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婆是我母亲对她的称呼,我从不叫她。 她家养着一只小狗,老是跟着我,咬我的裤管。我不耐烦,狠狠踢了它一脚。它尖叫着跑开了,声音像一个变声期的男生。我母亲抬头看见了,马上训斥我,把我拉进家门。她探头看看外面,正好看见我家对门的女人也探出头来。
那狗过来时,母亲发现它瘸了。
吃过夜饭,母亲拉我同去。
“叔婆,真是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把你家的狗踢瘸了。”
母亲拿出五块钱,叔婆没有收。但是从此之后,她逢人必讲,这是阿峰的儿子踢瘸的。
我很讨厌她,因为她是个很凶的老太婆。
有一回,我们小孩子拿着棒耍,看见她家院子里探出来的一棵梨树上结了果,就馋,手痒痒,拿棒敲打。这老太婆耳朵真灵,马上冲出来,高声叫骂。我们撒腿就跑,她追不上,扔过来一把扫帚,地上顿时扬起一阵灰。
二叔造房子,拖拉机运砖头,打从她家门前过。她家门前铺着石板,每当拖拉机经过时,她扔着喂鸡的破家当,故意在路边搬石头,一边还剌剌地指手画脚,恨不得拦住拖拉机。
“这样的小路,能跑拖拉机吗?石板都碎了。”
“他婶,石板碎了,到时替你换一块。”祖母堆笑说好话。
“换一块,你说得轻巧,能换得跟原来一样吗?”
她越说越起劲,四邻八舍都听见了。卸完砖头,二叔赶紧替她换上一块好石板。她骂骂咧咧,还是不满意。
祖母本来也是个厉害的女人,但在叔婆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她男人是支部书记。
所以,她骂人,总是所向无敌。她的声线高而锋利,简直就是一把刀。
我对于老家的恶感,有一部分可以说是源于她。
多年之后,我回家探亲,在路边跟人说闲话。一个臃肿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脚磨着地,从我面前缓缓经过。她神情呆滞,嘴角流着涎水,后面跟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我看着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阿峰的儿子吗?”她盯着我看了半晌,声音是含混的,好像大舌头,“小时候踢瘸了我家的狗!”
我马上明白她是谁了。
“啊呀,叔婆,你真是好记性!”我母亲应和着。
我后来知道,她已得了老年痴呆症,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有一回,她把女儿送的一箱方便面都拆开了,倒上热水,摆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像小孩玩家家,很是开心。
又有一回,她敞开了胸,耷拉着长长的皱巴巴的乳房,坐在门槛上。只要有男人经过,就笑着叫“志轩”,让人扶她上床。
他男人叫“长轩”,难道是叫错了?
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保姆。本来,我们农村是少有人雇得起保姆的,但因为她男人办了“老革命证”,有一笔很高的津贴,也就有了享福的依靠。说起这事,我祖母愤愤不平。当年日本人进村时,好几个游击队员都在我家躲过,到如今却说都是他掩护的。去说过几次,人家根本不睬你。为此,祖母老是骂祖父没用。若是有了这笔津贴,祖父哪里用得着起早摸黑,还不是老干部一个,手靠在背后在桥头说闲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男人待老婆算是不错的。“若是换做你,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估计连饭也难得吃。”祖母骂祖父道。
我亲眼见过她男人扶着她,在村子里转。她还不满意,嘴里念念有词,据说是在骂男人。骂什么呢,有个知根底的人后来传言,是骂他待保姆太好了。
她老是跟保姆过不去。保姆扶她,她骂她;保姆只能跟着,还是骂。若是年轻时,她肯定拍手跺脚跳骂,但如今她已老得沒了中气,只能自念自听,喉咙间卡着一口痰。儿子们见她老是与保姆吵架,就让保姆回去了。
结果她一个人出来,摔了一跤。
从此,她只能偶尔坐在门口晒太阳,是男人把她搀扶出来的。更多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叫“志轩”。男人听见了,就赶紧过来,若是不答应,她就一声一声叫。很多人经过门前,都听到过。我也曾问过祖母“志轩”是谁,祖母一脸不屑,“哼”了一下。
原来志轩是当年的一个游击队员,在我家也待过,解放后当过区长。
“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祖母说。
男人也太老了,服侍不了,就又让保姆回来了。
这一回,她连保姆也不认识了,一会喊她娘,一会喊她囡。
最近一次,我经过她门前,她直直地看我,好像认得我,好像又不认识。我回头也看她,直看得心里发毛,禁不住喊了她一声“婆婆”。
福不可恃。这叔婆说没就没了。
叔婆没了后,她男人总说她好。好什么呢?有个伴,就是痴呆了,好歹也是一个人,屋里满满的。现在太冷清了,转来转去没个人。
他终于也雇了一个保姆,就是原先的那个——人说她也管睡的。
嗨,这人的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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