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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哥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3471
作者简介:陈兴旺,男,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安徽潜山人。现供职于天柱山景区宣传信息中心,从事新闻写作13年。文学爱好者,有部分作品散见于报刊。

  一

  2014年农历12月29日,小哥打电话给我,说大哥去世了。透过电波,小哥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夹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突然降临的噩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只问了大哥何时走的,说把家中简单打理一下就回去,就匆匆挂下电话。不到一分钟,家族的一位叔爷又打电话来,叫我务必回去,大哥的一些事还等着处理。我说家族的人都能在大年的繁忙中抽身前来,作为一根藤结下来的瓜,我更加理所当然、责无旁贷。

  大哥、小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的父亲是一奶同胞,这种关系在我目前的家族关系中最为亲密。父亲兄弟三人,大伯、二伯于2009年相继去世后,祖父膝下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大哥现年59岁,经年累月地饱一顿饿一餐,俗语说弯弯个扁担不折,况且比他年长的大有人在,论死,怎么说也轮不到他。可是一夜之间他突然就没了,这让我始未料及。村里人都说,他死了好,死了享福。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人的生如果给他带来沉重的负累,如果得不到悲悯与救助,自己又无能为力,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真的生不如死。

  往事迅速在我的脑中回放,并将村里人的一些说辞拼接成以下片段:大哥年轻力壮时,是我们陈桥村一等一的好青年,是大队民兵排长,兼任生产队经济主管。他膀阔四围,浑身是力,且能说会算,又能吃苦,当时在全村小有名气。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一次集体上山砍柴时,他挖了坟头上的一棵树,又把扫四旧扫去的一块墓碑搬到了家里。村里人预言,要坏事。这么一个好青年,后来不知怎么就精神失常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兑现了村里人的预言。田地到户后,他起早摸黑到岳西驮树、搭砖,盖起新房子。2000年前后,小哥把瓦房撤掉,建起二层楼房,只剩下一个陂屋。大哥就在里面度过了他30年余生。

  大哥悲惨的一生,村里人的说法有两个版本,一是归结于迷信,自己造的孽,怨不得谁。也有人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他落到这样的结果是想老婆想的,是宿命。我比较同意后一种说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祖父是当地富户,坐拥一千担租的家业,曾祖母去世,超度三日,七七祭祀,在屋前摆放100张桌子吃流水席,当时在村里盛况空前。祖父也是买田置地,日子丰裕。到父辈这一代就家道中落了,这也印证了“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的俗言。小嫂进门时,大哥跟大伯说,你把儿子当猪来养,大了算事,也不去管下人娶亲婚配,水淌到哪算哪。面对大哥的说辞,大伯只有听着,他不听着又能说什么呢?他一个富户人家的长子同样逃不过岁月的无常与无序,同样恪守着命运的清规,时过花甲之年,已经没有能力去扭转乾坤。

  大伯年轻时娶了一个女人,可她守不住清贫,丢下大哥,顺手捋走祖父留下的一些古迹,跟一个男人跑了,为那个男人生养了四个儿女。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世上最难测的是女人心,她可以守住你的年轻、守住你的名利,面对诱惑,却无法守住道德的底线、守住贫穷,甚至抛夫弃子。后来大伯又娶了一房,生下小哥,但好景不长,得月子病去世了。就这样,大伯孤身一人拉扯大哥、小哥长大,三个人相依为命。大伯以为,小嫂的进门会为这个家庭带来一线曙光。然而,“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婚第二天,小嫂就将大哥一脚踢了出去。她在碗柜上钉上一把锁,鑰匙随身带,像防贼一样防着大哥,防备大伯和小哥趁她不在时拿东西给大哥吃。遇上农忙,大哥帮她做事才能得到她的施舍。为了活下去,大哥不得不打零工,管三餐饭,一天5块钱。田地被种粮大户承包后,大哥基本上丧失了生活的来源,凭借低保户1200块钱维持一年的生计。遇上红白喜事,好心人总会将桌上的剩饭剩菜倒在脸盆里,让他端回去,他两顿吃完,然后四五天不吃东西。在他死时,床前的脸盆里还残留着他吃剩的饭菜。

  二

  家族的叔爷在电话里讲得很清楚,他让我到镇里问问像大哥这样的情况是不是有政策。我并非好事之人,但很热心,念及兄弟情分,这也是分内之事,因而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之前在县群众路线活动办待过一段时间,跟老家乡镇有过一些交集。我想凭着熟络的人脉,恳请镇领导网开一面,或者本着恻隐之心和人道主义,给予一些救济。在我看来,这点要求并不过分。那天,天一直阴沉着,耳边呼呼生风,偶尔有爆竹声响起,把年关衬托得异常萧瑟与清冷。到镇政府已近正午,领导们在食堂吃饭,我在广场上等。约摸半个小时,牛哥来了。他是大哥异父同母的兄弟。我们先到民政所说明情况,接待的人说没有政策,你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以极其少有的冷漠上传下达,象征性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企图像皮球一般把我踢出门。这种态度我深有体会,而且不止一次。我并没有责怪他,工作人员是有苦衷的。而且我在活动办待过,了解殡葬政策,此次来并非胡搅蛮缠。

  我无意评述这种现象,但我真的希望这个世界充满着温暖和友爱。在政府楼梯口,碰到刚刚吃完饭的镇领导,后面跟着村书记。我向她打招呼,村书记说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我了,热情地和我握手。镇领导说,有事?村书记说是刚才汇报的事。她照本宣科,没有腹稿,侃侃而谈,滚瓜烂熟,比念讲话稿还顺畅。牛哥生气了,高声地质问。镇领导的小脸迅速多云转阴,气愤地转身走了。村书记跟了出去。我跟他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想金蝉脱壳,所以立即起身跟着他到镇领导办公室,在门外候着。

  村书记从办公室出来后,我走了进去。我向她解释牛哥因为一时激动冲撞了她,请她不要计较。等她的气息顺畅了,才坐下来跟她说明大哥应该得到政府的关注与救助,请她相信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家人指望死人赚钱。不知是我的说辞打动了她,还是她卖熟人的一些薄面,最后松了口,说找村书记协调。之前我曾经找过她,于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三

  从镇政府出来,心里五味杂陈,所幸这一趟没有白跑。我从事文字工作,常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的光鲜总无法掩饰内在的无奈。

  骑车往家里赶,不知大哥在前往天堂的路上脚步是否如我这般匆匆。刚到村部,就接到姐夫的电话,说父亲在他家,有话跟我说。父亲劈头盖脸就说与小嫂断绝来往。我没有解释,立即直奔姐夫家而去。父亲说的这个小嫂,自从她嫁给小哥之后,就与我家没有了来往。尤其为了一生未娶的二伯,把两家关系推向了风口浪尖。为此我做过诸多努力,但两家关系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1999年,我二伯胆结石住院开刀,她不闻不问,把所有的担子都推给刚刚毕业工作的我。2009年,二伯去世,小哥露一下脸就不知所踪,下葬时更是在事尽人散时才登台亮相。而他家遇事都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父亲说:“这是柿子捡软的捏。”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且一直固执地认为,无论富有与贫穷,一个人都不能忘记家族,忘记血脉相承、血浓于水的亲情。

  父亲的脾气暴躁,他这一生,只有我的话能听进去。任凭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最终还是默许我去。至亲的都来了,他们站在廊檐下,坐在屋外的凳子上八卦着,俨然是参加一个以丧礼为名义的家庭聚会,但并不能抹除根植于他们心里的家族情结。

  按照习俗,大哥被抬到门板上,他单衣薄衫,干瘦的不复原形了。听叔爷说,早上种粮大户送承包款,叫他没人答应,小哥就将门撬开,见他蜷缩在壁角没了气息,身上尚有余温,于是喊人将他抬到门板上,扳直身体。想必他死前是无比痛苦的,可前夜小哥并没有听见他痛苦的叫喊。就像他宁愿忍饥挨饿也不向人求助的秉性一样独自煎熬,独自承受着生的孤独和对死的恐惧,直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2009年之前,我对大哥的记忆是模糊的。印象较为深刻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2009年二伯去世时,我和他一起守夜。他的话题总是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右耳进左耳出,风过无痕,叶落无迹。他的生活状况导致了身体虚弱,但说起话来仍中气十足,并未因我没有兴趣而中断。按照习俗,次日须先为二伯擦澡,然后换衣入殓。我推给他,他畏手畏脚,说怕传染。其实我也怕,当时二伯身体已经散发出严重的异味。最后他还是动起手来,擦得很认真。仅仅隔了5年时间,他也跟二伯去了。现在想来,这个世界没有人不怕死,即使孤苦无依,也会惧怕死亡。第二次是2012年的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我去邻居家打麻将,他也来了,偶尔插一两句话,没人理他。我叫他回去睡觉,他坚持不走,穿着拖鞋陪着枯坐一夜。散场时我回家,他跟着我到磨子巷,说有一件事拜托兄弟我。一年1200块钱管他吃不够,能不能到镇里为他争取一个五保户的名额,足见五保户一年2000块钱对于他何等重要。他时年57岁,按照政策只有达到60岁才符合标准。我知道他一定认为我在县城工作,有几个熟人,这事能办成。为了不让他失望,我还是违心地答应他。可忙于日常琐碎便把这件事给忘了。以至于2013年过年回家,他又专门上门找我。现在想来,除了愧疚,心里充满了自责。最后一次是2013年腊月二十七,二伯下葬的第二天,我和父亲为二伯筑坟冢。一大早他就去挑土。那时他的气色看起来与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做事很卖力,但仍气喘吁吁地坚持。父亲留他吃饭,说你这伢可怜,遇上这样猪狗不如的弟妹,困在家里饿,在这里你只管吃。走时我说你没吃的了,就到小店去拿点吃食,等我回来结账,我跟小店打了招呼。这话我从2009年说起,可他一直没有去店里赊欠过一样东西。

  四

  没有装腔作势的哭喊,房子里很冷清。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偶尔也有一两个人进进出出。大哥死后,小哥没有对父亲吱声,傍晚的时候,父亲还是来了。父亲禁不住抽泣起来。大伯、二伯和母亲去世时,父亲没有流泪,可是大哥死时,他竟然老泪纵横,也许是亲情触动了他坚硬的内心,淡化了所有的不快与恩怨。

  生时无人问,死倒一大阵。大哥同父异母的四个兄弟姐妹都来了,他们穿得中规中矩,像是赴宴和参加一场聚会。他们说起话来人五人六,且出手大方,每人1000块钱,衣箱、花箱各一担,裱纸一捆,冥币几扎,都是亿元大钞。如果真的有天堂,大哥将会一夜暴富,在极乐世界安享清福。相形之下,我显得异常寒酸。这些年我混得并不好,除了善良和两袖清风,再也身无长物。我显摆不了,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聊表心意。

  房子很挤仄,四张桌子摆上便转不过身。虽然拥挤,但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晚饭有念不完的酒经,大声说笑冲淡了丧礼的凝重和肃穆。我和家族的一位叔爷同坐一桌,我喝酒,他不时跟我搭讪,说你是一个孝子,对父亲好,待二伯像亲老子,处理家庭关系很大度,全村人说起你都伸大拇指。叔爷年近八十,说起话来像漏气的风箱,不时有饭渣子喷到我脸上。我并没有在意这些,我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我老时的影子。

  这是一个简朴的丧礼,算不上肃穆,一切都按照当地的习俗简化操办。小哥为了省钱,连“装老”的衣服都没做。小嫂以主人的身份安排一切,且言之凿凿,说明天就过年了,家族的人家里都有事,不能拖累人家。她忙前忙后,脸上没有一丝悲悯的情绪,似乎很幸福和知足。也许她的真实比做作要好得多。在她看来,大哥的离去,无疑甩开了一个积压多年的包袱,晚死不如早死,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

  大哥静静地躺在门板上,没有一套“装老”的衣衫。他生前得到村里人的接济,衣服虽然陈旧,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堆满了逼仄的墙角。傍晚的时候,他单薄瘦削的身躯被裹上一张床单抬进了棺材。

  吃完晚饭,人们借口回家睡觉了,老屋堂轩的人为数不多。由于操办简单,道士们自然金口难开。到了后半夜,道士们趴在桌子上酣睡。直至凌晨四点半才闹热起来。人死如灯灭。一个人走完一生,临行前要辞别香火台。我亲历过母亲、大伯、二伯的丧礼,每每这时候,鼻子都酸酸的,总有一种欲哭的冲动。道士们绕棺四匝,用铙钹灭了棺材四角的四盏油灯,就意味着大哥辞别了生他、养他的地方,可以安心奔赴黄泉路了。之后人们将他的遗物搬到火场上烧掉,殡仪馆的车也来了。

  等到晨曦初露,殡仪馆的车快出发了,牛哥兄弟才前来。哀乐响起,增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氛。坐在车上,我无力地合上眼,心里无法平静。

  一路上吹吹打打,哀乐和晨风透过车窗飘进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凄凉。一夜未睡,虽然疲惫,此刻却了无困意。父亲本不打算让我去,但我坚持要送大哥最后一程。殡仪馆人群聚集,这是我第一次來这种地方,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即使再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动容。想起一位友人的QQ签名:来时一丝不挂,死时一缕青烟。今天你为别人送别,说不定哪一天别人又为你送别。想来人生应该多些温暖、慈善、大度和包容这些字眼,少点干涸、势利、自私和狭隘,这样的人生才充盈和自在。

  回来已是大年三十上午11点,大哥的骨灰被安放在二伯的田里。午饭依然简单,牛哥的几个兄弟早就回到了家中。该来时来了,该走时同样要走。饭后,大家互约着相互走走,就奔自己家去了。

  大哥匆匆走完了短暂的59年人生,于他而言,则是无比地痛苦、孤独和漫长。这时,不知谁家放了一挂爆竹,紧接着又放了几挂,爆竹声渐渐浓烈起来,充满了年味,人们很快遗忘了刚刚结束的一场丧礼,大哥也开始淡出人们的话题。但愿大哥已经出发,前往远离孤独、饥饿、歧视和冷漠的天堂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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