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赵强立在瞭望台上一个多小时了。他多半时间都是手握钢枪昂首挺立,目光成扇形扫描着千米之外的边界线,那地方的每一点异动都逃不脱他利刃的目光。可是没有,一小时一小时,一日日,什么情况也没有,这甚至让他有点遗憾,失望。
有时候,他也会改变站姿为踱步。但目光还是粘在边界线上来回滑动,道理极简单,每一次滑动都被他视为恪尽一个军人的神圣职责。至于他的背后,他的左右,他所置身的位置,他已经看腻了,不看都知道瞭望台是坐落在大山的脊背上。这里山连着山,石头连着石头,且满眼全是单一的大石头,小石头,地上没有一棵绿树或者绿草;天上也不见一只飞鸟,甚至最低等的蠓虫。除了时不时的长风奔吼,和战友偶然间的笑闹,这粗粝冷硬的世界好像已经凝固,在无欲无动的沉静中圆寂。
还记得半年前,入伍经过一番训练后,他是嘴里哼着《小白杨》从皖北平原的家乡经过千里飞越,由飞机、火车换成骡子马,再下马步行,再没完没了地爬山,爬山,终于满脚血泡满腿伤痕来到哨所的时候,猛发现繁杂的世界被大自然的伟力大幅度裁剪,一下子变得简单化了,简化成了遍地石头,纯粹的漫山石头,荒凉仿佛一直通向远古。
班长指着山梁上那些好像熊罴、蘑菇、恐龙般的大石头,以幽默的口吻给他上了第一课:“新兵蛋子,看见了吗?这些千奇百怪的大石头都是大风的杰作,风就是伟大的雕刻家,雕刻的本领比罗丹还高超,罗丹你知道吗?”
那一刻他看着班长良久,是在潜心辨别,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完成了某种穿越,穿越到荒凉的外星世界?紧接着他顾不得脚疼,大声叫着在山顶上奔跑,痴迷地挨个抚摸那些千奇百怪的大石头,像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人误入迪斯尼乐园。当他来到一尊一人多高,酷似大雁昂首挺立的石头旁时,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那尊石头,围绕前后左右观察,琢磨很久,眼珠儿粘在上面抠都抠不下来。
班长走过来,也奇怪地看着那尊一人多高的石头,问他看什么?还是在石头上发现了什么?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依然锁定那尊石头,几乎忘神地问班长:“你瞧,瞧这块石头像啥?”
班长有些扫兴,觉得这个新兵蛋子太少见多怪,便潦草地回答:“像一只伸长脖子的老鸭?”
“是一只冻僵了的大雁,你瞧,它的长脖子被冻得硬邦邦的,”说这话时他还怜惜地抚摸它高昂的脖子,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石头。
班长觉得这话有点怪异,大雁就大雁是了,还什么冻僵了的大雁?便担心地伸手摸摸他的脑门,没有烧灼的感觉。于是想,难道是新兵初来到这飞鸟也不光顾的地方不适应,脑瓜儿出了错觉?忙着拍拍他肩安慰说:“走,回哨所,看看战友们为你准备啥好吃的。”
让班长没想到的是,这个膀大胳膊粗的小子不仅有力气,性子也蛮泼辣。刚到营房的第二天脚底板上还打着血泡,就一瘸一拐死缠着要跟随大家去巡逻。巡逻就是手握钢枪,身背干粮、卧具沿着边界线在石头堆里走,在石头的利刃上跳舞,有时候是徒手爬,甚至要叠罗汉攀登,而且一个来回就是一天一夜。一个新兵蛋子刚来连这高山缺氧的环境中还没适应,脚上还有伤,这不是找罪受吗?于是大声吩咐他:“三天内不准离开营房一步,老老实实养好伤,闲急了脚上不疼了只准在哨所周边活动活动,慢慢适应缺氧的坏境。”
可是巡逻的队伍还没走下山坡,有人一回头,见他一瘸一拐地跟上来。班长心疼又窝火,大声吼:“你小子不想活了?
他讪笑说:“俺爷爷说,当兵的人要有种,从穿上绿皮那天起,这人就交给国家了。”
班长没好气地逼近来问:“你爷爷还教了你什么?”
“俺爷爷还说,岳家军,杨家将个个都是不怕死的汉子。”
“你爷爷说没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接着一声吼,“新兵赵强听着,我命令你向后——转,起步——走!”
赵强无奈地转身,起步,嘴里嘟嘟囔囔踢飞了脚前的石头,叹口气。
奇怪的是,班长每次巡逻回来这小子都不在营房里,一问哨兵,哨兵说他下山去了,晚饭前就回来。班长觉得这新兵蛋子还挺操蛋,原是约法三章让他在营房里养伤的,他竟然把指令当做耳旁风,有些恼怒地问哨兵:“他脚底板上还打着泡,一瘸一拐下山做什么?”
“大概,大概是去看绿”,哨兵猜想说。
班长觉得这个猜想不无道理。看绿,是这里每个战士锥心的渴望,尤其是来到哨所半年一年的老兵,整天面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寂寞,和满世界都简化得只剩下石头的荒凉,常年看不见绿色,更没有姑娘的花布衫,两只眼珠子空得发痒,发慌,饥饿得发疯,好像两个心灵的窗口已经枯萎了,荒废了。去年有个一年多没下山的老兵去山那边的军需仓库领备品,抬眼看见一棵绿树,拔腿就朝那棵树跑,跑到跟前抱着那棵树大哭,哭半天自己也不知道为啥哭,难道这个新兵蛋子才来到哨所就耐不住了?
果然,晚上开饭前这小子准时回来了,是一瘸一拐、浑身大汗、大口气喘从山下边连走带爬上来的,肩上还扛了一块上百斤、四方四正的大石头,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班长没好气问:“让你待在营房里养脚伤,你跑哪去了?扛这牢什子石头干什么,当饭吃?”
直到把那块石头放到那块大雁石旁边,他才转过身面对班长含胸拔背一个军礼:“报告班长,俺下到山谷里去了,石头是从山脚下扛上来。”
“这山上遍地是石头,你下山找啥子鬼石头?”
“报告班长,”他含胸拔背又一个军礼,“俺爷爷说,当兵不练腿,半截是残废;当兵不练劲,白送一条命。”
班长这才明白,这小子是在锻炼,于是问:“那你怎不去当特种兵?”
“俺给首长请求了,首长说,你以为这是去市场上买萝卜芋头,这个不行再换一个?”
班长想笑却没笑出声,拍拍他肩说:“这里缺氧,以后准时跟着大家完成规定的训练科目就行了,别自己再瞎日弄。”
没想到这小子仍然“瞎日弄”,规定的科目训练和站岗放哨他和大家戮力地做,自由活动的时间他仍然下山去扛石头,每天坚持不断,扛来的石头一块一块放在那尊酷似大雁的石头旁边。
班长看了看那块伸着长脖子的大雁石,心想这小子大概是想家了,自己也是农村娃,农村娃关于家的概念里总是少不了鸡鹅鸭,他是由那块石头想起自家门前水塘里的老鸭了?可是他找来那些方方正正的石头做什么?是想把老鸭围起来,做成一个鸭栏?
在一开始那些日子里,班长一见他扛着上百斤的大石头从山下爬上来,脸色发白、张口大喘,便悄声吩咐战友迎上去接。他一把推开战友,哪怕是四肢着地爬,爬到山顶石头一扔,仰面朝天躺成一个“大”,也不让别人插手。
班长看了不仅心疼,也暗自喜欢,心想这小子是块好钢,打造得好,就是边防线上一把尖刀。
一天,两天,眼见他扛来的石头已经围绕大雁石砌成一个圆圈,他不仅已经渐渐适应了高海拔空气稀薄的环境,再下山去扛石头,是在遍地石头不见路的石头锋芒上辗转腾挪,踏着石头的锋刃一路小跑,扛着上百斤的石头如履平地。
不久,在照例的边界巡逻时,班长果然发现这小子的好处。
这地方虽然连草种、飞鸟也不光顾,可是边界线上并不等于太平无事。在班长三年的经历里,有两次抓住过走私过境的毒枭,四次拿下过冒险偷渡者。好在两国处在和平时期,如果两国交恶,这就是浴血的前线,风口浪尖。于是为了不让一个歹徒成漏网之鱼,不管是在山坡上,还是在峡谷中,巡逻的队伍在石头窝里和石头的锋芒上穿行时,班长总是吩咐他走在前面。因为他脚下利索,不仅在石头尖上弹跳自如,每当队伍陷入低洼的石头窝里看不见边界线上的动静时,班长抬手一指某处的制高点,或者是高高的大石头,他就会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一翅膀飞上制高点,端起高倍望远镜一扫描,向班长报告的情况像雷达一样准确。不仅如此,这小子力气也大,遇上队伍要爬高坎,叠罗汉时他弯腰就能顶起两个战友。
那天晚上长风奔吼,飞沙走石轰击在岩石上浊浪排空,巡逻的队伍走了一半的路程便照例按计划支起帐篷过夜。
夜深了,奔波一天的战友和班长虽然已经全部入梦,可是班长警惕的神经却醒着,他听见大风的吼叫中似乎还有别样的动静,闪开眼缝隙一瞧,是这小子蹑手蹑脚走出了帐篷。一开始班长以为他是出去撒尿,可是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班长开始担心起来。就在班长起身走出帐篷的一刹那,猛被大风撞得一个趔趄,虽然没有摔倒,却被风噎得几乎喘不出气来。无孔不入的风沙压迫得他好不容易睁开一条眼缝儿,却见上方的大石头上高高立着一个人,面对狂风昂首挺胸伸长脖子像那颗雁石。
班长的神经猛然紧绷起来,以为他发现了情况,低声吼着一问,他却说什么也没有瞧见。
“什么也没有你戳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喝西北风?”班长有些恼火。
他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大的风沙,是在试试到底是风厉害,还是人厉害。
原来这小子是和极端恶劣的风沙较劲,班长好笑又好气,伸手把他拖下来,喝令他按时休息养精蓄锐,天一亮还要冒着大风巡逻。
可是天色微明,帐篷里又不见了他。班长跃身起来正要唤醒战士们洗漱,他悄然跑进来向班长报告,说有情况。班长像闻到敌情的猎豹,纵身飞出帐篷,按照他手指的方向从望远镜里一瞧,四百多米以外的山口上,有个人影匆匆向边界线邻国一方移动。班长转身喝令战士们:“追!拿下他。”战士们像一只只射出去的箭,纷纷向山口飞去。
虽然已经习惯了高海拔空气稀薄的环境,但是因为跑起来更显得氧气不足,加上脚底下都是棱角分明的大小石头,班长原本跑在最前头,眨眼却被他略在身后,而且这小子把大家越撂越远,班长这才发现他天天山上山下往返奔跑扛石头的好处。
眼见他距离目标越来越近,班长和战友们也越是着急,因为搞不清对方是什么人,手里有没有枪和其他利器,生怕单打独斗他吃亏。对方显然也觉察自己已经被发现,开始拼命向边界线邻国的方向逃,连身后鸣枪示警也无用,让战士们更加觉得这家伙不是好人。
就在大家张口气喘、干急无汗,就在对方距离界桩还有不到百米的当口,赵强已经飞身扑上去用枪顶住对方。那人先是举起双手,接着一转身两个粘在一起交了手,扭打着滚下山坡,眨眼不见了踪影。
等班长和战友们扑到跟前时,却发现赵强嘴里叼着一把滴血的尖刀,尖刀显然是从对方手里缴获的。赵强的双手扭住对方的反关节死死地把对方控在地上。等战友们把那家伙铐牢了,班长才从他嘴里取下刀,看着刀上的血问:“你把他捅了?还是他把你捅了?”班长的话还没得到回答,便发现赵强的右腿顺着裤管淌血,讶然问,“你负伤了?”
“没事,这家伙在我腚上戳个窟窿,”他轻描淡写说。班长立马扒下他的裤子,见膝盖后上方接近屁股处,果然有刀伤在流血,忙着用绑腿布捆绑止血。
“没事,他又一次说,”并伸开两条腿,指着腿上、膝盖上的一块一块疤痕说,“瞧,这是割草时镰刀砍的,这是从牛背上摔下来撞在石头上碰的,这是在草垛间藏猫猫绊在铡刀上划的……”他指着身上的伤疤像在解说一场得意的展览。
见班长这边帮他包扎好,那边又吩咐报务员赶紧向供给基地要直升飞机,要把他送到基地处理伤口。他反倒奇怪了,嘴里嘟嘟囔囔埋怨班长说:“大惊小怪,俺爷爷说,当兵怕打炮,不如在家睡觉;当兵流点血,等于撒泡尿。”
说归说,当天下午,他还是连同那个身份不明的罪犯被架上直升飞机,送到几座大山那边的供给基地。
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仍然没忘记从下扛一块大石头放在大雁石旁边。大雁石的四周已经被它规规整整砌成半人高的墙了,像是在精心保护那尊风雕。当班长从电话里听卫生员说,这小子缝合伤口时他死活不愿意打麻药,缝了十七针眉头都没皱一下时,问他为什么?
他答非所问:“俺爷爷说人家关云长才是好汉,一边刮骨疗毒,一边下棋哩。”
“又是你爷爷说,你爷爷到底是做啥营生的?”
他一边擦拭手里的钢枪,一边随口说:“俺爷爷是农民,解放初在识字班里认几个字,喜欢看书,也喜欢给人家讲书,讲封神榜,岳传,杨家将,呼延庆打擂,薛丁山征西……”他一口气罗列了一大堆。
就在两个人侃大山的时候,班长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的班长兴奋得一下子跳老高,嚷嚷说上级要给哨所全体战士颁布嘉奖令,原因是一个星期前在山口捉拿的那家伙是身负两条人命、公安部通缉的抢劫杀人犯。战友们听了一下子把他抬起来,一抛老高,一抛老高。他倒成了腼腆的大姑娘,羞涩地嗫嚅说:“俺这算啥哩?”好像他心里自有更值得崇拜的楷模。
不管怎么说,班长开始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浑身还带着乡下泥土味的兵,除了规定的训练科目,战友们也喜欢和他扳手腕,练擒拿,把石头当石锁练臂力,踏着遍地石头的锋芒赛跑……
秋天一转脸,变成了冬天。就在大雪疯狂,山上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的日子里,上级秘密通知,说近日接到邻国情报,有两位疑似东突分子在边界线附近流窜,目的可能是试图越界寻找同伙一同去叙利亚参加“圣战”。
敌情就是命令,班务会上,班长严令全班战士:“风雪再大,天气再冷,边界线上巡逻的脚步越是要勤,要把眼睛睁得比牛蛋还大;哨所的岗位上更不能让一只飞鸟从视野里飞过……”班长讲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荒凉的地方压根就没有飞鸟,咳嗽一声忙着改口说,“就是让敌人连一点可趁机会也没有!”
班长说完这番话就大喊一声“立正——,向左转——,起步走——”一支巡逻的队伍就像山顶云边的雁阵,雄赳赳出发了。
巡逻的队伍与漫天大雪,与接近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搏斗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黎明才返回到营地。班长见战士们都累得合着衣服躺下了,便趁机去哨位上查查哨。他刚登上瞭望台,却见一个雪人怀抱钢枪,一动不动盯住边界线。当从背影上看出是赵强时,班长揉揉眼,以为看岔了,心想这小子不是摊上半夜的班吗?怎么东方都露白了他还在这里戳着?当想起他可能在哨位上整整站了一夜的时候,心里一凛,哨位上可不像巡逻,巡逻要不停走动,再冷也还能坚持,站岗最多只能在几尺宽的哨位上徘徊,在奇寒的大雪里最多能坚持半夜,而他却在这戳了一夜,为什么?铁人么?
班长喊了他一声,他仍然一动不动;班长凑上去看看他的脸,脸上也全是雪,只能看出个脸的轮廓,两只眼却一动不动盯住边界线。班长抬手拍拍他的肩,觉得大衣已经变成了冰冻的硬壳,他也随之轰然倒向班长。班长知道出事了,身一猫背起他就朝下面营地跑。
战友们见班长背回来一个雪人,忙着七手八脚把他放到铺上,一摸胸口还有心跳,估计是又困又乏被冻晕了,大家又是呼唤又是拍打,按照战地救护经验把他的脚、手、头、脸用雪揉搓。忙活了好一阵,也许这小子生命力太强,随着脚手被搓热,他也渐渐清醒了。就在意识恢复的一刹那,他第一个动作就忙着找枪,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哨位呢?”
经过班长的询问才知道,他在哨位上站岗站到半夜原本该交班了,却发现去接班的战友陈昊步态有些踉跄,脸色也不大好,还有点咳嗽,伸手一摸陈昊的脑门,热得烫手,猜想他至少得了重感冒。此时外出巡逻的战友都还在路途上,他一把推开陈昊说,快回去盖上被子,把我的被子也捂上,睡一觉淌一身汗就好,下半夜的哨位有我呢。陈昊担心连续站一夜岗把他冻坏了,死活也不肯,两人争来争去最后决定抓阄。可是这小子诡得很,眼看着他在纸上写了字,伸出手让陈昊抓时,陈昊却不知道两只都是空阄,抓了空阄的陈昊无奈只得退避三舍。
尽管如此,班长仍然批评了这小子胆大包天,逢到这样的天气,人在哨位上耗一夜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何偏要这样做?
有战友小声提醒班长说:“班长,今天是赵强的生日,大家原本要给他过生日的,可是遇上了这档子事,生日还过不过?”班长看看赵强虽然还有点疲倦,脸色和神态已经无大碍了,决定继续过,给他个惊喜。
其实在这极度艰苦、物资极度匮乏的环境下过生日极为简单,没有蛋糕,没有蜡烛,除了大家一同唱唱“祝你生日快乐,”就是把最近寄来的家书都拿出来,由一个人专门读给大家听,共同分享媳妇的祝福,父母的关爱。只不过,分享家信前还有个小插曲,是大家挨个表演节目。
第一个节目照例是陈昊拉二胡,曲子是《苏武牧羊》。这支曲子大家百听不厌,在这塞外杳无人迹的高寒地带,听到苏武“渴饮雪,饥吞毡”的情景,心里觉得分外悲壮苍凉。为了逗赵强提起精神快乐起来,大家同声吆喝要他也来个节目。
赵强脸红了,嗫嚅说:“表演啥哩?叫俺唱歌还不如听俺哭,叫俺学你们跳啥迪斯科俺不会扭屁股。”
有人呐喊:“那就讲故事,讲你‘爷爷说’……”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他略想了想,嘴一张故事果然淌出来:俺爷爷说,他小时俺村有个猎人,尤其喜欢打雁。那时候大雁多,它们飞了一天,也累了,晚上便落到俺那平原上吃草,喝水,然后睡觉。不过呢,大雁虽说睡着了,猎人和狐狼都别想抓到它们,因为它们的旁边总要留一只哨雁站岗,一发现有危险想靠近,哨雁就大叫报警,其他雁闻声就赶紧飞逃。可是呢,俺村那个猎人诡得很,他趁黑夜猫在不远处的土坎下,把火纸媒子弄得一亮,立马又掐灭,躲在土坎下。哨雁发现亮就忙着报警,可是大雁们抬头看看什么也没有,就又睡了起来。猎人趁机又弄出亮,再躲起来。如此三番,大雁们都恼了,就开始骂哨雁,用嘴啄哨雁。哨雁被啄急了,就飞向天空来回转,来回嚎叫报警。直到猎人潜伏到睡着的大雁跟前放了一枪得了手,那只哨雁仍然在天上不离开,然后回到原先的哨位上,几天不吃不喝,泣血而死。
可是那回天气奇冷,猎人在傍晚明明看见一群雁落在水洼子边,也明明知道有哨雁站岗,当他再弄亮火纸媒子时,却没有哨雁报警。如此再三,仍不闻动静,难道大雁都飞走了?夜黑得不见五指,猎人端着猎枪疑疑惑惑朝前走,突然被谁扯住了腿,‘忽嗵’一声摔倒在睡熟的雁群里,吓得雁们“呼啦啦”飞个干净。猎人吓得爬起来想逃,又不见鬼影,忙着点亮火纸媒子一看,原来是一只哨雁拌在他腿上。那哨雁已经冻成了冰雁,还硬邦邦地伸着长脖子戳立着,张着嘴做报警的样子。俺爷爷说,别的大雁卧在地上头插在膀子下接地气,暖和,只有那只哨雁被冻死了,冻死后它的魂灵还扯住了猎人的腿,救了它的兄弟姐妹。”
听完这个故事大家都默默看着窗外的哨位,心情有些悲壮。班长抬头看看窗外那尊伸着长脖子的大雁石,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心里轰然一热,鼻子一酸,觉得很想哭。为打破沉默,掩饰心中的狂澜,班长大声说:“下一个节目该我了,我给大家唱一支歌,韩磊的《长城内外》。”班长当兵前是走过穴的业余歌手,歌声正宗得几乎气死韩磊,“大雁飞过老墙,明月照在高台……”当唱到“谁还在挑灯缝衣,把家属托与邮差”时,鼓掌轰然而起,大家不由自主地跟着高唱。当唱到“谁在吟唱那首出塞,一腔血始终澎湃”的最高亢两句时,全体战友都振臂大喊起来,澎湃的喊声压倒了长风的呜咽,赶走了山头上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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