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四月份,是我最想回家的时候。回家看看那些黝黑的土地抽出的新芽,闻闻被春风吹翻的新土是否依然是以前童年时的味道。
童年那时,年少的我们总能找到玩的,一排蚂蚁都可以足够我们观察一个春天,石头深处的黄泥可以足够我们玩一个夏天,一小堆牛粪也足够我们燃烧一个秋天,塑料垃圾袋拼成的长龙足够我们跑一个冬天 ,春夏秋冬从来不缺玩具或玩的。在玩时,伴随的还有一首首童谣,多快乐。十多年后由于机缘,我曾有幸反复阅读迟子健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思想于是游走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煤矿小镇上空,寻找一直被乌云所蒙蔽的真相。于是又让我深深回想到我那快乐的童年也有过如此一般乌烟瘴气的场景,所以我不得不为自己的童年再挖掘一次。
是的,我用稚嫩的笔写四万多字阿湘家的故事,初心并不是想做作家的,因为我知道我那层层叠叠群山中七八个山头围成一圈里的小山寨小屯不可能或极难出作家的。如果说我为何竟写出那几万字,并不是有天分,而是小时的一个梦:想找到像阿湘爸一样的讲故事者。可我的寻找显然徒劳。当我明白阿湘爸走了,再找不到那样的讲故事传承人,于是我拿起了笔。对不起,自我感觉《我们的童年谣》写得还好。如果它还能感动你,那么应当感谢的是这一行行这一页页文字很多不是虚构,它们真实存在于我的童年。童年的一切本应稚嫩纯真,但因我碰到了这个故事,使我不得不过早成熟,过早体验了人生。因这只是农村,是我所在的中国农村发生的故事。随着城镇化推进,《我们的童年谣》这样的农村故事已极其遥远,或将永不复现了。
可童年的那时对我来说最正能量的是听阿湘爸讲故事了。他们家离我家有二三十米远,我喜欢他在猪圈上讲有勇有谋的小鸡,喜欢他那生动的表情。除了他,那个被重重叠叠大山包裹着的小寨人再没能找到讲故事讲得这么生动的第二个人。我还很羡慕阿湘妈的长发,羡慕她嫩白的脸和妖娆的身姿。我羡慕有男子一般气概的阿湘。直到阿湘妈从外婆家回来之后,这一切才慢慢在改变。后来阿湘妈、阿湘爸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逝去,把我整个童年带进人生必然存有的生老病死状态。站在野猪岭山下迎着风看看哪一片云朵扩散起来,我要感受我的童年快乐,却更多的是悲凉的阴沉的天气。我至死不会忘记我儿时的玩伴阿湘,那个布满悲伤的天空下,阿湘爸、阿湘妈悲怆的葬礼,阿湘爷孙子小菜死了唯一的希望在破灭,还历历在目。
当我决定开始着手写阿湘一家的故事时,我的心颤动着。当我的笔越描越深时,我发现我的眼泪已成行。那是因我太了解他们家,虽然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在短短几年里一个家庭在我眼前破毁,多么沉重的话题,那么沉重的故事,叫我不得不深夜里断断续续抹着泪写。我要把这个似是故事,却不像故事的故事说下去,也可以说是想把阿湘爸讲的故事传下去。只要我一天没有讲完他们的故事,我就会一天都在梦里梦见阿湘爸的螃蟹脸和从背篓里露出头的他;梦见阿湘妈那有着洗衣粉清香的长长头发和她那看起来比较正式的葬礼;梦见小菜盘腿坐在哑巴姑姑旁,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故乡那座高山岭野猪岭山顶的石头;梦见正被烈火焚烧中的阿湘;梦见抱一小坛骨灰盒在大雨里轰然倒下的阿湘爷。过去这么多年了,的确有很多我不可能记起了,可当我一开始讲或写,回忆里阿湘爷、阿湘爸、阿湘妈、阿湘、小菜(志方)和小冷等全都一股脑儿活生生地涌现出来。
其实如果你不曾经历过孤独,你就不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孤独。或当你处于真正失望和绝望时,你才不能不真正地喜欢上孤独。写阿湘一家时,我是否陷入了一种孤独?我想不是。因我真正的孤独是在我刚出生那晚被父母反背着闯进一片几无人烟的大森林里,那时幼年的我才真正孤独。那时,在一个叫木独的山谷,父母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深山老林里种着一小片一小片苞谷、薏米、姜。为了有更多收获,他们常把我丢在地头,让我一个小小的人躺在一个大大的山谷,虽然周围繁花似锦,但也让我看到山谷里孤独的天空。好在我英明伟大的父母在我快要到读书年纪时机智地把我带离三个人的山谷,从此我不再孤独,而拥有了欢乐的童年,有了好玩伴阿湘,有机会得以聆听阿湘爸幽默的故事。我同时也有机会看到,我那近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为什么整天想着跟他们一样的人都可以解脱了,而他们却还在慢慢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一处一处地变老。这时死也许真是一种解脱。可相反,阿湘爷对生活充满渴望,但生活却对他越来越苛刻,他身边的一个个亲人,从老伴到儿子,从儿子到孙子,甚至儿媳、女儿,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于是,坚强的阿湘爷在走路时一次次地跌进天坑的瞬间就知道老天对他是没有眼的。
唯一可安慰的是,太阳是公平的,每天东升西落;月光依然普照着每一家每一户。于是倚在小学校操场旁的矮墙上,每当看到那一束束好像是金黄色的月光或粉红色的阳光都正常地照着阿湘家的茅草屋时,我便宽慰了几许。
写至此我想:人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很正确。不过是否也有一些时刻,生活比艺术更高明呢?特别像阿湘家故事面对初初写作的我。我只是粗粗梳理阿湘家故事的皮毛,事实上阿湘家的故事比我的作品更复杂、更神秘、更诡异,那么我的小说创作在阿湘家的生活面前,只能低下头。
感谢《广西文学》的老师,是他们来到那个被大山包围着的小寨看到了我的故乡,并在已残败了的阿湘家老屋转转走走,从而理解了我的小说,让我们的童年谣得以唱响,阿湘家的故事有机会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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