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上午,我们去采访抗战老兵——柳蕙清。柳老蹒跚着脚步走出卧室,对我们频频点头。大病初愈的他穿上军装后,顿时精神焕发,他朝我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回忆往昔峥嵘。说到激动之处,柳老眼泛泪光,身子随着语调微微颤抖。通过柳老的口述、家人的补充,他的抗战经历穿越那硝烟弥漫的岁月,缓缓拉开帷幕……
抗日战争
柳蕙清,1924年3月5日出生于江西省玉山县冰溪镇西津村。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面对日寇的侵略暴行,十七岁的柳惠清毅然弃学从戎。
日寇侵占上海,国民党部队的伤兵有许多运到玉山。1940年的上半年,我在医院(现在玉山县人民医院,那时是国民党第五十五后方医院)帮伤员挑水挑饭;下半年,参加了国民党部队。
我随部队到了鹰潭,被编入国民党宪兵第八团当通信兵,主要是接电话、送信、打扫卫生等,除此之外就是晨练。我的连长叫候锡连;班长是湖南人,叫罗明坤;营长也是湖南人,叫李白夫。我们隶属于第三战区,顾祝同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管辖江西、浙江、安徽、湖南等省份。
训练结束后,我们被调往衢州,在鹰潭数年,之后又去衢州一年多。上海沦陷,部队撤到杭州。我们留在火车站维持治安,以免混乱。等鬼子快到衢州时,我们才撤退。鬼子的先头部队是机械化部队,有重机枪、摩托车。我们武器装备差,不能正面抗衡,只能躲在山上,等鬼子人少时就偷偷出击,专打游击战。我们撤到鹰潭,鬼子飞机到处轰炸,同班战友陈胜开不幸被炸死。炸弹爆炸时,距离我不远,衣服上全是灰。鬼子追到鹰潭,我们的部队从鹰潭撤到南丰、广昌,最后驻扎在宁都。部队所到之处,都是训练、监视鬼子、轮防、轮守。鬼子又到南丰,我们只能边撤边打边报告鬼子的布防。后来在赣州的泰和停留了几个月,调到吉安。在吉安两年,我们又回到宁都,在梅江书院驻扎。
1945年8月,我们正在晒谷场训练时,连长接到电话说,日本人投降了!大家甭提有多高兴,挥舞着军帽载歌载舞。老百姓更是高兴,爆竹啊,炮仗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那晚我们兴奋得彻夜无眠,几乎所有的战友都睡不着。
部队接到新的命令,去南昌接收投降的鬼子。三天之内,我们把衣服、被子洗刷妥当,就向南昌开拔。那时条件差,我们从宁都步行到南昌。距离南昌三十里的向塘,鬼子不让我们进入。八月天很热,鬼子身上没穿衣服和裤子,只在腰部系一条白带,前后裆一扎,他们就那样趴着,机枪对着我们。我们顿时火冒三丈,限令他们马上投降,不投降就立马消灭他们。我們朝天空放了几枪。鬼子吓到了,慌乱让开。日本守军的排长独自坐在营房里,见到我们,连喊三声天皇万岁,便手执长刀,切腹自杀,血流了一地,倒地死亡。
进入南昌市,老百姓又是爆竹啊、炮仗啊,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欢迎我们。我们一路兴冲冲地哪顾得上烧饭,老百姓知道我们没吃饭,就自发地把饭呀、菜呀端来给我们。直至第二天,我们才自己开伙。
鬼子在兵营里不敢出来,怕老百姓揍他们。他们的武器全部上缴,我们只给放哨的日本兵两把步枪和几发子弹。没多久,遣送鬼子回国,一人两套衣服,一套换洗一套穿,武器没收,由其他部队用轮船将他们送到上海吴淞口,再乘船回日本。
在南昌一段时间,我们被调往吴城镇,距离南昌大概有几十里路。吴城镇的鬼子把老百姓的黄牛、水牛抢去养在有草有水的沙滩,想吃就杀一头。我们赶过去遏止了他们,把抢来的牛陆续还给了老百姓。
在吴城镇,我们一个班住在一户姓黄的人家里。黄家的大女儿叫娥英,她嫁了个给日本人当翻译的朝鲜人。第二个女儿叫梅英,第三个叫红英,小儿子叫黄文英,他懂日语。他跟我说,那幢房子,一个礼拜,一个排的日本兵都会去一回。我问,去干啥?他说那儿有军妓,也叫慰安妇,大部分是朝鲜妇女。
日本投降后,黄家的朝鲜女婿被保安司令部抓了,听说遣送回朝鲜去了。那时候,日本人就遣送日本,朝鲜人就回朝鲜。替日本人做事的中国人叫做汉奸。大汉奸一到南昌,立即登记量刑,真正害过老百姓的,当过日本人走狗的,统统枪毙。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没打过大仗,只是从衢州撤退时,一路上边退边打。因为我们没有飞机、大炮。仅有一支枪,七九步枪,有些战友甚至没有枪,用长大刀,手握的地方用红布扎起来。那时,在武器方面是落后的,最先进的莫过于捷克的轻机枪、重机枪。重机枪太笨重了,里面灌水,打一会儿水就打热了,打烫了,水打完时子弹就打不出去,打不远的。鬼子有机枪啊、飞机呀,我们没有飞机,只能跟鬼子打游击。后来我们有了中正式步枪。中正式步枪比较好,子弹嵌进去五个,机柄一拉一捅就是一发子弹,打一个,拉一下。
我们宪兵部队主要是维持后方秩序和交通。铁路、浙赣公路,从广州、上海到南昌的路全都被日本人侵占了,我们只有几条公路。水路呢,没有轮船,是用小木船运输。到了宁都,总算有了几部汽车。因为汽车汽油紧缺,就用黄炭放进大箱里烧,这样(用手柄)一直摇,一直摇,鼓风把黄炭吹着了。上坡要用树桩塞在轮胎底下,汽车一开,呼的一下再塞一次,慢慢往上开才能上去,落后得很。
那时的条件很艰苦,部队缺粮。当兵的一天吃两顿,上午十点,下午四点。部队吃的是糙米,有的人吃了根本消化不了。到了广昌县,就找广昌县县长,县长会去筹。有时粮食少,就弄一些杂粮混合煮,一人一碗。缺油少盐,菜只在水里烫一下,用几粒盐,有几粒盐就很不错了,有一半人有盐,有的人是没有的。你若要盐,可去厨房舀一点,如果让炊事兵知道是不行的,他会报告上级,说你偷盐。“油”“饱”这两个字不要谈,你能三顿吃饱,又有油?不可能。过去的师长也好,团长也好,战争年代想吃今天这样的菜,没见过。最多弄一些豆腐、豆腐干炒辣椒,装一小碟,那算最好的啦。这样弄一点省着吃。大家都省,不是一个人省,大家一样的。
部队一般住在祠堂庙宇里,有的老百姓不敢住,说怕鬼。部队人多,啥鬼不鬼的,都这样住。部队有衣服发,但质地极差,布料就像白布染成了黄色。鞋也是部队统一发的草鞋,有的好草鞋是用葛麻打的,那种的结实。冬天穿的鞋是那种薄皮的鞋,过去叫陆军鞋。
部队经常会教大家唱抗战的歌,我记得一首叫:同志们,向前走,别后退,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亡国的条件我们绝不能接受,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拿我们的血和肉,去拼掉敌人的头。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抗战这几年,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们从鹰潭撤退,老百姓也跟着部队撤退。部队没有粮食,当兵的一天吃两顿,一人一碗。我们吃饭,老百姓站在旁边抱着孩子看,孩子哭着喊着,妈妈……我们哪里吃得下,部队把锅巴铲起来,今天轮到你这班分点,明天轮到他那班分点给老百姓吃。于是,老百姓把锅巴拿去用水煮,再采一些野菜放进去,这样一家人可以一起吃。有时没有锅巴,就另外煮一些粥给老百姓吃,当兵的苦,老百姓更苦,没得吃啊!
解放战争
抗战胜利后,我这个团就分散了。宪兵好像有十九个团。我们这些宪兵,这个团几个,那个团几个,全都分开了。解放军从淮海战役胜利后,我们就从江西到湖南往西南那边撤,宪兵人少,不是前方作战部队,所以不打仗。
淮海战役后,李弥的部队第八军(李弥是兵团司令),和余程万的部队,一起往西南走。我们跟着他们一起去贵州、广西,云南。后来到了昆明,有当兵的告诉我们,把口号给你们,有人若问你们去哪里,你们说口号就是。原来是卢汉率领部队起义。卢汉是云南省主席。起义后,国民党有一些部队,李弥的部队听说卢汉起义,派一个军返回攻打昆明。卢汉就把宪兵保安团组织起来,向李弥部队反击。卢汉边抵抗边向解放军发报,解放军兵贵神速,一天一夜就赶到了。赶到之前,那边炮就轰过来,李弥部队溃不成军,被解放军追击,有的士兵去缅甸,有的士兵就上山当土匪。山上的土匪,其实不是土匪,是国民党的部队。那会儿大西南土匪多,我们去剿匪,余程万、李弥的部队,有的解散了,有的去金三角种鸦片。还有的在缅甸成了家,娶了老婆,生了儿女,一直在那边过。
起义后,我在云南省政府当卫兵放哨。卢汉是高个子,酷爱穿长衫。他进出,我们都朝他敬礼。他戴着礼帽,总微笑向我们点头。
在起义部队经过各种学习,我在昆明被分到解放军第四兵团一一零团一营三连看押俘虏,一天晚上轮到我放哨,一人两个小时。我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就一点点声音,我年轻,耳朵灵,通过军事方面学习,懂得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于是我就提高警惕了。悄悄跟過去,那个俘虏说,我要上厕所。
我拿枪对着他,叫他举起手来。他上完厕所回到床上,我看他脸色不对。他假装吐痰,我暗中观察,他每次吐痰都要斜瞄那只高筒靴。我叫他把头蒙着睡,走向高筒靴,用脚一踢,好重啊。原来靴里藏着一把加拿大手枪,扳机已经扳开,只要手一扣就响,子弹已经上了膛。
后来,我调到昆明汽车制造厂,晚上值班。厂里的门卫用马车拉汽车零件,那时电灯没这么亮,我站在暗的地方。一个小偷上马车的时候被我抓住。他说给我金戒指,给我买鞋,甚至说他女儿给我当老婆,还叫我到他那里去赶马车。我没答应,我铁面无私地说,我是部队的,坚决公事公办。
1950年评功的时候,我立了一个大功,证书还在。我还获得了云南第13军英雄模范纪念章,参加了英雄代表大会。我的八一奖章,英雄模范纪念章有好几个。
解放军对待国民党过来的兵,一视同仁,一样的饭菜,大家一起吃。你是兵也好,排长也好,班长也好,都是平等的。过去在国民党部队也有指导员,一个连一个,只是挂名而已,他们不做任何宣传工作。加入解放军部队就不同了,官兵一样,当官吃的和士兵是一样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连长、排长还会轮流值班,看谁的被子没盖就会帮你盖好。若战士生病背不动东西,背包、枪支弹药,排长帮你背,连长帮你背,马让给你骑。大家都亲如兄弟,战场上更是团结一致,勇往直前。
朝鲜战争
1950年,部队要去朝鲜打仗,每个人要写决心书。一个连抽调平时表现好的十个人。部队从昆明到丹东,在丹东训练了几个月。那时还不算冬天。部队番号记不清了,军是第38军,因为部队番号经常换的。
大概是1950年11月份左右,我们从丹东去朝鲜。我们对付的是李承晚部队、加拿大部队。他们的枪炮很厉害,晚上还有照明弹,放出去后,形同白昼。我们挖壕沟,壕沟里面可以运动的,在上面铺上草皮、植物做掩护。他们的飞机日夜徘徊,发现了就轰炸。炸弹是凝固体的汽油弹,炸开后,石头呀,水呀,草呀,树呀,都会燃烧起来,我们就躲在防空洞里。等他们的坦克和部队上来,我们才出去攻打他们。
朝鲜的公路狭窄,有的战士开车技术不好,碰到山岩,车翻了,他们就牺牲了。
退伍之后
1952年,我离开朝鲜复员返乡。当兵十二年,我没受过伤,这条腿是在鹰潭日本飞机轰炸时被树砸伤的。
复员后,政府给了我一些生活费,有几百斤米,一百多块钱。有一床蚊帐,一床部队盖的被子我带回来结婚用了,后来生下一儿,靠种田生活。
采访结束,我们起身道别,柳老也直起身来,硬塞给我一个红红的水蜜桃,我尝了一口,真甜!我们渐行渐远,蓦然回首,只见柳老仍在门口目送,我朝他连连挥手,在心中默念,祝愿柳老幸福安康!
70年前,他们浴血奋战在抗日疆场,精忠报国,一寸山河一寸血;他们视死如归,跨出国门保家卫国。70年后,他们是仅存的数名耄耋老人,平均年龄90岁以上,现在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抗战老兵。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感受到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的存在,让我们难以忘却那段血泪的历史。他们是真正的民族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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