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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秋季开学的前一天,我走进了这座骑楼。骑楼与周围民居截然不同:七开间上下两层的拱形廊窗,整齐划一而又气派堂皇;粉白的墙,素雅洁净而又庄严神秘。门拱左柱外悬挂着一块牌匾:中国人民解放军桂西游击队指挥部旧址。我以为找错了门,仔细再看,门楣上还有一块牌匾:古河中心小学。
这是一座旧式学堂。木门敞开着,花岗石门坎被时光的脚步打磨得油光锃亮。后廊往左,一鼎大钟悬于墙角,簨虡有些陈旧,却依然保持最初沉稳的姿态;往右,是山墙外通往二楼的木梯,厚重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轰咚轰咚的木质声响。凭栏西望,靠山脚,也是一栋二层教学楼,灰砖青瓦,但非旧物;南北各一排砖屋,围成四合庭院。这就是古河学校的全部。
毕业分配到古河,我喜出望外。除了青春的亢奋,更多的感觉像是走亲戚,这是因为邓老师的缘故。

骑楼学堂
邓老师,名举三,与我父亲同庚。他调到乃良小学来,我正读三年级。邓老师不但算术教得好,木工也了得。之前,学校里被我们弄坏的桌椅门窗,归我父亲修理。在暑期的雨天里,父亲以他精湛的木工手艺轻轻松松地换取每天十二分工分。邓老师来了,就轻轻松松地把桌椅门窗修好了。他要做这件事之前,必借走父亲的木工工具,诸如刨子、凿子、锯子、墨斗和曲尺之类。开始是我一件一件地拿,父亲从不反对或阻拦。能用匠器,知是高人。终将坐不住,父亲借故找校长喝酒去。回来后,对他的兄弟说,邓老师有文化,所以木工做得好。言下之意,父亲木工做得好,也是有文化的。父亲的谐谑幽默,有对邓老师的赞许,也有对自己的自信。此后,每烧一锅好酒,必让我到学校去把邓老师请来同饮。苞谷酒是父亲饷客的珍馐玉液。在他们大碗喝酒大声说话的黄昏,我是他们最忠实的听众和小厨。慢慢地我多少知道了一些邓老师的“历史”。原来,邓老师读县高时成绩特好。高考后,大学录取通知书被某个干部私自扣压,他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因为水性好,他进了水文队,成为一名疏浚河道的潜水工。在枯水季节,整天潜入冰冷的河水暗礁寻找炸点或安放炸药。入水前半瓶白酒暖身,出水后白酒半瓶驱寒。从此落了严重的胃炎。水文队解散后,他选择了回乡当教师。为何远调乃良,没说。不久,又被调到古文,又成了我初中时的英语、物理老师。“文革”后,才调回古河。
以前的学生,今天成了老师的同事,我有些惶恐。邓老师好客重情,时常邀我到他家喝酒。他做的鲜姜炒血鸭,堪比大厨,血醋溶酱芬濡不腻,略有腥臊味,却聊胜于无。悠久的稻作历史和丰沛的水源,固化了古河人伺养土麻鸭的喜好。耙田、插秧或耘耥,仔鸭脚跟前后啄虫撒欢。以后的日子,鸭群在河里凫凫捣捣,随稻谷成熟,羽翅渐见丰满。这时候的鸭子最好吃,不腥不臊,不肥不柴。过节或来了贵客,就成餐桌上难得一见的主菜。
久闻黑山羊的盛名,只是囊中羞涩而从未浅尝。每月凭票供给的半斤肉,牙缝都塞不满,豆腐自然成了上等食材。古河街的豆腐论块卖,两指厚,三指见方,柔软润滑而又极富韧性,略带的豆腥味让人垂涎欲滴。正街拐角的大姐做的豆腐最抢手,常常在中午前就会售罄。在街上,差赡之户,几乎没有一家不在一月中煨三五次豆腐汤的。豆腐堪与肉类媲美,吃法可简可繁,因而也成了学校食堂常做不鲜、屡吃不厌的菜肴。我虽是初履斯土,却很快对此物偏嗜。探究古河豆腐的绝妙之处,我想,与黄豆的品质和烹饪的细节无关,而是与古河的水密不可分。
酒酣耳热,我喜欢打听古河的风土人情、名人逸事。比如名噪一时的文艺队和农民画家花冠山。往远的说,唐向岩、覃道平、花蕴山、吴介三,都是古河的革命先烈前贤。覃国翰,十五岁参加苏维埃政府自卫军,历经百色起义、红军长征、解放战争,九死一生。新中国成立后被授予少将军衔。捡近的说,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兰朝贵,颇受器重。为了能娶青梅竹马的地主女儿做老婆,毅然决然回家种田,成就了一段佳话。邓老师说,古河人从来都这么率性又韧劲,但他从不说自己的母亲。

古河田园风光
邓老师的母亲,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慈眉善目。每次来,总见她极其安静地坐在门里侍弄着针黹,飞针走线比年轻姑娘还利索。她是街上享受政府津贴的功臣之一。年轻时,她是花家读了十年私塾的才女。1926年初,邓无畏挂帆而下,在古河上岸,就住在邓家的阁楼,农讲班则在花家的后厅堂里开讲。她加入农会时年方十六。而后成为苏维埃政府最年轻的妇联会主席。与李明瑞夫人过从甚密。“四一二”事变后,国民党残酷镇压农民运动,至1931年5月苏维埃政府被迫解散。为了躲过追杀和寻找组织,她以裁缝的身份在古文、江南、黎明一带辗转,两年后才回到古河嫁进邓家的门。这些,还是邻居覃世杰老师告诉我的。她叫花彩凤,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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簨挂钟鼎的廊角与老师食堂仅有一墙之隔。一日三餐饥前饱后的际遇,无法回避被撩拨的冲动。每一次出神的凝视,总感受到一种秘而不宣的神力,传达着某种高贵的暗示。四合院的流动空间必然有限,下楼上课,下课上楼,甚至睡觉,都会生出更多可以连缀的东西。缘于对骑楼、学堂以及古河历史渊薮的兴趣,迫使我近似于一个考古者的疯狂而眜险搜奇和钩沉梳理。

花彩凤用过的缝纫机

文武钟
古河乡始置于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明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以远,设官置为兴隆土司所在地。更早些则得益于造船业的发达,红水河的内河运输也逐渐兴盛。自古以来,饭稻羹鱼的古河,早已是富庶之乡。这里的老百姓都擅长种麻织布刺绣,更有悠久的经商传统。据邓、花两家的后人说,他们的先祖从广东梅州随船行商至此,见此处宜稻宜桑宜渔宜商,遂居下,至今已十代矣。
古建筑之一的文武庙,如今残垣断壁,苍苔斑驳。“文革”初,践踏文明的鲁莽与无知,文武庙遭受毁灭性的洗劫,所有文物沉瘗于河,巍峨的庙宇也倾覆于瞬间,唯有文武亭里的文武钟因力不能及而幸存。至夜,街上的老人眜险而众舁之于骑楼,并醵资作簨以藏。铭文记载,此钟铸于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信士善举的初衷和期盼,以及表达对神祇的敬畏与虔诚。于今,大铁钟反成了人们禳灾之物,巧用红色旧址匿藏“四旧”,也算是一件奇闻逸事。颠覆人神之间的主宰地位,不在于神的旨意,而在于人的意识形态。
土地革命时期,这里成为右江农民运动发祥地之一。《都安人民革命史》记载,1923年9月,韦拔群“三打东兰”后就派遣革命活动家沿红水河流域开展革命活动。同年10月,古河街爆发了反军阀、反贪官污吏、反劣绅土豪的游行示威。虽受镇压,但却开创了民国以来乡村农民自发性的反地主反官僚反军阀之先河。在列宁岩农讲所里,古河乡就有七人之多,并且很快成为桂西早期革命农民运动主要的发动和组织者。
古河街人对前贤先烈如数家珍,至于学堂却语焉不详。没有典籍记载或碑刻、题记,关于学堂口口相传的留存记忆,在琅琅书声中渐行渐远如一张张模糊漫漶的拓片,很难组接成一种可能性的真实来还原学堂的前世今生。
无法详悉学堂募集的每一个细节,其过程应该是十分的繁杂和漫长。大量的现银和实物,以及水塘、山林和田地的纳捐,为日后的学堂管理和持续事务提供了保障和可能。可以想见,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十分繁琐的工程。所有的木材采自都阳山脉的深山老林,然后改水路放排到古河渡口。永靖的火砖,四联的石灰,也必由水路运达。至于石匠、木匠、泥瓦匠的甄选和聘约,无需舍近求远,古河街从来就不缺乏匠人和把头。然工程历数年之久,才得以告罄。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洋务运动促使新式学堂由城市而农村逐渐兴盛,只读四书五经的私塾已成昨日黄花。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已成国人共识;工业化进程对改革旧式教育的呼声如风雷般震荡,变科举、兴学堂的热潮,也由西江逆水而上,随着商船在这里登岸。而清廷昏聩,国力衰微,官办学堂离乡村仍十分遥远。街上的商人与时代进步思想息息相通,其中不乏一些文化品格较高的商人受到新式教育的影响颇深,集资办学也就顺理成章了。在中西文化交媾的清末民初,古河人盱衡现今,丈量未来,凭借已有的金钱力量和社会声望,进行一次具有崭新的价值观念和社会态度在偏僻乡村的自觉尝试,这是旧式教育向近代教育的转换,是从乡村私塾那一块被千年风雨剥蚀的青石板上,至少让这个小镇提前了半个世纪,一步跨进了新式学校。

都兴区时期的排凳
学堂的出现就注定其命运的不同凡响。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古河经历了红水河流域有史以来最为惨烈最为颠覆的革命性时期,无数的志士仁人在这块热土上,洒热血,抛头颅,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历史的再次选择,让古河又一度成为中共右江地委、右江干校、右江报报社的办公所在地,以及桂西纵队指挥部在这里运筹帷幄,指挥滇黔桂三省交界的解放战争。与之盛举的是右江干校在学堂里开班,仅第三期学员就有三百四十五人之众。为此,家家开门迎客,扫室让房,挑水劈柴,摘瓜送粮。书写广西革命史是绕不开这座小镇的,也绕不开这座学堂。历史的使命和际遇,注入新鲜血液般赋予学堂鲜活的生命和丰富多彩的内涵。先烈前贤生命轨迹的重要时段,将古河定位于革命历史大坐标弧线上最辉煌的一个点,里程碑似的成为永恒。
柔姿嫋嫋的古河曾负载过那么多铁血男儿的聚会和气吞山河的抱负。恢宏的历史背后的精神力量远非神祇所能承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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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农耕文明与河流有关。仙女洞只是一个传说,让寻幽探险的游人在精疲力尽之后得到好奇心的慰藉与满足。文武庙,百年的历史渊薮,包括这座骑楼,不算太久远,不足以说明流域文化如此深厚的积淀以及深刻的影响。

龙伏泉

“文革”后重建的文武庙,庙前为文武亭
一个周日,我逆水流,攀巉石,步仄径,穿过荆棘藤萝,在大山皱褶的最深处,见到古河的源头。龙伏泉静如处子,一泓碧潭深藏于巉岩之下,远看如一块遗弃于山野的碧玉,近看,泉水如汤似沸,淙淙流淌,没有奔雷轰鸣之势,也不作低吟浅唱之态。眼前的滔滔涌泉,不可想象,是怎样在万山之中一滴滴地汇成涓涓细流,又是怎样地浸透、冲刷,于是就有了地下暗河,激流涌动,历尽千难万险,在这里冲破岩层的束缚,神秘地打开一个缺口,源源不断地流向原野,滋养着这一方水土。这是比生命更加久远和幽深的渊源存在,是孕育生命的生命本源。面对一泓碧潭和川流不息,我不敢大气喘息,唯一能做的就是投注以真挚的情感和尊敬,从此对生命的感悟升华为一种精神信仰。
我不是地理先生,也不会堪舆之术,但却十分肯定这是个风水宝地。龙伏泉是一条伏龙山下修行的神龙,它轻轻一掰,都阳山脉在此列队让行,扇开一马平川的峰丛洼地。南去诸峰壁立如削,连绵起伏;北行高岗止于学堂山,濯足于红水河。洼地平坦如畴,阡陌纵横。神龙化作泉水淙淙,四季荡漾,流过田野,穿过石桥,一路慷慨施舍,广布恩泽,最后以瀑布的激情注入红水河。而与之相对峙的是芭楼山②,仿佛猛虎飞来之势,壁立千仞,直播河心,逼迫直行的河床在它的脚下左拐了一个弯。传说,每隔几年,芭楼山绝顶会发一次光,光束如炬如柱,探照着夜空和村野。我是凡胎肉体,始终与这种神奇异事无缘。这里的人们从内心深处尊敬和热爱这块神奇的土地和美丽的河流,甚至于崇拜和敬畏。他们的先人把房屋建在贫瘠的山脚下,前人对天地自然的种种禁忌,他们始终谨守如仪。门前屋后,龙眼荔枝百年老树,绿荫披纷,古意纵横,有原始林莽之气象;河床两岸良田美池,屋舍俨然,鸡犬相闻,有田园风光之意境。水美地肥而稻种两造,稻子成熟时是古河最美丽的季节。此时,河谷胜似一幅巨大的壮锦,主色调是金色的稻浪,或小桥流水人家,青峰翠峦彩云,或晨烟暮霭帆影,朝霞夕阳归鸿。

右江干校时期区镇居住的房间
我发现,最热闹的还是学校门前的石拱桥。桥长丈许,高八尺,下有深潭,水可没人。入夏,村里的孩子都来这里玩水,从桥上赤条条一个猛子扎下去,要的是清爽的感觉。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直到天黑,也难见歇息。晚饭后,大人们也抱来牙牙学语的小孩,走向桥面,把孩子往河里丢,让他在水里扑腾几下,随之跳下,把他抱起,再上石桥,再丢,如是者三。他们说,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不呛几回水,怎能成为红水河的浪里白条?
小水电站的建成让古河成为最早用电的乡村。然而,古河人却习惯了烧火做饭。不是有蕴藏富饶的煤矿或处在植被丰茂的林区,而是有一条远比煤矿和林区所不能比拟的红水河。虽然河水桀骜不驯,每年却为他们带来取之不尽的财富。一到雨季,上游无论哪一条支流突降暴雨,山洪暴发,携带原始森林里的枯枝朽木,从千里之外奔泻而来。这些被他们叫作“梢”的漂浮物,最多的是苇秆。对古河街来说,是大自然的赐予,是伸手捞得的财富。为了捞梢,每家每户都有一艘小船。一旦雨季将临,他们便将提前请匠人来修理补漏,这是绝对不能省略的。否则,船漏河中,那是一件不但丢脸还要丢命的事情。河水真的暴涨了,街上的年轻人像相中了媳妇一样兴奋而忙碌。他们沿水岸逆水行舟,十里外则泛舟中流,任凭涛飞浪涌,如囊中取物般捞取急浪里的树梢。河水裹挟着残枝朽木在急流中沉浮,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山林里砍伐后来不及搬移的原木,还有被冲散的木排,如脱缰之野马,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把小船撞得粉碎。若是百年不遇的洪水,那又是另一种景况,洪流挟万千雷霆之势,排山倒海,咆哮奔涌,而河岸边的百年老树,临水而居的木楼,轰然坍塌,被洪水吞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事情几乎年年都在发生,红水河为了一泻千里而不择手段,摧枯拉朽般地毁坏着一切,而另一面却慷慨地馈赠着下游的人们。千百年来,下游的人们在河里捞取上游流失下来的一切物件,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大自然的馈赠,似乎天经地义。这种馈赠仪式年年举行,而且今后还会一直举行下去。
对年轻人来说,捞梢是惊心动魄的绝活,是炫技的舞台,是博得姑娘芳心的表演。或飞舟激浪,棹歌中流;或风高帆满,随波荡漾;倘若误入漩涡,则要识水性,辨流向,顺流巧劲划出;或被巨浪掀翻,不但人要自保,小船也要追回。有时候,人命不比一只木船值钱。但这种事情少有发生。到岸时柴梢已堆得老高,船舷与水线齐平,似乎再加一根苇秆,小船就要沉没。等候多时的家人立将柴梢搬往高处,以防急涨的河水再把柴梢冲走。偶尔他们也会钩回几根圆木,或几个人合力拖上一棵连根带梢的百年老树。也常常有人从急浪里拽出大木柜什么的,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其移上水岸,柜门打开,却爬出一个惊恐万状的大媳妇来。
捞梢随洪水消退而结束。而挑梢回家则要持续好些天。梢堆阶墀,从渡头延伸到公路边;没有标记,无人守候,待到晒干了,才挑回自己的家。挑回家的绝对是自己的那一堆,从未有过因挑错了而引起纠纷的。倘若真的挑错了的,再把柴梢往那人家送去就是。

红水河。芭楼山。瀑布
古河街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捞够了一年的烧火用柴。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居家七宝之首,不可或缺。有了柴,小日子就会过得从容许多,也滋润许多。有烧不完的,还可以出卖。卖给学校、商店、粮所、邮电所、米粉店、烧豆腐的小铺。在打击投机倒把的年月,这样的买卖一直是允许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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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水河,一条天然的运输大动脉,贯穿滇黔桂粤港澳,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就了无数个街镇的繁华和热闹。而“桂西小商埠”说的却是古河街。
古河街并不大,仍是旧时模样。街中的小广场,就是圩场的所在,现已废弃多年。其间,旧船横七竖八,显得有些空旷寂寥;四周不乏青砖灰瓦的高墙大院,虽然有些破败,仍然有些凛然的气质;原来琳琅满目的店铺,现在已成了居家的厅堂。上了年纪的人依稀记得曾经街市的繁华与热闹,以及入夜灯火的辉煌与迷离。只有一条青石板路,在街巷里恣意铺陈,一块一块地铺砌,鳞次栉比地串缀,好似一条龙道,一头连着小河岸边,一头弯曲着伸向红水河渡口。过去水路是唯一的运输通道,云贵的木材、桐油顺流而下,本地的云香竹、八角、桂皮、木炭也在此装船起锚,到贵港或梧州,再倒船出港。载着粤港的煤油、布匹的小火轮也在此泊岸中转,借风帆的力量送往东兰、天峨或贵州。经年累月,古河商埠,舳舻相继,桅樯如林,云帆蔽日,颇为壮观。顺流而下的木排也在此搁滩沽酒。因此,商贾云集,客栈酒楼,当铺烟馆,曾极盛一时。小镇上的壮锦最负盛名,是大小船舶离埠时必捎带之俏货,有“桐油十桶,壮锦一掐”之说。现在,公路沿河岸蜿蜒,汽车不可一世地绝尘而过。曾经的千帆云集、百舸竞渡已成过去,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也不复存在。人为的行政划分选择了不通公路的对岸,计划经济又粗暴地剥夺小镇应有的名分,如曾经的豪门贵妇被一纸休书而立即变成怨女,从此衰落萧条。只有入街口的卜秋米粉店照样开张,照样人来人往。无论什么时候,门口的躺椅上总是坐着一老者,烟袋不离身。曾经的老船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滔滔河水不断地回忆着船走大藤峡、夜泊梧州港的激情岁月。从街口往里走,青石板像涂了蜡一样光亮油滑,似乎可以照出天上的云朵。沿街的寄楼廊下十分宽敞,只有放学的时候孩子们背着书包雀跃着,偶有山里人挑担坦然而行,直奔码头,便知道今天是河对岸的百马街的圩日。
过去,古河有种田、织锦、经商诸多职业。虽然商通沿海口岸,但其偏低的贸易份额,流域土地贫瘠、物产单一、环境恶劣和水路风险,以及商道非制度力量的不可预知性,不足以让这里的绅商成为钟鸣鼎食的豪户巨贾,从而也掣肘了小镇的永久性繁华与昌盛,更多的是农耕社会价值观念的根深蒂固使然。

古河码头
然而,近几年人们似乎感觉到小镇有了复兴的迹象。不知从何时起,山里来的担夫还在街口就被拦下,一番讨价还价后,挑子上的花生、绿豆、火麻、腊肉、家禽、香糯一一被瓜分。点清钱数后,他们一再叮嘱:下次来,还在这儿卖。山里人也乐意省下几分过渡钱,还省了脚力,然后花一角五分钱吃一碗鲜肉粉,再到国营商店扯几尺布,抓几颗糖,买些日用品,就此打转进山。这种过去被叫作投机倒把的买卖,对于现在古河人来说并不手生,但却十分的谨小慎微。然而,易手的山货绝少在河对岸的集市上再现,有些成了傍晚餐桌上诱使孩子们早点回家的香味,更多的是被货车司机带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变成了寄居城市多年的人们品尝家乡味道的小吃。
白天的街道似乎很安静。若是农忙,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因为他们的田地离家很远,远到江南、岩滩、北景。但人稠田少,用不了几天,拾掇完了农活,便挂帆飞流直下,回到街上。农闲了,他们坐在自家当街廊下,纳鞋底,补衣袜,或聊天叙家常,十分慵懒的样子。偶尔有样板戏的女腔清唱从某个阁楼窗口漾出来,让人恍惚觉得那年月不曾走远。若是曩时,年轻人应该整天泡在排练室里演节目。然而,文艺队已经解散,能够通过高考出去的已经走得差不多,留下来的自然要谋求一条生路。古河的阿妹不愁嫁,她们美丽大方、勤劳贤淑,是远近闻名的,只要愿意,嫁到大城市也不是什么难事。街上的男人自古以来就不缺乏智慧和勇气,有的拉出个建筑队到城里包工程,有的进山伐木做了排子客,有的去十二坡开荒种果,也有跑运输做买卖的。覃世杰老师的大儿子在文艺队里是主创,不演戏了,就拿着父亲的单反相机走乡串寨,做了乡村摄影人。后来干脆在家门口挂了招牌,开了一家照相馆。渐渐地街上就有了私营日用百货、农具、化肥、兽药、粮油土特产商店,也有了饭店、旅社、药铺、发廊。先前倚靠老宅门槛梳理最后几根长发的老妪转身一变,成了酸摊、油炸豆腐颗、绣品布艺、发卡头饰耳环的摊主,他们衣着光鲜,精神抖擞,笑容可掬。古河街渐渐地找回了昔日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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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空仿如擦洗过一般圣洁深蓝,稀疏的晨星犹如镶嵌的金银饰物,闪烁着华贵而玄秘的光亮。此时,一栋老宅的厚重木门咿呀打开,走出了一个少妇。她是昨天才过门的唐家大媳妇。她挑着水桶,走过青石板路的街巷,悬挂当街的蜘蛛网告诉她,她是第一个来到河边汲水的人。可她并不知道,这是古河街上女人们的规矩。为了让新媳妇在过门后的第一天最早汲上第一桶水,她们有意集体迟延一刻钟才出门挑水。当然,没等她把第一担水挑到家,随后来河边汲水的人已经络绎不绝。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与水溅在青石板上的清脆犹如一支美妙的晨曲在街巷里回荡着。晃荡的水溅出桶外,把青石板路打湿,渐渐地留下了两条越来越重的水渍,延伸到小巷的尽头,消失在每一扇木门里。
五更鸡挑水是古河街千年不变的铁律。无论是新来的媳妇,还是做晚辈的儿女,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水缸灌满,保证一家人的一天用水。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天天如此,家家如此。起初我有点纳闷,很快也就不问自明。人们把小河的白天让给了鸭群和水牛,让给了淘米洗菜的阿婆,让给了浆洗五颜六色的少妇,也让给了无遮拦无羞耻的童年。

红水河。芭楼山
其实,白天的水质未必到了不能饮用的地步,之所以如此苛求,却另有深意。它是传统家风的维系与继承的载体,是先人们虔诚信奉的生活禁忌和大地伦理而形成的流域文明,在这里构成简单而沉重的生态元素和朴素的孝道情感,接受与传承在生活琐碎中渗透到每一个细节。
一次家访,更让我领受到流域文明的深厚与绵延。
在某个周六的下午,我坐着从都安开往都阳的过路班车,到燕林已是黄昏。正是晚稻收割时节,农民收割着分田到户后的第一茬劳动果实,那种热闹的劳动场面无法形容,家家都很晚才回家做饭。我的学生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病倒,那一夜我就住在学生家,受到的礼遇至今不能忘怀。家长很热情,特意舂几斤刚打上来的新鲜小香糯来煮饭,让我尝个鲜;那香味像个不安分的精灵四处游荡,惹得左邻右舍跑过来问个究竟:你家有客啦?吃罢晚饭,安排给我洗漱。先是端来一个大木盆,然后再端来一个小木盆搁在大木盆里,小木盆里盛的是洗脸水,还搭一条新毛巾,一半浸在水里,另一条干毛巾却搁在大木盆边沿上。这种分盆洗漱的礼制是过去大户人家才有。我虽然听说过,但从未见过,也从未受过如此厚礼。临睡前,学生的提醒,方知立于床头的那个竹筒,就是为客人半夜小解之需。如此看来,洗漱套盆和尿筒在这里并非小众物品。这些饱含深情和深意的古老习俗和生活伦理,这些关于流域民族的禁忌和习惯,不仅使一代代壮人们生活得有操守、有敬畏、有意境,更有生命与伦理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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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河,是一条小河,是一条中国版图上无法标明的小河流。龙伏泉是它的源头,全境不过几里长,或许它的地下暗河还要长得多。淙淙清泉,曲曲折折地流过田畴、村庄,然后以瀑布的形式注入红水河。对红水河而言,它不过是涓涓细流,对古河而言,是一条小河对一条大河微不足道而又执着的回馈。正因为有了无数的涓涓细流,红水河才得以丰腴、妩媚,才有狂野、暴戾的资本。大河不因其大而拒绝一条小河的流入,小河也不因其小而放弃入海的梦想。
古河,是一个地名,是中国版图上行政级别最低的乡村。与珠三角比,绝非广袤之野,富饶之地,虽无巨商大贾、朱门红墙,却有一座百年学堂,因学风之盛,贯穿古今,利往千秋。还有一条老街,因都阳余脉,水乡名埠,自古繁华。更有烟桥画柳、风帘翠幕,参差几许人家;黄壤之膏,田野之沃,滋润一波波小流域文明。小河的久远绵长和幽静平和,与红水河涨涨落落和荣辱盛衰,见证了壮族先民的耕猎、捕捞、狼烟、图腾。纵然它曾经被无数次地改变,被改变的存在是暂时的,存在的自然是永恒的。小镇不因行政级别而存在,不因河流大小而盛衰。
如果把红水河比作母亲,那么,古河就是它的儿女。古河之所以成为百年古镇,构成了行商坐贾生活程序的一部分,正因为这条小河流的温柔与濡养。这是一幅极富于软性美的水乡归舟图,商旅数日的惊涛骇浪,急流险滩,风餐露宿,历尽棹篙之累、纤索之苦,一旦停泊,弃舟登岸,看到小镇的另一番景象,钟鼓喈喈,炊烟袅袅,锦被暖阁,灯红酒绿,犹如进入了轻柔软语、缠绵悱恻之乡,便有了到家的感觉,那喜悦就是逍遥的至境吧。因之而成就了一条小街、一个商埠、一座小镇,也成就了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神龙藏深泉,猛虎卧高岗。青龙白虎之地,庇佑和滋养着古河这一方风土人情。
古河,一条从远古走来的河流。
古河,我的河,我心中的河。

革命时期的草鞋布鞋
注: ①古河,古为百越之地,宋为兴隆土司所在地。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改土归流”,古河设乡,归都安县管辖。民国二十年(1931年)设都兴区署,辖古河、都阳、棉山、镇西、六也、三合、鸣凤、大化八乡。1961年古河改设办事处,管辖都阳、江南、雅龙、六也、百马等五个乡。“文革”前撤办事处设古河大队,归百马公社管辖。1989年恢复设立古河乡,属大化县管辖。其境内一条小河流,叫古河,又名清水河。古,壮话音译,“我”“我的”的意思。
②芭楼山:古河对岸的一座孤山。芭,壮话音译,“山”的意思;楼,壮话音译,“我们的”的意思。“芭楼”,壮语的倒装句,“我们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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