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还记得有位作家说过这么句话,大意是即使再平凡的人生也总会有三分钟的辉煌时刻。
我的母亲姚领哎是千千万万农村妇女中的普通一员,自从1921年腊月来到这个世界,她八十六年的人生经历极其平凡,平凡得如同村头东江里的一滴水,又如我家后园里的一枚竹叶。然而,这八十多年,人间沧桑,许多大事件都在她的人生履历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痕。
母亲的婆家距离娘家就二十来米,隔两畦菜地,很近。炊烟相连,厨声相闻。我们村叫贾家埭,一看就猜得出是江边滩涂上家前屋后都有河流的条状小村。整个村子自西到东尽是清一色的草房子,唯外婆家屋后是幢四周有高高围墙、方正若印的青砖瓦房,似立于鸡群之鹤。瓦房的两扇黑漆大门是整木打制的,门的外面蒙了层厚厚的铁皮,铁皮上缀满了坚固的铆钉。瓦房的主人叫姚文俊,早年在上海开铁货店,还是某家银行的股东,富了后就在故乡买地造屋,很是光宗耀祖,村上人习惯地将这座“豪宅”称做“瓦房子”。瓦房子里面是“四合院”,中央是天井,四周是楼上楼下两进三间两厢回廊相连的“走马楼”,可容纳百人。瓦房子的主人思想开明进步,无论是家乡父老或地下党组织有困难,到上海找到他总能得到帮助。瓦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地下党组织的秘密活动点。
贾家埭西行约一华里就是古镇姚家桥,之间隔了条宽阔的姚北支港。姚北支港的南头与更加宽阔的东西走向的姚家桥港相通。贾家埭就在两港交叉的圩区。港西的地势明显高出港东圩区许多。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大石桥,周围百姓都称大石桥叫“丰乐桥”,这是方圆五六里内两岸唯一的咽喉通道。
母亲的娘家和婆家的田地很少,都很贫穷。农闲时,外公和父亲这样的男劳力总要外出打工挣钱以补贴家用,母亲自然要肩起两头的家务重担。锄草施肥,放羊喂猪,采桑养蚕,起五更睡半夜,雨雪天还得跟外婆学习纺纱织布或绣花剪纸。尽管每日起五更,睡半夜,她却默默承受着这无处诉说的辛劳。
因为紧挨瓦房子,母亲就有了接触常来瓦房子开会的戴瑛、赵文豹、朱一鸣、戴牧云等人。他们觉得母亲勤劳机智本质好,便有意识启发她,帮助她提高觉悟。有的时候开会,就让母亲坐在自家后门口小板凳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警戒放哨,有时还让她传递情报。那年一个冬日,地下党组织决定当晚在瓦房子里集结开会,让她到镇上南街一家药店与朱一鸣取得联系。碰头时,朱一鸣焦急万分地告诉母亲,日军已获情报,正密谋调兵晚上突袭瓦房子,企图将抗战分子一网打尽,要她火速返回,向已先期到达的戴瑛等领导汇报。母亲出得药铺,感到街上氛围异常,走到丰乐桥附近时发现桥头岗卡已经增加了伪军,对来往行人盘查得很严。她深知肩头责任重大,悄悄折回到镇上一户人家柴院的厨房里,抓把草屑撒在散开的乱发里,用锅底灰将脸抹黑,捞把泔渍水弄脏粗布破袄,再寻根草绳系在腰间,还将一只布鞋在粪缸里浸了下,挎上坏柳篮,从从容容朝丰乐桥走去。守桥的伪军见来了个又脏又臭的乞丐,皱眉掩鼻不耐烦地挥手呵斥她快点过桥去。进了村,母亲直奔瓦房子。得到情报,地下党负责人当机立断取消会议,并且分头通知他人紧急转移。当晚,日伪军突袭贾家埭,重兵包围瓦房子,结果扑了个空。解放后,已任镇江市长的戴瑛有次到姚家桥检查工作,特地到贾家埭探访母亲,他指着母亲对随行的人说:“是她救过我们的命,要不是她,那次来瓦房子开会时可要被日伪军包围逮捕了。”
已经长大了的我,好奇母亲竟还有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有个寒冷的冬夜,我和母亲同坐在床上的被筒里,就着油灯纳鞋底。我问母亲:“你怎么没有成为一名驰骋战场的新四军女战士呢?”母亲拽鞋线的手在空中闪顿了一下,叹息一声,讲起她人生的无奈。
原来,有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外婆,认为历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就应当守在家里,不该抛头露面,为此母女俩常常斗嘴怄气。1945年5月,乘姚家桥日军调防之机,戴瑛发动民兵突袭,一举摧毁日军据点,鼓舞了抗日军民士气。当年10月,苏南新四军北撤苏中和山东,组织上要求已经公开党员身份的地方同志,一是随军北撤,二是去外地投亲靠友。当时母亲怀着我哥已有八个多月,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地方骨干也随队伍北撤了,母亲鼓足勇气对外婆说她也要随军北撤,得到的却是外婆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和严密的监管。外婆威胁说:“你如果走了,我也不活了。”组织上也做母亲的工作,说中央指示决定留下一部分力量在原地坚持斗争,用武装斗争配合合法斗争与两面斗争,劝她说,你的身份没有暴露,又有身孕,实在是行动不便,留下来可以继续坚持为党工作。在坚持斗争的艰苦岁月里,母亲时常背着哺乳期的哥哥走村串户,以做尿布的名义收集破衣旧布,回来洗晒干净后,悄悄发动熟悉的姐妹纳鞋底、做军鞋。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把军鞋包扎好藏在用青草伪装的草篓里,趁夜摸黑或赶在天明前,步行十多里路送到圌山脚下的秘密交通站。
家乡解放初期,我和哥哥、弟弟都很幼小,母亲积劳成疾仍然挣扎着下田干活、操持家务,家庭经济重担全压在父亲一个人的肩上。1954年,我大妹出生不久,母亲又不幸患上肺结核病卧床不起,因为无钱医治已奄奄一息。万般无奈的她,含泪忍痛将大妹送了人家,同時,将弟媳喊到床前,嘱托弟媳:自己去世后,请她对三个幼小没娘的孩子多照应点。或许是心中不灭的期盼和家庭责任激发的强烈求生意志,也或许是中医草药的奇效,母亲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时间到了1957年,有位北撤的姐妹来探访母亲,惊讶于母亲的状况,责怪母亲解放后为什么不去组织登记,为什么如此贫病交加不去向领导和战友反映?母亲解释说,解放后从来就没有人告诉她什么登记,即使知道有这回事,当时她生命垂危,也不可能跑上几十里路到大港去登记,再说自己也没有为革命做什么贡献。这位姐妹就将情况转告给时任镇江市领导的戴瑛。戴瑛立即派人联系有关部门,得到的回复是登记工作多年前早已结束,鉴于实际情况,只能以“坚持革命关系”的名义,办理每月领取一定生活费补贴的待遇。戴瑛又派人与江滨医院联系,医院在青霉素药品紧缺的情况下,保障了母亲的医治需求。很快,母亲的肺结核病彻底痊愈了。之后的一段时间,戴市长还经常将自家节省下来的粮票带给母亲,帮助我们八口之家度过了那段饥饿岁月。
母亲的一生是极其平凡的,在她平凡一生的履历上留有历史大事件的印痕。母亲勤劳勇敢,能忍苦难、明大义、奉献不图回报,对自己生命史上的辉煌时刻从不张扬,低调得几近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了。
今年是母亲诞辰百年,谨以此文铭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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