直肠癌,还是晚期,已经不能做手术了。可不能白白等死呀!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欲望,邱万双也一样,为了治自己的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借了外债。三弟邱分垄身后只有唯一的一个女儿邱文燕,三弟媳妇不生,这个女儿是抱养的,才二十出头。邱文燕爷爷奶奶名下有两处房产,眼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们不得不考虑身后事。一般情况下老人都向小的,向弱者。为了让孙子邱万双治病,为了照顾最小的孙女邱文燕,老人便把两处房产分别给了邱万双和邱文燕。
两个调解员听了心里都有些诧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看邱万双就像个病殃子!可怜天下爷奶心啊!
大闺女邱小英说的也符合常理,可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呢?调解员电话通知他们进行第二次调解。
都到场后,调解员王聚斌先向老大邱分成发问:“你说分单是假的,你取到证据了吗?”
邱分成把头一歪,说:“嗨——我从哪取证哎?”
王聚斌问邱万双、邱文燕:“你俩带来分单了吗?”
“带来啦!”
两个人把分单都交给他。
两份分单写得都很简单,把我们名下在小峪的一处房产分给孙子邱万双,下面是两位老人的签名。另一张分单内容与前一个分单内容大致相同。调解员让大闺女邱小英、老大邱分成、小闺女邱小凤一一看过。邱小英接过分单,只扫了一眼就递给了邱分成。邱分成捏在手里,在上面扫了两眼,脸上有些惶惑、迷茫。倒是邱小凤接过去后,很仔细很认真地看了一阵。
调解员沈秀敏望着老大邱分成说:“从分单上看,是你爹娘把这两处房产给了邱万双和邱文燕的。”
邱分成听了一撇嘴说:“反正这事没通过我和其他姊妹,俺们是他的孩儿,都尽了孝,老二两口、老三早早走了,老三媳妇改嫁,剩下俺仨伺候老人,给老人办了后事,可这事不通过俺们,房子说给他俩就给他俩?又界着辈分,直接分给他俩房子不合适。”
小闺女邱小凤说话直接干脆:“俺不同意,都伺候了老人,房子是老人留下的,最起码姊妹五个人人都该有份儿。”
调解员王聚斌让侄女邱文燕说说意见,邱文燕说:“这房子不是俺从爷爷奶奶手里抢的,按说爷爷奶奶把房子给了俺,就是俺的了。”
虽然已进入夏季,侄子邱万双的样子像是很冷,他把两只手揣在单衣袖筒,脸上显得有些迷惘。调解员王聚斌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调解员沈秀敏抬起头,看了一眼邱万双,也没吭声。
调解员王聚斌望着邱万双、邱文燕说:“这样吧,你俩先出去回避一下,我们先给他们谈谈。”
邱万双、邱文燕先后走了出去。
私下里,调解员王聚斌、沈秀敏不止一次讨论过这起纠纷,他俩的想法基本一致。
往下怎样进行?怎么给三个原告做思想工作,先让谁表态?后让谁说话?如何安排,事关成败。调解员王聚斌思索了片刻,对邱小英、邱分成、邱小凤说:“事情比较清楚,邱万双爹娘都没了,又得了癌症,为治病他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生活越来越困难。侄子辈分中邱文燕最小,她是抱养的,爹没了,娘又改嫁外地。把两处房产给他俩,估计两位老人生前经过多次商量,考虑再三才这样做的。这件事二老自己做了主,没通过你们姊妹们,你们有怨气。但回头想想,老人为啥这样处理?我想这点不难理解,也希望你们能理解老人的一片苦心。”
说到这里,王聚斌停顿一下,目光在他们仨脸上扫了一遍,起身拿来三个纸杯,从暖瓶里倒上开水,分别端给他们,又给沈秀敏和自己的水杯填满。他喝了两口水,又说:“咱都表表态,先大后小,邱小英你先说说?”
大闺女邱小英双手抱着纸杯,像是在暖手。她沉吟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按照法律,老人的房产姊妹们都应该有份儿,按常理也都应该有份儿,不过,侄子成了那样,我过得总比他好,我就不要了。”
王聚斌故意大声问:“你说你对老人的两处房产放弃继承?”
邱小英眨巴着双眼,点点头。
王聚斌用肯定的口气“嗯”了一声,同时又点了点头,之后把目光落在老大邱分成脸上:“分成,你是大儿子,从法律上讲你们都是继承人,可是你们侄子邱万双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老人为啥把房子分给他?你得好好想想。”
邱分成瞅瞅王聚斌,他下意识地翘起二郎腿,不料右脚将搁在地上的纸杯碰倒,白开水洒了一地。邱分成见状,弯腰把空纸杯扶起来。王聚斌起身掂起暖瓶要给他倒水,他摇着胳膊说自己不喝,王聚斌只好作罢。停了会儿,邱分成说:“到法院,就按法律办。房子是老人留下的,不能光他俩有份儿!”
王聚斌看着邱分成笑了,沈秀敏也笑了。
沈秀敏问:“你家生活条件咋样?”
邱分成脖子一扭,瞅着墙说:“这跟家生活好赖没关系?总得有个道理!”
王聚斌说:“你们是一家的,在这个家里,不光讲法律,讲理,还得讲亲情,亲情更重要,闹敌对不利于和谐。万双、文燕是你的侄子侄女,况且邱万双是癌症晚期,老二老三都不在了,你是老大,姿态应该高点。”
沈秀敏补充说:“你不看万双的面子,也应该看你弟的面子,他虽然不在了,可他是你的亲弟,万双是你的亲侄子!”
邱分成眨巴眨巴眼,低下了头。停了片刻,他的脸上突然一下子变得很惆怅,他说:“那行!既然说到这儿,我可以不要!”
说完,邱分成两只胳膊朝胸前一揣,低下头不再吭声。
王聚斌和沈秀敏对视了一下,两个人的脸上都堆起了笑容。
王聚斌满面笑容地望着小闺女邱小凤。邱小凤余光中可能感知到他们投来的目光,心里在对抗的她,便生硬地把脸扭向一旁。
王聚斌不恼她,笑着说:“小凤,你姐你哥把房子都让了,谈谈你的看法。”
邱小凤转过脸看着王聚斌,很干脆地说:“我意见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同意。”
听那口气,没有余地。
王聚斌笑笑,他站起朝门口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向邱小凤招招手,说:“来!你出来一下。”
邱小凤跟着王聚斌走出第三调解室。
外边是立案大厅。南边东西长一溜立案柜台,里面的法官、书记员着装整齐,一律白衬衣红领带黑西服,左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天平,有个书记员面向外站着,正在给几个当事人说话,两个法官在操作电脑,还有两个书记员爬在办公桌上,默默地整理立案手续。柜台外,仨仨俩俩不是爬在柜台上,就是站着说话。其中有律师有当事人,他们都是来立案的。大厅里低声的说话声,从南边传过来。
王聚斌带着邱小凤来到一个僻静处,他俩相对而立。王聚斌问:“你家条件咋样?”
邱小凤嘴一撇,说:“明说吧!我家条件不错,不缺钱。我不是争钱,是争理!”
王聚斌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上下掂了掂,说:“既然你不缺钱,何必给侄子侄女争呢?你可是他们的亲姑姑!”
邱小凤一听来了劲,声音提高了八度:“亲姑姑咋样?按法律规定,爹娘留下的房子孩儿们人人都有份儿,侄子侄女都有,为啥没我的?再说,当时伺候老人,属我尽孝多,我本应该得到我这份儿的。”
王聚斌笑了,竖起大拇指说:“你尽孝多,令人钦佩,值得尊重。对老人留下的房产,你也可以发扬发扬风格,特别是你侄子,都成了这样……”
邱小凤皱皱眉说:“把房产分给我一份儿,我再给他不行吗?这样还落个人情呢!”
王聚斌两手一摊,说:“老人已经留下分单,再说,还有你姐你哥呢!我翻来覆去说和是为了啥?难道图你三瓜两枣?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一家?”
邱小凤脸上缓和了许多,她低声说:“你说的有道理,可我心里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这时,从南边传来一阵斥责声,是一个当事人在朝书记员喊:“啥法院?律师都说手续全了,你咋还刁难人不给立案?”
书记员扭头好像在给他解释,这儿离得远听不清。只听那人又高声说:“你们就这样对待老百姓?”
那个书记员站了起来,她笑着给朝她大喊的当事人说什么,一会儿,那个当事人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什么。
邱小凤好奇地朝南边望着,关注着事件的发展,直到那个当事人走开,她才收回目光。
邱小凤思想一时转不过弯,王聚斌也不心急,调解纠纷也不能太心急。他给她时间,让她回去仔细再好好想想。
别人都按时走进了调解室,只有侄女邱文燕没来。
沈秀敏用手机联系邱文燕,邱文燕手机里说正朝法院走。等了一大会儿,还是不见邱文燕。沈秀敏再次给她打手机,邱文燕答复说到了法院门外,人还没来全,在等人呢!
沈秀敏、王聚斌站了起来,透过玻璃窗,远远看到邱文燕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路边。他们猜测,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是邱文燕的丈夫。
沈秀敏见她迟迟不进来,便出去叫她:“咋还不进呢?就等你啦!”
邱文燕沿街向北边张望边说:“等等,来了就进去。”
沈秀敏问她在等谁,邱文燕没直接回答她,只说在等个人。
沈秀敏说了声快点啊便回了调解室。又过了一会儿,王聚斌等得有些心急了,嘟囔说:“咋还不进来,她等谁呢?”
沈秀敏有些尴尬:“问她她不说。”
王聚斌唯恐滋生出啥事来,嘟囔着说,不是当事人,不让他进来。
王聚斌已给邱小凤谈了一阵,邱小凤仍然犹犹豫豫,不过她勉强答应,不再争老人的房产。
沈秀敏又出去叫了一趟邱文燕,她指指邱文燕身边的男人问:“他是你丈夫?”
邱文燕点点头。
沈秀敏问她在等谁,她扭头朝远处瞅了瞅,猛然惊喜地抬手一指,说:“来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骑着一辆电三轮靠便道正朝这儿驶来。沈秀敏说:“屋里地方小,再说他不是当事人,他最好甭进来。”
邱文燕没吭声,她丈夫也没吭声。
王聚斌见邱文燕轻着脚步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两个男人,便走过去用身体挡住门口:“这个是你丈夫,他是谁?”
邱文燕转身介绍说:“他是我公公。”
王聚斌大声说:“他俩都甭进来,你来就行。”
邱文燕眼里一下变得很生分,她嗔着说:“不让他俩进,俺也不进去。”
邱文燕说完,扭身出了大门,她丈夫和那个男人也转身跟在她身后。
王聚斌、沈秀敏的心里敲起了小鼓,看来,节外生枝是避免不了的。邱文燕不来,调解无法往下进行。王聚斌和沈秀敏商量了一阵,决定可以让她丈夫和公公来大厅,但不能让他俩进调解室。
沈秀敏给邱文燕打通了手机。
邱文燕回来了。她丈夫两脚站在调解室的门外,肩膀靠着门框。她的身材敦实的公公,试探着挪动几步,一脚踩在门外一脚踩在门里。
老人房产的事,差那么一步就解决了。
王聚斌说:“都到齐了,咱接着上次往下进行,邱小凤你考虑得咋样啦?”
邱小凤耷拉着头没吭声,一看那样子就知道有情绪。
王聚斌说:“小凤,你是邱万双和邱文燕的长辈,家里条件也不错,侄子看病需要花钱,如果他上门给你伸手借,作为亲姑姑你不能不管吧!”
邱小凤抬起头看了王聚斌一眼,然后盯着屋地说:“就那样吧,大姐大哥不争,我也让了。”
尽管邱小凤答应得有点勉强,可她的态度还是转变了过来。主持调解的王聚斌和沈秀敏的嘴角都扬起了笑。“这就对啦,这就对了!”
沈秀敏刚要让他们在调解笔录上签字,就听邱文燕说:“奶奶在村委会有两万多块钱的福利,村委会不让俺领。二大爷二大娘去世后,俺家管了他一年,这些钱应该归俺。”
沈秀敏问:“村委会还留了你奶奶两万多块钱,村里不让领这钱?”
邱文燕说:“村里说有争议,不让领。”
沈秀敏又问:“你家管了谁一年?”
邱文燕说:“万双哥在俺家住了一年。”
邱万双因家境不好,在医院又查出患了癌症,三十多岁了也没娶上媳妇,一直打着光棍。爹娘死后,他一个人,起火做饭不方便。那时他奶奶三叔三婶还在,他奶奶为了照顾他,安排他到老三家吃饭。奶奶去世后,邱万双才另起锅灶。
邱文燕以爹娘照顾了邱万双一年为由,想一个人从村委会领取奶奶留下的福利,因家里其他人都不同意,这钱至今还挂在村会计的账上。
提起奶奶在村委会这笔存款,邱万双第一个站出来说:“这是奶奶的钱,不能光给你。”
老大邱分成接着说,这是老人的遗产。大闺女邱小英小闺女邱小凤都认为,钱不能给她一个人,每人都有份儿。
邱文燕公公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听他们发表完意见,猛地把手一扬,气急地说:“不调了,愿意咋咋,法院判吧!你说在这住白住了?吃白吃啦?”
两个调解员早已猜测到他露面起不了什么好作用,见他趾高气扬阻三拦四,心里有些不快。王聚斌生气地说:“你不是当事人,人家家里的事,你甭插手!”
邱文燕公公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听不让他插话,上前一把拉住邱文燕的手就走。邱文燕丈夫撵在他们后边,相跟着出去了。
没想到邱文燕公公会来这手,王聚斌一时无措。沈秀敏放下手中的笔,追了上去。
沈秀敏把他们追了回来。
王聚斌仍然不容许邱文燕公公、丈夫跨进调解室的门。王聚斌让邱文燕回到村里,抽时间查查奶奶这笔款项的准确数字,并嘱咐邱小英、邱分成、邱小凤也都一块去村会计那里过问一下。
两天后,老大邱分成给调解员王聚斌打来手机说,村里不让查。
王聚斌给这一家人公布了老人在村委会的存款数字。查到这个数字,还真费了一番周折。
一开始,侄女邱文燕去找村会计,想一个人领走这笔钱,村会计不但不让她领,连具体钱数都没告诉她。老大邱分成也去问过,同样没问出来。纠纷到法院后,调解员王聚斌安排他们自己去问,邱文燕知道问也白问,压根就没去。老大邱分成打着法院的旗号,说是法院的人安排让来的,村会计照样让他吃了闭门羹。没办法,调解员王聚斌、沈秀敏只好向法院诉前调解中心主任陈丽作了汇报,陈丽亲自出马,带着书记员宋达、调解员王聚斌一起前往李马村。老大邱分成把法院的人带到村委会,找村支书,找村会计。村会计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戴一副老花镜,正坐在办公室里总账。村会计从镜片上边空隙望着他们说,今天上边要来查账,顾不着。
调解员王聚斌与村会计协商一番后,村会计答应抽时间查查。村会计问,如果查出来把数给谁?王聚斌指定查出来的数字给老大邱分成,并给邱分成作了具体安排。
如今,这笔款项的具体数字查了出来,侄女邱文燕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在俺家住了一年,这钱应该给俺。”
邱文燕丈夫、公公知趣,这次没来法院。
调解员王聚斌给邱文燕做思想工作:“邱万双病了,亲叔叔不管谁管?你是嫁出去的闺女,虽是当村的,按百姓的理儿,这是娘家人的事。甭看这时你小两口在一起挺好,可你能保证两口不生气?将来真的有了事,如果得罪了娘家人,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刚从司法局退休的王聚斌,从前多次被抽调下乡扶贫,还从事信访工作多年,老家也是农村的,可以说他对农村情况了如指掌。他这一席话,说得邱文燕脸色都变了,邱文燕眼睛有些迷乱。邱文燕唯唯诺诺地说:“奶奶的福利,平分……也行。”
调解员沈秀敏用手机上的计算机把数算了出来,邱文燕奶奶留在村委会账上的福利是27780元,分成五份每家5556元。
就在这时,坐在椅子上,搭朦着眼皮的邱万双说:“当着法院人的面,文燕,你把欠的2万块钱还给我吧!”
这事还没弄清,新事又蹦了出来。是咋回事呢?
邱文燕听了,很干巴脆地说:“我不欠你的钱!”
王聚斌皱起了眉头,问:“2万块钱是咋回事?”
邱文燕没直接回答,但她下边的话实际上也是让大家听的。她对邱万双说:“大大爷盖房借了你三叔2万块钱,你直接给大大爷要呗!”
邱万双抬一下眼皮,说:“我不能给大大爷要,我手里没他借条。”
原来,老大邱分成盖房时,从老三邱分垄手里借了2万块钱,老三邱分垄给邱文燕办婚事,从老二邱分行手里借了2万块钱。当然,弟兄们之间借钱,都没打借条。
调解员王聚斌质问:“是这样吗邱分成?”
邱分成两眼瞪圆了,说:“我是借了老三钱,老三媳妇给我要钱,说啥?你就不得大病啦?咒我!所以我没还她钱。”
王聚斌说:“这钱,按说你应当还人家。”
邱分成心里明白自己理亏,吸溜一下鼻涕才说:“她要是不说难听话,我就给了她。”
王聚斌说:“咱省点事,你直接把钱给邱万双吧!”
邱分成眼里立刻浮出了一道犀利的光。不管王聚斌咋给他做工作,他就是咬死理不放,认为他是从老三邱分垄手里借的,还钱就得还给老三家,也就是说,还给邱文燕。
王聚斌见拗不过他,笑一声,说:“那也行,不过就是麻烦点,你们再跑一趟,后天上午八点半,邱分成、邱文燕、邱万双还来第三调解室,解决2万块钱借款的事。”
三人都答应了。
做记录的调解员沈秀敏让他们在笔录上签字,别人都签了,唯独老大邱分成不签。邱分成说:“等事情都弄清楚了,我再签。”
王聚斌对邱分成不配合的态度,心里很恼火,但作为调解员,表面上还不能显现出来,他尽量按压着心里的火气,说:“说到哪走到哪字签到哪,你看看上面的记录,记录与你说的一致,你就应该签字。”
老大邱分成梗着脖子,生硬地说:“我这会儿不签,最后签。”
不签不签吧,咋也不能强行按着他的手来签。
那天,老大邱分成第一个来到法院,他给调解员王聚斌报过到之后,等在第三调解室门外。第二个来的是邱文燕,最后是邱万双。
王聚斌坐在第三调解室里,喊他们进来。老大邱分成刚迈进屋,就笑着汇报说:“老人在村里的钱,昨天都办清了。”
王聚斌朝他点点头,说:“办清了就好,办清了就好。两万块钱你带来了吧!”
邱分成拍怕裤兜说:“带着哩!”
邱分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缠开,露出两沓红票,每沓都是用白纸条裹得整整齐齐,看来是刚从银行取的。他把两沓钱交给侄女邱文燕,邱文燕接住,在手里还没暖热,就把钱转递给了邱万双。邱万双瞅着自己手里的两沓钱,像是很沉重。王聚斌让他数数票子核对一下,他有点犹豫,说应该差不了。王聚斌说钱需当面点清,还是数一数为好。邱万双把两沓钱搁到长椅上,坐下,拿起一沓笨拙地数着,他捏钱的手竟有些微微抖动。老大邱分成、侄女邱文燕都盯着他。邱万双足足用了十分钟,才点清这些钱。
“好啦,都签字吧!”调解员沈秀敏说。
老大邱分成第一个在笔录上签了字,还主动在以前的笔录上补签了字。邱文燕和邱万双也签了字。
为了姐弟妹三人与侄子侄女这起纠纷,一路下来,解决了他们三起纠纷,最终让这家人不伤和气,皆大欢喜。
临走时,邱文燕说了声谢谢。邱万双本来也想说声谢谢的,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眨巴一下深陷的眼睛,呆滞的目光落到两个调解员脸上,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你们。
老大邱分成只是笑着,并不吭声。他第一个走出第三调解室,站在大厅里却迟迟没走开。
王聚斌、沈秀敏目送邱万双、邱文燕离去。见邱分成还站在那里,王聚斌问:“你不走,还有事?”
邱分成垂着两只胳膊,脸上挂着笑说:“我还有点事。”
王聚斌看看手表,离下一起案件约定调解还有几分钟时间,便让邱分成进来说话。邱分成站在第三调解室里,红着脸说:“你们办事挺上心,我有个麻烦事,还想让你们管管!”
王聚斌问邱分成:“你们起诉没达到目的,你不埋怨?”
邱分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埋怨,我不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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