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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山村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2231
·岸 峰·

  一

  第一次看见阿吴是在一个炎夏的午后。

  经过与卖家将近一个月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达成了这桩交易。在业主手中拿了钥匙后,我便带一装潢师傅到该房子看看。

  那天仍然很热,在房子内外上下都看了一遍之后,装潢的价钱也谈得差不多时,师傅却问:

  “如果运材料的话,车子可从什么地方进来?”

  我说:“应该没路可进吧?可能要在外面停,再用小车运进来。”

  “太费时了,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又得花钱再雇一个工人了。”

  “那我们下去看看有没有路吧!”

  为了省钱,我当然不愿再雇工人了。而且我知道,工程完毕之后的整个装潢的钱一定比估价时要高出两三成,当然可省就省了。

  我们下了楼,我想最熟悉这里一切的当然是村长,但四处却不见人影,于是乎大声喊:

  “村长?村长?村长在吗?”

  没人应。我走近他家房子的阶梯,再喊:

  “村长!村长在吗?”

  探头一看,屋里有一小孩在看电视,头也不回,淡淡地说:

  “他不在。”

  此时突然传来一男人的声音:

  “什么事?!”

  只见一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面部瘦削、两眼放射出逼人光芒的男人在另一间房子走出来。我露出笑容说:“你好!我刚买了这房子,即将装潢,想问村长这村子有没有路可让车子开进来的。”

  男人淡淡地说:“后山有路,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见村长既然不在,此男子又似乎相当冷漠,便说:“好的好的!谢谢了!我们去看看。”

  到了山后,所见的只是小径一条而已,比原来的斜坡更窄,而且还有阶梯。正当我们在谈话期间,突然有三只恶犬狂吠着围了上来。如此突如其来,我们手足无措。其中一只还露出白白的犬牙,流着唾液,犬齿几乎碰到装潢师傅的裤管。他此时也有点慌,我更是吓得不知所以。正当我们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刚才那男子又走过来,大声一喝:“嘿!嘿!”

  那几只狗立刻后退,立刻对着他摇头晃尾。此时我们才松了口气。那男人说:“不会咬人的,不用怕!”

  “谢谢帮忙!”

  而该男人却迅速转身,刹那间不见了。

  装潢过程很顺利,半个月便完成了。我选了十一月月底的星期四搬家,搬运工人个个虎背熊腰,不到一小时已将所有的东西搬上了车,想不到竟足足有三车之多。香港的十一月仍是相当闷热,下午的阳光照在水泥地上,非常耀眼,扎得眼睛发疼。我带领着搬运工人,浩浩荡荡地跨进村门口。

  他们需要做一些准备,我便先进了屋子。工人们吆喝着抬起重物,满脸满身是汗,我内心也有作孽的感觉。村长拿着啤酒在我的书籍与家具前巡视着,他的黑狗熟练地抬起后腿正要撒尿做个见面礼,却被村长及时喝住了。

  到了最后,两个工人还在露台上用两条粗绳子吊起大而重的书架。他们背上肌肉突起,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个书架吊上来。这些人确实有过人的胆识与本领。他们的搬运,都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得来的,要不然一天怎能跑三四趟生意?

  搬运途中,又有家具公司送货,又有来装防蚊网的,来来往往,一屋子乱七八糟。及至晚上八时,父亲去请村长来吃饭,村长很快就上来了。

  菜肴很简单,包括白切鸡、粉丝肉片汤、炒芥蓝,还有烧鹅与叉烧。每人都喝上一杯红酒。当然,我依照村长告诉我父亲的要求,立刻奉上利市钱一封,作为介绍费。另一方面,他又在卖方收了利市钱。后来我发现,作为中介人以收取利市钱,是他作为村长以外的副业。

  喝了两杯之后,村长向我们介绍了他的家族。他家三兄弟,二弟嘉声,三弟嘉吉则移民英国。而他本人有三子一女,大儿子与二儿子均已成婚,可惜并不生儿子。说后他叹了叹气,说:

  “现在的年轻人,你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父母再三倒酒夹菜,希望他多多照顾我。他喝得满面通红,不停说:

  “一定!一定!大家都是邻居嘛!”

  我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黑黑瘦瘦的男人是不是就是你二弟?”

  村长淡淡地说不是,只不过是个外来的工人,喜欢喝酒,叫我别理他。

  这一顿饭吃吃谈谈,及至晚上近十一时方才结束。父母再闲聊了一会也就离开了。我又趁在洗澡之前将所有的书上架,以便尽快清理一些纸皮箱。就这样收拾,直到夜里一时方才洗澡。

  洗完澡之后,拿着杯茶上了天台。大部分村民已关灯睡了,只有少数的人家仍亮着灯。此时一片寂静,唯有山中摇动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以及一些动物的鸣叫。山林在月光之下,显得非常柔美。绵延的山脉,柔和的月光,蛙鸣虫叫,真是一片诗意。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像样的居所。

  那天晚上,睡得真香。一夜没梦,早上六时已自己睁开眼睛,睡的时间不多,但已觉得睡眠很充足。窗外的布谷在“咕咕”“咕咕”地鸣叫,麻雀更在窗沿上跳来跳去。

  二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而且雷声还轰隆隆地作响。遍山的芭蕉,此时正在狂风骤雨中飘摇,不停地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没办法,因为没挂八号风球,我仍得赶紧起来上学校教书。走到屋前的帐篷时,就见到村长和那黑黑瘦瘦的男人。我走上前跟他俩打了声招呼。

  村长说:“这场雨已下了五天了,还不停,山泥都快崩了呢!”

  站在他身旁的那男人说:“看样子还会继续落下去。某些村落已严重浸水,政府方面已派出消防队救人了。”

  村长说:“这边比较高,暂时应该没事。”

  那男人微笑地望着我说:“听说你是教书先生是吧?”

  我笑着点头,对着他问:“怎么称呼您好呢?”

  村长说:“阿吴,要买石油气就找他吧!”

  那人对我笑了笑说:

  “小姓吴,名舒,唔系唔舒服,系唔会输。”

  大家都哈哈大笑。由于赶时间,我也不愿多谈,便匆忙走了。

  今年的雨季突然提前到来,令香港的很多低洼地区遭水浸。隔壁的一条村,因为深圳河排洪,有的菜农所有的菜地都给浸了,血本无归。菜农们愤愤不平,在电视的新闻报道中要求政府赔偿损失。

  更令全港震动的是,昨天的暴雨把一名外出买菜的老妇冲进了水渠。消防局派出蛙人在附近水渠及溪涧搜索十多个小时,仍无结果。第二天早上,水警在维多利亚港发现了一具女尸,被证实是该名失踪老妇。有关团体又因此纷纷指责天文台预测不准,导致人命损失。

  上班人士也骂声四起,因为他们毫无准备,因交通阻塞而无法准时上班,或给雨淋得如落汤鸡。电视台就拍到一位女白领在尖沙咀码头给狂风扫落在地,场面惊险,若不是路人拉住,很有可能会滚出马路,后果不堪设想。当然,该女士拒绝上镜头接受采访,而她在风中滚出去的片断,却早已于当天晚上在网上流传开来。

  更多的指责其实来自家长与学生,骂得最凶的应该是寄住在父亲村长家的女儿阿仪,她说她早就叫读小学的儿子别上学,但儿子偏偏不听,结果她要护送他去,因此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她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大声地咆哮说若有个闪失,她一定会到政府总部抗议,要求严惩天文台台长无能失职。

  结果当天晚上,天文台台长就一脸无奈地在电视台上解释为什么不挂八号风球。当然,他不可能知道阿仪正使劲地用尽所有的脏话将他和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但很明显的是,台长在压力之下,样子很憔悴,特别是秃顶上那几绺垂下来的仅余的青丝,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用手去拨它,整个外表更显得很颓废。当然,这个动作也是在阿仪的嘲讽之中。

  晚上回到家时,风雨又突然停了,天虽还是阴阴暗暗,但我回到村中时,已见阿吴与村长又在平台上谈话。他们朝我打招呼,我也就上去聊聊天。阿吴拿了罐啤酒给我后,立刻又开始早前与村长的谈话:“附近的一些村都给水浸了,老屋比较低,要不要先将我阿爸给转移到别处高一点的地方?”

  这种常见的传统黑瓦平房,在香港已逐渐消失。在巨龙村,只剩下村长借阿吴他爸住的那一间。另外两个村子的几间,因为没人住的原因,屋顶早已塌陷了,屋内长满杂草,成为蛇虫鼠蚁出没之所。从山的高处望下去,在一片红的蓝的西班牙式的独立屋群中,这几间旧式的黑瓦平房,就仿佛是老人面上的黑斑。

  原来阿吴八十多岁的父亲数年前中了风,加上有哮喘,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住在医院,最近情况好一点,才接回家。一来住院费太贵,二来方便照顾。除了父亲,还有患糖尿病而切去双腿的七十多岁的母亲,现住在青山的另一间医院。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已花上大半天。

  村长说:“我那不方便,也没有床。”

  阿吴沉默了。村长是长子嫡孙。一家三口住在一栋三层楼房,一层是客厅与厨房,当寿司店师傅的儿子住中间那一层,他夫妇住在顶层。另一栋的顶层租给了一对夫妇,男的外号叫周胡子,没固定职业,他老婆是啤酒推销员。中间那一层就让给他女儿阿仪与男朋友同居,还有读小学的孙子,那是他女儿早年跟另一名男朋友生的。而地下的一层,则是移民新西兰的三弟的。因为租不出去,长年关住。阿吴是他的远房亲戚,借住在村子的黑瓦平房里,一家五口,共分三个房间,夫妇一间,女儿一间,两儿子一间。而他父母原来借住的是旁边一间更小的黑瓦房,就在山边菜地附近。至于其他房子,早已卖给别人了。

  此时吴舒接着说:“要转移还是快一点,最好是日间,晚上若让爸淋湿了,那会很麻烦。”

  村长还没回话,阿吴的电话响了。听完电话之后,阿吴立刻跑下去,在帐篷中将一罐石油气搬上一辆自己改造的小型摩托车——专为村中的山路而设计的运输车。他现在帮蚬壳石油公司在这附近三个村送石油气,除了底薪三千块之外,每送一罐,又可收取十块运输费。他早年练过功夫,身体很硬朗,五十八岁,还可以扛着石油气很轻易地走上三楼,气也不喘。

  望望外面的大雨,我转过头来说:“迟点送吧!这么大的雨。”

  阿吴已穿上了雨衣,说:“二叔正在等着煮晚饭呢!”

  在突突的马达声之中,阿吴弯着腰站在小车上,缓缓地将车头扭向左边,慢慢向山下驶去。

  二叔姓刘,是附近另一个村的老一辈。刘家是广东的客家人,移民到香港已有四代。因此,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是亲戚,要不是有很多人移民英国或新西兰,人数更多。巨龙村有三十多户,不大。二叔住在村的另一端。他现已七十多岁,早年家里穷,随大伙移民新西兰,在一家餐厅当厨师。这是一般华人在外国常见的工作。他每年都回香港两次,每次住几个月,然后又飞回新西兰领养老金,每个月折合起来有一万多港币。这一次他回来,带的是在新西兰出生、长大的孙女莉莉和她的男朋友汉斯。汉斯读法律,想在香港当律师,不过来了几个月,还没找到工作。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村长女儿阿仪带着莉莉和汉斯四处逛,阿仪与莉莉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二叔喜欢抽烟,抽得特别凶,而且指定要抽“登喜路”,逢人必很自豪地说:“我就是抽惯外国的登喜路,数十年了,改不了。哈哈!”见到阿吴扛着石油气进来,他即说:“阿吴!辛苦了!抽根登喜路吗?好烟!我在外国抽惯的!”

  其实,这些话他已对不同的人说了不知多少遍,自从他几年前退休回来后,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他抽这个牌子的烟,遍山都可见他扔掉的烟蒂与揉成一团的烟盒。阿吴推辞了,放下石油气,并为他装上。收了钱后,就要离开。他一向都是这样,有时可以谈得滔滔不绝,但很多时候却是很拙于与别人交往。见到他要离开,二叔即说:“坐一会呀!”

  “不坐了,还要回去看看怎样安顿阿爸。”阿吴用手抹一抹脸上的雨水说。

  “你爸怎样啦?没事吧?”

  “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我怕老屋会水浸,或塌下来。不知怎么办。”

  “不会吧!快晴了,这怪天气!”

  阿吴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说:“二叔,不知你这里方不方便让我爸住几天。天一晴我即刻接他回去。”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亲戚嘛!但是……但是……万一晚间他又哮喘,我照料不来呀!我也七十多岁了。而且我整天抽烟,这里烟雾弥漫的,他受不了呀!”

  阿吴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三

  平安夜当天晚上六时左右,已听到下面很嘈杂。一些没见过的男男女女都出现了,主要是周先生夫妇在安排炭炉与食品。村长又拿着啤酒逛来逛去,大声咧咧,夹杂几句脏话。他很喜欢用脏话骂周先生,周先生有点尴尬,而又笑嘻嘻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本村的非原居民副村长。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灯火通明,大伙都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笑语喧天。阿吴也拿着杯酒走过来聊天,他问我有没有试过上山走走看看,我说前阵子在行山时碰到一条蛇,故已不太敢上山了。他一听到蛇,突然目露光芒,俯前急问:“什么蛇?”

  “小的青竹蛇。”

  他顿生失望之情,缓缓地说:“我想再也不会再见前阵子打的那条四五十斤的大蟒蛇了,平生罕见。”我一听他提及大蟒蛇,便追问说:“你所说的大蟒蛇,是不是指上个月村长手持着拍照的那一条?”

  他望着灯火处点点头回答:“就是。”

  我惊讶地说:“不是村长打的吗?”

  阿吴不屑地笑了一下,弹了一弹烟灰,说:“就凭他?!”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某天中午,阿吴在山上伺候蜜蜂后,来到山脚村中的公厕前的空地,赫然见到一条约两米长、成年男人小腿那么粗的四五十斤重的巨蟒,正在慢慢蠕动,将要爬入洞中。他呆了一呆,便不假思索地抄起附近搭棚架剩下的竹竿,猛力击在蛇头之上。巨蟒一疼,张开血盆大口,张牙吐信,迅速向他咬来。他猛然后退数步,再瞧准蛇口中间用力一击,数颗蛇齿脱落,而竹竿却已断裂。此时,巨蟒已负伤,知道遭遇敌手,无力反抗,于是趁他喘气之际,便慢慢蠕入洞中,头与半个身子已进洞了。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抱其尾部,用力扯出来。然而竹竿已断,如何是好?再看看附近,发现有一截水喉管,于是抄起又再猛击十数下,巨蟒已不能再动。然后,他将附近的一个一米长半米宽的食环署所放置的绿色垃圾桶中的垃圾倒掉,平放在地,用力将蟒蛇推入桶中,再直立起来,盖上桶盖,插上水喉管。至此,方颓然地坐在地上喘气。

  此时,村长咬着牙签出来,还以为他偷杀了邻居的狗,及至揭开桶盖一看,才悚然大惊,迅速盖上,并大声唤来村人。因蛇已死,故而村人纷纷拍照留念。此中要数村长所拍的照片最具现场感,他手握蛇颈,以不同姿势,拍下了捕蛇英姿。

  至于那条蛇,当场已被瓜分,并以不同的烹调方式,进入了村人的口腹。阿吴说:“今晚留给大家一起共享的是最精彩的汤。”说罢走上阶梯,揭开锅盖对我们说:“大家都过来试试。”

  我走近探头一看,只见一锅如牛奶的汤。大家纷纷取碗盛汤,一边喝一边问:“很鲜,下了什么料?”

  他很得意地说:“刚才提及的那条大蟒的骨、猫头鹰,还有长尾鼠。真是龙虎凤呢!都是滋补的好东西。”

  我愣了一愣,想不到一直坚持不吃蛇的戒竟破于此刻。他见我如此神情,便问:“不习惯吗?”

  “我不吃蛇的。”

  “为什么?”

  “我怕蛇。”

  他听罢哈哈大笑说:“吃了你就不怕了。喝吧!多喝点!”

  我于是也就释然了。

  此时,隔壁的周先生却突然笑着说:“阿吴,可能你打的这条蛇就是巨龙村的那条‘龙’呢!你看它至少活了几十年啊!”

  我见到阿吴面上有一丝的不快,但他却豪爽地笑说:“一派胡言!周太太,快扶他回去睡吧!”大家都一起笑了。

  大家都是时而烧烤,时而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及至夜十二时左右,来的人也已渐渐散去,就只剩下我、村长、阿吴、阿仪以及她男朋友、周先生夫妇。

  入了夜之后,山路仿似一个缺口,凛凛的山风就从这缺口吹下来。当时我穿的是羽绒衣,仍在不停地哆嗦,阿吴只穿了白色内衣以及一件薄薄的黑色运动衣,我说:“你真壮!这天气真的很冷,特别是这里近山,气温要比市区低好几度。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呢?”

  “不用不用!有点凉,不算冷!”他笑笑说,“不冷。习惯了。我以前练过功夫的。”

  “是吗?什么功夫?”

  “螳螂拳。年轻时在九龙城跟一位师傅学的。”他满脸自豪地说。

  周先生此时用一种很怀疑的语气对我说:“功夫你也有研究吗?”

  我觉得很突兀,回答说:“我对功夫当然没什么心得,但有兴趣,喜欢看。”

  阿吴此时转了个话题,说:“这里叫巨龙村,你看看像不像一条龙?从山上起,那里是龙尾,一直弯弯地伸下来,这颗巨石就是龙头。龙脉呀!”

  我看了看那颗就在身旁的巨石,更像蛇头。我说:“挺像蛇头。”

  “对!蛇不就是他们说的龙的化身嘛!”

  火一直在不停地烧,风越来越大,众人也渐渐沉默下来。突然阿吴说话了,他说你知道吗?这里以前是一片荒村,大家都很穷。你现在所见的以前都是田,附近的市集是海。我们小时候没东西好吃,所以现在烧烤完之后别人要扔掉的蜜糖,在我们小时候是宝贝,想吃都吃不到的。我母亲,现在在医院,年轻的时候在大清早便挑了前天砍好的柴,翻过这座山,走两个多小时到九龙城去卖。一担柴可卖两元。她总会用几分钱买一块麦芽糖回来,用纸包好,然后在门缝中压碎,分给我们。他说的时候,眼眶湿了。他指着自己嘴角的疤痕说,这条长长的疤痕我一生也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年轻的时候,二十多年前,政府开始发展新界了,有地产商不断地来买土地,于是开始卖地了。那时候,只要卖一块地,就有大把大把的钱,那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以前这些地,没人要似的,种田种菜卖得了多少钱?穷死了。村长家在这里的地最好,几兄弟都纷纷卖了地,又盖起了现在你见到的几座楼房。当时年轻,唉,有了钱,香港经济又起飞,外面很繁荣,在电视上都见得到。小时候我们很少到中环、尖沙咀去的,太远啦,每次去都像乡下佬进城一样,走了那么久,脚上都是泥,卷起裤管,又热又累,喝一罐可乐就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卖地的时候,我们这些外来户,没资格,一分钱也没有。十多岁便出来打工,有了钱,别说其他了,我自己就经常到尖沙咀打台球,喝烧酒,这条疤痕就是在喝烧酒跟人打架时给酒樽划伤的,流了很多血。这不提了。反正,那时候很荒唐。直到我母亲中了风,瘫在医院,流着泪跟我说求你别再这样胡闹下去了!在众人面前,我羞呀!他又说这是事实,是教训,不怕说出来。我点点头,觉得他真的很爽直,这种人现在很少,尤其是我生活的圈子里更如恐龙般绝了迹。大家每天都防避着对方,哪会透露心底的话?哪会将过去的伤痕自我揭开?他又说现在他母亲瘫在医院已十多年,因为糖尿病,切了双腿,父亲近几年也中了风,每个周末他都会去看望他们。他说有机会看到父母,应多看看,要不然就后悔莫及了。

  村长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阿吴,你饮大左啦!屌!”然后扔掉啤酒罐便走了。啤酒罐落地,在午夜的山村中发出凄凉响声。

  阿吴一改平时对村长恭恭敬敬的习惯,看也不看村长,继续说下去。他说你搬进来,我们很欢迎你。其实这些地,原本都是祖地,除了山上的几块荒地,太高,没人要,几乎都给卖光了。其实当初不该这样。我是他亲戚才这样说他。他有恩于我是真的,我们一家从大陆偷渡过来投靠的就是他家,但我们一家也为他们做了一辈子牛马。你看他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人,都没出息,只靠祖先留下的地过活,自己没本事。我自己也是,我批评自己,我们读书少,又不懂教育下一代,我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十八与二十岁了,整天就是不务正业,不知怎么办!听到这种话,村长的女儿等人纷纷起身离去。看到这尴尬情景,我也无言以对。大概阿吴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不久我们也各自回了家。

  当天晚上睡下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而刚睡下不久便朦朦胧胧地听到楼下传来呼叫声。我披衣起床,阿吴的妻子在叫:“家兴哥!家兴哥!阿吴他爸快不行啦!他没办法呼吸!”

  此时,正下着倾盆大雨,闪电不断地划过夜空。我迅速穿了衣服下了楼,见了阿吴的老婆便说:“召了救护车没有?”

  她说已召了。这时村长才打开玻璃窗问:“什么事呀?”

  吴老先生送医院五天后,便离开人世。

  四

  巨龙村最贴近山脉,山脉蜿蜒,确像一条龙。而越贴近山的房子,景色越好。夏季来临,各种各样的果树都长出果实。在近民居的地方,有几棵巨大的黄皮树,枝枝杈杈向四周散开,树叶密密层层,仿如擎天巨伞。黄皮肉厚多汁、酸甜可口,一看就令人口中的唾液不禁增多。山坡路旁,又分别种了红的白的杜鹃,小树般的石榴花,以及桂花等。我家门口由鹅卵石铺成的台阶上面的山坡上则种植了数十株花,有红的茶花,白的兰花,以及一大片的石榴花、桂花。特别是不显眼的桂花,悄悄地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由于种在山坡上,营养丰富,水分充足,茶花已比人身还要高。后面,就是漫山遍野的山林,最多的是黄的绿的芭蕉,晚上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清风徐拂,蕉林沙沙作响,又像一首天籁,令人心情舒畅。

  然而,近山之处也最危险,除了山泥倾塌之外,还有蛇虫鼠蚁,飞禽走兽,香港叫得出名的动物,山中几乎都有。一年四季蛙声虫鸣,蜜蜂飞舞。早上六时多,便有麻雀跳上窗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远处又传来布谷鸟“咕咕,咕咕”的鸣叫,或有行山的人经过。

  在半山的蕉林丛中,有一排的义冢,一个个的黄色坛子,露出地面。我曾与朋友在行山的时候看过,心有余悸,后来就此曾问过村长,他也说不上,只是说他小时候已存在,大人也没说是谁的。他又笑说没事,别碰就没事。

  七月某天下午五时多,我又见到村长拿着啤酒站在我房子对面的一个站台上。这个以水泥铺成的站台矗立于阿吴所说的龙头之上,四周围有铁栏,只有他们家的人才可以上去。我知道他又站在此台上窥视别人的家。我也不打算站出去跟他闲聊,于是躺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不久就传来阿吴与村长的争吵声。阿吴很暴烈地吼叫:

  “我说过不能卖就不能卖!已差不多卖光了,只剩下这丁点土地,子孙们应该自己努力更生!努力更生知道吗?不能光吃老本!阿爷留下的都吃光了!”

  村长尖声地回道:“你看你?!我不是说过跟你商量商量吗?也没说叫你立刻搬走,只说了一半,你就急成这个样子!你这脾气真不行!”

  “我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阿吴又继续说,“还有,脾气是另一回事,卖不卖地才是关键!我再说一遍:‘不能卖!’”

  “是你说了算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起身探出头一看,阿吴匆匆地走下站台来。村长见了我,立刻转了身,望向别处。这时有一黑鸟从山上远远飞下来,掠过电线杆,稍为徘徊,然后又急速地以回旋的方式,隐没于树林深处。

  原来前天村长带领了某地产商到村中视察,并初步有了土地交易的意向,此中包括买下阿吴借住的那些黑瓦平房。至于具体细节,还没有决定。

  自1997年至2002年“沙士”之后,香港的楼市大跌,而最近一两年,随着种种因素的转好,楼市又突然猛涨。需求增多,地产商不断地勾地。但是,很多小地产商花了不少力气勾了地,却在拍卖时,因出价不及大集团高,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勾出的好地或“肥肉”被他人轻而易举地捡走。一些更小的地产商没能力去勾地,故而也没想去跟这些大集团竞争,他们只着眼一些偏僻一点、小一点的围村,去建构一些小型别墅,这是他们应付得来而又可以有钱赚的生意。

  五

  雨季的来临,仿如突袭。当天早上,没挂八号风球。我有八时半的课,匆匆出门。到了火车站之后,狂风呼啸,卷起地上一切的东西,垃圾桶东倒西歪,整条街如一片汪洋,车子一经过,便掀起浪花,街上的人却四处奔跑,为的都是截出租车以尽快到达办公室。车站设有风雨亭,我打开了雨伞,但很快半边身子就淋湿,街上的雨水哗啦哗啦地流入了水渠,但是我的一双脚,却已浸在水中。

  回到学校时,只有寥寥三五个学生,一个女生在照镜,一个则红粉绯绯,一脸陶醉地在细声打电话,还有趴在桌上睡的。及至九时多,才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都在估计会不会挂八号风球或红色暴雨警告,希望可以早点回家。

  在上课时,我已不停地打喷嚏,雨水将上衣、裤管吸在背上、脚上,最为难受的还是湿淋淋的双脚。在空调的吹拂之下,衣服很快已干,很冷,于是大量喝热茶。但湿透了的厚厚的袜子令脚部最为难受,甚至有点痒。上完两小时的课回到办公室后,我才除了鞋袜,那种感觉便仍如林冲在充军的途中,在旅店除掉草鞋的感觉。而不久我便发现,这双汲饱了雨水的皮鞋,已变得松松软软,显得很疲惫。

  下午五时多回到家时,雨却不大,我最记挂的是天台的花花草草。除了鞋擦了脸之后,便立即上了天台。天台早已一片狼藉,邻居收养的流浪猫久不见人,一见了我上来,又在不停地很可怜地“喵喵”叫,令我心情极为纷乱。我知道若晚上风势加强,这里位置最高,风吹得更厉害,必须赶紧为这些花草找个掩护的位置,于是立刻动手。

  当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了一半左右的花卉之际,骤雨又突降,狂风呼啸而至,突然“噼啪”的一声巨响,抬头一望,天台上面以绿色胶版搭建的凉棚突然裂开,有一大片迅速地飞向了山坡。此情此景,令我目瞪口呆。我知道若不赶快返回室内,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进了屋内,赶紧关好所有门窗。其时“呼呼!啪啪!”的声音,连绵不绝。在屋内也可以听到外面有东西被风刮起再跌下的碰撞声。从后窗望山上,芭蕉被风雨吹打得弯了腰。风雨一阵比一阵急促,玻璃窗受了很大的压力,而且闪电频频,然后又是一声声的雷鸣,地动山摇,风声雨声,一阵猛似一阵,将人心揪得紧紧的,又突然一声霹雳巨响,仿佛要将天地劈开几个大窟窿方肯罢休。

  到了此时此刻,我感觉今天太累了。于是立刻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有了暖流。洗掉了疲倦与污垢,出了浴室,又开始有了精神。坐在沙发上等头发自然晾干的过程中,便拿了本小说开始看起来。不久,小说便掉在地上,人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很久之后,在睡梦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叫,不知道是在叫什么。而这呼叫声却越来越大,大到了让我从梦境中醒来。原来是楼下的阿吴的老婆在大声嚷嚷,又听见村长也在大声说话,还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讲些什么。我起来打开玻璃门,发现屋外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微弱的光线,风雨已停。此时阿吴的老婆大声说:“没可能到了现在还不回来!”

  “是呀!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呢?!”

  “我以为他去打麻将了呢!但刚才打电话给伦敦歌王,他说阿吴没去过。”

  …………

  阿吴死了。他的尸体是在村附近的一条河上,被垂钓者发现的。警方证实是死于意外,据法医官推断,应该是车子侧翻时后脑被石油气罐重击昏迷,然后再被大水冲入河中淹死。村民议论纷纷,都说那条蛇是不可杀的,这是现报。

  尸体早就火化了。家人也很快便筹备在村中祠堂为他设灵。几个朋友一早就用竹竿在祠堂门口搭上棚架,以容纳来吊唁的人。又买了很多的鸡养着,准备在那天待客。那些鸡,不论白天黑夜,都在鸣叫,令人心烦又心酸。法事从星期六的下午四时开始,一班道士吹吹打打,念念有词,相当投入,亲属则不停围着摆满祭品的桌子转圈,一直做到晚上十一时。

  当天下午五时左右,我便穿上黑衣,带备了帛金,捧着他送给我的那一盒仙人掌,为他送行。在灵位的中间,放置了阿吴的半身照,仍是一贯的憨厚的微笑。当我慰问了哭成泪人的吴太太及几个孩子之后,我悄悄地将仙人掌放在家属烧纸钱的地方。这仙人掌是阿吴送给我的,但我觉得还是送回给他更合适。当我离开时,看见拿着啤酒罐的村长又在大声地对来宾谈起卖地的事。周先生夫妇又拿着酒杯,满脸笑容,连声说好,恭喜村长。据说已达成协议,他又赚了一笔,一幢新的别墅又将矗立在村中。至于阿吴一家,不知又将何去何从。我没留下吃盆菜,跟众人点了点头便离开。

  雨季过去了。家庙前面积了一摊水,水渠又塞了。前门有副对联,写的是:

  “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读书。”

  在风吹雨打之下,对联变得残破不堪,红纸像猩红的伤口般流出污秽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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