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唯一的语言是“啊”字
1母亲的语言是一个字:“啊”
母亲的语言只是一个字:“啊”
这个字,喊出了母亲一生的苍凉
瘫痪,失语,大小便失禁
腰断,无法躺,日夜枯坐床边
等天亮,等天黑
如此往复,已七年矣
七年里,她唯一的语言
只是一个“啊”字
这个“啊”字
喊老了春花秋月
喊碎了人间冷暖
父亲沧桑的眼神
母亲喊成唯一的伴侣与依靠
一声声悲戚的呼喊
催生了父亲额上的皱纹与白发
还有多少暗夜里父亲压抑的泪水
父亲说,他们年轻时
他为了养家糊口,供女儿读书
他们十余年如一日,分居两地
而当他们老了
父亲搬不动广东的水泥板了
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外出打工
不料她打工的那间厨房
埋葬了她的小小愿望
从此,她只能守着一架轮椅
以“啊”字代替万语千言
此后父亲的工作便是
日夜解读母亲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语言
2
2009年10月21日
一个与往常没有任何异样的日子
凌晨四点多,母亲与往常一样
闻鸡鸣而起床
出门时
母亲用那把陪了她几十年的木梳
刮亮了头皮和依稀的白霜
她对父亲说:
今晚发完工资,我就不去了
父亲说:
太累人了,咱不去了
母亲轻快地划着两扇赤脚
披雾斩露,穿过一条条茅草路
赶到城里“醉春风”酒楼时
她精准地猜测,早上五点半了
厨房的师傅老徐刚买菜回来
她一把接过菜,在晨光里淘洗着
当一天的喧嚣褪去华丽的外衣
晚上十一点,窗外的月光朗朗如日
母亲却还在跟碗碟战斗
她抬头望了望月光
冲伙计们敲开她铜锣一样的嗓子:
今夜的月光真好
等一下我好赶路啊
声音在月光里摇晃了一下
接着,灯光摇晃了一下
接着,酒楼旋转了
接着,伙计们旋转了
接着,老板娘旋转了
接着,一条秘密的黑色小道
在她脚下延伸
她在那条小道上飞奔
窗外的月光追了她一路
终于被她甩下了
她一个人在黑色小道上飞奔
当母亲醒来,已是半个月后
她想说说黑色小道上的惊奇体验
她想说说这半个月里她漫游的故事
当她张口,她发现
除了“啊,啊,啊”
她的语言已来自另一个世界
尘世的人谁也无法翻译和解读
她想站起来,再看看窗外的月光
再摸摸那把泛着油光的木梳
当她伸开手脚,她发现
右手和右脚,被什么绑住了
从此,她“啊,啊,啊”地呻吟着
她用白色的床单裹住绝望
窗外的月光,用绝望裹住她
用泪水清洗她的皱纹和白霜
3
啊!啊?啊……
这是母亲唯一的语言
感叹?疑问?叹息?
谁也无法解读和传译
母亲倒下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世界不认账
她打工的“醉春风”酒楼不认账
劳动保障局说母亲到“醉春风”酒楼
打工才十八天,还没签合同
而且母亲已超过五十五周岁
劳动保护法是保护不了的
“醉春风”酒楼的老板送来五百四十元人民币
她赔着善良的微笑:
“这是她工作十八天的辛苦费,
她那么卖力,那么能干
现在又生病受这么多苦,
我再加两百元给她,
表示一点我的心意”
老板反复强调
母亲是自己生病倒下的
与他们无关
那晚,母亲倒在“醉春风”酒楼的厨房
老板叫在公安局工作的儿子开来宝马
由在医院做医生的儿媳妇开道
和在派出所做所长的丈夫
亲手把母亲送上手术台
父亲赶到时,母亲已躺在手术台上
母亲为何倒下,父亲一无所知
胆小怕事,一片树叶落身上都害怕的父亲
感恩戴德地接受了老板的仁至义尽
感恩戴德地被隐瞒了所有真相
所有人都不提一个敏感的词:
劳动强度过大
所有人都不提当晚
发工资时老板跟母亲的吵闹纠纷
所有人都善良地把责任推给“病”
当母亲从手术室出来
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了她的昏迷中
当母亲一个半月后从昏迷中醒来
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了她的“啊”中
那一个“啊”字
盘旋在她余生的苟延残喘中
盘旋在她屈辱的泪水里
盘旋在她命运的皱褶里
每日,她用轮椅丈量生命
用叹息计算自己在人世剩下的日子
【叙事性诗歌诗论】
诗歌的书写有多种方式,叙事是诗歌传达的方式之一,古往今来留下《长恨歌》《琵琶行》《孔雀东南飞》等许多脍炙人口百读不厌的经典名篇,当代诗歌也需要这样的叙事名篇。无论是在时间、空间还是内涵上,叙事都可以拓展诗歌的传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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