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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之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3569
◎王 姹

  晌午过后,霞光把天边染成了神秘的蓝紫色,酷热的狼牙山终于变得清凉一些。

  前往山顶的路,是弯曲的栈道,迂回如沧桑的人生,柳暗尽处,又见花明。远处的云海,像一层轻纱,把连绵的山脉给遮住了,有一种神奇的感觉。据说,那是海拔两千多米高、连绵几十公里长的白石山。

  狼牙山立在云海之中,像一尊佛,安静笃定,沉吟不语。

  它的故事,早已根植于国人心中。那时残阳如血,苍海如幕,骨骼铿锵,滔天的杀戮声回荡而起,时而掀起巨大的云浪,血气弥漫山峦。敌兵刀剑相逼,五个年轻的身影一步步退至山崖,崖下是深渊,四处峭壁陡立,寒鸦飞鸿影下,幽黑的山坳和参天的古木深不见底。

  那气吞山河的惊人一跳,血便染红了这座青山,世间从此多了五壮士传奇。那年的他们,年龄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穿过时间的门,他们的灵魂在山峦中站了起来,站成伟岸的参天大树。故事斑驳了流水般的岁月,这里也成了一座永远的丰碑。

  我和一帮作家朋友,慕名远道而来。上山的缆车几乎是竖着向上爬的,似飞升入天,最后停落在半山腰的空地上。

  山的入口处是两个峭壁形成的峡谷,从峡谷深处流淌出一条山涧。夏秋季节雨量充沛,山涧发出咚咚锵锵的声音,响声清越,涧水在低洼处凝成一片河滩。道旁是落叶松林,一棵棵挤得茂密,绿叶筛下散碎的光影,影影绰绰斑驳了一地,像极了旧时光里的热闹。

  我们踩着栈道一步步往上走,风飘飘,水潺潺,掸掸这一路风尘。队员们的话音惊落在山中,随风一吹,便散开了。几个人对着山谷齐声呼喊,山鸣谷应,是深情微妙的回音。在这个场域,人与自然万物之间没有界限,相互敞开,彼此兼容。

  山中的云雾飘忽不定,充满变数,在身边来了又走,我们在雾岚中穿行,仿佛漫游在天际。风云变幻的神秘,幽藏于深山暮云中。唐诗中有名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只是山太高了,云也深些,不知那些埋骨于青山的人,会不会也迷失在云雾里,时光能否将他们的魂魄唤回?

  同行的史习军和阿廖兄,兴致万丈地唱起了京剧。那铿锵的韵味,正好应和了这座山峰的奇丽和豪情。

  山里的气候变化莫测,令人猝不及防。滚滚乌云很快盖住了头,暴风雨顷刻要来。离山顶只有三四十级台阶了,悬崖上的栈道,几乎成垂直之势耸入天空,犹如从天上掉下的一个梯子,身临其境者,无不心惊胆颤。

  我生于南方的海岛,那里常年刮着数不清的台风,人在风雨中只道是寻常,如鱼儿潜没水中,河流流经沿途。可在这陌生的山上,还是难免有一种莫名的心慌。

  大不了淋场雨,又怎么样?史习军笑着说了句,话音落地,干脆又利落。这个能把所有人都处成哥儿们的北方汉子,他的圆融总是让人踏实而温暖。哪怕世事乱了,前方几多艰险,军人出身的他始终冷静沉着,不慌不乱。

  于是紧跟在他身后,继续低头向上攀爬。个个大汗淋漓,灰头土脸,萧然如苦行僧,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修行。

  狼牙山的雨任性而霸道,容不得人选择,仿佛施下的咒语,天空瞬间风驰电掣,阵阵惊雷劈天而下。滚滚乌云裹挟着狂风暴雨,肆无忌惮地横扫一切,将天地搅拌得昏天暗地。大雨倾盆瓢泼,直把人的全身浇透。

  从山顶下来的人,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被风吹乱的头发,似乎要随风拔离了去,瞬间又被雨拍了回来,黏在苍白的脸上。见了我们,大都恐惧地摆摆手,不要上去了,太危险了。

  几条雷电在头顶盘旋,在空中停噎了一阵,像卡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几声之后,打出来的一瞬间,在头顶上空炸开了花,把天空撕裂成一道道惨白,让人惊恐万分。我们还是硬着头皮坚持跑到了山顶,三个人全都成了落汤鸡。

  纪念碑矗立在山脊之上,直插云天,英气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五壮士跳崖处,状如狼牙,望之胆寒。全身湿漉漉的女壮士,虔诚叩拜之后,不忘在跳崖处拍照纪念。阿廖火速按下了快门,眼睛瞄了瞄天空,冲着我喊快走,表情像极了恐怖片里的镜头,临走还不忘帮女壮士拎走地上的包。

  乌云压顶,天地如墨。狂风、骤雨、雷电,全在这刻齐聚山顶,桀骜长啸,震撼苍穹,一时呈“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之象。它们轮番轰炸,似乎要将这尘世炸成灰烬,将蝼蚁般的几个人卷起抛至山底下,或用嘴“噗”的一吹就直接送到西天。

  只在一瞬间,整座山峰似乎摇摇欲坠,天地浑浊不分,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翻滚,雷电劈在地上,活像一条条的火蛇,吓得人魂飞魄散。犀利的雷电劈破不远处的一棵落叶松,树枝断裂,树被风刮得痛苦地摇着头。那场景不亚于中国南方的十几级暴风,一部山崩海啸的恐怖大片。

  山顶的护栏仅有半尺多高,人距悬崖只有几步之遥,半米开外即是深渊,置身其间宛如命悬一线。风暴卷着我,就像卷起一根枯枝,随时会将我推向崖边,抛下山崖。轰隆的雷声在耳边接连炸开,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虽不至于如聊斋里的孔生那般忽闻崩雷暴裂,吓得伏瘫在地,但我衣袂飘然的画风至此,突变得十分怪诞和滑稽。我瑟缩着身子,逆着风雨,躬身往前走,雨水顺着睫毛奔流直下,聚落成小小的雨帘,犹如孙悟空的水帘洞。只见前路茫茫,却不知该去何方。

  在这尖如狼牙的一撮山顶上,惊恐于四面临虚和飘摇欲坠,困囿于平生所未见的危恶凶险,陷入了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窘境,心魂几欲崩溃,脑袋一片空白,连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也是不管不顾的了。我的耳边灌满了风暴尖厉的呼啸声,巨大的恐惧来自窒息的胸腔。

  我拼命站定,抱紧一棵树就像抱住了救命稻草,至于“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一匹马随风走天涯什么的,此生就不再念想了。估计我此刻的表情,配上那首“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被如泣如诉的二胡一拉,那身世凄惨、肝肠寸断的悲苦,比山洞里的白毛女好不到哪里去。

  山顶上有间小木屋,在雨中寥落地伫立。史习军和阿廖急忙向我招手,三人冒雨拼命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令我们目瞪口呆,那是个窄小的洗手间,十分逼仄和昏暗,连转身都困难。三人被困在里面纹丝不动,身体几乎贴到一起,只好面面相觑,对眼也对得滑稽,稍不留神就成了斗鸡眼。

  狂风依然像一只只发了疯的野兽,呼啸着穿过木屋的缝隙,发出阵阵狼哭鬼嚎的吼声。那一道道诡异的闪电,如利剑般直插而下,雷霆霹雳似千军万马,从屋顶碾压而过,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啪啪”直响。凶猛的风暴从天空漫卷过来,仿佛要将整座小木屋原地拔起,抛到黑暗的深渊里去。

  无处不在的恐惧慢慢逼近的瞬间,每一秒都在释放着死亡威胁。它所带来的惊悚与不确定性引发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我立于屋中不住地颤栗,仿佛被卡在一个生死的缝隙里,动弹不得。那一刻,我的灵魂仿佛出了窍,穿越风雨,下落不明,肉身只剩下入骨的恐惧。

  此时下山已不可能。死亡,这个很亲近的字眼,正从我的眼前凛凛掠过。人间万象此刻全都化成了虚无,生命中那些再不能见的、上升的、飞散的、飘忽的魂魄,此刻正在我的眼前盛大展开。死去的亲人正轮流从我的眼前走过,清晰到只剩一个伸手的距离,他们却听不到我的呼唤。生死两茫茫,都在泪眼朦胧中。

  我突兀地站在山的终点——这座巍峨山峰的峰顶,看到了大自然如此凶残的面目,也看到了生死由命的人世无奈。在任何暴虐的灾难面前,人的生命较之于自然,是何其渺小,与一只蝼蚁没什么不同。

  暴风雨仍在肆虐咆哮,不肯停下来。待雷声渐歇,已是傍晚时分,黑夜沉沉地漫了上来,我们不得不冒着大雨向山下冲去。下山的缆车已停,无奈只得步行下山。

  浓重的暮色铺满山冈,整片山林都是雨中泥土混合着树叶的气息。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体,处处险峻陡峭,三人在栈道上面奔如脱兔,快得连残影都看不到。穿过那瓢泼大雨,跨过那山涧瀑布,绕过黑黝黝的树影和峭壁,在湿滑的栈道上咔嚓咔嚓地没命狂奔,抵达山脚的那一刻,竟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此时,山下已是万家灯火,恍若隔世。

  狼牙山的峡谷,依然回荡着英雄的呐喊,那是我无法企及的光,神圣不可辜负。惭愧如我,不过凡尘一俗人,在这座有故事的山崖上,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震撼至极的风暴,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小时的山中惊魂,不啻于一场生与死的洗礼。在它面前,那些难以忘怀的心事,令人焦虑的得失以及人世里的山高水长,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云淡风轻。

  同样的景象不可复制,也无法复制。

  当时的记忆,终会弥散在这座英雄的山里,消失在你我走过的流年里,如我南方故乡的一次次台风过境,只留下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的生命从此有了一种末日感,每做一件事,每见一个人,每路过一处风景,都是尘世里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珍惜那些悄悄流逝的时光以及时光里令我温暖的人和事。

  生命如此脆弱,哪有什么来日方长。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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