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来之前,并没有下大雨,也不知那水是从哪里来的。至少我们村的人都不知道。那天早上,大家照常起床,照常干着各自的事情。天上虽然没有太阳,但连一片积雨云也没有。鸡照常打鸣,狗照常撒尿,牛羊们照常在田坎上悠闲地吃着草。
突然有人从河堤上跑下来,见人就说:河里涨大水了!怪事怪事!一夜之间,哪里来的那么满满一河水!看样子还在涨哩!
人们半信半疑。有好奇心重的人就跑到河堤上去看个究竟。看了的人立即往村里跑,大呼小叫道:河里真的涨大水了!好大的水!还在涨!
大家相互问道:真的吗?又没下雨,怎么突然就要涨大水了呢?
于是,大家忽啦啦都往河堤上跑,去看大水。
满满一河水,黄澄澄的,浪花飞溅,跟斗连天,急急忙忙不能知要奔腾到什么地方去。看的人都用眼睛在河岸边定个参照物作记号,或一棵树,或一坨石头,或一个土墩,看水与那个记号之间的距离发生什么变化,变化发生得快还是慢。然而,没用多长时间,大家的记号就给大水给淹没了。再定记号,再淹。有经验的人看到水面上不断漂来一些枯枝败叶,甚至瓜果蔬菜、稻草之类,就说,很麻烦,这水涨得厉害!如果再涨下去,只怕会溢出堤岸,大水就要往坪地里灌了!
于是,有个人站出来大声喊道:大家快回家作准备,只怕要遭灾了!
站在河堤上看大水的人忽啦啦一下全跑下河堤,各自往家里狂奔。大水还没来,人们脚底下先卷起了股股龙卷风。
从河堤上回村的人大呼小叫道:大水要来了!大水要来了!
没去河堤看过的人满脸狐疑,说不会吧?没下雨啊,怎么会涨大水呢?
很快,大家看到渠道里的水满上来了,紧接着村前那口大水塘也满了,只一会儿工夫,分布在田园野地里的沟沟渠渠都灌满了水,并且开始往外溢出。这种情况只能是大河里的水溢出来了,正在往平地里灌,大家心里着急了,都相互说:快做饭!快做饭!
我一直没弄懂,眼看大水就要进村了,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收拾东西,安排逃走,而是家家户户都在拼命抓紧时间做饭?莫非水都要涨到家门来了,还一定得吃了饭再跑吗?
一餐饭,真比命还重要?或者,是不是大家做好了不当饿死鬼的打算?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很让人不可思议;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人们又显得太大无畏了。
总之,那天早上,眼看大水涨进村头的田坝来了,家家户户却都在手慌脚忙做饭、吃饭。本来,平常时节大家都是到村前大水塘去挑水。今天情况出现了太大的变化,一是要赶时间,二是门前的小池塘里的水都要溢出来了,没必要跑到大水塘去挑水了。
六岁的我虽然知道要涨大水了,但涨大水到底有多严重,心里一片懵懂,所以,并不是太担心。我站在门前看池塘里的水慢慢溢出来,又慢慢流向四下的沟渠,觉得很新鲜。条条沟渠里的水又不停在向另外的低洼处灌注。不停地有妇人急匆匆提着水桶跑出来打水,忽然一个急转身,又提着水桶忽闪一下进了屋。家家户户都冒出了呛人的辣椒味,随后就是女人尖声锐气呼叫小孩快回家吃饭。
我一直站在门前看池塘里的水流。在水将要漫上屋前地坪的时候,我妈在屋里叫我吃饭。我们那餐饭吃得非常匆忙。吃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然后就是我妈从床上扯下床单,手忙脚乱地包些什么在里面。我妈边包东西边气喘吁吁地吩咐我姐:把饭菜放到热锅里,盖好,你哥回家还要吃的!
那天,我哥刚好不在家,去了我大姨娘家,帮大姨妈家去送货。大姨娘家在山坡上,大水绝对涨不到那里去。如果能涨到大姨娘家那里,别说我们村,附近的大片村庄,绝对是灭顶之灾了。所以,我们不用担心我哥的安危。不过,眼看水都溢上地坪来了,离房门就几步之遥,我觉得我妈说要给我哥留饭的决定很不明智。
看着我姐将饭菜收入锅内,盖上锅盖,然后还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放在锅盖上,我说,大水进了屋,这锅子一定会浮起来的!
我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骂道,就你乌鸦嘴!你就那么喜欢大水进屋?大水进了屋,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敢回嘴,只在心里叫冤。我并不是想大水进屋,我是在考虑:如果大水进了屋,灶底下是空的,水一定会将锅子抬起来。弄不好锅子还会顺着水流漂出房门,到处漂泊。一旦漂流出了我们村,就没法再找回我家了,它就只能带着我哥的一餐饭菜,成了无家可归的漂泊者。
那么,如果大水真进了屋,将来谁会收留我家的锅子呢?我很为它的命运担忧。
就在一顿饭之间,大水势如破竹地涌进了各家各户。水在地面打旋,人们仍然在东张西望,看看家里有什么可以带走。我家邻居杏花的堂叔是个慢性子,水进了屋,他的双脚都泡在水里了,还坐在那里一板一眼地吃饭。老婆催他快收拾东西带孩子跑,他却骂老婆说,这婆娘太不懂事了,“催工不催食”,知道吗?!
他老婆气得丢下他,拖上孩子就跑。他却仍然不慌不忙吃了饭,然后将凳子靠在墙壁边放好,又找到把生锈的锁将大门锁上,才趟着齐小腿的水离开家门。
我和我妈我姐也是直到水漫屋子才离开房门。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不着急?水在着急地进屋,人却不着急离开。也许是大水还从来没有涌进过我们村的屋子里,所以,大家仍然想观望,看水会不会自动退出房子。或许说,这本来就是一场人与水争夺房子的战争,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退出领地的。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人们对那场大水,真的缺少估计。
我妈叫我姐先把我送到安全地带,她还得在屋子里搜罗一下,看有什么可以带走的。
我跟着姐姐往安全处转移。暂时的安全处是屋子后面那片竹山。因为想抄近路,要经过另外几户人家的院子。我们每走过一处房子,都能看到有老婆婆或者妇人手里举着一把点燃的香,跪在堂屋的神龛下又磕又拜。有的跪在阶台上对着天空磕头。边磕拜嘴里边念诵着各式各样的祈祷词。这些烧香磕拜的人,都是那些家庭里最后离开的一个人。然而,佛菩萨也好,土地、山神、门神、灶神、九天司命也好,无论你的祈祷有多虔诚,他们都没能抵挡得住势如破竹的大水。按曾三婆婆的说法,不是佛菩萨和神灵不保佑,这叫作“众业所感,在劫難逃”。能逃的还能叫“劫”吗?我们是在遭劫,而且是大劫!水火刀兵劫,自古以来就有的,能不能逃脱劫,就看个人的德行了。
这个“劫”真的很吓人!我姐带着我来到了“躲劫”的竹山。这片竹山就在我们那片房子后面。竹山是个大土堆,约有现在的二层楼高,也就半平方公里的样子。我们村共有东、南、西三个槽门,我们西槽门的人全集中在这片竹山上。东槽门的人也有一片竹山,规模与我们这边的差不多,人也全集中在那里。南槽门离河堤最近,而且附近没有竹山,所有的人集中在王铁匠家的屋顶上。那里的情况最危险,也最吓人。南槽门的人与大家一样,明明看到水都漫了进屋子,偏偏不着急,也许是觉得大水不可能涨得太高,不过在屋子里打打旋儿就会走的。然而,水位在以惊人的速度上升。大家看看左右已无处可逃,浪涛像恶狗似的跟在屁股后头咬来了,就唏哩哗啦往屋顶上爬。那时候,我们村的房子基本都是土坯屋,水一浸泡就软了,变成了一堆泥巴。浪涛只用几个回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最先进水的南槽门那片房子推倒了。看着不对劲了,大家全往王铁匠家屋顶上爬。王铁匠家的屋基是石头砌的,有一丈多高,不怕水浸。至少在水没淹至石基之上,房子不会垮塌。当初王铁匠就是考虑到房子离河堤太近,万一要涨水,至少也不能让水一进屋就泡软屋基,造成房子垮塌。
这次大水,王铁匠的房子居然起到了救生作用。如果南槽门没有王铁匠家的房子,不能想像会有多少人被淹死。
我们西槽门里的人全部顺利撤退到了竹山。老人和小孩子站在竹山中心部位的最高处。外围近水处是青壮男人。开始的时候,水位还不太高,大家并不太着急。但是,接近中午的时候,水位淹到了竹山的中部,大家都着急了。男人们开始用抢出来的门窗、床架之类扎救生物,万一水将整个竹山淹没时,就只能指望这些东西了。
随着水位越来越高,竹山上能站人的地方就越来越小了。大水正在对竹山实行缩小包围圈战术。婆婆妈妈们又开始在竹山上猛烈地烧香烧纸,磕磕拜拜。这种时候,人们显得格外无奈而孱弱。有些女人和老婆婆开始哭起来,气氛越来越紧张。
我一直与别的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在一起。那时候,我们都忘记自家的大人在什么地方,又在干些什么。山坡上显得惶恐而慌乱,不知水位是否还会上升,更不知灾难什么时候能结束,大家能否逃过这一劫。
在人群中,我终于与好友杏花会聚到了一起。我们手拉手,找到一棵老茶树。我们就爬到老茶树的桠杈上,一起观望着眼前一望无边的水域。浑浊的大水里,漂浮着大量的茅草,枯枝败叶,还有一些床架、箱子、木质家具,坛坛罐罐,还有很多大冬瓜、大南瓜。到水流最急时,就能看到水面漂浮猪、狗、猫的尸体了。当然还有活猪、活狗、活猫在水里挣扎,它们随着浪涛一上一下,随即又不见了。在下一段地方再次出现时,也许就成了尸体。
据此现象推测,我们的上游肯定遭受了极其严重的灾情。
忽然有人喊,快看!有个孩子在屋顶上!
大家往前面看去,奔涌湍急的水面,急如流星般飘来黑压压一片屋顶。屋顶上坐着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子,旁边趴着一只大肥猪,好像还堆着些杂物。肯定是大水涨起来后,大人将孩子和大肥猪以及一些杂物搬到了屋顶上,下面的墙壁被水冲垮后,屋顶就随水漂走了。不知孩子的父母是否已遇难。如果没有遇难,见孩子连带屋顶被水冲走了,也会活活急死。透过哗啦啦的水声,能依稀听到孩子的哭喊声。只要一个浪头打上屋顶,孩子和猪都会没入急流中。情况十万火急。
然而,水流如此急湍,水面一望无边,那屋顶在浪涛中不停地旋转着,随急流往前冲撞,除非是专业救生人员与专业的设备,否则,谁也没法救援。大家只能求老天保佑屋顶千万别散架,使孩子和猪能在下游处获救。
男人们站在外围的水边,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家的房子。这种土坯房子不经水泡,没过多久,村里的房子就开始一栋栋、一间间相继倒坍。竹山下不时发出轰隆的响声,每響一次,大家嘴里也跟着发出一声“啊”,议论着又是谁家的房子倒了。后来,也许是大家的心理已无法承受这种连连倒屋的打击,就转移注意力,开始讨论大水进屋时,到底是将门窗全打开好?还是将门窗紧闭为好?正方说,如果将门窗全打开,能让水流自由进出,房子可能就不会倒塌。反方说,应该将门窗全紧闭,大水只能在屋外回流,房子就像风中的芦草,怎么摇也不会倒。而且,屋子里的东西也不会漂出去。正方说,房子是硬的,芦草是软的,怎么能相比?而且风和水也不同,对房子的破坏力当然不一样。反方说,如果将门窗打开,大水进了屋,墙壁倒了,屋顶会漂起来,就会出现刚才大家所看到的那惊心动魄的场面。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好在如此一争论,将大家惊恐沮丧的心情冲淡了一些。
到了午后,水位开始停止不涨了。竹山还保留着能活命的地盘。看起来,大水应该要慢慢撤退了。这个时候,大家开始清理人数。一家家一户户清点了一遍。我们西槽门这片人家除了几个走亲戚外出了的,所有的人全在。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妈一直低头不语。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哥。本来,我哥去了大姨娘家,应该是绝对安全的。问题是,如果我哥见到平野涨了大水,知道我们村正处在洪流地带,他会不会冒险下山来找我们呢?
后来听我大姨娘说,涨大水时,我哥站在山坡的水边,望着下面一望无边的大水哭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水退去之后,他就立即趟着满目疮痍,乌蒙磅礴走泥丸地回家寻找我们了。
在大水开始消退的时候,偏偏下起雨来。因为水涨得十分迅猛,家家户户都没考虑到要抢出雨具。现在,大家只能站在雨地里淋着。有些大人用一块破布给小孩子披在头上。破布被雨淋湿之后,披在身上,又重又冷,不如不披。土堆上的大树下成了最好的遮风挡雨场所。虽然作用不大,也能遮蔽掉一部分风雨。老人小孩全集中到了珍贵的几棵大树下面。
黄昏时候,水还没完全退去,村子的地坪里仍然还有半人深的浑水在涌来涌去,虽然已明显露出倦意,却又不甘败下阵来的架势。谁也搞不准大水是否还会再度袭来。
当大家还被大水包围在竹山,等待水退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早上大水来临之际,为什么家家户户全都急急忙忙做饭的重要性,才认识到杏花的堂叔在大水进屋的时候,还一板一眼地认真吃饭,是件多么明智的事情。
从午后开始,饥饿成了与大水一样严重的威胁。小孩子们开始哼哼唧唧说要吃饭。头上是雨,脚下是泥泞,周围无一根干柴,怎么可能有饭吃?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只知道肚子饿了就要吃饭。要了几次要不得,由哼哼唧唧变成了哭哭啼啼。搞得家长生气了,顺手就是一巴掌,骂道,刚才大水怎么不把你冲跑?这个时候要饭吃,也不看看场合!
我感到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股股空气在肠管里自由回荡,使肠肚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空响声。我悄悄对我姐说,不知道留给哥哥的饭菜还在那里不?意思是希望我姐能去把早晨收在锅里的饭菜弄来吃。
我姐就与我妈小声商量起来,说,房子虽然倒了,如果锅子没有随水飘流出去,就应该还在那里。就算土坯砖头砸在上面,铁锅应该砸不坏。她们同时向我家房子那里张望。但是,早上还好好的一大片房子,此刻全成了泥土堆,面目全非。按我当时的智力,已完全判断不出哪一堆泥土是我家,哪一堆是别人家。
看起来,问题非常严重。
竹山里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多,老人和妇人的叹气声越来越浓重。涨大水时的恐慌惊骇,此刻全变成了沮丧与饥饿。人们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心中眼里,一片茫然。暮色浓重时,水退得差不多了。生产队的队长讲了几句什么,就带着几个男人走下竹山,去倒塌的房子一带想办法。其他人全在竹山里等待,不可单独乱走。我妈和我姐商量着,只要等水全退去,她们就去我家那堆泥土里看情况。
人真可怜,房子明明变成了一堆泥土,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想到的仍然是那堆泥土。
有人找来了一堆稻草,虽然被雨淋湿了,但在满是泥泞的竹山里,这堆稻草成了稀罕物。稻草柔软,没有泥巴。小孩子全集中在这堆稻草上,睡的睡,坐的坐。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躺在稻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眼睛一睁开,四周一片漆黑,我惊骇不已。伸手一摸,身旁还有同伴,又将惊得飘摇不定的魂收回了身体。
黑暗中听到带有金属般脆亮的声音说:水全退了,水全退了,可以下去了!黑压压的土堆上立即骚动起来。
有大人来稻草堆中叫喊自家的小孩子。幽暗中人影幢幢,大人小孩的胳膊胡乱拨拉,有大人拉错了孩子,孩子拉错了大人,于是又呼儿唤女一阵骚动,重新寻找。我非常着急,连叫了几声妈和姐,没人接腔。我就胡乱抓住身边的人,问看到我妈和我姐没有。有人说,我刚才还碰到你妈和你姐在一起,你莫乱走动,就在这里等着,她们会来找你的。
竹山上出现了一只火把,大家眼睛一亮,心里似乎也暖和了一些。火光中,人们拖儿带女慢慢往竹山下移动,准备各自去寻找自家的土堆。天上的雨还在下。土堆是没法遮风挡雨的。我就想,土堆根本没法遮风挡雨了,找到又有什么用呢?这真是一种难已言说的愁苦。
黑暗中突然有人高声喊话:大家都到队里的牛栏去!牛栏没倒!现在天太黑,平地里的水虽然退了,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是满满当当的水,沟里塘里水都很深,千万莫乱走!掉进坑里会淹死的!全部到牛栏里去集中!
于是,大家拖拖拉拉又全往牛栏方向走去。那个叫大家去牛栏的人真是积了大德。试想想,天地一片漆黑,大水刚退,低洼处的水仍然坛满罐满,万一有谁掉进水里,不被大水冲走,也会被积水淹死。
眼看身边的小孩子快被大人牵走得差不多了,可仍然不见我妈和我姐的影子。我害怕了,开始有节制地喊叫几声。她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在我睡着之后离开?是不想要我了?或许,她们看到水退了,是去我家那堆土里面寻找吃的去了?她们找到锅子了吗?给我哥留的饭还在里面吗?正在我左思右想,心神不定时,终于听到我妈叫我的声音了。我心里气她们离开我时,都没有告诉我一声,现在听到我妈叫我的声音,我虽然高兴不已,却故意不吭声。我要让她们也着着急。在她们又叫了好几声之后,我才懒懒地答应一声。我姐摸黑在我头上敲了一下,骂道,这么叫你,怎么都不答应?
我说,我答应了的,但我饿了没劲,答应的声音不大吧。
我问有吃的没有。她们说没有。我说,你们没去看看锅子还在不在?
我姐说,在你个猪脑子!
我只好不吭声了。我妈将一块床单披在我身上。这床单是她俩刚才的唯一收获。也不知是从自家土堆里扒出来的,还是拣了别人家的。我实在太饿了,从竹山到牛栏那一段路,是由双腿机械地移动把我的身体带过去的。
当我们来到牛栏时,里面已是黑压压一地人。牛栏没有倒,是因为牛栏不是土坯墙,而是由若干根木柱打入地下,再在木柱与木柱之间围上篾条。上面也是若干根木柱与木条拼成,毡着茅草。这种简陋的建筑,反而逃过了大水的劫难。不知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居然搞到了好多干稻草铺在地上。这真是一个奇迹:大地渺渺茫茫,水天一色,这么多干稻草是从哪里来的?牛栏虽然没被大水冲跑,但毕竟也是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怎么能够有这么多的干稻草呢?
大家从竹山转移到牛欄时,正值子夜,天地一片漆黑,远处还有流水声。人们身上全都是湿润的,冷气浸人。整整一天一夜了,大水,泥泞,雨水,潮湿,惊恐与饥饿,人人都已疲惫不堪。到了这牛栏里,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人小孩全倒在了稻草堆上歇息。不知是谁在高处点了只火把,牛栏里便显得温暖多了。但饥饿仍然像条甩不掉的恶狼,时刻盯着你叫,让人转展反侧,心神不宁。光亮中,时刻能见有人进进出出,是那些青壮男人与家庭主妇们。他们一定是到外面想办法搞吃的。
又饿又困,我盖着我妈给我的那块床单又在草堆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骚动惊醒。跳动的火光中,有几个男人和女人提着几只大木桶进来了。有人高声说:“起来起来,有吃的了!”
一听有吃的了,如同天降福音,一阵稻草的悉悉嗦嗦响,躺在草堆里的人全坐了起来。提木桶的人,一手提木桶,一手拿木勺,木勺每在桶里捅一下,从桶里舀出一勺米饭,就往一双张开的手掌里一放。接着又捅一下,又往另一双手掌里一放。没有碗筷,更不可能有下饭的菜。大家就用双手捧着白米饭吃。提桶的人来到我们一家子面前时,我姐先张开双手接了一捧米饭。她飞快地将那捧米饭往我面前的床单上一放,眨眼间又向提桶的人伸出了双掌。那人可能拿着木勺一捅一放地搞得晕头转向了,只要见到面前有张开的手掌,就往上面放一勺米饭。我与我姐两人低着头,小心地在床单上抓米饭吃,生怕弄掉一粒。米饭热腾腾的,软软的,香喷喷的,太好吃了。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点点在往嘴里送。我知道我姐向发米饭的人多要了一捧,忍不住轻声赞许道:你的手真快,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饭!
我姐在暗中拧了我一把,嘴里吐出一个字:猪!
猪就猪吧,此刻只要能多吃一口又香又热的白米饭,当一次猪也心甘情愿。
我抬头小心地看了周围一眼,见黑压压坐在地上的人们,都在低头吃手里的米饭,大家吃得那么认真,那么专心致志,指缝中,衣服上,不让拉下一粒。光影下的一张张面容,都显得严肃而庄重。
大家象征性地吃了点米饭之后,各家各户开始清点人数。清点人数之后,大家都舒了一口长气——在这次水灾中,我们西槽门这片一人不少!然后,西槽门派出几个男人,去东槽门和南槽门联系,摸摸那两方面的情况。与在同时,东槽门和南槽门也有人来了我们这边。三个槽门相通情况之后,大家高兴不已:如此凶猛的大水中,我们村居然无一起人员伤亡或失踪!
上年纪的人都感叹说,我们村的人还是多少积了点德的啊!事后也听说邻近几个村,全都有死亡与失踪。多年后听我嫂子说起那场大水,说她娘家一户邻居,全家老小八口,只有一个婴儿躲过那一劫——大人将小婴儿用布袋挂在一棵大树上,其余的人来不及躲避,全部遇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有外乡人沿河寻找自家失踪的亲人。寻到我们村这里,听说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村落,这么多人口,居然没有一人在大水中死亡或失踪,都感叹不已。
我为与一只大肥猪一起在大水中沉沉浮浮的那个男孩命运担心了很长很长时间。不知男孩与他的大肥猪最后是否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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