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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风调到鸿毛影视公司不到一个月,艺术处主任就下台了。上面派来了一个新主任,据说是留学海外归来的博士,学电影制作的。
新官上任并没有三把火,只是召集大家开了个会。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只比她大一岁。他叫韦强,个子高高的,一米七八的样子,身体瘦削而结实,双肩又宽又平。他梳寸头,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本色白纯棉衬衫,眉目清秀而又刚毅,正巧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两个月之后,已经不是新官的艺术处主任韦强给清风派了个任务,韦强说梅清风你写个单本剧吧,你不是20世纪80年代就写过《智慧树》吗?很棒啊!写个比《智慧树》更好的爱情故事,好不好?清风看了看他,说好。
她明知道编剧是个饱受蹂躏的活儿还是把自己献了出去,完全是因为韦强看她时的那种目光。
自那一刻始,她就夜以继日地写,实在太累了,她就会想到韦强看她的那双眼睛,里面有一种信任,更有一种温柔。那双眼睛甚至让她在瞬间喜欢了他。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怪得很,假如想着为自己,就会没什么激情,可如果是为了一个她钦佩或者喜欢的别人,哪怕是个假想的别人,她都会超负荷地做,直到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因为在一起工作,接触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何况,韦强也的确对她很有兴趣,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她在一起。譬如,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强人》的作者任东。
她在一个朋友那里第一次见到任东,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后来又断断续续地接触了几次,发现任东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披着长发张张狂狂装作嬉皮士的样子,实际上他内心胆小而怯懦。但是人很好玩,总能说出一些貌似深刻的格言警句。最好玩的是,他总以为全国人民都在注视着他,包括决策层的人物。有一回他极为认真地说:“某某某说,任东的事情一是要冷处理,二是要给出路。你看,某某某都说话了,我还怕什么?”梅清风看了韦强一眼,然后笑翻在地,连一向严肃的韦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可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任东还是极其认真地说:“笑什么笑什么?这是真的!你们可以到某办去查!某办主任亲口告诉我的!”清风就笑得打跌说:“任东啊任东,天底下真找不出一个比你更自作多情的人来了!”
有了任东的插科打诨,清风和韦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韦强出去约稿,总是拉着清风,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清风与文学界的人熟。可实际上,两人心照不宣。
一个春天的夜晚,任东请客,三个人在动物园斜对面的德漠利炖鱼那儿吃了一餐很有情调的饭。说有情调,是因为那餐饭是在外面吃的,那时,在餐馆外面摆饭还刚刚兴起。餐馆刚买的白色树脂雕花桌椅显得很有档次。深春的风已有些暖意,清风觉得自己久已冻僵的心也活过来了似的,加上喝了一点点红酒,有一股热力就突突地往外冒,抑制不住。原来三十七八岁的女人也可以这样春意盎然啊?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小时候,本认为活过了三十岁都是耻辱。
悄悄瞥一眼坐在对面的韦强,他的一双黑眼睛也在默默地看着她,那双平常总是含着讥讽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温柔。
过了几天,他把她叫到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非常平民化,或许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对她说,要她立即去抓一个题材,“听说《老城》这部小说了吗?最近炒得很厉害,说是什么‘当代红楼梦’。你想法子打听一下,稿子现在到底在哪家出版社,想办法抓过来看一下。文学界你熟。”
她当然听说了。《老城》是著名作家于无声的最新长篇,还没出来,就已经爆炒于市。“爆炒”这个词当时刚刚诞生不久,她听起来还有点陌生,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词的生命力会那么长久,或者说,那么苟延残喘。
当时于无声的小说广告语已经见诸报端:“于无声十年磨一剑,《老城》真当代《红楼梦》”这类的通栏标题到处都是。那时,中国大地还刚刚在做“皇帝的新衣”,跟着起哄架秧子的人还不太多,一般老百姓也不大买账,这种事情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是于无声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一半的广告语,前些年,根据于无声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情网》曾经造成万人空巷手绢脱销的效果,凡此种种,都促使韦强下决心赌一把,何况,他急需业绩来证明自己。
清风的毛病和很多女人一样,喜欢一个人就愿意为他做事,为他付出。但是清风也有个一般女人都没有的毛病,她骨子里太傲,她付出了,却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好像对方一知道她就掉价儿了似的。
所以她特别喜欢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个十二三岁就爱上了一个男人的小女孩,一生也没能得到这个男人的爱,甚至,那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她只是在弥留之际,给这个男人写了一封长信,倾诉了她对他长达一生的爱。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这样的爱情简直把梁祝、宝黛之爱,把所有的经典爱情都给灭了!所以清风在长长的一段时间里,迷信所谓“一个人的爱情”,她甚至觉得只有一个人的爱情才是至纯至美的,从这个意义来讲,“单相思”是爱情的最高境界。有许许多多的美好和痛苦可以在“单恋”的时候展现出来,一个人可以栖息在这种美好和痛苦之中尽情地体味,只有面对自己时的纯粹才能抗拒那些不知不觉的假面与谎言。那些美好或者痛苦都是真的,是原汁原味的,文学女人梅清风信了这个,便在长长的岁月里享受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痛苦,不去争取什么,更不去询问结果,于是所有的爱情都在她的心里自生自灭,那些爱情的根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绿油油地滋养着她的灵,然而现实生活中她却常常一塌糊涂。最糟糕的是,在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她的心理年龄依然没有丝毫成长。
现在她觉得糟了:心里那种模模糊糊的情感又膨胀起来,膨胀得铺天盖地势不可挡,膨胀得毫无章法五迷三道儿。就在那时,她拿到了在影视公司的第一笔编剧费,那个两集的单本剧就是韦强让她写的爱情题材,当然是他过审。她拿到了这笔钱,就请韦强在木樨地那个陈旧而清洁的小馆里见面。电话里他宣布他时间太紧没法儿吃饭,只能小坐一下。他下了地铁,看到她坐立不安地坐在那儿,慌慌张张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既不优雅也不从容。她穿着并不合身的淡粉色乔其纱短袖衬衫,下面是一贯喜欢穿的那条黑裙子,她的新配的眼镜儿,好像总是想从那个小鼻子上滑下来,所以她在急急说话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往上推一下眼镜儿。这个动作就更让他觉得可笑。但是慢慢地,他突然觉得不可笑了,比起周围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美丽的演员,眼前这个已到中年的女人,似乎在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气息。人总是迷恋那些自己不熟悉的、神秘的气息,在眼前这个中年女人的眼里,竟然焕发着一种天真、纯净,甚至像孩童一样纯得让人心生怜爱的光芒。韦强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只是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因为太不会矫饰了而缺乏风情,却又因为同样的理由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情。
她一样样地把东西放在桌上,这些东西可真够她拿的!光是那八罐八宝粥就够分量的,何况还有各种当时抢手的新鲜食品什么的,甚至还有一条非常漂亮的宝石蓝色金利来领带——当时金利来广告响彻了大江南北,让人误以为金利来是天下最好的牌子。她简直是把她攒下的好东西一下子都拿来了,仅仅是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吗?
那种罐装的八宝粥当时还刚刚新鲜出炉,市场上很少见到的。她拿来这么多八宝粥,自然是考虑到他的独身生活,他回到家里,往沙发上一靠,喝上一罐热乎乎的八宝粥,也不失为一种享受呢。
他心里不由得就感动起来。
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国外,业余时间他便很难打发。应当说,韦强是聪明绝顶的人,但他的聪明,却很难成为智慧。智慧是需要比聪明更多那么一点点的东西,那绝不是聪明绝顶就能够达到的,它还需要一点别的东西。但无论如何,韦强在识人方面还是十分聪明的,眼很毒。他一眼就看穿了擅写爱情剧的清风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在实际经验上,她阅历尚浅,并没有深入地谈过几次恋爱,特别是:性爱。
她还很纯。是的,尽管她做了母亲,可还是像个女孩子似的,他有一次开玩笑说她“情同初恋”,她一惊,眼镜儿几乎掉在地上,好像一不留神被人看穿了什么秘密似的。
“你这人挺怪的。”韦强淡淡地说。
她又是一惊:“怎么了?……怎么怪?”
“《智慧树》那个时候我还在读研,我们那时都把它奉为经典,想象中觉得这个作者双商都很高,非常成熟,可现在接触到你本人……”
“怎么了?是不是特失望?……”她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却掩不住有点抖。
“不不不……怎么说呢,你这人怪就怪在有时候像七十,有时候像十七……”
“怎么讲?”
“你写作、分析剧本方面像七十……待人处世……有时候挺孩子气的。你别生气啊……”
“你是说我幼稚,对吧?我老公也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才能……”
“你千万别多想。我只是好奇,是什么还能让你在很理性的同时,保持这种孩子气……”
韦强开始对这个写爱情又不懂爱情,明明已经人到中年却仍有着孩童心理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韦强不断地给她打电话,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电话里他们放得很开,不断地开着各种荤的素的玩笑,但是一见面儿,立即变得道貌岸然,好像打电话的是另外两个不相干的人似的。他们的电话常常通得很长,一两个小时,甚至更多。应当说,清风的丈夫杜泽在这方面是相当大度的,自然也是基于对老婆这方面的绝对信任,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字的抱怨。他太了解她了,她那些所谓的情感波动,在他看来都犹如小孩子过家家,做不得数的。
当然,也有另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杜泽正在悄悄准备离开原单位,到另一家公司里去。——那是一家很肥的公司,叫作BO。从美国访问回来的杜泽决心做一把弄潮儿,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款,他的全部兴奋点都在那儿,老婆煲电话粥这等区区小事根本不在他眼里。
2
杜泽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期,进入了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公司,做了主管财务的副总。而总经理,则是他的好友,早在80年代就因为被清风做的烤鸡诱惑,常常偕夫人一起光顾他家的陆前宽。那时中国的物质还并不丰富,清风做的烤鸡,外酥里嫩喷香扑鼻,特别受朋友们的欢迎。
陆前宽祖籍湖南,在家里和杜泽一样,也是独子,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生得身材修长,风度翩翩。太太古玉凡,也是可以做模特的身材,还特别喜欢研究时装。当时陆前宽家的住处离杜泽家很近,夫妇俩散着步就能来玩一趟。清风因为喜欢玉凡,每次都要做些新巧吃食来招待他们夫妻俩。当时玉凡正怀着身孕,清风想,他们两家的父母都不在北京,怪难的,一定要对他们好一些。日子久了,两口子竟把这儿当作了第二个家,说来就来,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来了,两个男的就在外间说话,讨论政治和经济;两个女人则在里屋,讨论时装和孩子,两家人处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于是,当陆前宽被BO的董事长看中之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的这个老伙伴。
谁都愿意过有钱的日子,清风自然也不能免俗。清风想,都结婚十年了,孩子都九岁了,这样的穷日子该画个句号了。看着自己窄小而又破破烂烂的写字间,她想,该结束了,再也不能让客人们瞪大眼睛说:哇,原来你在这样的房子里码字儿啊?!
变化接踵而来——先是杜泽不断地拿回各种各样的礼品,然后又是各种各样的礼券,然后有一天,阳光灿烂,天气晴好,一辆银灰色的奥迪开到了他家的楼下。
儿子兔兔对车特别敏感,很小的时候,就能从很远的地方辨出车的牌子。兔兔站在窗前,突然兴奋地大叫:“妈妈快来看,爸爸有车了!是奥迪!”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那个早晨,清风母子就那么相互偎依着站在窗前,看着杜泽神气十足地从车上跳下来。杜泽站在那里拿出一个长方体带天线的家伙像对讲机那样“喂”了一声,家里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后来清风才知道,那个长方体的家伙叫作“手机”——当时叫“大哥大”。然后清风和兔兔上了车,才又知道那车里的电话叫作“车载电话”。
踌躇满志的杜泽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小汤山的龙脉温泉。一看见那一大池子温暖的碧水,清风和兔兔乐得又蹦又跳,很快换上了泳装下到水里。清风在更衣室里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胖了许多,本来就丰满的胸这时更加突起,她顿时脸上发热,急急披了条大浴巾才敢出去。看她的剧本,别人会误以为她是个很开放的女子,实际上她在行为上相当保守,这一点杜泽很清楚,他觉得自己的老婆骨子里就是个特别容易害羞的女孩。
真不错,有几个温泉眼水咕嘟嘟地往外冒,往泉眼旁边一站,就被冲得七歪八倒。父子俩一直在打水仗,掀起的水花飞得老高,清风就干脆到一边去游。游了几圈之后,就跑到热水池里去泡着,她觉得全身舒服极了,伸开双臂,懒洋洋地靠在池边仰望天空,想着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那天在游泳的间隙他们一起在泳池中间的餐厅里吃饭,司机也一起来吃。那是个开放式的餐厅,不过就是在泳池中间设了个平台,平台上摆了些餐桌餐椅而已。菜也都是一般的大众菜,但是那一天吃得特别香,大概是游泳游累了吧。是杜泽点的菜,砂锅豆腐、炒野菜、毛氏红烧肉、芦笋和素烧鹅,很快便被风卷残云般地扫净。杜泽只好又加了两个菜:鲶鱼烧茄子和肉丝拉皮,大家又是一扫而空。服务员上了茶,这才吃饱了肚子,闲聊。清风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马二先生逛西湖,西湖美景没见多少,各种吃食倒是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肚子。清风觉着好笑:是不是古今中外的士大夫、知识分子,实际上骨子里都是些俗不可耐的饮食男女啊?譬如她自己,这时酒足饭饱,表面上在讲着道貌岸然的话,心里却在想着另一回事。
数月前,闺蜜小黎拿来一盘录影带——那是清风生平第一次看毛片,当那些赤身裸体的男人女人摆出各种姿势性交的时候,她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小黎笑她:“清风姐,你可太雏儿了!”
小黎越是嘲笑,她的脸就越烫,幸好只有她们两个,但即便如此,清风也无法忍受。看完了,小黎严肃地说:“清风姐,你真的是太纯洁了!这样是不行的!你应当做个真正的女人!”
小黎是世交好友谢同的第二任太太。谢同过去也曾经动物般凶猛,然而自从被前妻抛弃之后就萎靡了。谢同痛定思痛,索性找了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处女结婚,他认为按照弗洛伊德的逻辑,如果能把这样的女孩搞定并理顺,她就会一辈子对自己臣服。
殊不知谢同虽然满腹经纶,但对女人心理却知之甚少。他哪里知道,像小黎这样的女孩,一旦觉醒,完全可以与洪水猛兽媲美。当时小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满腔怨愤,对着清风开始痛说“革命家史”:“清风姐,我被谢同骗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小黎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接下来,小黎几乎连大气也不喘,一口气说了谢同十余条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两条,一是严重阳痿,二是不要孩子。为了不要孩子,他竟逼着小黎做了四次人流!四次!
说到伤心之处,小黎失声痛哭。清风刚要掉下同情的眼泪,却突然惊奇地发现小黎在解扣子,一边解一边说:“清风姐,我要让你看看,看看,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清风还没来得及躲开,小黎已经扒光了上身的衣裳。小黎的个子高高的足有一米六八,人长得也还说得过去,但是小黎光裸的身体真的让清风吓了一大跳:小黎的两只大乳房,已经完全松垂下来,若不是因为乳罩的托起,就会一直掉到裤腰那里!
清风把眼睛转开,尽管是同性,她也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的裸体看,何况是那么难看的裸体。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她瞠目结舌。小黎继续脱着,一边脱一边说:“清风姐,我想过了,干吗非得依靠男人?!没看见刚才那带子里放的?女的自己也可以达到高潮,工具我都带来了,我希望你做我的伙伴。为伙伴的问题我想了好久了,只有你最合适。虽说比我大几岁,可你纯洁,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做起来让人放心!何况,我看杜泽也不是什么猛男,你一定也有和我同样的问题!”
这一番话简直是石破天惊!
清风呆了,竟然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没什么反应地由着小黎解开了她的上衣。小黎眼前一亮:清风戴的是深玫瑰红镂花胸罩,那种鲜亮的颜色把她本来便白的皮肤衬托得更加雪白,清风的乳沟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小黎喜出望外:“清风姐,你的身材真是一流啊!太漂亮了,我就奇怪你怎么不会穿衣服!你应当穿紧身衣服,露四分之一乳,那样男人就会排着队在后边追你!”
多年之后清风才在异国他乡听到“露四分之一乳”的说法,不由得对小黎暗暗敬服:有些事情真的是无师自通啊!但是坏就坏在清风太拘谨了,当时竟然完全没有醒悟过来,以至于让小黎这个改革开放的急先锋对她十分失望,转而找了另外的伴侣。
清风记得,当时自己一转身把自己反锁在厨房里,任凭小黎又哭又叫又拍门,就是不开门。小黎不屈不挠地闹了半个时辰,才悻悻地走了。
数日之后小黎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又来了,告诉清风,她有伴儿了,岂止是伴儿,应当说是情人。是个画家,中央美院版画系的,叫陈侠,“那才叫男人呢!”小黎一惊一乍地眨着大眼睛,“我们就在地板上做,一晚上十几次。天哪,清风姐,我真是生平头一次知道了做女人的滋味儿!”清风听了这话,又是羡慕又是怕,还隐隐有一点为谢同不平的意思,但是还没等她表露,小黎就已经再度声讨谢同:“像谢同那样的,一个月也未准能做成一次!做一次,还要在挂历上做记号,这样的男人就是再有学问、会理家也不能要哇!反正现在我就和陈侠保持这种关系,一个丈夫一个情人,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合适的!你呢清风姐?你就不想再发展一个?一辈子一个男人也太没劲了吧?!”清风红着脸默默无语,她从小就自以为是个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人,清高孤傲,睥睨一切,像那种线装古书中满腹经纶的才女。可她现在变成了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思想上高度开放,行为上极度保守,而且她总觉得这种事儿应当是男人主动。可是一天一天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杜泽好像把这件事忘了,他们的关系,好像由爱人变成了朋友,又由朋友变成了同志。当然,不是同性恋意义上的同志。
3
好在她还有个单位,还有工作要做——是不是弗洛伊德的“移情”也说不好。总之韦强说了话之后,她立即与于无声取得了联系。于无声在电话中十分谦卑:“……原来是梅清风!太荣幸了!六年前我就看过你的大作,《智慧树》那个电影太棒了,我一连看了两遍!”清风忙说:“那个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要说的是您的小说,听说《老城》已经有几家出版社在抢了,我们领导看了报道之后要我和您联系一下,能不能先让我们看一下稿子?”于无声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哦,原来是你们领导让你和我联系的……这样吧,我给《金秋》杂志打个电话,他们那儿可能已经出了一校校样了,你们可以先看看。不过,看了稿子你们可能就不要了!”那时清风工作热情似火,不过,说到底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韦强。她立即骑车上《金秋》找她的老熟人,也就是《金秋》的副主编廖慧兰。廖慧兰曾经是八十年代文坛上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虽然有些美人迟暮,却依然豪气不减。见了清风,便将那《老城》的来龙去脉前三皇后五帝地讲了一通。那时还是九十年代中期,介入影视的作家还不多,廖慧兰历来前卫,便拐弯抹角地提出条件,提出一旦影视公司买了版权,自己便要挂总策划。清风想想道:“怕不行吧?据我所知,别说总策划了,我们这儿好像策划都没得挂,努努力可能做个文学顾问什么的还行。”廖慧兰便说:“行啊行啊,顾问当然也行,总之不能白干。”说着便很痛快地把一校校样拿出来,递给清风。
当天晚上,韦强如每天那样打来电话,清风在电话里忍不住笑:“《老城》已经到手了。”韦强那边怔了两秒便有了反应,激动之情仿佛要跃过电话线直接蹿过来似的。但偏巧那天杜泽一肚子气,做了副总的杜泽俨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物,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家来,清风还要用给儿子洗澡这类的琐事来烦他,实在无法忍受。加上儿子又不听话,就更是烦上加烦。所以当韦强正想像平常一样大过嘴瘾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电话中一声大吼:“把衣服脱了!!!”韦强吓得差点把手中的电话扔了。
杜泽当然是吼儿子的,儿子每天洗澡脱衣服便要磨蹭半个小时,杜泽的气当然是冲着清风去的,他想自己忙了一天回来还要给儿子洗澡,清风不坐班,却从不张罗给儿子洗澡,还要这么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无论是杜泽还是清风都万万没想到,杜泽吼儿子的这句话激起了韦强的性幻想,他想,“把衣服脱了!”——梅清风脱了衣服会是个什么样儿?他早就注意到她那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那种独特的女性气息总是撩得他心烦意乱。
几天之后,作者来京,住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办事处招待所,韦强便气昂昂地约了清风一道去。原想于无声虽是著名作家,到底是乡下人出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一说是著名影视公司请,还不屁颠屁颠的?万万没想到那于无声还挺拽的,见两人去了,一头扎在床上不起来,捂着腰部叫痛:“我病了!得了缠腰龙,昨晚痛得一夜都睡不着,哪也不去!”韦强只好上前拉他:“老于啊,公司老总摆了宴席等着您呢,您可别把我们给装里头!这个面子您一定得给!……”于无声竟然不顾清风在场,撩起大圆领衫,只见他黑黄的肚子上整整齐齐贴了五块膏药,腰部还有血红的带状疱疹:“瞧瞧,瞧瞧,我没骗你们吧?我有病,我这是缠腰龙!痛得很啊……”
韦强哪里肯轻易放弃?他上来就把于无声搀起来。于无声在身材高大的韦强手里徒劳地挣扎,像只病鸡似的哀鸣。清风在一旁捂着嘴笑。
总算把于无声拽到了顺峰餐馆。这顺峰原是北京著名的快刀儿,总经理冯达远作为一个大影视公司老总抻着脖子在这儿挨宰,真的还算是头一遭。冯总还特别为于无声点了一道木瓜鱼翅,但是于无声实际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于无声坐在那里脸色发青,呆若木鸡,任别人说什么也不插话。还是清风想了一绝招儿:“于先生,听说您算命特准,是大师级的,怎么样,给我们冯总算算吧?”清风说了这个,于无声便不好意思再不说话了,他张开厚嘴唇,带着浓浓的乡音,慢悠悠道:“请问冯总贵庚几何。”这样带着乡音的半文半白的话,听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冯达远忍着笑回答:“我是1947年生人,农历正月十三,酉时。”
于无声便拿起两根筷子,煞有介事地转来转去了半天,道:“已知道了,但是现在我不便开口,还是回去之后给您写信告知吧。”他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在座者的好奇,纷纷问七问八的,清风也急忙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清风报八字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韦强嘴角边的一丝微笑,像是长者看自己喜欢的年少者的那种宽容的微笑,她的脸蛋儿立即不听话地热了起来。
那一天,再没有人提《老城》一个字,气氛自始至终欢乐热烈。倒是临近结束的时候,于无声自己突然说了一句:“别看你们现在这么迫切要稿子,等你们看了稿子,恐怕就不要了。”
于无声不幸言中。韦强更加清癯,更加沉默,更加不苟言笑了,这让她看了心疼。她也曾经悄悄地、转弯抹角地探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答。她只是感觉到,韦强在唉声叹气之中,慢慢地疏远了她。她看着事情在渐渐恶变却无力挽回,只有一种心如刀割般的感觉。
于是她壮着胆子,主动去了“韦办”,小声说:“韦强,是不是《老城》出问题了?要是有问题,你就往我身上推好了。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这人既不想入党也不想当官,所以一点影响也没有。”
在那一瞬间,韦强还真的感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然后他就硬着心肠挥了挥手。
多少年之后,当清风终于明白事情真相之后,她笑了,笑自己真的是自作多情。
可是在当时,她接到了于无声的一封信。信上为她解了卦,告诉她若在今年春天到西南方向跑一趟,将会有一次桃花运。她冷冷一笑,把信扔在了桌上。然而几天之后她就收到了云南某影视公司的一个邀请,邀请她去西双版纳。
以她的性格,不愿直面的事,一般就采取逃避的策略,那时的局面,正是逃避的好时机。不放心的,只有韦强,或许回来之后他的心情便会好转呢,她想。
4
那真是一段令清风难过的日子。
董事会严厉批评了韦强。因为董事会领导看了《老城》校样,认为《老城》是一部有着严重问题的色情小说,堂堂大影视公司抓这样的作品,简直就是荒唐,是严重的导向问题!
韦强在董事会上的最后退路,是把全部责任推给了清风。
韦强这么做并不能说明他有多么卑鄙,起码,不能说明他比别人更卑鄙。因为几乎所有男人在此时此刻为了乌纱帽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们的文化背景下如果产生出那种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温莎公爵,那才是大笑话呢!
不正常的倒是清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清风并不知道董事会会议的内容,她只是发现,
5
天下自然没有免费午餐。云南影视公司邀请清风,是想请她和当地编剧小莫合作一部关于动物保护题材的电影,然后,请鸿毛影视公司联合投资。
距西双版纳一百多里有个野象谷,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清风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了,可还是被那种特殊的景色震惊了。
说它特殊,是因为它的确有着神秘恐怖的氛围。
它基本是原始的、没有开发过的,被叫作临时旅馆的小木屋一个个都建在树上,那些高大的乔木托起小木屋,在空中搭起木梯和木桥,可以把四周的木屋都连起来。周围那些遮天蔽日的树木,那条忽闪闪的小溪,简直就是但丁《神曲》的插图。
太美了!
清风惊呆了——为这个商业社会还有这样的景色吃惊。
小莫是当地人,和野象谷的经理用云南话聊着天。当晚,他们是在外面吃的饭,清风觉得这是到云南吃得最好和最特殊的一餐——有一些极香的野生菌,还有肉和青菜,拌在饭里吃,简直就一直香到舌尖儿上。
黄昏时分好像特别长,太阳就一直挂在西方,一个轮廓鲜明的淡红色圆球,本身的光线似乎很柔和,但是反射在云彩上的光芒,灿烂耀眼,清风和小莫就下到溪流边,捕捉着黄昏最后的美景。那条溪流里面反映出一层层的浓云,色彩就像列维坦的风景画一样丰富。当地人说,他们在溪边撒了些食盐,月黑风高之夜,野象就会跑到这里来吃盐饮水。野象,是喜欢吃盐的。
这神秘的说法让清风着迷。
暗夜降临,他们在没有灯的木头走廊上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拿着手电,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去了。清风的那个小木屋在一棵最大最古老的树上,里面陈设极其简陋,但是非常干净。有一张床,一个放台灯、暖瓶的小桌,还有卫生间。她把钥匙和手电放在小桌上,把随身小皮包放在床头,打开印着蓝白花的粗布窗帘,正好能看到那条溪流,溪流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很久很久她才入睡,但是很快,她被一种恐怖的声音惊醒了——在梦里,她恰恰梦见被一只黑熊追逐。恐怖的声音持续着,她一下子清醒了:是野象!一定是野象现身了!她冲到窗口,撩起窗帘,她清晰地看到溪边的一个巨人!野象,它比她想象的还要巨大,它那富于质感的耳朵,在黑夜的反光中,就像是云石的杰作。再看过去,还有一只,还有一只……天呐,一共是四只野象!
她打开手电大叫着往木梯下跑:“快看哪!野象来了!!”
待小莫和司机揉着眼睛出来的时候,野象早已无影无踪。
他们为了平衡心态,一起起哄着说是清风发癔症,野象什么的根本就不曾出现。
是啊,有什么可以证明清风那天深夜的确看到过野象呢?!
这时清风才算正眼看了一眼小莫其人:身材相貌无懈可击,按照云南电视台编辑们的话来说,真是生得一表人才。而且,据说还是著名画家莫怀平的儿子。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清风觉得他那双眼睛有点不对劲儿,总像是闪闪烁烁不敢直视。
小莫拉着她去了百鸟园。其实她觉得该叫孔雀园更合适一些。这里最多的是孔雀。这里的孔雀不怕人。它开屏的时候,参观者可以走到它身边,和它一起很安逸地合影,而不用担心它会突然走开或者关闭它美丽的尾羽。
那一天的感觉奇妙极了,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她从小就想进入的童话王国,这里的鸟兽鱼虫都是可以与人交流的。她甚至想抱着孔雀照张相。管园子的小伙子说,不可以。你若抱它,它会啄你的。
她明白了。
美丽的孔雀最热爱的还是自由,它自由自在地徜徉在花木之间,不愿意与其他生物过多地亲密接触。恐怕这也是所有野生动物的习性吧。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西方,在陌生人之间,是非常忌讳身体接触的,两人擦肩而过,彼此都留开一道缝隙,嘴里说着“Excuse me”,这个时候,人们保持了自由。而在零距离接触时,特别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身心交融的时候,也就是进入陷阱的时候,尽管那陷阱是美丽的。
这里最特殊的一道景观叫作“孔雀放飞”,十点整,孔雀们集中在远远的山坡之上,由那里的饲养者进行放飞。
孔雀放飞时好壮观啊!它们一只一只地从很远的山上飞来,停在园子里,然后开屏。一只、两只、三只……清风从没见过几十只孔雀同时开屏,那实在是太美妙了!那些丝绸一般绚丽夺目的色彩,集中成为一道道彩虹,那是一种无法描摹的美。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一眨也不敢眨,好像一眨眼那美景就会乘风飞去。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小莫那双色眯眯的、好像永远睁不开的眼睛,它们近在咫尺,闪烁如星。
6
她从没想到小莫会到北京来找她。
此前,小莫给她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小莫说,人的一生也就是几十年,应当让自己的生命多姿多彩,才能不枉此生。小莫说,真正相爱的人不必结婚,蒋碧薇与张道蕃即如此。小莫说,生命的美莫过于做爱的美,小莫问:你见过在草地上、海滩边做爱的情侣吗?那真是美啊,各种美丽绝伦的姿势,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能真正展现出来,只有那时候的男人和女人,才是最美、最有生命力的。
小莫这番话,对于清风来讲,绝对是陈词滥调。但即使是陈词滥调,清风依然有感觉,小莫说着,她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幅幅绿地海滩的图画——当然,还有沉浸在爱河中的男女。
清风觉得自己似乎在走向一个诱惑的泥沼。
想起来,始作俑者该算是小黎,是她拿来的那些下三烂的带子让清风“走了气”。记不起有多久了,她好像早就无法感觉到夫妻生活的快乐。“贞操”这类从小就熟悉的词在小黎反复的诱导之下,已经渐渐变得暗淡无光、摇摇欲坠——“一辈子跟一个男人,也太没劲了吧?”——小黎的话其实打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一切都安排得无懈可击。老公出差,周末孩子被爷爷接走,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一个陌生人的闯入。
可是她依然害怕,这种害怕依然出自对于性的恐惧,青少年时期的禁锢似乎毁了整整一代人。她至今并不懂得性,她只是从自身的需要中认识了极其片面的性,惶惑中她只好以小黎为榜样激励自己——都是女人,为什么人家就不害怕?还能从中找到快乐?!小黎和陈侠最终没成,和谢同又离了婚,但是“性趣”只增不减,人家现在找了个蒙古族诗人同居,已经两年了,依然热火朝天。
于是她试着让自己“快乐”,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件性感的睡衣,那件睡衣是她很久以前买的,只穿过一回。睡衣是紫色的丝绸面料,大V字形开胸,双乳几乎露出一半,她对着镜子瞧了,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立即脱下来决定不穿,只穿了最平常的衣裳,连脖子都不露的。
小莫的到来与想象的大相径庭,因为清风胆怯,她坚持关灯,她根本不了解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清风的反常甚至让小莫怀疑她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敢让他瞧见。他顿时兴趣大减,好不容易行了,清风却又蹭地一下坐起来去拿安全套。小莫在紧急中挣扎:“不戴不行吗?”“不行!”清风斩钉截铁,“我很容易怀孕的。”小莫一下子疲软下来。又折腾了好久,才算草草了事。他暗想,天哪,看着那么如花似玉的身段,原来是中看不中用的!还不如自己那个糟糠之妻,虽然全身的皮肉都松了,又黑又糙,可好歹还是可以尽兴的!灯一关,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何必这么累呢?!
清风看着小莫穿上衣服匆匆而去,就知道,这个“桃花运”中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了。但是她一点没有遗憾的感觉,她从他身上突然读懂了自己:她是绝不可能把情和性分开的女人,与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上床,对她来说,绝对是天方夜谭。
她倒了一点点红酒,在黑暗中回想着自己二十岁的时候。那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什么都可能,譬如变成一只蝴蝶,或者画眉,那时她甚至相信自己有魔力,可以让天上所有的星星围绕着她。
可是现在,所有的星星都消失了,只有黑暗笼罩着她,她恐惧、沮丧,但至少还可以坚定地对自己的肉体说:我不。
7
韦强对清风的态度越来越冷,终于有一天,他竟然为她的一次偶然迟到大动肝火,点名批评!清风脸上挂不住,就顶了他几句。这样一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连见面也不说话。清风远远地一瞧是韦强,便扬起下巴,把他视作一团空气。韦强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扬起更高的下巴,扬长而去。
于是公司所有人都知道:韦强与梅清风闹掰了!原因是梅清风抓了一部《老城》,韦强因为《老城》挨了上头的批,很可能就此影响仕途,按照艺术处的同事们的说法是:这简直就是一场政治陷害!!
艺术处的编辑们多数是女性,还尽是些演员出身的女性,环境自然险恶。清风过去常听母亲说一句老话,叫作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回她算是领教了。演员出身的女人们把清风给教育了,让她总算知道那些什么以德报怨、水滴石穿、不要锦上添花只求雪中送炭之类的道理全是梦话!这儿有的都是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外加趋炎附势阿谀逢迎,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嘴上笑着脚底下使着绊儿。像她这样儿的,就是如履薄冰噤若寒蝉也照样防不胜防,所以她想,既然防不了,干脆就别防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就这么裸脸上阵,大不了挨上几枪,阵亡还不至于。
演员出身的女人,自然会察言观色。过去碍于有韦强庇护,她们还不敢把清风怎么着,如今大家都瞧出来了,清风被韦主任彻底抛弃了,那还不得墙倒众人推,把她当块烂抹布似的放在地上,由着大家踩?她梅清风怎么了?不就是在20世纪80年代写过一部《智慧树》吗?!80年代写东西的人多了,有几个写出来的?她过去不过是个研究所的助研,一个女学究儿,还非得往演艺界钻!要模样儿没模样儿,要本事没本事,又不能杀伐决断,虽然发过些东西,到底没能成腕儿!成不了腕儿的人在这儿,就得装孙子,就最好免开尊口!
清风一如既往地昂着头,心里却是莫名的痛:她怎么也想不通,韦强请她去联系于无声的恳切话语好像还在耳边萦绕,而她还想两肋插刀地为他承担责任,她到底怎么错了?到底错在哪里?!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梅清风,还完全不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数千年的传统,完全是正常的。
8
韦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清风从来也没有想到,她的韦主任也是人,韦主任不是铁打的,韦主任正当壮年,身强力壮,老婆孩子却远在异国,自己的身份又不允许干点什么,只好咬牙干熬,或者趁着夜深人静之时,疯狂手淫。
清风做梦也想不到,韦主任手淫的对象,经常是她。
所以韦主任在白天看见她时就格外气恼,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被她窥破了似的。
好在韦强也有正人君子的一面,对于一个习惯于扮演正面人物的男性来讲,总是首先重视工作业绩的。于是韦强严肃地委托清风,让她把文学界三位著名前卫作家请到公司,策划一部电影。与此同时,他又委托了另一个人,去请另外几位专写世俗生活的作家,策划另一部电影。
自然,这个创意让清风一下子兴奋起来,她以为,韦强终于想通了,韦强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而且最重要的,是韦强和她一样想要创新——多少年前她便怀有“作家电影”的梦想。自从看过法国新浪潮电影《去年在马里安巴》之后,她便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写一部这种亦真亦幻的片子。那时她的创造力还没有受到太多的侵蚀,想象力的翅膀还不曾受伤,而那三位前卫作家,不但是她的好友,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她的同道。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任何美好的创意一旦付诸实施,便会改变其本来面貌。三位作家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出一个俗而又俗的题材:拐卖妇女。而那天晚上的策划,也不知出了什么鬼,仿佛有一个幽灵在冥冥中左右着他们,连一向自诩为彻底唯物主义的韦强也鬼使神差地跟着跑。三作家之一的路河站起来,侃侃而谈。路河说这个题材肯定会振聋发聩。接着便历数他的老家河南拐卖妇女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事例,听得大家瞠目结舌。
荣格很伟大,发明了“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1995年仲春夜的那个策划会,大抵便陷入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所有人的思路都被路河绘声绘色的表演吸引去了,清风只下意识地觉得有点不对,但是却很快在众声喧哗中隐退了。是啊,退一万步想,还有韦强呢!何况说好了是三作家包干,实行三包,代办托运,她又着的哪门子急呢?
于是她把心情放松,眼睛落到了实处:却见平时衣冠楚楚的韦强,此时正光着一双大脚丫儿,盘腿儿大坐,脚上的气味隐约可闻。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暗暗生气。当着女性的面儿打赤脚,这也太不尊重人了!这个细节把她彻底引到了别处,以至于路河的侃侃而谈,她大半没有听进去。
路河激动的情绪传染给了另外两位作家胡英和贾朋。胡英突然站起来说,在他的老家三河县,真的有这么一个妇女,被拐卖到内蒙古,受了男人整整五年的虐待,后来独自一人逃亡千里,回到家乡。于是男人们都亢奋起来,就性虐话题展开去,甚至追溯到“抗美援越”时期,贾朋说实际上那时美国大兵抓到越南女俘用的就是性虐手法,什么《南方来信》《战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等书,里面就有详细的描写。
从拐卖妇女说到《战斗的越南南方青年》,这也太离谱儿了,但是清风发现她竟然插不上嘴。她悄悄瞥了一眼韦强,见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是很用心思地听着。一股怒火莫名地蹿出来,她很想大发脾气,但她到底明白这不是在家里,韦强不是杜泽。于是她只好以去洗手间为名,走了出去,对着窗外的星星叹气。
9
万万没想到的是,前卫三作家拿了策划费便拍屁股走人了。在韦强的淫威之下,只好由她来完成这部剧本。
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写命题作文,而且,是她深恶痛绝的题材。但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谁让她是这个单位的正式职工呢?不但要写,还得义务地写,还得写得好,写得好的概念在这个公司里的意义便是:连掌勺的大师傅都得叫好才行!
天呐天呐!
现在她无比同情公司的老编剧向史。表面上,公司对他无比重视,他每一稿出来都要开一个研讨会,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意见经常相左,搞得向史无所适从。
实际上,向史写过无数剧本,可惜最后统统都被毙掉了,无一幸存。有一部已经拍完,眼看就要播出,向史已经私下里请朋友来家喝过庆功酒了,可万万没想到晴天霹雳,上面的领导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电影不能表现早恋题材!于是向大编的剧本禁播。向史也曾呼天抢地,作秦香莲拦轿告状姿态,企图打动领导,可殊不知领导们之所以能够成为领导,便是因了他们有着一颗坚如钢铁的心!向史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写的纯情少女与“早恋”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见了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心思动了几动罢了,在剧本上表现的不过是两段O·S(画外音),连眼睛对视都没有,就更别提什么具体动作了,难道这也算是“早恋”?!实在不行,完全可以删掉那两段画外嘛!但韦强说:删掉画外,却删不掉潜藏其中的那种思想意识!对上层领导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矫枉过正,也不能过犹不及,对于韦强这几句绕口令式的禅语,向史回家后颇琢磨了一阵子。他知道,平时很幽默的韦强,在原则问题上是从不让步的,不然,纱帽翅也不可能戴得那么稳。
已经年过五十的向史只好哀叹自己的命运了。当然,也免不了骂娘。对喝过庆功酒的朋友的解释是:他的剧本,艺术上是一流的,卡掉他,完全是由于政治原因。于是朋友们肃然起敬。
天可怜见,上个月,向史总算是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冯总终于网开一面,命他写一个反腐败题材的电影《正义之秤》。名字便正气凛然,特别适合惯贴假胸毛示人的向大编主笔。向史刻不容缓地写了梗概,顺利通过,然后一气呵成,初稿印成五份交上。当天晚上,五位主管部门领导便分别给他打了电话,不约而同地赞道:好本子!向史大喜过望,正想高歌“翻身道情”,殊不知一周之后的研讨会上,各位私下里夸赞过他的领导竟然默默不发一语。向史急得血压一点点往上升,频频向各位领导飞着媚眼,竟然毫无作用,一瞬间他真想立马做了变性手术,好让自己的媚眼多点含金量。
最后还是食堂掌勺的厨子哥们杨得水进来请示客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哟 ,我可是瞅了一眼向大编那个剧本,解气!写得好!现在贪污腐败再不整治,国将不国了!就是女一号写得差点,嘿嘿,向大编好像不太会写女的……”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向史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屈辱啊!他向史也算是圈子里的一号人物啊,再怎么不济,也轮不着一个厨子说三道四啊!向史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踏到了泥里,正一点点地被人往下踩,他真想立即站起来背起包就走,可看看那些领导如泥菩萨一般的脸,他还是被镇住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一般孤立无援,楚楚可怜。
其实厨子倒是帮了向史的忙,不但活跃了气氛,还让领导们找到了一个又好切入又无伤大雅的突破口。“是啊是啊,我也是感觉到向史写女性差一些。”冯总温和地说,“你怎么看,韦强?”
一直伏案作沉思状的韦强这时如梦初醒般开了个玩笑:“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百思不解:向大编的桃花运历来不错啊,难道是犯了桃花劫,因为过于了解女性反而不知道怎么写了?!”韦强的妙语立即引来哈哈大笑,向史也不得不跟着笑,但是他的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第一次研讨便在关于桃花运的讨论中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九次,九易其稿的向史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对着那些泥菩萨似的脸大吼了一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这一声吼,轮奸式的折磨才告结束。
自此清风悟出,所谓研讨,便是枪毙前的轮奸而已。
10
果然不出所料,清风在梗概顺利通过、初稿完成之后,立即打印了两份,一份交给韦强,一份交给副主任余志。几周之后,第一次研讨会开始,韦强还没说话,余志便先声夺人地亮出了十三条意见,其中第一条,也是最有分量的一条,便是:我们这样堂堂大影视公司,怎么能够这样明目张胆地反映社会黑暗面?
听了这句话,清风条件反射般地看了一眼韦强。很明显,这题材是韦强抓的,那么余志这条意见的产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针对韦强,二是韦强不好说话,他来唱白脸儿。韦强毫无反应,像没听见似的翻着她那套打印的剧本。她明白了。
秘书出身的余志最善于领会领导意图,最善于和上司尤其是顶头上司搞好关系,再说他的年龄,正是往上走的时候,那么在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跳出来得罪韦强的。他的意见,肯定是得到韦强默许,甚至和韦强商量过的。
一种尖锐的刺痛狠狠地扎在了清风身上。在今天之前,她对韦强还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觉,但是从现在起,他在她心中彻底完蛋了!她连恨都不恨他了,恨,证明还有爱,但是现在,她看不起他。
一座金字塔的垮掉反而使她心头一轻。
她站起来,嘴角边带着讥讽的笑容,话是说给余志的,眼角却一直瞥着韦强:“余主任,我水平低,您的话我不大懂。您也知道,这个题材是韦主任亲自抓的,详细梗概是冯总那儿点了头的,怎么突然变成社会黑暗面了?您这么说,把冯总和主任置于何处?”余志一惊,他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艺术处会出来这么个刺儿头,而且说话这么不加掩饰,一下子就把人逼到了死角!他惶惑地看了一眼韦强,这一眼,让清风更加断定这十三条是韦、余合谋。韦强抬起头来,用那双永远是正气凛然的眼睛横扫了她一眼:“所有的剧本都是改出来的,你耐心听听别人的意见好不好!”韦强以为清风会像以往一样,看见他的眼睛便脸红心跳,万万没想到清风的回答却是极其傲慢的一句:“对不起!我没有修改的习惯!”这一句话把年轻有为的韦强彻底激怒了!他想起《老城》一事,心里突然认定清风就是祸水,凡是沾了她的事儿,就多灾多难!新仇旧恨涌向心头,他突然站起把桌子狠狠一拍:“梅清风!你不要太过分了!!”
这一声断喝逆风千里,把整个艺术处的人都惊呆了!艺术处全体大妈大婶姐姐妹妹,全部挤到了“韦办”的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她们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韦强在拍着桌子大嚷:“梅清风,我告诉你!现在的影视还就是大众传播,就是给俗人看的!你还别老弄你那一套阳春白雪,你搞的剧本,鬼都不看!……”惊呆了的艺术处女生们听了这铿锵有力的声音,心里的快感一股一股地朝外涌!梅清风,你也有今天呐!让你骄傲自满故步自封眼里没人!让你自以为阳春白雪把我们都衬托成下里巴人!她们是多想看着梅清风失声痛哭或者至少暗暗饮泣,但是她们失望了。
平时一贯感性的梅清风此时竟然面无表情平静如水,或许是这种平静加倍激起了韦强的愤怒,他突然冒出一句语惊四座的话:“实话说,你根本就不适合在这儿工作!!”
这句话一出来,连开研讨会的那些久经沙场的大腕也几乎惊倒。但梅清风的反应更让所有的人眼镜儿粉碎。
只见她从容不迫地拿走两位主任面前的剧本,冷冷地看着韦强说:“对不起,我适不适合在这儿工作,不是你说了算。”说罢,拿了剧本拂袖而去。
一片死寂。就像是一部内涵很深的话剧,观众需要发半天呆才能鼓掌献花。只是,这次门里门外的观众们不知该把花献给谁。
11
回到家里,她迎面碰上杜泽拉得老长的脸。杜泽把兔兔的作业本一直伸到她的脸上,怒道:“你看看!看看!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吧?我这么忙,兔兔的事,你就一点也不管!……你知道你的宝贝儿子干什么了吗?他逃学!他逃学去网吧!玩了整整两天!……”
清风呆怔怔地看着杜泽,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杜泽继续大吼大叫着。清风想,在单位刚听完吼叫,回家又接着听,中国男人真的是好厉害啊!这么想着,竟觉得好笑起来,杜泽更加怒火万丈:“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我问你,你到底管不管?!……”这时清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突然想起:“他泡了两天网吧,谁给他的钱?”杜泽一怔:“怎么,难道不是你给的钱?”清风急忙翻自己的包,发现少了三百。本来,清风对自己包里的钱从来没数儿,可这次,恰恰是昨天刚发的奖金,还一分没花。
清风的心沉到了冰水里。十岁的儿子竟然偷钱!偷,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因为自己的钱没数儿,保不齐,过去他也曾经偷过,只不过自己糊里糊涂没发现便是了。
杜泽把已经睡着的儿子拎着耳朵拽到门厅里。兔兔见到爸爸,习惯性地双脚并拢,低着头,一副挨惯了训的样子。但是杜泽早已不为所动,他狂呼乱叫地一通吼,接着便是老拳相向。
清风看着丈夫暴打儿子,这样的情景已经重复多次了,她的心已经疲惫得几乎失去了反应。杜泽的脾气越来越坏,在外面事业不顺利的男人就会把怒火烧向家人,可是在外面不痛快的女人呢?!清风想哭,可是竟然没有眼泪,只是心口堵着,有一块东西似的上不去下不来。这样的日子,还要挨到什么时候?!
兔兔终于承认是偷拿了妈妈的钱,前后已经拿了三千多元,是一点点拿的。兔兔泡网吧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兔兔泡网吧在这一带已经小有名气。可兔兔的母亲竟然是最后知道的!光这一件事,她也足够让丈夫狠狠地指责了!
杜泽说:“你还像个当妈的吗?你对孩子尽了什么责任?!你对这个家尽了什么责任?!!”
杜泽打够了兔兔,反过头来穷凶极恶地对着清风大叫大吼。杜泽怒火中烧的样子非常可怕,一双眼睛变成了棕黄色,嘴巴张得像是要吃人。清风看着这张脸想,原来脸是最不可靠的一件东西:谈恋爱时那么温和的一个人,现在竟变成了这副嘴脸,可见那些看上去冠冕堂皇温文尔雅的人,去掉了人格面具,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婚姻到底是什么?双方把命运交给对方,哪一方也接不住吧?
面对杜泽的咆哮,清风觉得自己无言以对,她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骂累了,回到卧室,狠狠地撞上门,她才烧了点水,洗了洗,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钻进被子。翻腾了一会儿又起来吃了两粒安定,然后再次躺在床上。想起自己花了整整五个月时间写成的剧本,就在一瞬间被毙掉,想起行刑者们的小人嘴脸,想起咆哮的丈夫和偷窃的儿子,她真的不知道今后的数十年还要面对什么。泪水终于艰难地流了出来,一旦流出,便如洪水倾泻一般,滔滔不绝。也许,自己哪一天会挺不下去了,突然崩溃,她想。奇怪的是,她想起这个的时候,并不怎么害怕,反倒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12
于是在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个黄金时代,梅清风成了孤军奋战的女版堂吉诃德。翌日下午,她就把拐卖妇女的题材《汾河湾历险》交给了谢同——两次婚姻失败的谢同如今刚刚成立一个中等规模的影视公司,正需要剧本。——很快便有了答复。电话里谢同只问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本子写什么的?”清风回答:“写拐卖妇女的。”第二句是:“谁写的?”清风回答 :“我。”
“那成了,你写的我就不看了,明儿个下午来签协议吧。”谢同说。
就这么简单,清风就按每集三千元的价格把本子卖了。
三万元,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大陆影视剧市场上,还真叫钱哪!清风拿到了那笔钱,实打实地拿到了那笔钱,那是她的血汗钱——因为是一次违心的命题作文,所以她需要加倍的心理赔偿。她在点钱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谢同脸上的一丝微笑,她忽然觉得,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阳光。那一丝微笑在多年之后仍然撞击着她的心扉,和突然出现的阳光一起,冲进她久已暗无天日的内心密室。
清风是那种很容易被感动的女人,即便她亲眼看到了谎言的共谋,也会把它视作大二女生的读物。而那书中的文字会变成白色,像间谍的药水那样,晃动着慢慢褪去。
接下来的日子充满阳光。
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1995年选中了中国,于是中国妇女尤其是知识界的妇女们在一瞬间都活过来了。首先,一位影视界的泰斗主编了一套女性剧本丛书,她也被侥幸选中。文学圈内开始出现“女性写作”这个全新的概念。更有意思的是,她的剧本《智慧树》也成为“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品之一。
面对如此形势,艺术处主任韦强再次显示了宽宏大量的心胸——而在此之前,他曾经是活活被这个女人气疯了的——在堂堂影视界的历史上,还从来不曾出现过一个面临开第二次研讨会,已经通知了专家和做好各项准备的时候,编剧本人不打任何招呼,自行将一部厂里的命题剧目卖掉的先例!这和那个知识分子气十足、柔弱中又带点天真的梅清风完全对不上号啊!!韦强真正地怕了。他不知这个女人还能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行为!那次他上楼正式向总经理冯达远提出把梅清风开除出影视公司的建议,殊不知冯总听罢有关梅清风的种种,竟然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倒没想到,这个女作家还是蛮有个性的嘛!……真是那个什么……蔫儿萝卜辣心儿嘛,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天,韦强下楼时腿是软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无力。回家后就趴下了,因为血压突然升高住了一个礼拜医院……
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国人的遗忘机制堪称世界之最,何况是国人中的佼佼者。韦强把梅清风叫到办公室,给了她一个新的任务:专门负责审查那些“关系剧本”。所谓“关系剧本”,自然就是那些公司老总的七大姑八大姨乃至三叔伯二舅母什么的,这些剧本谁都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循环小数都是不能用的——然而退稿要有技巧,一不留神就会引来连阴天,甚至暴风骤雨。
为了表示对清风的信任,韦强当场就交给了她一个剧本,是某办的,是当年任东说的那个幻想中的某办,但在这时却是实打实的不是传说中的金光闪闪的某办。
13
深夜,梅清风打开剧本,第一页便让她哑然失笑——这显然是个从来没写过剧本,甚至从来没写过任何文章的人写的。光是来个客人请喝茶便写了三页纸之多。
“我劝你别接这个活儿。”杜泽此时心情不错,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这个活儿,显然是要得罪人的,而且都是那些你不该得罪的人。”
清风没吭声儿,把剧本合上了,扔在一堆旧报纸旁边。
“而且,这个活儿,会葬送你的政治前途。”杜泽认真地盯着她,“你可别再那么幼稚了。”
清风心里一怔:幼稚?这个对她的评价为什么反复出现?那么如果不幼稚,该如何处理?
两个月之后,两名穿戴齐整、长相周正的男子出现在“韦办”。大概是之前就演练好的,韦强熟练地亲自端茶倒水寒暄一番,然后把他们领到隔壁艺术处。艺术处的其他编辑像是事先已经被打了招呼似的作鸟兽散,只有清风慢慢地站起身来。韦强看上去少有的热情洋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著名编剧梅清风。……清风,这两位是某办的王先生和孙先生。……清风老师认认真真地看了你们的剧本……这样,你们直接交流,好吧?一会儿中午请你们上前门饭店吃饭,我来安排一下,好好,请坐,你们谈……”
韦强说完了这几句热情洋溢的话,就身手矫健地出了门儿。清风明白,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两位不同凡响的来客。
“呵呵,清风老师辛苦了。”笑容可掬的王先生先开口。
“我们这个二十集的本子,写起来真是蛮辛苦的,想听听清风老师的意见。”孙先生开门见山。
“我看过了,本子不行。”梅清风的一口京片子干净利索。
两人大大吃了一惊,显然是很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
“……哦……那您跟我们说说……详细说说……”
“第一,你们这个本子叫《经济卫士》,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跟经济卫士有什么关系。第二,作者完全不懂经济,说的都是外行话。第三,结构有问题,头重脚轻。里面的男三号最后写没了!还有女四号、男二号最后结局都没交代。第四,里面有不少桥段都似曾相识,看头知尾,一点儿悬念都没有。第五,人物对白一点儿都不鲜活,像是三突出高大全时代的对白。第六,没一个人物是站得住的,现在的人物,都是趴着的……”
两位先生也是倒霉,遇上了梅清风这样说话不拐弯儿的愣头青,先还一直保持着绅士的微笑,随着梅清风的一二三四,他们脸上的微笑越来越僵,身姿也慢慢垮塌下来。他们再也想不到,此生还能落到这么个女人手里,确切地说是落到这个女人嘴里。这个女人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容置喙,一双大黑眼睛还毫不留情地盯着你,里面含着一丝嘲笑——那是能毁灭一切男人的轻蔑。
“清……清风老师,那您看这样好不好?”王先生终于轮到开口的机会,“我们按照您的意见修改,您来领衔署‘第一编剧’,您说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
“这个剧,没有修改的基础。谁领衔也不行。”
孙先生硬挤出一丝笑容:“……梅老师啊,您也不要着急做结论嘛……您看咱们再慢慢商量一下好不好?……”
王先生接过话:“是啊是啊,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先去贵宾楼吃个饭,边吃边谈好不好?”
“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梅清风站起来,已经摆出了送客的姿势。
王先生看来是早已修炼出来的人,他依然笑容可掬,从小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一点小心意,我们知道看稿子是很辛苦的,一点点审稿费,请您笑纳……”
两位衣冠楚楚举止不凡的男人,此刻无比谦卑小心翼翼地看着清风,眼色如男仆之伺奉女王般殷勤,清风心里在冷笑:“把我当什么了?当成像他们一样的人了?”脸上便更加冷下来:“二位别客气了。——那咱们今天就这样?我确实还有点事儿,就不送了。”她轻轻推开那个信封,背起小包准备走了——她的包是赭石色的,很能装东西,动物园批发市场买的,一百块钱,但看上去似乎在一千元以上,给自己,她常常买这种“买着便宜看着贵”的东西,为此她还写了个豆腐块文章《穷人美》在晚报上发了。
她再一抬头,看到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孙先生的脸上还突然有了些戾气,两位也都站起来,整了整包,王先生收起一脸笑,语气突然强硬:“梅老师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跟冯总很熟悉的。”
而清风的反应似乎比他预料的还快:“那太好了,你们直接找他啊。三楼,304房间。”
两位下楼梯的声音还没消散,韦强就如天上掉下来一般出现在清风面前,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嘴上却说着相反的话:“你看你这个人,谈个本子,也没个技巧……你怎么上来就把人家全给否了?下次再谈,应当先说说剧本的优点,然后再……”
“要是没优点怎么办啊?!”梅清风犟头倔脑地甩了一句话,背着包儿走了,把韦强一个人撂在了那儿。但是这一回,韦强一点儿没生气。梅清风那一转身一甩包儿的样子,像极了一个高中女生——都奔四的人了,还是这种状态,韦强完全不明白她的成长环境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她根本不是女人,而是个女孩,跟一个女孩生气,何况还是可以为自己解围挡枪的女孩,那也太傻了。
梅清风终于在艺术处待住了。慢慢地,她也学会了谈“关系剧本”的技巧,如何能在轻言细语之间把致命的意见谈出来,甚至,干脆不急于否定,而是拖,拖到最后把对方拖烦了,人家也就不再找上门儿来了。这纯粹是国人的技巧,许多话不言自明,双方都给点儿面子。清风觉得自己终于学会了方式方法。
有天晚上,杜泽回来得早,兔兔又被爷爷接走了,两人便到附近的餐馆去吃饭。清风慢慢喝着皮蛋瘦肉粥,喜滋滋地说:“今儿我把何总闺女的本子毙了,何总不但没怪我,还在办公会上表扬我,说我原则性强呢!”杜泽眯起眼睛看着她,慢慢地说:“有没有搞错啊梅大小姐?你毙了她女儿的本子她还高兴还夸你,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你以为她真高兴吗?有哪个母亲女儿考试不及格还高兴?!你呀你!你是真幼稚还是装的?我真是服了你了!”杜泽看着清风一脸迷蒙的样子越发来气,“告诉你吧这整个儿就是一个阴谋!姓韦的在公报私仇。他何等聪明,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稿不能用,就让你来处理,表面上是尊重你信任你,实际上是断送了你的政治前途!……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梅清风,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你毙了你们副总女儿的本子,你难道还指望她将来对你的本子网开一面?!这是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到的啊!说你不食人间烟火你还不服,实话告诉你,你们艺术处不定多少人在看笑话呢,在她们眼里,你就是个白痴!”杜泽越说越气,说到激动处,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的餐巾纸给震飞了一张,邻桌投来惊愕的目光。
清风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韦强也是这样拍着办公桌,目光愤怒如火——怎么男同胞都这么爱生气啊?!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她这么招他们生气啊?!清风迷惘地想,而且,他们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太没创意了吧?
当然清风明白,杜泽是为了她好。
14
境外合拍的机会越来越多。冯达远亲自部署了一个任务:搞个境外拍摄,编剧请境外的作者来写。决定做一部有关加拿大小留学生的电影,因为这个题材事关无数中国孩子的家长,票房绝对不会差。名字都起好了,叫《归去来兮》。下达到艺术处,韦强考虑再三,还是找了梅清风做项目负责人,一是好歹她懂点儿英文,能省一笔翻译费,再者说,韦强何等聪明——他可不愿意第一部境外拍摄的戏连稿签都写不好,业务能力很重要,主要是容易过审。
出乎意料地顺利:一周之内梅清风就找到了一个境外作者。与其说是她找的,不如说是对方直接扑过来的。对方的英文名叫琼斯,华裔加拿大人,是去年清风旅加时认识的,现在是一家华文报刊的主编,自称采访过二百余个小留学生,对他们的生活学习都非常了解。
琼斯生得有点怪,两只眼睛像圆规画出来似的那么圆,一生气会瞪得更圆。翻鼻孔长下巴,笑起来很憨厚,他叫她清风姐姐,可实际上他比她还大几岁。琼斯积极得有点过了,刚刚听说这个选题,还没签合同便开始写梗概。他坚信,他在境外写小留学生的故事,无人能出其右。不到两周时间他便写好故事大纲,然后,打了个电话便飞了十多个小时来到中国——梅清风想了想,好像作者中还没有这么有干劲儿的,琼斯的干劲儿把她吓倒了。
赶紧向韦强汇报,韦强的干劲儿也空前高涨,当晚便订了“北京宴”的包房,还把冯达远也请来了。琼斯显然是没有料到冯总会来,他只带了两份礼品,明显是准备送给清风和韦强的。琼斯倒也直接,趁着冯达远和韦强谈话的当儿,压低声音对清风道:“姐姐,要不,我先送他们,你的以后再说……”清风看了他一眼,心里便有了鄙夷。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礼物,而是他对这一套的熟悉。此时两位领导已经转过头来,琼斯也顾不上清风的态度,急忙把手里拿的两份礼物献将上去,两位领导的反应却不尽相同:冯总是一如既往地正气凛然,只轻轻挥了挥手,韦强却很痛快地接了,然后又替冯总把另一份也接了,然后开聊。偌大一个餐厅,好像清风瞬间变成了一团空气。琼斯一脸谄笑,说着一些让人不断起鸡皮疙瘩的话,把两位领导哄得笑个不停。原来海外华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清风默默地想。后来冯达远因为有事先告辞了,韦强这才像突然想到似的转向琼斯:“我们对你这个题材是很重视的,不然我们不会让梅清风老师来做,她可是我们这儿的主力啊。”琼斯这才打了一个怔儿,把一双大眼睛珠子调向清风,媚笑着说:“那是那是啊,我和清风姐一见如故。我们谈得可好了,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个敝帚自珍的题材拿出来啊!……”梅清风冷笑一声:“一见如故?太夸张了吧?”
韦强一看清风那架势似乎又要犯葛,忙道:“好了好了,我们的清风老师喜欢开玩笑,琼斯先生你不要介意啊,那我们点菜?”清风抢过菜单:“我来吧。”自然,她是怕琼斯点了太贵的菜,在财务那没法儿走账——她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韦强上洗手间的时候,琼斯急忙作卑躬屈膝状:“清风姐,委屈你了,这样吧,你说个数,如果我拿到了稿费,你拿回扣怎么样?”
清风干了这些年,原是最讨厌什么回扣什么提成一类的词儿的,可是鉴于琼斯的表现,她一使性子便说要百分之十。琼斯立即满口答应。
双方谈得很好,韦强当场让清风把合同发给琼斯,两人都是一副喜笑颜开各得其所的样子。直到谈判结束送琼斯去宾馆时,清风才对他说,关于回扣的事情取消。没想到他一听此言好像天塌下来似的,他说清风姐我怎么得罪你了?是回扣还不够多吗?如果不够多那就加给你好了,我不过是要个名分罢了。
梅清风心里嘲笑着他的惊慌,本不想说什么,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你还真跟我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看到琼斯露出尴尬的笑容,心里又有点可怜他,暗想或许在海外生活还是太不容易了。于是提醒他赶紧看合同,有问题快点提出来。琼斯一路送出来,清风早叫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15
依然要回到家里。
杜泽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心情坏到极点。即使在家,他也只是往沙发上一躺,跷着腿看电视,家里像个火药库,一点点火星就要炸。清风本来就敏感,她变得很紧张。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她请来了一个每天做饭的小时工。小时工来自安徽,非常能干,糙是糙了点,可每天两个小时,洗衣做饭外带收拾屋子,竟然都能拿得起来,清风于是稍稍松弛了些。如今她写点东西都要偷偷摸摸的了,杜泽并没有说什么,可她心里紧张,每天,她只有等他们父子都睡下之后,才能坐在一部旧陋的四通2403打印机前面,盯着那窄窄的一条屏,用越来越粗的村妇一般的手指头敲字儿。她在写一部新的剧本,她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思写,不想其他,即使将来拍不成,也绝不后悔。每天只有这可怜的几小时,她让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自己营造的世界。她知道那是个不存在的世界,但在那个假想的世界里,她还能够让自己自由地活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杜泽再不给家里一分钱,整个家靠她撑着。她猜想他一定是在单位出问题了,可她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能问。而杜泽,却是接二连三地干出些不靠谱的事来。譬如,突然给家里买回一只巨大的冰柜,然后疯了似的买回各种肉类,都是在早市那种最便宜的地方买的,然后,因为忘了,肉都变质了,他再把变质了的肉给扔出去。每当他扔出去的时候就会大骂清风:“你到底管什么?!这还是不是你的家?!老子把东西都买回来了,你就不知道拿出来化冻做一做吗?!……”每逢此时,清风就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究竟是他变了,还是他本性如此,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每天骑自行车去早市,买回一大堆破鞋烂袜子,连床底下都塞满了。清风看着这个肮脏杂乱的家就心乱如麻,再想想单位那些令她头痛的事,便不由想着:“总有一天……”什么什么的,无非就是在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们,离开你们所有的人,到另一个快乐的无忧的自由自在的世界里去,那个世界只属于我——天哪,那是什么世界?她的心颤抖起来——那不就是极乐世界吗?难道人只有死亡才能进入一个自己满意的世界吗?现在已经人老珠黄,离开眼前这个人,她还有力气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吗?她怀疑,害怕。真的害怕。还是苟活着吧。勉强凑合着吧。忍字高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当年林彪回答越南来宾人民战争诀窍时,只说了一个字:熬——那么熬到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呢?白发苍苍老年痴呆的老妪?她不敢想了。
与她一样,儿子在家里也是噤若寒蝉。眼看儿子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加重了杜泽的烦恼。他的烦恼必须通过一个正当渠道发泄出来,于是他天天在儿子写作业的时候,在儿子身旁站着——他的指挥欲无法在单位发泄,只能发泄在家庭里了——殊不知他站在儿子身后,儿子会觉得魔鬼就在身边。光顾了哆嗦,哪还有多余的脑力来做数学题?!
她明白她必须忍着——她马上要去加拿大做前期采景,但纷繁的家事还在缠绕着她,儿子学习上不去,她明明知道是因为杜泽过度的严厉苛责,也要忍着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还要依靠他,她走了,他得管起这个家,管起儿子——但她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他把给她印的名片拿回来。她看了看,实在是难看至极。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多年前那个挺有品位的丈夫,糟就糟在她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后果是可怕的——他疯了一样把名片盒往地上一摔,名片散落下来,他用脚狠狠地踩,使劲儿拧着踩,一边嘴里还在狂骂着:“老子帮你还帮错了!对不起,从此以后老子还不伺候了!!”
她的心也像被踩了似的痛。是一种钝痛。她想,她不能再逃避了,等她回来,她要解决,她要和他好好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16
所以琼斯的邀请信来得恰恰好——正是梅清风走投无路的时候。
琼斯在邀请信里说:非常希望冯总、韦主任与清风老师到加拿大去考察指导。“考察指导”这样的词儿琼斯也会用,让清风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有别的项目需要韦强,艺术处派了副主任余志带队。临行前余志叫导演唐林和清风一起开了个会。按照惯例,谁做项目负责人谁管钱,余志却专门指定了唐林来管钱,对清风的态度也是格外可亲:“清风,你就让唐导管吧,他搞过几次境外拍摄,有经验。”清风连忙答应,心中暗念阿弥陀佛,她连家里的钱都不想管,何况单位的钱,还是得换算的加币,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正如她所想象的,出关之后,老远就看见琼斯一脸媚笑地直扑余志的行李车,他说他这次要亲自为他们开车,转遍加拿大的每个角落。第一个安排自然就是尼亚加拉大瀑布!
尼亚加拉瀑布真的令人叹为观止!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啊!确切地说,应当是三千丈才对!所有参观的人都领到一件雨披,没有这件雨披全身都要湿透,即使有这件雨披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琼斯拿着一个数码相机,煞有介事地拍了又拍。面对如此壮观的自然景色,清风完全痴迷,她张大嘴去接那瀑布飞溅的水珠,水珠如同珍珠一般流进她的嘴里,清凉甘甜如饴,——呵,有多久没尝到来自大自然的味道了!——那些飞流而下轰鸣巨响的瀑布,恰如无数的鸽子,长着光芒四射的翅膀,以重复的旋律在呼吁着上天的命令——有谁能剥夺它们的白衣和翅膀?!长着翅膀,就是为了飞翔的。她记得小时候她常常做那种飞翔的梦,但是翅膀还没丰满就受伤了,她觉得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有时她会在梦里哭醒——她的翅膀,是什么时候受了重伤的?
琼斯热情地在一旁当解说员,看来已经无数次陪人们来过此地了:“尼亚加拉瀑布是世界第一大跨国瀑布,另一边是美国的纽约州,当然,比我们这一边差远了!”琼斯兴高采烈的,满脸都是雨水,清风忽然觉得他这样子比之前可爱多了。“你们知道吗?是17世纪的一个法国传教士发现了它,把它介绍给了欧洲,后来是一个探险者给它起的名字‘Niagara’!它真正出名是因为拿破仑的弟弟带着新娘来度蜜月,这下子可了不得了,整个欧洲皇室的人都来这里参观,至今到这里度蜜月还是一种时尚呢!”
余志听得津津有味,问:“既然是跨国的瀑布,就没有边界争端吗?”
“19世纪打过一次,后来签了个协定,规定尼亚加拉河为两国共有,主航道中心线为两国边界。余主任你看那边那个桥叫彩虹桥,那边是星条旗,这边是枫叶旗,中间是联合国旗……”
清风转过头,看见唐林一个劲儿地用那个新买的奥林巴斯拍照,一句话也不说。唐林是20世纪80年代拍了电视剧《十一街》火了之后从西北的一家电视台调过来的。因为《十一街》,清风很尊重唐林。
17
毕竟是中加首次合作,加方很重视,琼斯人脉又广,竟然惊动了加方的国会议员,又有当地侨领投资,安排了接见。于是一行人去了首都渥太华。一片广袤绿地上的哥特式建筑,第一眼,清风就醉了——那是加拿大的国会大厦。
那高高矗立着的“和平塔”被誉为世界上最精致的哥特式建筑,也是国会大厦中最高的建筑,一座美丽的四面钟,五十三个铃铛组成的定期演奏的钟琴,在太阳光下泛着金箔般的光彩。
国会议员和著名侨领亲自来接,余志按照国内的惯例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却被议员客气地拦住了,议员说对不起,按照我们的礼节,应当请这位小姐先进。议员的话刚一落音,顿时乐声大作,皇家骑警身着深红的上衣和黑色裤子,头戴黑皮毛高筒帽,庄严华丽的仪仗队在草坪上慢慢通过——原来正赶上渥太华的卫兵换岗仪式。清风挺胸抬头走进刻满精致雕花的大门,在那样的时刻她没有忘记偷偷瞥了余志一眼,他被排在翻译小姐之后,脸色铁青。
议员亲自做导游参观参、众两院,在庄严肃穆的圆形大厅里有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大理石雕像,周围是早期历届总理雕像;东大厅有模拟的首任总理约翰·亚历山大·麦克唐纳办公室。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中心还有为纪念加拿大建国百年而建的长明灯台,据说,灯台之火点燃于1967年的除夕夜,并会长久地燃烧下去;灯台四周是加拿大各州的徽章,记载着它们分别加入联邦的日期。
双方进行了合作谈判。侨领很真诚,看来他非常细致地阅读了清风事先传过来的文案,他说凡是需要在加拿大拍摄部分的经费,全部由加方支持,场地也由他来解决。
互赠礼品的时刻到了,清风早已按照余副主任的交代准备好了礼物:一件是真正的中国古董——是一对上过鉴宝节目的被鉴定为真品的青花官窑瓷瓶,另一对不过是价值几十块钱但绣工精美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桌旗,行前余志简单扼要地说:假如对方真的对我们友好,并且在谈判中对于双方合拍提供实质性的支持,我们就送古董,反之,我们就只送桌旗。但是事情的发展很有趣:余志大概是因为进门儿的事心情不爽,向清风频频使眼色,意思再明白不过——青花瓷官窑咱不送了!可清风竟然假装不解其意,硬是把两套礼品都统统奉献出来。议员也高兴地回赠了礼物——是四枚有收藏价值的做工极其精美的皇室徽章。侨领则送了加拿大特产:顶级的枫糖和冰酒,并且热情邀请中方一行到家里用晚餐。“我太太做菜还是说得过去的。”侨领的脸上泛着心满意足的光彩。翻译小姐在一旁说,侨领的太太在整个渥太华做中餐都是有名的。
余志礼节性地表示了感谢,痛快接受邀请。出得门来,只见国会山的草坪已经亮遍美丽的灯——那是加拿大著名的声光秀(Sound and Light Show)。国会大厦及各处的雕像全部用灯点亮,大厦在模拟着人的讲话形式,用光与声来讲解加拿大的建国史。清风完全沉溺其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余志和唐林一直在小声嘀咕着。
坐上车,快到宾馆,余志才不经意似的说:“抱歉啊清风,我们想去卡西诺看看,就不去侨领家了。你代表我们去吧,一定要代表我向人家表示感谢啊!……”
清风怔了:“你说什么呢?你要是压根儿就不想去,别答应人家啊!人家太太亲手做了一桌菜,太不尊重人家的劳动了吧?!何况,对方是当地著名侨领,马上要合作,这样给人家印象多不好。对不起,我代表不了你。”
所有人的表情顿时石化。半晌,唐林笑容可掬地望着清风:“清风啊,你就权当帮我们个忙好不好?看在咱们第一次合作的份儿上,到时候,咱们剧组给你记头功!……”清风一向尊重唐林,且他平时总是不苟言笑,这个面子还真不能不给啊,可她还是觉得很勉强。“我就真的奇怪了,你们干吗那么迷卡西诺啊?!有什么好玩儿的啊?今晚上趁着吃饭的工夫把工作的事都敲定了多好,再说真的得尊重人家的劳动……”余志见清风已经松动,忙赔笑说:“一定代我们表示歉意!改天我们请他们到顶级的华人餐馆吃饭!……”边说着边和唐林下了车,亲自给清风开车门儿。琼斯见状也急忙下车跟在后面,一起把清风送回宾馆,千恩万谢地上了车。司机一踩油门儿,车飞也似的开远了。
那顿饭清风自然没有吃好,虽说是再三表示歉意,可连自己都觉得透着虚伪。侨领夫人的烹饪手艺一流,一大桌子菜只有三个人吃,剩下好多,夫人真诚地打了三个甜品包,请清风一定让余主任、唐导演他们尝尝。清风无奈只好答应,回到宾馆没见人影儿,司机电话说,余副主任让“把清风老师接过去”。
司机领着清风走进这个赌场的时候,至少该是子夜一点多了。那些坐在赌盘前的背影战斗正酣,叮叮当当的钱币声让她想起一句美丽的诗:大珠小珠落玉盘。可她立即又觉得是对这诗的亵渎。她看见连翻译小姐也换了一罐筹码准备上场,但是她没有丝毫赌的欲望,她很困,强打精神远远地看着余志、唐林和琼斯。
突然,她发现余志的手向那个装公款的军绿色袋子一指,唐林随随便便就抓出了一大堆钱。她就那么看着他们,就像看电影大片似的。这个大片可是非同寻常,看得让她难以置信。当时她还想,是不是他们赌晕了,搞错了,忘了那是公款了?!——而琼斯,大概是没有什么关于“公款”的概念的。他拿了那些钱就乖乖地换筹码去了,当满满的一罐筹码放到余志眼前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过去。
她没有冲到余志面前,却冲出了赌场。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逃离开赌场那种古怪的声音之后,她并没有觉得轻松,而是感觉到极度的孤独。
18
返京之后,梅清风一下子感觉到无法适应环境的强烈反差。
菜市场黑色的积水一下子弄脏了她的鞋子——那双鞋子,在加拿大月余期间曾经纤尘不染。杜泽在一旁不断地说:“别想入非非了,这就是现实。”
清风越来越无法容忍自己的生存状态。过去,她有一个不受外部侵扰的内心世界,可现在,这个世界在慢慢发生变化:单位让她深感压抑,而每天面对的这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儿子,更是让她像是喉咙里堵了一团棉絮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说不出来的滋味。
儿子越来越爱撒谎,她需要在家里照管好自己的钱包,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她细细地观察,发现儿子的模样在慢慢地变化,再不是那个没有任何破绽的美少年了,也并不是那种青春期“长咧了”的模样儿,而是一种从眼角眉梢,甚至从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悄悄生长出来的邪恶。是的,邪恶。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眼睛悄悄跟踪着儿子,发现儿子总是和一个叫作赵亮的高年级同学在一起,那个赵亮,脸上就有着一种青春期男孩特有的邪恶。
终于有一天,她从家里的电脑里破译了儿子的秘密:儿子在上国外的一个黄色网站!!她一步步点击下去,看到那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片和视频,她觉得自己都快断气儿了,翻了白眼了,天哪天哪!难道现在的小年轻就看这些吗?!想到自己青年时代的禁锢,她真是觉得太荒唐了,人的一生真的像一只工蚁呢,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只时代的大脚踩死。
但是她不敢告诉杜泽。
杜泽的目光越来越阴郁了,每天很晚才回家,盯着电视发呆,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电视上出现雪花点为止。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他爆发得像一筒火焰喷射器,卷了个昏天黑地。
那一天约晚上九点时分,正在外屋看书的清风突然听见炸雷也似的一声吼:“——我操你妈!!——”
清风飞也似的冲进房间,看见杜泽举着话筒,脸奇怪地扭曲着,张开大嘴怒骂,骂出一串串令清风胆战心惊的话:“你他妈王八蛋,你他妈还想控制我啊?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清风觉得全身都凉了——她冲上去夺话筒,被杜泽一把推开。她拼命向他做手势,他连理都不理,清风想,坏了,今后家无宁日了!
当然杜泽骂的是陆前宽。很久以来,陆前宽刚愎自用的性格早已让他倍感压抑,他竭力收敛,以他的总是爱走极端的性格,他把自己放得低得不能再低,低到了尘埃里,但是他很快发现,他步步后退的结果是陆前宽的步步紧逼,甚至发展到他最不能忍受的地步——当众被羞辱!
杜泽一直是主管财务的副总,而陆前宽最不放心的也是财务。陆前宽有两重不放心:一是觉得杜泽经常犯糊涂,二是觉得杜泽会忽悠,外边朋友多,怕杜泽借BO之力在外面打秋风。其实陆前宽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杜泽心里的确想那么干,但是还没来得及,陆前宽就已经走到前头了。
陆前宽调来一个叫李海滨的人,财会硕士,又有实践经验,不是傻子都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杜泽便觉得心口堵得慌。找了个茬儿,冲姓李的大发一顿雷霆,本想是投石问路,敲山震虎,谁知剑走偏锋,被陆前宽反制。李海滨看起来根本就没拿他当一碟菜,任他咆哮生风,李海滨竟然谈笑自若。而且,陆前宽竟然当着李海滨和全体员工的面儿,盘问他一笔分录账的问题,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杜泽把这些耻辱都锉成堆儿,小心翼翼地埋在心里。如今,他已经联系好了新单位,他马上要跳槽了,他觉得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了!于是他在电话里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自觉总算出了口恶气。
可是清风觉得心里不安。
杜泽兴致勃勃地到新的公司上班,依然是副总。一切刚刚开始,貌似风平浪静,于是清风也赢得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时间。她悄悄地找儿子谈,给儿子买世界名著,但她发现那些名著很快就像一堆破烂一样被儿子淘汰了。这是一个代用品的时代,一切货真价实的东西都不值钱了。但她真的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毁掉,她头痛欲裂,想找一件能够成为黄色网站的替代品,几乎均告失败。
清风不敢照镜子,她觉得自己在一天天迅速地老去。
还好,终于在暑期,儿子放假的时候,她买了一套金庸的《鹿鼎记》,假装随意地扔在那儿,被儿子捡去看了。这一看,就放不下了,连坐便的时候都捧着。她暗暗高兴,高兴得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那高兴就跑了。
丈夫、儿子总算是各就各位了,清风继续写那个剧本,写那个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她写了一个有关女性命运的故事。
19
梅清风写这个剧本的时候,觉得痛苦不再是精神化,而是像物质一般深深地在体内搅动。有时,她痛得写不下去,痛得自己如同得了绝症似的。是的,她觉得自己的确得了绝症,时代也得了绝症,而她与时代的绝症还是错位的。一切都无可救药。奇怪的是,有很多已经被时间掩盖了的往事,现在又历历在目,好像是刚刚发生,好像就在眼前。
她一天十二个小时坐在那儿写,废寝忘食,即使食,也是食而不知其味。她用这样的方式,成功地逃避了这个世界,也逃避了她自己。
突然有一天,梅清风的写作被打断了。
那个晚上是个普通的晚上,那个晚上和别的晚上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晚上充满了恐怖之声,那个晚上清风已经洗完准备就寝了。
有人敲门。
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进来,很客气地掏出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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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知道大事不好了。她趁倒茶的工夫看了一眼那张纸,只见红色印章盖着:西城区检察院。
杜泽就那么被带走了。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她缓过神来就开始打电话。那时还是那种拨的电话,拨到手指头都肿了,才找到正经出路——那是谢同,谢同的第三任妻子焦玫,是远近闻名的大律师。焦玫显然有着职业律师的素质,她异常冷静地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就把一位西城区检察院的朋友介绍给了清风。当然朋友是朋友,钱还是少不了的,清风把爬格子挣来的血汗钱交出来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疼。
四十八个小时之后杜泽被放回来,一言不发地把清风揽在怀里。清风悄悄地挣脱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习惯和丈夫亲热,何况杜泽说的话让她感到肉麻和言不由衷:“疾风知劲草啊,你就是我的小劲草!……”
听着这种话清风很不舒服。而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直到现在,杜泽依然避口不谈公司的真实内幕,这让她觉得内心深受伤害——这明摆着是不信任她嘛!什么小劲草,她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粒可以随意摆放的砝码而已。当然,从杜泽无休止的咒骂中她还是听出了一点端倪——好像是为了一件公司作保的事,杜泽被陆前宽诬为“挪用公款”。尽管已是90年代末,“挪用公款”这个词依然让清风感到害怕。这个词怎么就能跟自己丈夫挂上了?这个时候,她真不愿意想那句俗话——无风不起浪,有浪必有风。
杜泽除了骂人,就是傻呆呆地陷在沙发里,要么就是拿儿子出气。清风就找了各种茬儿往外跑,这个家里真像个火药桶,有一触即发之势。晚上,清风一个人钻进冰凉的被窝,她突然想,是不是所有的婚姻与家庭到最后都会走到这一步?!所有的人都不幸福,不过是有人善于伪装,有人比较直露罢了。
她心里惊惧,好像看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房间,有很多人在钥匙孔中窥视着,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20
但是她已经来不及细想,她又面临着新的难题——余志突然把一个写小留学生的剧本发到她的邮箱里。余志说这是一个现成的剧本,是沈阳那边一个在加拿大留过学的女孩写的,她本人就是小留学生。余志说:“清风啊,你看一下吧,人家说了,只要咱们用,不要稿酬都行,人家就要个名儿。咱们省点儿是点儿对吧,前期采景咱们花了不少钱哟。你看看,如果能用就用这个吧,和琼斯解约。”
清风目瞪口呆:怎么他说“解约”就跟说取消一顿饭局那么轻快呢?!她想起那只指向军绿色挎包的手,想起在他们“采景”的后半程,队伍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叫作小良的女孩,说是和他们一起搭伴旅游的,但是就在最后开总结会的时候,清风无意中看到他们“采景”的账单,里面有一项“翻译费”是开给任小良的,数目很高,可是任小良在沿途一次翻译也没做过啊。就在那一刹那,唐林在清风眼里一下子跌落到了尘埃中,简直变成了小人国里的人。几天之后,当她知道任小良原来就是何总的独女之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慨叹世风不古——自然对杜泽说了,杜泽却嗔她大惊小怪:“难怪你累成这样都不被提拔呢!——我都懒得说你了,这都是常用的套路。我现在真是心疼你们的领导,作为这么著名的大影视公司,遇到这样的员工,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清风在她的传统知识分子家庭教育中,是“吾日三省吾身”,还没来得及“省”,琼斯那边的电话就来了。琼斯简直是怒不可遏,本来就有点结巴的他完全语无伦次了,听了半天清风才听明白——原来采景之后唐林又单独去“招了一次演员”,去了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是在吃喝玩乐,最后两天,小留学生们排起长队等待挑选,有心的提前多少天看见海报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万没想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导演只问一个问题:“你们家是干什么的?”
结果,在这个问题的威慑之下,选演员变成了一场炫富的战争。“你知道他最后挑中了谁做男一号吗?”琼斯已经带着哭腔,“一个斜眼儿!因为他父亲排在大温富豪榜前十!姐姐……你觉得这正常吗……这、这公、公、公平吗?!……”
清风至此总算明白了余志让她看新稿的意思。她深知琼斯虽然层次不高,但还不至于说谎。
接下来的几天,琼斯的电话狂轰滥炸般地打过来,清风已经招架不住。“喂,对不起,这样的电话以后你别打来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你打给我毫无意义。”
“怎么会?!我明明看到他们很怕你……”
“什么?”
“他们很怕你呀!那次他们去卡西诺,你看余主任那个劲儿,说实在的,当、当时我、我都不知道你们到底谁领导谁了。”
“好了别说这些了,你得加快速度了,按合同交稿的时间快到了。”
当天晚上,清风看稿子到深夜,得出结论:女孩的稿子完全不能用。于是翌日见到余志她便谈了看法。余志问得很仔细,最后说:“我的意见还是换编剧。现在这个编剧太多事儿,他居然把状告到冯总那儿去了!昨天韦主任还跟我了解这个事……”
“换编剧?那绝不可能。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换编剧,总得有个理由啊!随便换编剧,那是影响咱们公司的声誉的。何况,这个女孩写的完全不能用,你可以看看,也可以成立一个评估团队,让大家看看。”余志没再争论,板着脸夹着包儿走了。
清风回到家里,自忖该喘口气儿,给家里做一顿好饭,刚把冰箱的鱼拿出来化冻,电话就来了。
“请问是梅清风老师吗?”
“是的,您哪位?”
“我是池季中,是池环的父亲啊。”
池环,就是那个写剧本的女孩。
好厉害啊,此刻,池季中——女孩池环的父亲就在她的门前——一辆闪闪发光的凯迪拉克就如此堂而皇之地停到了她住的这个普通小区的门前,如同凤凰落在了猪圈里,真是万分不协调。
她被请进车里,对方自然是十二万分的客气。“梅老师,别看我现在做点小生意,早年可是地地道道的文青啊!您的《智慧树》,那真是当年的一个经典,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还没有一个作品能够跨过去呀!……”
“您到底要说什么,请说吧。”
“当然……当然是小女那个剧本,您看……”
“我已经看过了,真的没办法用。实在对不起,而且……您想听真话吗?……我觉得,如果还来得及的话,您还是在您女儿选专业的时候把把关吧。”
“怎么讲?您是说,我女儿环环不适合做编剧这一行?”
“……您女儿,好像适合学理工。当然,这是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如果您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算我瞎说。……好了,我要回去做饭了……”
池季中一把拉住梅清风,活像一个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块飘木,“您还做什么饭?拉着您先生和孩子,咱们一起去吃法餐怎么样?东三环外新开了一家法餐很不错的!……”
清风轻轻甩脱,尽量温和地说:“您千万别客气呀,我们改天聊好吧?我真的还有事儿,抱歉!”
接下来发生的惊天一幕让她瞠目结舌。崭新的一大摞人民币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甚至都没有看到出现的过程,如同魔术师变出来的魔术,一瞬间的想法飘过脑海:原来传说中的砸钱是真的有啊!如一道寒流袭来:这个时代病了!病得不轻!在时间的断面中,治愈不了的伤,只能蔓延。——但她毕竟是没有修炼出来的,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这个镜头一出来,她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刚才勉强演出来的温和客气全砸锅了,但是在现实中是无法NG的。
“您快把钱收起来吧。不好意思!”她飞也似的下了车,关了车门儿。那车门砰的一声儿响,在池季中的耳中不啻于破五的爆竹声,不但爆响,还有着告别的意味,震得他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21
两天之后冯达远亲自打来电话问情况,清风简单说了说。显然冯总还是觉得情况了解得不够,韦强又让她去“韦办”谈情况。这时她才明白,琼斯绝非省油的灯,他一封实名举报信把余志和唐林告到宣传部的最高领导那里了。
“你处理得好!幸亏咱们没有换编剧!”韦强站起身咕嘟嘟喝了一大杯水——每当他特别紧张的时候总是喝水,“琼斯的稿子交了吗?”
“刚刚交,还没来得及看。”
“你马上看,写完稿签直接交给我。”
写完稿签直接交给他?这意味着,已经把余志晾起来了?她按照自己一贯的准则,有关余志的两次谈话、写手女孩父亲亲自上门砸钱之事只字未提——她觉得只要这部片子能顺利公映、公司没白花钱、影片有点意义,一切都要化复杂为简单,何况,她从来羞于干邀功这种事。
从“韦办”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坐在那台陈旧的打字机前,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韦强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今天又要彻夜加班看稿子了。
她忽然想起连续几天都为了忙工作没给儿子做饭了。
杜泽出差,她决定和儿子好好地吃一顿。
挑了附近最贵的粤菜馆,但是坐下之后她才发现,儿子一脸不高兴,她每点一个菜他就说一句“不爱吃”,可是让他点他又不点。服务员就站在一边,看着这奇怪的娘儿俩,僵持了很久很久。感受到服务员那种说不出来的神情,她觉得脸上已经挂不住了。
在她询问的目光下儿子突然站起,走了。服务员吃惊地看着她。她慢了一拍才有反应——她跟了出去,怒不可遏,理智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她拼命地跑到那个男孩的前面,一巴掌打向那张戴着眼镜儿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也是唯一的一次。
时间凝固了。
儿子已经长大了,她和儿子对视着,个子比他矮半头。她心里的痛楚和焦虑全部化成了愤怒,儿子的眼镜被打飞了,在路人的注视下,儿子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他尽管想装出男子汉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哭了,他的眼泪并没有换得她一贯的心软,她怒吼着说:“你走吧!该上哪上哪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要瘫软在地上,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奇怪自己几天之内竟老成了这样。但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怜悯,就像她现在不怜悯任何人一样。她知道,她又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然后,为一部电影的诞生,她还要继续去争论、修改、补漏,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绝口不言的,都要分清楚,一个小小的疏忽,就有可能全盘砸锅,全部的责任,最后都会推到她的身上;而如果成功,那就是领导的,是明星的。别人站在台前,她站在幕后——这些都是小事,对于她的大事,是那个电影剧本,当她把全部思维都调动起来应付这些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晚上十点半,儿子回来了。
儿子显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垂着头,提拎着书包,歪戴着眼镜,走进来。
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淡地说:“饭在锅里,吃完了,洗个澡。”
儿子答应了一声,就去盛饭了。儿子吃了又吃,儿子吃得特别多。她守在一旁看着他吃,多少年了,她习惯这样,她喜欢看他们父子吃饭,他们吃饭都很香,不像自己,什么好吃的放在嘴里都是味同嚼蜡。
晚上,儿子很快入睡了,发出很香的鼻息声。她打开他的作业本,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且,最近他再也没去过网吧。她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稿子,一会儿看着儿子,惊诧那么一个小生命竟然如此迅速地生长起来。儿子的嘴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绒毛,他有他的明天,有他自己的命运,这是给他生命的人无法改变的。曾几何时,他还踢着小胖腿儿一踹一踹的,她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给他穿上小毛袜子——那双袖珍的小毛袜还在抽屉里,现在只能装上儿子的一个脚趾头了。
岁月或许原本并不那么沧桑,是后来人用泛滥成灾的文字把简单的日子变得漫长。
她的泪水慢慢滴落下来。
22
一年以后,韦强终于被提拔当了公司领导。早在传言阶段、尚未坐实的某日,已经由冯总变为冯董的冯达远居然破天荒地请梅清风到办公室谈工作。艺术处的人都认为梅清风将大祸临头,清风自己也在拼命地回想,自己最近又毙了哪位要员的关系稿——然而门一推开,迎接她的是冯达远笑容可掬的大方脸。
“清风啊,坐坐。”冯达远指指身边一般让显赫人物坐的位置,亲自给她斟茶,“这是明前龙井,还好啦,你尝尝……”
“谢谢冯总,我不喝绿茶的。”
“哦,那这里有上好的金骏眉,好吧。”
这回,再不接过来就是不识抬举了。清风接过茶,道了谢,喝了一口。
接下来的事,令清风跌碎眼镜。——冯董竟然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希望:希望清风来接韦强的班。
清风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随着冯达远的讲述,清风眼前出现连贯的画面:
一个月前,韦强就坐在这儿——此刻她坐着的地方。
韦强说:“……如果让我提名,我提梅清风。”
韦强说:“……您觉得奇怪?其实不奇怪。梅这个人,优点缺点都很明显,缺点不用说了,过于感性、情绪化,甚至有时候孩子气。但是她的优点也是明摆着的:对剧本的判断力很强,解读分析能力一流,文字能力不用说了,人脉也广,艺术处负责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当然,还需要您好好调教……”
冯达远温和地笑笑:“他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在一些报刊上看到一些有关你的文章,还真是挺关心的,都让秘书剪下保存起来了。”他顺手拿过厚厚的一本剪贴簿递过来。清风接过,沉甸甸的,翻一翻,哟,还真的挺全,心里仿佛有股暖流涌过。
“唉,您比我留的还全。”她说着,低下了头,被人打败了似的——她最怕的,是别人对她好。
“韦强的看法,也就是我的看法,情绪化、感性……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磨炼磨炼,就会慢慢成熟起来。你看看怎么样啊,哈哈,不急不急,回去考虑一下,不用着急答复我。……”
上电梯的时候正巧碰上房管科的老张,老张一脸的笑,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压低声音说:“快分房了,您知道就成了,别告诉别人啊。”
在清风的记忆中,杜泽的眼睛里还是第二次爆发出这样的火光。第一次是在求婚之时。而此刻,杜泽迫不及待地让话语从舌尖滚出来,就像是湍急之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没什么可考虑的!马上答应马上答应!夜长梦多!告诉你,有可能领导不是找你一人谈话,备胎多了!你明天一早去第一件事儿就是这个,明白吗?!……喂!你懂吗?如果你不答应,那么另外那个上来的人就有可能把你整死!懂吗?那个位子比什么都重要,懂吗?哪怕你什么都不干呢,占了那个位子,就一直会享受那个待遇……明白吗?!……还有,最重要的,是你们那个房管说的,要分房子了,你知道处级的分房标准吧?你老嫌咱家太小不像个剧作家的家,那你抓这个机会啊!白拿的房子还不要吗?不要白不要啊!将来钱攒够了,咱再买一套怎么样?!……这个账你会算的吧?!”
杜泽眼里的火光几乎灼伤了她的脸,他的脸越贴越近,吐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她下意识地别过脸,还听见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别假清高了!你不是也希望你的作品能引起更多关注吗?那样你只有坐了位子才行啊,不然你拿什么和人交换啊?!……”
杜泽上班去了。杜泽的话还在耳边盘旋……真的是这样?真的就是这样吗?!……她抓起电话问朋友,一个挨一个地打过去,得到的所有答案都一致。还有几个朋友开玩笑:“喂,你一定要当啊!就冲能帮哥们儿闹点儿版权费也得当啊!那个位子可是相当有权力,以后哥们儿可就靠你了啊!……”
“唉,这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当啊!你们写作的人不是讲究生命体验吗?就是体验一把当官儿的滋味儿也挺好啊!……”一个她过从甚密的闺蜜如是说。
嗯。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一个人一生就这么几十年,什么都体验一下有什么不好?……她辗转反侧,想不出推托的理由。
23
她走进冯董的办公室。冯董笑吟吟地打招呼:“清风啊,来来来,就等你呢……”亲自倒水,杯子还没倒满,电话来了。接了有二十分钟,刚坐下来要谈,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制片人卢志雄。这可是当时全国炙手可热的大制片人,在外面接了几部电视剧,那几部电视剧在一年之内霸占荧屏,里面的演员明星俨然成了超级巨星,一年内就培养了一大批迷弟迷妹,于是卢志雄也顺理成章成了超级英雄,居然在网上与国师并列提起。然而在这儿,在这个古老的影视公司的一把手面前,清风看到他不可思议地缩着身子弯腰驼背膝盖发软,小心翼翼目光卑微不敢直视,她心里偷偷地笑了。
而冯董的脸竟然比著名的“变脸”还快,简直是转瞬之间,冯董脸一拉,面如冰霜:“……说说吧上次那事儿,一直等着你呢。”超级英雄卢志雄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一气,好像怕什么人听见了似的。清风忙说:“冯董我先出去一下。”冯达远瞪起一双正气凛然的大眼睛,“不用!清风你坐这儿。我们马上就谈完。”然后转过头去向超级英雄怒斥,“说吧!《拳击台》你赚了多少?你报的数和实际票房相差很多啊!《最上镜小姐》呢?别以为在外边儿搞电视剧我们就不了解情况!……还有《风儿在歌唱》《遥远的爱》《大爱无疆》……你一个个跟我说清楚了!!”超级英雄的头越沉越低:“冯董您听我说……”
冯董狠狠地拍着桌子,是用双手拍,清风吓了一大跳——这力度远远超过韦强和杜泽的总和啊!这可太不像平时很讲究礼节的冯董了!没容她想下去,冯董大声吼道:“卢志雄!!你别忘了一直是公司在托着你,你他妈的总共来了不到四年,你去问问,厂里有多少制片导演没事儿干,要不是前年做了那个反腐倡廉的戏,谁他妈的认识你是谁?!你丫当时不过给林复加跑跑腿儿当个小制片主任,告诉你,人家认的不是你!是堂堂的鸿毛影视公司!你他妈的翅膀硬了是吧?会撒谎了是吧?!甭拿索福瑞当幌子!索福瑞老总是我兄弟!收视该给你丫压下去照样儿压,你现在是不是觉着自个儿特是个人物啊?!……”
清风坐立不安,说实在的她觉得自己真不该坐在这儿看这一场戏。但是冯董又不让她走,她自己也有好奇心,而此时,她完全被好奇心攫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平时讲话很有水平、颇具风范的冯董竟然还有另一套话语系统,她眼看着超级英雄被这一套话语系统制服,头越来越低,简直快要跪下去了。
“……您……您容我说一句”,直到冯董骂到中场休息、茶歇之时,卢志雄才颤巍巍说出一句,“……《大爱无疆》《遥远的爱》的钱还没打给我,一直拖着呢,《最上镜小姐》已经打给财务了,三天前打的,可能得要五个工作日才能到账……其他的,都已经过来了啊……”
“你再看看当初的协议是怎么签的!”冯董把茶杯重重摔在桌上,“你到底得交公司的百分比是多少,回去看看再跟我说话!!”
“您……您说多少就是多少……”超级英雄简直要哭了。
这时,假如不是门铃再度响起,我们的超级英雄真要跌落尘埃了!进门儿的是大明星路和平。路和平进来,卢志雄哈着腰倒退着走了,活像古装剧里的太监。而路和平这位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上来就笑嘻嘻地打招呼,也没忘了跟清风点了一下头。“头儿,听说要分房了,这回可得想着我点儿了!上回那房子,真不是人住的,那……那户型也绝了,您猜怎么着?是长三角形儿的,为了节省面积,开发商这都想得出来……”
“不是人住的,那你不也住了吗?”冯董这时气定神闲地燃着一支烟,仿佛刚才那场戏完全与他无关。
清风想,这回应当是走的时候了,谁知再一次被冯达远强力挽留:“清风啊,你再稍等一等,等一等。”索性转过头去对着路和平,“老路啊,梅清风你认识吧?著名编剧,咱们艺术处的头一把,啊?”“认识认识,就是还没聊过天儿。那什么,头儿,说真的,这么些年了,咱对厂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从没跟厂里提过什么要求,这回分房,说什么您也得给我分套像样儿的房子!”
“那依你看,什么才是像样儿的房子呢?”冯董的声调里满含讥讽。
路和平压低声音:“听说陆琴园那儿有七套,是吗?给我一套,不过分吧?……那什么……”
“陆琴园那儿有七套?我怎么不知道?……谁告诉你的你找谁去吧。”冯董眯起洞察一切的眼睛,清风看到那目光在温和中有一道杀气,心里一凛,呵,她总算明白杜泽、韦强他们为什么老说自己“幼稚”了,说真的,在这样沧桑老辣的目光对照之下,韦强他们也该算是“幼稚”了,而自己,简直就是幼儿园大班还没毕业呢!
“去找房管老张去!他知道得比我详细!……清风啊,咱们接着谈……”
路和平可不是卢志雄!路和平是整个90年代家喻户晓的大明星,那部根据于无声小说改编的曾经造成万人空巷手绢脱销的电视剧《情网》,就是路和平主演的!那时的互联网还不发达,然而即便如此,发到公司给路和平的信也足有两大麻袋!路和平出行,即使是戴着大墨镜,也会有路人蜂拥而来,要求签名与合影。路和平演过皇帝,90年代的帝王戏还不多,所以路和平的皇帝成了数亿人心中最认可的皇帝,以致多少年之后的宫廷戏还被大家拿来与路和平的皇帝比较,最后结果永远是“比路和平演的差多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知名度甚高、深受广大群众热爱的大明星,在这个大影视公司的地位也是十分尴尬——清风其实早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在公司内部,一切都是与外面的世界相反的,譬如演员与编剧、导演的地位。在外面的世界,演员何等光鲜,编剧、导演走在街上,除非是国师级的,谁认识他(她)是谁?!偏偏艺术范儿比较强的编导又统统都是不修边幅的,年轻点儿的容易被人当作街头混混儿,老点儿的穿件时尚点儿的衣服,干脆就被人当成刷了绿漆的老黄瓜,横竖不被人放在眼里。可在公司内部,仅仅是清风这一等草民编剧,就能天天享受大明星们给自己开关电梯开关门儿的待遇,在开关的同时明星们都会压低声音说出同一句话:“老师,有好本儿想着点儿啊。”
而在冯董这里,鼎鼎大名的路和平干脆就是个零,甚至负数!
但路和平毕竟是路和平,星光熠熠的路和平毕竟是有脾气的!为了一套房子他已经忍气吞声了十几分钟,现在,他再也忍无可忍了!
“头儿,我今儿是请了假特地从横店赶过来的,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儿!您也知道我这回演‘飞夺泸定桥’受了多大罪!得有七八次从马上摔下来,冰天雪地愣往冰河里跳,一天一天威亚上吊着,成天坐办公室的能分那么好房,怎么着也得对我们一线的高看一眼吧?!”
冯董突然冷笑一声:“从你第二部戏就演男主,难道公司还没有高看你吗?你能有今天,当然主要是你自己的努力,可难道不也是公司的重点培养?说到《飞夺泸定桥》,我还正想找你呢。”冯董站起身慢慢踱步,“可是有不少人反映你公开刁难导演啊!听说,你拿着剧组的道具手枪质问导演:‘那时候有这种枪吗?你丫细查查,别丢人!’导演是比你年轻经验不如你,可你也不能是这种态度啊!还有,更严重的:你三番五次地催导演解散剧组,仨月之后再聚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意味着让公司多花多少钱吗?三百万!!三百万啊!不是你的钱!!”冯董突然把一双皮鞋碰得啪的一声响,“告诉你!别看你现在是大明星,全国各地宠着你惯着你,你的灰色收入有多少我门儿清,可老子就是不吃你们一线明星这一套!话说白了,《飞夺泸定桥》剧组不能停机,愿意拍就拍,不愿意拍就给我滚!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的人有的是!”
路和平脸色瞬间煞白,站起身摔门而去,大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行老子到外头买!老子自己买!”——这气急了的话随着砰的一声门响,吓得清风几乎跳起来,但她同时发现冯董像没听见似的,打开一个卷宗,慢悠悠地嘀咕:“哼,一个大男人骑个马摔下来七八次,还好意思说!……清风啊,有几点我要跟你交代一下……”
她心里一凛,这么说,他已经认为我是板上钉钉了?……没容她想下去,办公室主任老宋又按铃进来:“冯董,客人已经到了,您看是……”冯达远从容地看了下表:“哦,到点了。请他们进来吧。清风啊,你也一起。是韩国电影代表团,谈合作。将来这些各国影视代表团多了,你也实习一下。……哦欢迎欢迎……”
进来四个韩国人,两男两女。真没想到,没整过容的韩国人,竟然丑得如此有创意,他们的脸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如同飞沙走石一般。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叫朴金玉的,身材活像是早年东北打水的“柳罐儿”,上窄下肥,脸上抹了很厚的粉,虽然一眨眼儿就掉渣儿,却也填不满那些坑坑洼洼。眼睛细得像线儿勒似的,嘴唇像被打肿了似的撅着,并且,从那双线儿勒细眼背后射出的光也远非坦诚。清风于是把目光移向那个年轻些的,更是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朴金玉的年轻版。急忙问了名字,还好不姓朴,姓郑。那两个男的更像是孪生兄弟,都是一律的小细眼高颧骨,说话的语调非常夸张,清风知道正是冯董本人把韩流引进了中国,功不可没。
谈合作,韦强当然也必须在。韦强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的,清风一眼盯住那条宝石蓝的金利来领带,正是当年自己的馈赠。当年多么想看一眼他穿正装的样子啊,她无数次地在脑海中画好了他英俊潇洒的蓝图,可现在,无论是他穿顶级时装还是丐帮服,在她眼里都没什么感觉。只是偶然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想起他,想起当年自己对他的那种莫名的情感,会有一种隐隐的痛。
韦强却是恰恰相反,他觉得这个叫作梅清风的女人,是需要长久相处的,时间越是久,越是能见到她心地的清澈,她像个孩子似的从不防范任何人,别人也用不着防范她——但是他不了解的是,梅清风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哪怕是曾经的沙子,只要挡过她的眼睛,她就会永远记得。韦强以为他们的关系早已恢复正常,可实际上,他已经永远从这个女人的心里消失了。
自然会一直谈到吃饭的点儿,双方客气一番,冯董竟出人意料地同意了对方的建议:尝尝韩国菜。于是到了京城最好的一家韩国会馆。形式氛围都好,九十度弯腰客气也少不了,就是上的九道菜里,没有一道是清风喜欢吃的。
24
席间自然要谈及中韩两国的电影,双方当然都是客气得要命。清风虽是很烦韩国人的做派和长相,然而对韩国电影却着实敬服。金基德、李沧东、朴赞育这三大导演的片子,她是每片必看,好在那时卖碟的小胡每周必来,小胡来的日子,便是整个艺术处欢欣鼓舞的日子。时间长了,小胡竟已经弄清谁喜欢哪类的片子,一到清风这儿,就是伯格曼法斯宾德汉内克库斯图里卡昆汀马丁斯克塞斯格林纳威外加韩国那三大导,其他的人基本上是商业片娱乐片就足够了。
所以当韩方首席朴正南先生问起谁看过他心中的顶级大片《约定》、冯董何总韦强余志等面面相觑之时,清风小声说:“我看过。”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清风最怕这种时刻,或许是天性害羞,她总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做个局外人。但是如今关系到“国家荣誉”,也是不能在韩国人面前认输的缘故,她说:“我看过。”
首席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哦,梅小姐,你喜欢这个片子吗?”
“非常喜欢。特别喜欢全度妍的表演。”
首席简直喜出望外:“原来梅小姐喜欢全度妍?!”
“当然。我认为她未来将是韩国演艺界的女神,她潜力太大了!虽然不算太漂亮。”
首席激动得有点夸张:“梅小姐的品位真的很好啊。……那么请你预判一下,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哦,这个太难预测了。”清风淡淡的,喝了口茶,“如果按我个人的品位,应当是《海上钢琴师》。”
首席如同遇见知音似的伸长胳膊跨过桌子和清风握手:“按你们的话来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英雄所见略同!……”
大家都哈哈一笑,站起来干杯。
“不知朴先生对我们的电影怎么看。近期的,有什么比较中意的吗?”冯达远微笑着。
“中国电影,都很好!很好!……”朴正南显然是在努力回忆看过的中国电影,但是显然是想不起来。坐在一旁的朴金玉开口了,声调极其温柔,与柳罐般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中国有一部电影,叫作《甜蜜蜜》,我很喜欢。是那个叫张曼玉的女明星演的,男主角叫……叫……”
“黎明。”清风说。
清风并没有察觉,听到《甜蜜蜜》这三个字冯董的眼色便划过一丝沉郁。很久以后她才悟到,韩国人的说法其实很伤冯达远的自尊,他在这个影视公司干了多年,经他手出过无数的电影电视剧,可韩国人单单喜欢一部香港片,而且还是香港即将回归时的片子。更有甚者,他发现韦强他们也表现出高度认同,清风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刚进门儿时那种神情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遇见知音式的喜悦。
冯董适时地把话题转移到合作项目上来。
何总、韦强、余志他们都立即追随转移了话题,可清风还在与朴金玉小声聊着《甜蜜蜜》。
25
“韩国人真会过啊,居然连泡菜也算是一道菜!”这是回到办公室后清风说的第一句话。
冯董哈哈一笑,而韦强严肃指出:“梅清风,你的毛病又来了!人家是客人,人家请我们吃饭,再怎么不好吃,起码的礼貌是要有的吧?!”
“是啊,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很有礼貌的呀。可现在回到自己人这儿,你不能不让我讲真话吧?”
冯董笑对韦强:“你别说,我还就是挺喜欢清风这个直来直去的脾气。现在的这种直性子人太少了,你没见一个个到我办公室来的人腿都打弯儿吗?那种人说的话我能信吗?”
“您就惯着她吧。”韦强咕噜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转向清风,“你还就得改改你这个劲儿,动不动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韩国人?人家来谈合作,招你惹你了?!”
“哼!跟你说,从这届日韩世界杯起我就看不上他们了!韩国人太玩儿赖了!把西班牙、意大利这样的世界强队都给黑下去了,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你没看球儿吗?你看见他们球场旁边挂的那个牌子了吧?还有,他们那些韩剧,动不动就把中国的针灸刺绣经文古训说成是他们的,恨不得孔子孙中山都是韩国人,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那你还跟那个高丽大婶没完没了的……”
“咦,你这不也歧视人家吗?……”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见面儿就掐?……今天有点儿累了,咱们聊点儿轻松的话题吧。清风啊,你们编剧界的那个什么高叔宝你熟悉吗?”
清风点点头。她本来以为冯董要谈关于艺术处接班的事儿,正想着该怎么应付。
“他嗑药,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不嗑,就写不出本子来!你们猜怎么着?上星期我就去了他们定点嗑药的那个零号公馆,在那儿待了一宿!”
“啊?!”清风惊呼起来,韦强也明显吃了一惊。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我这是真正的体验生活,你们敢吗?你们不敢!”
“……那您也不想想,您是堂堂鸿毛影视公司的老总,万一警方突查,您要是被逮着了怎么办哪?……”
“他们现在都有非常先进的测试器,谁吸了谁没吸,当场就能测定。”
“那也不对啊!您的身份在这儿摆着呢,万一被查了,那不是成头号新闻了?!……”
冯达远笑一笑,点起一支烟,“高叔宝那个人,平常还算是正常吧?……”
冯达远谈笑风生地聊着高叔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风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狂风骤起,仿佛暴雨即将来临。
“冯董我得走了,好像马上要下大雨。”
“坐我的车,我送你。”
“不了冯董,那什么……我……我认真考虑过了,艺术处那个位置还是留给别人吧,我……我可能干不了。”清风像是犯了大错误似的深深垂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心里在准备着领导们晴天霹雳般的发作。
但是没有等来,她抬头看看,两位领导都静静地吸着烟作沉思状,于是她又补了一句:“以后公司有什么不好处理的稿子,我还可以义务地看。”
两位领导吐出的烟圈儿慢慢升起,交融在了一起。
26
外面已经狂风大作。
清风在电话里跟杜泽简单地说了整个过程。
清风没想到的是,杜泽的暴怒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杜泽怒得像是要隔空扔过来一柄方天画戟,不不,说是骤雨般的箭镞更贴切些。
“现在不能说你是幼稚了!你是弱智懂吗?!天哪我怎么娶了个白痴老婆!!……大家都在演,为什么就是你入不了戏?!”
清风的眼前出现的是遥远的一幕:杜泽抱着百合花,一脸甜笑:“真的清风,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女孩,你真是冰雪聪明!你是个罕见的天才,你有顶级的智商,连最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行了!你等着我,马上要下大雨,我先去接儿子,再去接你。”
清风没说话,默默地收了线。
清风把自己的那辆破自行车从车库里推出来,发现自己没带任何雨具。天已经擦黑了,雷声滚滚,所有的同事早已下班,但她突然觉得很兴奋,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迅速地跨上车,飞也似的骑进瓢泼大雨之中。
她在暴雨之中一路逆风,拼尽全力不让狂风把自行车吹倒,扑面而来的雨点打得她满脸生疼,有几次,她怀疑自己的脸已经渗出血来。
后来她真的出血了,是鼻血——有多久没流过鼻血了?还是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突然有两滴血流到试卷上,她很害怕,老师领着她走出教室,为她找了干净的棉球。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的初潮,因为受凉和过度紧张而经血倒流——天呐,现在不会也是这样吧?她想着自己的日子,是的,差不多是这样。
于是忽然之间,一切都变成了外化的世界,她心里在编着一个故事:一个孩子在慢慢成长,慢慢长成受不了伤、刀枪不入的模样儿,所有的伤口都在暴雨中隐隐作痛,孩子忍痛把那些伤口从身体里掏了出来,鲜血淋漓。
她的心在一瞬间疼得发抖,不听话的泪水冲出来,和雨水搅在一起。
一辆公交车紧贴着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公交车上的人们看到整条黑暗的街道只剩了一个女子在艰难地骑着自行车,狂风卷起她的长发,暴雨已经把她全身的衣裳都淋透了,那件白底绣着灰色花纹的衬衫,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内衣。雨水不断地从额前的头发上流下来,鼻血把她的前胸弄得一片狼藉,可她似乎对一切毫无知觉,面无表情,看不出年纪,只有嘴唇在冻得发抖。头发挡住眼睛了,她会用手飞快地撩一下,这时候车把就会歪了,单薄的自行车如同一片羽毛,随时都会被巨大的风暴卷走。
几个坐着公交去上夜班的年轻工人被这奇怪的景象惊呆了。
“女士!向你致敬!!……”突然的呼唤打破了她的冥想,她这才感觉到一辆公交擦肩而过,贴得也太近了!几乎撞上了她的车把,几个年轻男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她挥着手:“厉害厉害!向你致敬!……”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儿,但同时又听出那呼唤中没有嘲笑、没有幸灾乐祸,是小时候听见过的那种声音,那种北京男孩带着点儿坏劲儿的、善意的声音。她庆幸自己的眼泪一直藏在了大雨中,没有被发现。
那呼唤突然给了她一种刺骨的温暖,仿佛唤醒了她心中隐藏的芯片,那些飞速旋转的芯片闪闪发光,她整个人都浸透在光里,暴雨化作外在的世界,与她完全无关。是的,她总是这样,总会有一个细节、一个微小的光亮,在她需要的时候,跳出来救她,就像她写的剧本那样——对于那些一直期待神迹降临的人,只要昼夜还在更替,只要有一间陋室还亮着灯光,只要产房里还有婴儿的哭声,只要她湿透的衣裳还在黑暗中泛着青花瓷的颜色,——尘世间或许有比神迹更美丽的。
她竟张嘴去接那飞溅的雨水,雨水有土腥味儿。她突然想起尼亚加拉那甘甜如饴的水滴,那些飞流而下轰鸣巨响的瀑布,恰如无数的鸽子,长着光芒四射的翅膀,在暗夜的天空中飞翔,有多久没有做过飞翔的梦了?有多久,她总是在暗夜中惊醒,恐惧之蛇会趴在她的背上久久停留——时间变成了一种暗物质,在慢慢侵蚀着她,毁伤着她,毒害着她。她故事中的那个孩子,无论怎样拼命抵抗,最后还是会在时间的暴雨中,慢慢入戏、成长,直至成为一个陌生人。——许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童话,有一位白发先知重复着说:“这世界不会有另一种终结。”
“你是个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白发先知狞笑着贴近她的脸,越贴越近,变成了杜泽的脸、韦强的脸、余志的脸……他们怒火中烧,眼睛变成了棕黄色,嘴巴张得像是要吃人,双手拍着桌子,但是在狂风暴雨中,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于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个暴雨之夜,那个叫作梅清风的女人无数次摔倒又起来,满身泥水血水狼狈不堪地挣扎着。这种不识进退的女人,连上天也无法怜爱,所以,她必须是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
但是她却出现了幻觉:她仿佛觉得自己受伤的翅膀又能飞翔了!虽然痛,却依然能拼命鼓动着,风驰电掣般地,冲向前方未知的风暴。一个念头牢牢地攫住她整个的心和脑,她几乎要大声叫出来了:先知说的不对!——这世界,一定有另一种终结。
一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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