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公元400年六月。这个六月的天气有点反常,连日的阴雨让人感觉有些许初春的微凉。
五更未到,暨阳城(今江阴)南便门的门枢突然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声音急切透露着不安。城门刚开启几尺许,一人一骑已飞身而出,顷刻便消失在晨霭中,但马蹄声经久才从戍门的东晋士兵的耳朵里散去。
军情火急!孙恩的十万大军,千艘楼船已经出现在暨阳的江面上,兵锋直指建康,帝国的都城危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用“建康震骇,内外戒严”来形容当时建康城朝野的惊惧之状。
数日前,暨阳所属的毗陵郡郡守急令暨阳守军,一俟发现孙恩军出现在暨阳江面上,即刻快马报与正率部从海盐向京口(今镇江)急行军的北府军冠军将军孙无终的司马——刘裕。这骑快马,正要去把最新情报传递给刘裕。
三月的句章、海盐之战,孙恩两败于刘裕的北府军。此后,实力尚存的孙恩假装退回会稽修整,但实际上他循海道北上,迅速攻下扈渎(今青浦),并在此集结了十万大军、千艘楼船,沿长江一路进击,目标直指帝国的都城——建康。到此时,驻军会稽的刘牢之方知这是孙恩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仓促之下,他急令刘裕率一千兵士从海盐急行军,北上拒敌。
一千兵士?孙恩可是坐拥十万控弦之士啊。但刘裕坦然受命,因为他知己知彼:知己者,这一千人的兵士都是什么兵?是十六年前以八万之众大胜前秦苻坚大帝八十万大军,威震天下的北府兵;知彼者,对方是孙恩,就是那个志大才疏,数败于自己的孙恩。
刘裕下的是一招险棋,但,并非死棋。
孙恩也算是枭雄。我认为,至少在中国历史上他确立了两个重要的地位:
一是第一次发动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战争。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此前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都假借神道天启的名义,甚至,连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张氏三兄弟的起义都不算是真正的宗教起义,而孙恩的五斗米教起义,其直接原因是真正受到了东晋政府,尤其是权臣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的打压,尽管这父子两个也曾受益于五斗米教,但后来,东晋朝廷认为:五斗米教“扇动百姓,私集徒众,三吴士庶多从之”,任由其做大,并发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也绝非司马氏所乐见。这有点像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义和团运动,清政府和拳匪们也是经历了一个相爱相杀的过程。
二是孙恩确立了一种新型的战争方式——假海道侵内陆。这是一种海盗式的战争形式,所以,后世的海盗尊孙恩为始祖。
对刘裕而言,既是和孙恩赛跑,也是跟时间赛跑,甚至可以说,是和京口乃至建康城军民逐渐丧失的斗志在赛跑。刘裕及麾下的一千士卒一路狂奔,倍道兼行,以期在京口,也就是刘裕的家乡截击孙恩。
最终,刘裕部在京口蒜山渡和刚刚赶到京口江面的孙恩舰队遭遇了,刘裕初步达到战役预期。
蒜山,是今天江苏镇江城西云台山的古称,六朝时,这里和广陵隔江相望,东有象、焦二山为屏,以阻海潮。蒜山不高,但山体险峻,和两里外的北固山一样,如巨龙探水,山体直插长江,临江处,断崖悬矶,壁立百仞,是以,自古就是长江下游的一处天然良港,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蒜山渡(今天的西津渡)即是重要的渡口。
古代战争,对于指挥者而言,战斗开始前应该对敌我双方的优势和劣势有清晰的洞察和分析,当刘裕和他的一千北府兵急急冲至蒜山南麓,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刘裕清楚地知道,军事上的劣势他都占尽了。
首先,就兵力而言,一千对十万,兵力相差百倍,力量悬殊如同蚁象之别,即便淝水之战,北府军和前秦军相比,也只是相差十倍而已。
其次,劳师远袭,仓促应战。刘裕部连日急行军,人困马乏,而孙恩部皆假舟而至,好整以暇。
最重要的一点,京口当地守军及民众面对江面上千帆竞至,樯橹如林的孙恩大军,以及孙恩军一路鼓噪呐喊,冲向蒜山脚下的气势,莫不面色惊惧,信心皆失,尽管这里的部分守军依然是北府兵,尽管京口是北府军的虎兴啸聚之地。
恐惧让群龙也能变成群虫。司马光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的——“守军莫有斗志。恩帅众鼓噪,登蒜山,居民皆荷担而立”。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劉裕一项都不占。但刘裕就是刘裕。
刘裕所仰仗的有两张底牌:一是自己麾下这一千精锐北府兵的勇气和战力;另一张底牌是京口原有的守军。
刘裕知道,原有的京口守军虽然人数不多,士气低落,军心涣散,但他们毕竟是北方悍民的后裔,久经沙场的北府兵,他的威名和这一千死士的勇气,足以唤醒他们的斗志。
刘裕没有做丝毫的修整,立刻下令,从蒜山的南麓登山,抢占制高点。与此同时,孙恩的士兵也开始从蒜山的北麓登山。果然,在刘裕及其士卒勇气的感召下,在保卫家乡的动力驱使下,当地守军的血性被激发出来了,争相登顶。
如果你来过镇江,来过西津渡,那你一定会看到古渡背靠的那座山,那就是蒜山,现在叫云台山,山顶并不大,有一座名叫“云台阁”的仿古建筑巍然而立。东晋时期,山有一脉向北延伸到长江里,犹如龙吻汲水,当然,现在这一脉北伸的山岭早已坍塌,唯剩一堆巨石而已。
刘裕身先士卒,率领部曲猛击由北登顶的孙恩军,山小人众,两军的迎敌面也就数丈之地,孙恩军的人数优势无法发挥,前锋不敌北府勇士的攻击,开始退却,但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友军挤压在山脊上,有序地退却很快变成了无序地溃逃,许多人被挤下山崖。
溃败的兵就是一头反噬的野兽,孙恩知道无力回天,败局已定,再不脱离战场,恐怕就回不到船上了,仓皇中,孙恩抢到一只木筏,狼狈逃回楼船。
孙恩完败。
《宋史·武帝纪》里有这样一段记载:“高祖率所领奔击,大破之,投崖赴水死者甚众。恩以彭排自载,仅得还船。”
蒜山之战刘裕大获全胜,这一点毋庸置疑,对于宋史的这段记载我也认为基本属实,但也不尽然,至少缺乏基本逻辑。前文所述的京口守军,史书上并无任何记载,是我附会的,但我觉得附会得合乎逻辑,毕竟,仅凭一千疲师抗击十万生力军,实在匪夷所思。《宋书》有拔高的嫌疑。
但是,当你看到以下这段史书描写的时候,你会觉得不仅是匪夷所思,简直就是胡扯了,这段文字如下:
“牢之命高祖与数十人,觇贼远近。会遇贼至,众数千人,高祖便进与战。所将人多死,而战意方厉,手奋长刀,所杀伤甚众。牢之子敬宣疑高祖淹久,恐为贼所困,乃轻骑寻之。既而众骑并至,贼乃奔退,斩获千余人,推锋而进。”
大意是刘裕在蒜山之上,率数十人,手执长刀,阵斩千人。这不是演义,不是小说,而是真真切切地被司马光写在《资治通鉴》里的,这才真是匪夷所思之处。
蒜山之败对孙恩而言并未伤筋动骨,整体实力尚存,但这次失利就像一个魔咒一样,胜利从此跟他无缘。不久后,他再败建康城下,退师归海,一路为刘裕所迫,在兵败蒜山两年后,也就是公元402年,孙恩投海自尽,当然,他在海底并不寂寞,数百名妻妾部曲随之而殉。
历史总是充满了吊诡之处。
1259年后,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线路,郑成功所率的南明舰队出现在蒜山渡,最终同样因为行动迟缓,惨败于镇江城西,从此一蹶不振,复明大计功败垂成。
傍晚,只身徜徉在西津渡汹涌的人流中。站在待渡亭里,眼前已看不见当年的江涛,只见现实的人潮。曾经金戈铁马的历史,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都已被风吹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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