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城与乡:疼痛的多重纬度——《广西文学》散文新锐专号印象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7126
韩颖琦/著

  尼采曾经说:“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忘记。”阅读《广西文学》散文新锐专号,最直观也最深切的感受是,这些入选的散文作者,有的在追忆似水流年的暖伤情怀中书写着青春与成长的疼痛;有的在失去亲人的悲恸与历史的回望中感悟着生命生生不息的传承;有的焦虑于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双重失落带给人类的危机……无论哪一种书写方式,都是在“城”与“乡”的大背景下,共同聚焦了“疼痛”这一人类普遍的情感,并用他们风格各异的散文笔法,为读者展示出疼痛的多重纬度。

印象一:追忆似水流年的暖伤

宋先周似乎是一个对疼痛格外敏感与钟情的人,那些书写疼痛的文字散落在他的散文中,俯拾皆是。在以《疼痛时光》为题的散文中,作者追忆了过往的一段充满感伤与疼痛的教书生活。回到穷困闭塞的家乡母校教书,应该是“我”疼痛感的主要来源,因为“我”并不甘心于这种“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的安排,“我”的心和梦一直在远方。家乡凋敝的现实,促使越来越多的学生放弃学业,“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乏味而无望的教书生活似乎更多地表现为如何与一群鼠辈斗争,如何怕酒又屈服于酒、因酒而遍体鳞伤。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日子里,“我”变得沉默了,拼命地压抑着青春的骚动和不安。终于,“我”有了逃离的机会,然而,这段疼痛的岁月却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杨仕芳的散文在凭吊曾经的教书生活时,也同样表达了对乡村教育现状的反思。杨仕芳是一位在小说创作领域成绩不俗的侗族作者,在小说中,他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对于人生荒诞感的体悟,都曾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散文《月满西楼》中,“我”生活过的林溪镇即是他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林荫镇。散文回忆了“我”在林溪的一段教书生活。在这段寂寥无望的岁月里,“我”与阿胜、阿杰和阿兴一道,品尝着青春的苦酒,“我们迷茫、焦虑和恐惧,无时不渴望着逃跑”。酒之于阿杰,是对生存之痛的麻痹与逃避,也最终夺去了他的青春,散文写出“我”没有见到阿杰最后一面的痛惜:“他死了。他死时我在外地,回到县城才听到他死讯。他已经下葬了。葬在山野里。我不知晓他葬在哪座山冈上,是否有人陪伴,是否孤独,是否在漫长的夜晚,骑在树梢上耐心地等待着黎明的来到”,“住过的木楼不存在了,阿杰也不存在了,活着的人们偶尔会忆起他,曾经发酒疯时的率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留下来呢?阿杰成了灰土,消散在山野之间。我愿意相信,那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让“我”牵挂和难忘的还有在木楼上待得最久的、沉默寡言的龙老师;有故意考砸而离开学校外出打工的黑瘦忧郁的男生;还有一位考零分女生说的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老师,我考着分数干什么呀?毕业了,我就出去打工了,别说一百分就是两百分,对我有什么用呢?”面对乡村教育的窘境,“我”感到了深深的忧虑与无奈:“在乡下,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匆匆念完初中就背井离乡,天南地北地离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至少自己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比穷困潦倒的学生强。那天我什么都说不上来,心里堵得慌,焦虑,烦闷,某种东西坍塌了。我怀疑了自己的职业,渐渐地厌倦了。我面对不知社会为何物的孩子,感到特别无力和挫败,成了压制内心的罪责。”

  在对故乡的回望中,廖莲婷的散文《没有靠岸的人》将目光对准故乡人何一平。何一平的生活经历在很多人看来,乏善可陈,没有任何曲折动人之处,但他“维系了我们青春的一部分”,从这个平凡而平庸的人身上,作者看到了自己青春的影子。正如作者在结尾处深情表达的那样,“故乡里一片澄明的风景,绿的草,碧的湖,蓝的天,白的云,奔跑的牛羊,冒着炊烟的小屋,一切都是流动的美。而故乡的人,是风景里固定的高塔,使远离故土的人对它更加虔诚。有时在人的回望里,高塔成了小三角形,像儿时玩过的积木,或许就是童年的积木”。

  黄庆谋的《眸眼深处影千重》讲述了一个少年在电影中成长的故事。小时候“我”常常缠着大哥给我们讲他看过的电影,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听大哥讲电影,而是要亲自去“看”电影了,为了这个愿望,“我”要跨越一个又一个阻碍,除了母亲的追赶,还有五毛钱的票价:“我要把钱留下来看电影,我要把钱花在期盼上而不是吃饱了又会饿的肚子上。那时候的我就像一个精神至上的少年,不关心肚子里的粮食和蔬菜,只关心自己日夜的憧憬能否得到满足。” “我”难忘第一次看电影《百色起义》的经历,“我”同样难忘那些在电影院外“听电影”的时光。当时,对“我”产生影响的电影有很多,比较重大的有两部,《少林寺》唤醒了少年心中的侠义情怀,而《妈妈再爱我一次》则叫“我”初尝了人间的离愁。写出了一个向往文化、向往外面世界的少年的执着,读后令人感动而同情。而事实上,我们的同情可能是廉价而多余的,因为在乡村少年眼中,他们在匮乏中追求着简单的快乐,他们无聊而快活,孤独而又难以察觉。

  颜晓丹的 《咸味人生》,追忆了当盐官的父亲、母亲和“我”一家苦涩而温暖的咸味人生。对于“盐”,全家人有着不同的态度:父亲整日为盐进盐出忙碌着,一丝不苟,中规中矩;母亲因为父亲只管盐而不懂得一点圆滑的生存技巧而苦恼抱怨;不谙世事的“我”则沉浸在淡淡的咸味飘荡的空气中,和盐成了好朋友。对于盐的不同理解,实际上透射出不同的生活态度。盐的味道,正如人生的诸种况味,苦、涩、咸、酸,当然在小孩子的眼里,它还有漂亮的颜色和甜甜的味道。

  青春在疼痛中成长,这几篇散文作品让我们再一次重温了这种情感。散文贵在真诚,这几位作者最大的特点是真诚,不矫饰,不华丽。用真诚打动读者,才能走进读者的内心,并引起读者的感动与共鸣。

  在陶丽群的《老宅和老屋》中,“老宅”是祖辈建起来的,老宅始终紧闭的大门在无言而执拗地拒绝着我们一家的进入,渐渐长大后,“我”慢慢明白老宅把我们拒之门外,是因为公和婆不满意父亲这个女婿。于是“我”经常在恼人的雨季,在四处漏雨的老屋里,听到母亲饱含着愤怒与悲伤的谩骂与哭泣。“老屋”是父母亲手建起来的,对于“我”,老屋代表着不体面和难堪;而对于父亲,老屋的意义和价值无疑是十分重大的,父亲固执地守护着衰败不堪的老屋,因为老屋见证了父亲曾经的能干,成了父亲捍卫尊严的唯一武器。甚至在“新宅”建成后,父亲仍执拗地独自守着陈旧的老屋,不肯搬走,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毫无疑问,父亲拒绝新宅的原因为新宅是拆掉老宅后建的。和父亲一样,公和婆也没有搬进新宅,三代人就这样以十分怪异的方式各自过着生活。散文真实地写出了农民善良纯朴与愚昧顽固的双重性格。老宅和老屋见证了一个家族三代人恩怨交织的历史,虽然这历史的积淀中充满着愚昧、怨恨与伤害,然而面对这份生活的沉重,我们无法用简单粗暴的价值判断去理清其中的是非曲直,除了接受和尊重,因为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是生命不能承受的痛。

  在陶丽群的一组散文中,她深入到乡村生活的内部,聚焦乡村生活的原生态景观,既有乡村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和痛楚,像《老宅与老屋》;也有转型期城乡生活对比下的困惑和迷茫,像《深夜的火车》和《如今的村庄》;还有乡村生活恬淡安然的一面,像《屋后的菜园子》,陶丽群堪称中国当代乡村生活忠实的记录者。《深夜的火车》中,火车连接着“城”与“乡”的两端。大姑一家生活的艰难,即将外出打工的小表妹的迷茫,都使游走在城乡之间的“我”有种无法言说的痛,“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为在深夜里离散的亲人,为深夜里孤独奔跑的火车,以及半夜里倾听火车声的人。”《如今的村庄》里,我们看到了如今的村庄凋敝破败的现实——村庄“空了”,只剩下一些再也出不了力气挣钱的老人,和一些还没到出力气挣钱年龄的孩子,领一些鸡鸭和狗过日子。而这些不断增加的空房子,何时会被记起或者填满,恐怕只有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异乡的繁华再也无法填补外出的人心里日益滋生的“空”的那一天。相比之下,《屋后的菜园子》则用温暖而柔软的笔触描写了屋后菜园子的宁静与美好。颜晓丹的 《不好意思》同样向我们展示了乡村生活生动而有趣味的一面, 可说是一篇乡村生活记趣。

  与陶丽群一样,孟爱堂的《村庄上空的音符》也深深地沉醉于乡村生活的静谧。对于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思乡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情感。作者在对比了城市的上空和村庄的上空后,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多年后,我离开村庄,蜗居在喧哗热闹的城市里,每当夜晚来临,准备插电做饭时,我总会习惯性地走到窗前,看看城市的上空。城市的上空有鸟飞过,有云飘过,偶尔还会有一架飞机掠过,却从来没有炊烟升起过。城市的上空,干净而落寞。”这也是“我”一直不太喜欢城市的原因,城市的上空没有炊烟,更没有那些熟悉而遥远的邻里乡亲,在“我”温暖而略带伤感的故园回望中,仿佛看见了村庄上空的缕缕炊烟,那是黎小妹家的炊烟、杨六家的炊烟、杨法家的炊烟,还有玉江家的炊烟……“我”也仿佛听见了缕缕炊烟中的窃窃私语。同样的,《屋后的菜园子》在温暖中也弥漫着伤感的情绪,在散文结尾,作者不禁问道:“而那些种了又吃不掉的菜园子呢?在春天来临时会不会慢慢枯掉?”写出了留守老人的孤独之痛。

印象二:生命传承中的离别之恸

情感是散文的生命。在《广西文学》散文新锐专号上精选的散文,无论是表达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追忆逝去的亲人,还是对历史的凭吊,都传递出坚实厚重的情感质量。

  梁晓阳的《父亲书》和罗南的《豁口》同时将笔触投向对父亲的怀念。 在《父亲书》中,作者饱含深情地记录了父亲的一生。作为一位父亲,他对“我”严厉得近乎苛责,然而透过父亲几乎不近人情的粗暴表象,我们不难体会到父爱的深沉,虽然父爱总是以固执甚至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父亲不惜举“巨”债也要供“我”读书;父亲反对“我”搞文学,是出自他希望通过“我”的出人头地来光宗耀祖的急迫;父亲对“我”婚姻的粗暴干涉背后,是为实现家族人丁兴旺的朴素愿望。作为一名老师,父亲是一位温柔的、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既善良朴实又粗暴强势的普通老人,是无数个平凡而又坚忍的中国乡村传统父亲形象的缩影。在父亲离去的七个年头里,“我”用自己的坚忍与执着,在追逐文学梦想的旅途上艰难跋涉着,父亲之于“我”的人生和理想,持续发生着影响。

  罗南的《豁口》中,“我”对父亲的回忆是从一个梦境开始的,梦中的父亲疲惫而忧伤,单薄得像是随时会飘走。被梦惊醒后,记忆的闸门打开,父亲在“我”的追忆中复活,父亲的离开对于“我”就好像“磕开了一道豁口。我蓦然看到时间的黑洞。它隐于某一个未知的地方,等着将我的亲人吞没,将我吞没。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我将一个个失去。直到有一天,失去的是我自己”。虽然父亲的离去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在父亲之前,“我”依次失去了祖母、六堂哥、小叔叔、四伯、姑妈。只是那个时候,岁月还没有成长到让“我”认识悲伤。父亲的离去,让“我”第一次品尝到悲伤的味道:“它不一定比痛更痛,却一定比痛更深更长。”在“我”对父亲的回忆中,很少甚至没有温情脉脉的片断,父亲的强硬和动辄发火的坏脾气,甚至在很长时间里疏离了“我”与父亲的感情:“父亲从来不说想或者爱。我们都不说想或爱。这些湿淋淋的柔软温暖的字眼我们从来不使用。我们把它们深埋在心里,直到它们长成岁月的一部分。”和“我”的不知所措相比,母亲用她的平静和安然接受了丈夫的故去,母亲的淡然源于她对生命更透彻的理解和参悟:“对于父亲的离开或自己的离开,在很多年前,母亲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寿衣寿鞋,母亲挑来选去,衣服的款式,鞋面的花样,每一种细节对比,每一种取舍都让母亲犹豫很久。母亲像挑选嫁衣,精心挑选自己和父亲的来世。前世,今生,来世。母亲相信它们的存在。相信一个人的德行会延绵贯穿三界。今生的福是前世的德,来世的福是今生的德。母亲一生隐忍,与人为善,笃信有一个来世等着她积攒今生的德行。”

  这两篇祭奠父亲的散文情感饱满,感人至深,没有任何技巧的雕琢,过往的点滴娓娓道来,以真情打动人心,读后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孟爱堂的另一篇散文《天使的歌唱》写的是“我”表妹的女儿燕燕、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姑娘,遭遇了一场车祸后,在从植物人到生命凋零的艰难时光中,家人和亲朋的伤痛。散文一开篇,在一个凄冷孤寂的不眠雨夜,“我”想起成为植物人的燕燕“一天天在迅速地萎缩,曾经鲜嫩如花的肌肤,干瘪得令人心碎。枯枝一样的小手、小脚、小身子。燕就像一只被风吹干的蝶,轻飘飘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重量”。在面对亲人的灾难和变故时,“我”整日陷入深深的无力感和愧疚感之中无法自拔。散文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是“我”的一个梦境,通过这个梦,“我”走入了燕的内心世界,燕燕的一大段内心独白,读后让人倍感辛酸。同时,作者也为我们介绍了苗族人的丧葬习俗:“按照农村老家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去世时,不能举行葬礼,不能装棺材,没有飘扬的纸幡,没有人吟诵诗经为其超度亡灵,甚至不需要做坟墓。拿一张毛毯一包,草席一卷,像埋一条死猫死狗一样,悄悄地找一个地方埋了,连一个寄托哀思的土堆都没有。”同时对比了红苗老人去世的风俗:“在红苗人地区,每当有老人去世,必定要头绑红布,腰系红带跳猴鼓舞,大张旗鼓地举行葬礼的。”并对“猴鼓舞”这一特殊的民俗舞蹈形式进行了详细介绍,让我们了解到:猴鼓舞是苗族人在办丧事时用来迎宾的一种仪式,这其中蕴藏着一个神话传说。按俗例,凡有苗族老人逝世,苗族同胞们不是把悲痛的心情写在脸上,而是把它压在心底,因为在他们看来,老人去世后会变成猴子,由铜鼓引路、猴鼓舞相伴,老人才能在逝世后得到灵魂上的安宁,而子孙后代才能兴旺。作者同时揭示了猴鼓舞的真谛是“痛并快乐着”,进而对这一心理状态的成因进行了解析:“苗族作为少数民族,其生存十分艰难,每逝去一人都将成为这个民族之痛。因而在长期的异族斗争与融合中,苗人们只有忘却痛苦、增强信念,以一种快乐的姿态面对困境,才能实现繁衍生息。”由此,散文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情感的共鸣,还让我们了解到苗族独特的习俗。

  死亡是生命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要修习的功课。廖莲婷的《背影消退之处》同样有对亲人故去的沉痛,但更多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散文开篇,“我”放假回到家乡,跟着老太爷借阅家谱,老太爷对于家谱的珍视和对“陈年旧账”的清晰记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并没有深入探究他眼神中时而流露出的落寞与惨淡,他的颤巍巍的萧索的身影,还有那句“我回去了”,都莫名其妙地抽动“我”的心,“总觉得像是有无限的意味,而我又是参不透的”。很快,“我”带着修订家谱的想法回到了忙碌的校园生活中,资料查考的不便让“我”渐渐淡忘了家谱。然而不久后老太爷离世,“我”感到了无法弥补的歉疚与遗憾,并萌发了重新探访家族渊源的想法。“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走一走他的路”,抱着这个信念,“我”跟着老太爷一路走过的足迹上路了。如果说最初翻阅家谱的念头更多出于好奇和所学的文献学专业,那么在老太爷走后,在“我”的探访之旅中,老爷爷的一席话,让“我”真正领悟到家谱的意义:“在老爷爷身上,我看到了同老太爷一样的执著和坚守。我在一个同样的老人这里又一次听到了修家谱的经过。老爷爷说家谱是族人的根系,有根系,子孙开枝散叶,茂茂盛盛的,走到哪里都认得亲人。”老太爷背影消退之处,也为生命的轮回开启了新的旅程。陈洪健的《喜鹊飞往天堂》以舒缓而伤感的笔调记录了祖母“多难与忧愁”的一生。

  刘景婧的《天堂图书馆》也在似水流年的追忆中,感悟着生命的轮回。从二十岁开始,“我”遭遇了杜拉斯,后来邂逅了海子,再后来卡夫卡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与他们展开了超越时空的灵魂沟通与对话。现实中外婆的去世、高中生的遗书,这一切都让 “我”重新打量故乡,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感叹人类对生命的无知和漠视。“我”执着地叩问着生命的意义,并在头破血流的寻找中,希望能找到一条让生命变得干净清晰的道路,并在此想象着天堂图书馆的样子:“历世和撕扯,生长和衰败,生命和自由,文学和命运。生命如一条宽广汹涌的大河,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当命运的潮水随整日整夜的大雨汹涌而来,黑暗就适时地吞下了整个世界。生命在夜的幽深里涨满了身体的堤岸,它无声、狂暴,侵吞一切。脚步在无声的狂怒中踏出回响,一个模糊闪烁的世界开始成形。”

  寒云是一位“追风”的人,他的两篇散文《爱随风在》和《风把什么吹走》都以“风”为媒介,书写了对乡愁的感悟。小鸟无论飞翔得多高,远离故乡的人无论漂泊得多远,都永远走不出故乡。“我”遥望故乡,在风中搜寻着与故乡有关的故事,姑妈是擅长讲故事的人,其实姑妈自身的经历就是一个沉甸甸的故事。还有祖母和老屋新屋的故事,两个女人,两个时代,一个客死他乡,一个永远消失在故乡的时空里,无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故乡,她们的故事将永远地留存在故乡的记忆中,并变成乡愁的一部分,抚慰着异乡的漂泊者。当老一辈的故事成为尘封的记忆,新一代的故事又开始讲述,正如老房子与新房子的更迭一样,新故事也渐渐取代了老故事。和陶丽群的《老宅和老屋》一样,《爱随风在》也写到老屋与新屋,在这里,新屋取代老屋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类发展的必然,对于这种流逝和必然性,父亲和祖母显然表现出不一样的情感,与父亲的欣喜相比,祖母则更多地表现出不舍,祖母在残土断瓦中迟迟不肯离去,与其说她在收拾残迹,不如说她在收拾记忆的残片。正如“我”在老屋被推倒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仿佛预示一场时空的毁灭,又仿佛预示一场时间的新生”。 这是亘古不变的“乡愁”,“唯有乡愁,才是故乡生生不息的秘诀,才是故乡永久存在的根基”。而乡愁的传递,就是爱的传递,就是对生命生生不息的精神的传递。

  林虹的《钉子被移来移去时》在对历史的回望中,赞美了瑶族人民优秀品质的伟大传承。林虹是一位瑶族作者,她创作的大型舞剧剧本《瑶妃》获得广西第八届剧展剧目桂花金奖、桂花剧作奖。《钉子被移来移去时》通过记述《瑶妃》的创作过程,来展现瑶族的民族性格,正如散文中所概括的那样:“ 瑶族人纯朴憨厚,勤劳踏实,他们靠山吃山,有着坚忍果敢的开拓精神。”“我”为什么穿越了六百多年的时光,在一个瑶族女子的身上寻找一种坚韧的品质?因为她是广西唯一的瑶妃,因为她在和命运的抗争中,闪现了一个瑶族女子的聪慧和美好,这是可贵的、稀缺的。而这种可贵的、稀缺的品质在当代瑶族女子身上,同样不难发现:有一位卖杨桃的母亲,常年在日头下劳作,家里有年幼的孩子,做点小生意还要时时躲避城管,然而她在生活的重压下却没有丝毫的抱怨,这是一个能和生活达成和解的普通女子,她的踏实和满足深深感染了“我”。还有一位酒店服务员,同样是一位朴实、幸福而满足的母亲。还有“我”年迈的父母,为了儿女毅然离开家乡来到省城,然而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保持着勤劳开拓、见山开山的瑶乡人品质。作者在描写这几位母亲时,用了几乎同样的表达——“母爱”和“行进”。无论在充满历史传奇色彩的瑶妃身上,还是现实中身边普通的瑶族母亲身上,“我”都感受到这种母爱之光的照耀和温暖,这就是世间最无私、最温暖的情感。“行进”是瑶乡人“骨子里迁徙的本性,让他们不屈于生活固有的。行进,创造一个个新的起点,即使生活重新开始,也努力让开始得更丰富和美好”。“我”在历史和现实的穿梭中感受着“母爱”和“行进”的力量,并苦苦寻求如何通过《瑶妃》来传递这种力量。散文有两处值得注意,一个是首尾呼应的蝉鸣。蝉鸣在文中显然代表了一种作者认同的生活理念,开篇处,作者这样写蝉鸣:蝉在“咋啦咋啦”地叫,好似“开心开心”,很热闹。我一点也不嫌它们的聒噪,那是爱的声音,人间最美妙的。它们知道生命短暂,当爱则爱,一点也不迟疑。它们还知道向死而唱,比起人类,它们自成体系的生命哲学,是向上和向乐的。在结尾处:我又听到了那些蝉的叫声,“咋啦咋啦”,“开心开心”,“你莫怪,你莫怪”。真是有趣,白花花的阳光下,我不禁抿嘴而笑。另一个是一首题为《钉子》的诗:“钉子沉默寡言/它已习惯语言的缺失/习惯被敲打,被移来移去/我们彼此习惯/它知道/我不是这颗钉子就是另一颗钉子/钉子的命运就是钉子本身。”这首诗表达了“我”习惯于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中包含某种消极因素,这也是“我”从《瑶妃》的创作中感悟和反思到的。瑶族人身上的那种像弹簧、越压越有力度的韧劲,是“我”所欠缺的,也是这个民族应该传承的优秀品质。此外,散文中包含着丰富的瑶族元素。说到自己民族的文化时,作者如数家珍,喜爱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女子的瑶族小裙舞,美丽的瑶寨,瑶族服饰,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蝴蝶歌,瑶族代表性的长鼓舞,瑶家油茶……在这些新锐散文作者中间,林虹是比较特别的一位,她的特别之处主要在于她对生活所采取的明朗阳光的积极态度,可说是专号的一个亮点。

  一篇好的散文,不会仅仅停留在叙事或者抒情的表层,还应该有对生命与历史的感悟和思索。以上几篇追思亲人和回望历史的散文,让我们在体会亲人离别之恸、凭吊历史人物的同时,更加赞叹生命之伟大,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生生不息的传承。

印象三: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危机之殇

唐女的散文具有强烈的自然生态意识。唐女无疑是一位热爱大自然的行者,大自然是她的生活家园与精神家园,自然赋予了她无尽的创作灵感,也带给她无限的惆怅与遐思。在唐女探访大自然的旅途中,一路所见,满目皆是生态环境遭受人类肆意破坏的严重后果。在《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中,“我”来到一座叫“并”的古城,正当“我”在想象的大门口满怀兴奋与期待地憧憬着古城内的盔甲、战车与古老战士时,却旋即被呛人的雾霾击中,“无所不在的灰色魔鬼,龇着长长的獠牙拂过我们,我们便立即受了内伤,咳嗽不止。”这就是古城给“我”的见面礼:没有烟囱下的青草山坡,没有美丽的森林,没有幸福的人们飞来飞去。那些古建筑也是灰不溜秋的。整个城都灰,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灰城,天灰,地灰,树木灰,街道房屋灰,连人都是灰的,从里到外,简直灰透了。“我”用衣袖捂住鼻,不禁抬头问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从“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感叹与质问中,我们感到了唐女的沉重与痛楚,而这份沉重与痛楚也正是我们所有热爱自然、热爱家园的读者共同的感受。人类文明在创建与不断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对自然资源所造成的破坏和侵略是触目惊心的。当作者忧心于自己孩子健康状况的时候,我们也不禁对子孙后代的生态环境深深忧虑。人类是靠对自然环境的不断开发和利用逐步走向繁荣的,但我们同时也要清醒地意识到,以践踏自然生态为代价的经济发展模式,带给人类的将只有疾病、痛苦和绝望。面对人类文明的绿色之殇,任何一位像唐女一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会陷入深深的思考。

  唐女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并没有止步于个体的感叹与痛惜,她不仅用笔记录下她所看到的自然生态遭到破坏的惨状,而且付出了切实的行动:面对浓浓的黑烟,“我” 试图通过环保部门来解决这个问题;面对有些人将野鸭、锦鸡、天鹅等作为他们美味佳肴的行为,“我”到林业局、市场监督局,到乡镇政府,揭发他们暴殄珍稀野生动物的残忍。《追萤火,逐流云》中作者同样揭示了人们猎杀野生动物的暴行,可见作者对这一现象的持续关注与痛恨之情。虽然这一切实实在在的呼吁和告发往往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解决,但作者也没有因此陷入绝望的消极情绪中,正如她在《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结尾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寄希望于未来,又无限留恋地回望历史,现实总是夹在中间,酸酸甜甜。我想起涂在两片烤面包之间的果酱,很想一口咬下去……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作者的情感在希望与绝望中穿行,“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道出了作者对这个世界、自然和生命的哲思。圆满从来不是生命的本色,残缺才是生命的必然。这一认识,使唐女的散文突破了一般游记散文纵情山水的畅快,更多了沉重的底色与质感,也强化了散文内在的思想张力。

  唐女是一位思考型的作者,面对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她希望用她的文字和行动唤醒人们保护生态环境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感,她呼吁只有敬畏自然、尊重生灵,人和自然之间和平和谐的相处,才是解决生态危机的唯一出路。在《追萤火,逐流云》中,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人和自然水乳交融的和谐画面,也传递出作者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我惊异地发现,中国古山水画里的大山大树、江河瀑布、氤氲烟雾,全部在这里复活了。我还发现,原来山是硬的,水才是软的。水不但是软的,还是碧蓝的,它们四处流动。山大部分由石头组成,多为花岗岩,硬邦邦的。为什么远远看过去,只是那么松软的蓝呢?那么高的山,那么硬的石头,水从哪里来?难道山的肚子里全是水?不然怎么能够日夜流淌,怎么也流不完?这样的问题只能问科学家。他们说,当初的地球只不过是一团凝聚的尘埃颗粒,是一个混沌的火球,大气层中充满了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后来水蒸气凝结成雨,落下来成为河流,河流冲刷出山谷,汇成大海。水融化着山,山浸泡着水,软硬交融,交融着交融着,于四十亿年前,生命开始诞生。继而,生命一轮轮地死,又一轮轮地生,在缓慢的继承换代中,喜欢吃二氧化碳的树木出现了。树木吸收太阳的能量,分离水原子,释放出氧气,至此,空气中充满了氧气。喜欢吃氧气的动物也诞生了,于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生物循环圈。”当我们沉浸在唐女散文带给我们对人类文明反思的同时,当然也不会忽略掉她散文自然流畅的美感带给读者的艺术享受。一篇好的散文贵在抒发真切的情感、营造优美的意境。唐女的散文正如她一贯钟情的大自然一样,清丽流畅、自然素朴。

  羊狼的 《三千里丝路》是一篇关注自然和生态的文化散文,这一题材在专号中所占比例并不高。“文化散文”是散文中一个重要的类别,其特点是具有鲜明的文化意识和理性思考色彩,在美学风格上,呈现出雄浑的诗意,具有历史的厚重感,传递出深厚的人文情怀。“我”从文字中走入现实的红水河后发现,红水河是和人融为一体的,它留给人的是无尽的思考与追忆。“我”的思考和追忆就在“追梦丝路”“古渡桨声”“丝路影像”“荒野商冢”“传说龙滩”和“丝路复兴”中一一展开。其中还包括对于真正意义上把红水河纳入南方丝绸之路的民族“彝族”的崇敬和赞叹。在散文结尾,“我”的赞叹之情抑制不住喷薄而出:随着这条黄金水道的开通,一条沉寂了几百年的古丝绸之路重新在中国的版图上出现!红水河流域内蕴藏着丰富的煤炭、有色金属资源,将被源源不断运往中国的南大门,一个新时代的互市新格局即将形成,梦想,不再遥远!

  行文至此已近尾声,而《广西文学》散文新锐专号带给我的愉悦和享受远没有结束。诚然,在收获满满之余,也感到一点不足,即题材多集中在对亲情和流年的追思与凭吊中,稍显狭窄。当然,如何体现更深广的现实内容,进一步提高散文思想的质地,不断拓展散文的精神空间,这也是当下散文创作领域需要反思的地方。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