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洁净得近似于透明的下午,阳光激情四射,一种美得令人眩晕的金黄色,铺天盖地地洒向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周围静极了,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有种声音,由远到近,由小变大,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我的全身。在它席卷到的每一个地方,炸成巨大的、怒放的花儿。朵朵花儿中,我看见了亲娘!
常州人把奶奶叫亲娘。记忆里,亲娘总是把为数不多的根根白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成一个发髻。一件跟随她多年的浅蓝色对襟上衣,和有着同样颜色的宽肥吊脚裤,裹着亲娘干枯瘦小的身体,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想起那些贴在墙上的年画里穿旗袍的女人。
太多的时候,亲娘会坐在后门旁的那块石墩上,眼睛盯着前方小巷的尽头。从石墩到小巷的尽头有着两百米的距离,然后是条横向的马路,和直行的小巷形成了丁字形。平日里,马路上不停地穿梭着属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大卡车、拖拉机、板车、自行车,还有墩实厚重的,时不时发出尖锐喇叭声的公交车。当然也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骑着车或者步行拐进小巷,拐进了亲娘的视线里。
阳光下的亲娘如同雕塑,像守护小巷的卫士,一动不动,却从眼缝里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人。而我每次雀跃地从马路拐进小巷时,一眼就能看见亲娘雕塑般的身影,特别是光亮得近似透明的头皮,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老远,亲娘颤颤地拄着拐站了起来,看着我和弟弟如同旋风刮向她。亲娘笑了!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却在午后的阳光里,沟壑连同亲娘的笑,像一朵绽开的金黄色的花儿!
听家人说,亲娘在石墩上坐着的时候很多。有时候明知道我们不回来,她也坐在石墩上,辩认着来往的人,总说万一小兰强强今天回来呢,万一呢!一坐就是一下午。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石墩上雕塑般的老人,阳光下亮得近似于透明的头皮,一丝不苟的发髻,淹没在宽肥衣裤里的干枯身体,从眼窝缝里射出的期待,为的是能够第一个看见小巷尽头出现的两个雀跃欢跳的身影,而这两个身影,是她的全部!
小的时候听大人说:刚出生不到十个月,我得了一种要命的病。持续的治疗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正当父母四处奔波借钱的时候,亲娘把它仅有的嫁妆:一对耳环和一枚戒指给卖了,换成了钱给我治病。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狠狠地感动着。我发誓,等我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给亲娘买上最美的耳环和戒指!
出于孩子的心理,我为卖掉嫁妆换成钱给我治病这件事去问过亲娘。
这时亲娘正拿着木梳整理着她那头很长的、绵软的、稀疏的白发。这天阳光融融,亲娘的房间里漾起暖暖的金黄色,有股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我很享受这种味道,它始终和亲娘身上的味道连接在一起。
我听见了吱吱的声音,那是木梳尖锐的梳齿在亲娘透明的头皮上发出的声音。我一阵恐慌,生怕梳齿刮破亲娘透明的头皮流出血来。却看见亲娘闭着眼睛,把为数不多的发丝一转眼盘成了圆圆的发髻。然后从身旁一个装了半碗清水的碗里,把木梳和手沾湿,很优雅地拢了拢两鬓和前额,直至梳好的发髻服帖、水滑、光溜。整个过程看得我目瞪口呆。
镜子里的亲娘放下木梳,悠悠地站了起来,背对我去拿靠在床边的拐。我一溜烟跑过去,把拐递给了亲娘。亲娘笑了:“我家小兰是亲娘手背上的一块肉啊!”“那强强呢?”“强强是亲娘手心里的一块肉。”亲娘忽闪着白得耀眼的牙说。
“为什么我不是亲娘手心里的一块肉呢?”我有点不服气地问道。亲娘笑了:“因为小兰瘦啊,亲娘的手背也瘦啊!”摸着自己细如麻秆的胳膊,一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干吗分得那么清,反正都是亲娘手上的肉。一阵满足之后,早已把要问亲娘卖嫁妆换成钱给我治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從小,我是跟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镇江的。所以,每次只有节假日才能来常州看亲娘。
镇江到常州,常州到镇江,这段铁路不知来回了多少次。火车快到常州之前要经过一片烟囱群。这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冒烟的还是没冒烟的烟囱,在我伸长脖子张望的窗外缓缓地飘过。看见了烟囱群,就意味着常州到了,我很快就要见到亲娘了。那时候,烟囱像个信物,来回奔波在被思念塞满的岁月里。
亲娘是跟大伯和二伯生活在一起的。
从街边拐进小巷,前方两百米处有两栋两层连在一起的小楼,像两个联手的兄弟。只是原本不是很白的墙面上,多处已经剥落了,特别是雨天,雨水冲刷着墙面,从每个受伤的地方不停地往外渗出浑浊的水,连同瓢泼的雨柱,一起溅打在高低不平的青石路上,瞬间又消失在每一块石头的缝隙里。
楼房里面的结构是一样的。从前门吃饭的堂屋通向后屋的后门,要经过一个狭长的近三米的过道,然后是一个天井。天井很小,向上望去,能看见房顶上一块块码放整齐的灰色瓦片。总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昂首挺胸在瓦片之问的缝隙里披红戴绿。清风吹过,乐得它们前俯后仰。
穿过天井,就是后屋。用力推开一扇散发着浓浓油纸伞味道的深棕色木门,伴随着沉沉的推门的声音,我看见了亲娘的屋子:绛红得发黑的木头床,床头和床棱上刻着牡丹、飞舞的龙凤、朝阳下的鸟儿,还有寿桃。黑亮的梳妆台紧靠在床边,上面镶着被亲娘擦得光鲜透亮的镜子。一个精致的丹凤朝阳的红色首饰盒上,放着那把令亲娘头皮吱吱作响的木梳。厚实的樟木箱沉默在光影中,静寂无声。镜中的我轻手轻脚,有着怕惊动古人的神圣,只是四周的白墙和脚下冰凉的水泥地,总让我有着非古非今的恍惚!
屋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小巷尽头横向的马路。
拉开后门,在后门的旁边,窗户下面,正是那块亲娘经常坐着的石墩子。
这是二伯家的后门,亲娘一直住在二伯家。
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家有五个女儿,家里总是叽叽喳喳,每次去常州,我都住在大伯家,因为五个姐姐总让我有着说不完的话。
相比之下,二伯家就显得冷清了。二伯没孩子,抱养了一个儿子。
从二伯家的后门向左跨一步就是大伯家的后屋。和二伯家不同的是,大伯家的后屋不住人,倒像个接待站,从早到晚不停地有邻居、亲戚、朋友在这屋子里家长里短,说着各种的话题。还有大姐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不间断地在各类话题中“嗡嗡”欢唱着。而我的上衣和裙子都是在这“嗡嗡”声中兑现在我身上的。
大人们的话题在我穿过天井的时候已经抛在了身后。大伯家的过道和二伯家一样昏暗狭长,可走进大伯家的前屋,这问一直是家人吃饭的前屋时,我走不动了。
这屋子永远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味道,每次走到这,都会从脚底升腾出莫名的饥饿来。
和二伯家白得发黄发暗的屋顶不同,大伯家的屋顶是黑的,油黑油黑的,这和大伯成年累月在这屋做饭有关。大伯家是吃饭和做饭同在前屋,而二伯在前屋左拐角的地方盖了一个近两平米的厨房。
油黑的房顶上挂满了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篮子,就像黑夜里闪烁的星星。我曾亲眼看见大妈从篮子里拿过芝麻团,我也吃过姐姐从篮子里给我拿出的麻花。平日里我只能仰望,因为篮子里的食物不是随时都可以吃的:比如休息日大家都在,比如家里來客人了,比如有什么高兴的事值得庆贺,这才能动篮子里的食物。而此时,在可望不可及的篮子下面,我听见嘴巴里的口水和肚子里的馋虫搅合在一起,进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莫名的饥饿使吃的欲望越来越强。终于我拿起了叉子,踩在长条凳上,稳稳地又下了一只离我最近的竹篮。揭开黄油纸,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片经猪油煎炸过的,呈金黄色的,冒着肉香的年糕。
这是一场属于我的盛宴。篮子里所有的年糕一眨眼的功夫被我席卷而空。不停地擦着嘴角往外渗出的猪油,咂着嘴巴里残存的年糕,我努力地回味着年糕被我囫囵之前停留在舌尖上是一种什么样味道。像一个打完胜仗的勇士,我满怀成就地把空空的篮子挂回了房顶。只是向门外走的时候,脚步已没有了来时的轻盈。我手捧肚子,挪动着脚,打着无数个飘着肉香的嗝,慢慢地晃出了前屋。
这一夜,有着千军万马在我的肚子里拼杀,杀得我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哼哼叽叽地搅得我旁边的三姐惊恐地瞪着我溜圆紧绷的肚子,伸手一摸,尤如坚石,吓得她推上自行车,把我推进了医院。医院的病床上,我悲壮地发誓:再也不吃篮子里的东西了,打死也不吃!
若干天后,当我再次蹦跳着经过大伯家的前屋,看着被油烟熏黑的房顶上,挂满了像星星一样的篮子时,所有的悲壮誓言瞬间抛在了飘香的空气里。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竹叉,满眼放光地寻摸着:这次,叉哪一个?
像往常一样,我在大伯家吃晚饭。隔壁二伯家红烧肉的味道,早已搅得我无心在大伯家。我决定到二伯家吃红烧肉。尽管顶着被五个姐姐说成“馋嘴、叛徒”的罪名,可为了红烧肉,我认了。
二伯一家正围在又高又宽又大的八仙桌上热火朝天地吃着饭。我不好意思地挤到桌边,盯着红烧肉,手中的筷子却夹起我看也没看的青菜。多么善解人意的二妈,特豪迈地往我的碗里夹进了两大块红得流油、香得醉人的红烧肉。
扫荡了红烧肉,终于拿眼睛扫了下桌边,我没看见亲娘。
“亲娘呢?”问的同时,我手中的筷子夹住了第三块红烧肉。
“亲娘自己吃。”二妈把菠菜汤倒进自己的碗里。
我“哦”了一声,把红烧肉连吞带咽地消灭在肚子里。
这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这时,只有菜倒进油锅发出“刺啦”的声音从里面的过道传出。“谁在炒菜啊?”我好奇地塞满了一嘴的米饭。
“是亲娘。”二伯的养子达达朝里边的过道喊了一声,“亲娘,一起吃吧,你别做了!”
“你们吃吧,我这快好了”。亲娘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几乎跑了进去。
我看见亲娘的背影俯身在天井已经发暗的天光下正炒着锅里的菜。一只微弱的灯泡悬挂在亲娘的头顶上。起身时亲娘的头碰到了灯泡,瞬间,过道忽明忽暗,忽长忽短。摇晃的光影里,我看见亲娘手中没有拐,亲娘的一只手始终扶着墙。
忽然我想起二妈那句“亲娘自己吃”的话。亲娘是今天自己吃的还是早就自己吃了?以后亲娘就一直自己吃了吗?亲娘为什么不跟二伯一家吃饭了?
一个根深蒂固的,习以为常的,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的生活习惯,被这顿饭改变了。后来的日子里,二伯家的八仙桌上再也没有亲娘的身影。
这天下午,亲娘拿着白面袋拄着拐穿过大伯家的过道叫着“小芳”。小芳是我三姐,跟亲娘很亲,跟我最好。尽管雀斑满脸绽放,却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审美。我始终认为,五个姐姐中她最好看。
小芳还没有下班,四姐小菊正在过道的阁楼上热火朝天地处着对象。五姐小春挥动着手中的毛衣针,满怀憧憬地给我未来的姐夫编织着幸福。而大姐小萌在缝纫机的“嗡嗡”声中流淌着她的杰作。亲娘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没注意。因为后门的空地上,我正如火如荼地学骑自行车。
晚饭在大伯家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下午亲娘手中的面袋。放下碗筷我跑进隔壁二伯家。亲娘不在。静默的过道在黑暗中泛着蓝光,一只跟随亲娘多年,旧得已经看不出颜色,却又擦得发亮的烧水壶安静地躺在亲娘的煤炉上。锅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米缸上,我看见了亲娘下午手中的面袋。打开米缸,里面是空的。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亲娘下午拿着面袋是来找小芳帮她买米的。小芳没在,亲娘在大家一片繁忙的事物中悄然离开了。这个夜晚,忽明忽暗的灯泡下没有了亲娘做饭的身影,黑暗的过道静寂无声。
找到亲娘的时候我在马路的这边。
马路的对面零星的有几个小摊。梧桐树茂密的树叶把原本就黑压压的路边投射出巨大夸张的影子。树影下每个摊位都挂着一个马灯。闪烁的火苗照亮了摊主们一张张浸透油光的脸,也照亮了饥饿的人们围在摊边,看着锅里沸腾的食物期待的脸。
风卷起锅里滚滚的热气弥漫在亲娘的背影里,也毫不留情地吹倒了亲娘靠放在桌边的拐。亲娘放下筷子,慢慢地站起身,把长木凳往后挪了挪,双手扶着桌边朝着地上的拐移了两步,然后慢慢地弯下腰,一只手扶着桌边,另一只手努力地去捡地上的拐。
飞奔而来呼啸而过的车辆,無情地把我扔在了马路的这边,连同我的呜咽!
在车和车的空隙里,我看见了亲娘手中的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亲娘跟前的,当亲娘的手被我牢牢握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感受到:握在我手里的,是一把小小的冰冷的骨头!
我用袖口擦净了亲娘嘴边的油渍,把满头飞舞的白发努力地塞进了亲娘的耳后!
搀着亲娘,紧紧地,牢牢地。一老一小的身影,在风起的夜晚,相依前行!
回去的路,变得很长很长!
当我爬上床,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件事,就是明天一早起来要做的一件事。
一大早,我向睡眼惺忪的小芳借了十斤粮票和两块钱,告诉她我一定会还的。看着我从未有过的认真,在给我钱和粮票的同时,小芳盯了我半天,终于不解地倒头又睡了。
回到隔壁二伯家,拿起米缸上的面袋,再装上自己仅有的几毛钱,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二伯家。问了一路,终于来到了离家有两站地的粮店。我踮起脚尖,仰着头,伸着胳膊,把钱和粮票庄重地放在了高我一头的粮柜上。当看见白花花的米冲出米道的闸门,如同珍珠跳跃洒落在亲娘面袋里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我长大了!
这一年,我十岁!
如果不是那天被我撞见,我一直以为亲娘是不吃西瓜的。因为吃了西瓜,亲娘会拉肚。
跟往年的夏天一样,我和弟弟在这个暑假的下午,围着停靠在后门口的一辆装满西瓜的大卡车,兴奋地跟在大人们身后,把西瓜一个接一个地从卡车上传进各自的屋里。
大伯家人丁兴旺,自然买得最多。二伯家也不甘示弱地买了一大堆。而我和弟弟沸腾着因为过度兴奋涨得通红的脸,把亲娘给我俩买的西瓜搬进了亲娘的房间里。
亲娘买了七个西瓜。
亲娘把切好的一个西瓜很平均地分给了我和弟弟。盯着红瓤黑籽,闻着扑鼻的瓜香,亲娘的声音瞬间淹没在扫荡西瓜的吞咽声中:“慢慢吃,不要抢,每个人都有。”
像一尊菩萨,亲娘闪烁着耀眼的白牙,笑得无声无息。
我看见了亲娘的前胸、后背,还有腋下已经晕湿了一大片。
我忽然很难过:清凉解暑的西瓜和亲娘无缘。
亲娘说过她不能吃西瓜,因为吃了西瓜会拉肚的。
可我还是捧上西瓜,哪怕是亲娘吃上一口,因为亲娘晕湿的地方已经浸透了。
亲娘没吃,她那决绝的神情,让我在这一刻透顶地痛恨那个叫拉肚子的东西。
这天下午,美美地啃完亲娘分给我的西瓜,顶着饱嗝,满怀惬意,我顺着二伯家前门左拐的碎石小路,幽长地走了十分钟,来到了一个有树林,有山坡,有盆地,还有一条小河的地方。平日里,河边几乎全是女人。她们端着大木盆,里边装满了要洗的衣物,一个个蹲在或者坐在自己选定的青石上,挥舞着手中的棒槌,“扑扑扑”地砸着衣物。砸下的浑水,顺着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家长里短,瞬间消失在热闹的河面上。
平时大人们告诫孩子不要到林子里去,林子里藏着坏人,会跑出来抓小孩。河里有怪物,会从水里冒出来把孩子拖走。更可怕的是:林子里有狼。
这么可怕的地方,我居然独自站在河边,面对树林。
今天青石上没有挥舞棒槌的女人们,周边寂静无声。密集的树林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由刺眼的闪亮变得模糊,随即又变得恍惚,直至眼前一片发黑。突然,树林犹如千军万马,黑压压地,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我压来,我不知道死盯一个地方是否会出现幻觉,总之,在往回狂奔的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炸响在我耳边。
在二伯家的前门口,我使劲地揪着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我怎么也想不通,嘴里的泡泡糖,在我狂奔的时候,怎么就跑到头发上了?
越是手忙脚乱地往下揪,结果,原本只粘了一小块头发的地方转眼在头顶粘成了一大片。
我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直奔二伯家找亲娘。
在通往天井的过道里,我看见了亲娘。
这天阳光把天井照得通亮,也把门边一口铜色的水缸染得像乌金一样幽亮光芒。水缸的盖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我和弟弟刚吃剩的一堆西瓜皮。
亲娘正用勺子一丝不苟地把西瓜皮上没吃干净的瓜瓤,一点点地刮进一只碗里。我忘了头发上的泡泡糖,我甚至有点惭愧,我暗暗地发誓:再吃西瓜,一定吃干净。
亲娘在刮最后一块瓜皮上的最后一块瓜肉。
背影里,亲娘把刚刮下的瓜肉顺着勺送进了嘴里。
我听到了瓜肉在亲娘嘴里嚼完后汇成瓜汁吞咽的声音。我糊涂了!亲娘是不吃西瓜的,吃了西瓜亲娘会拉肚的。
而亲娘正一勺一勺地吃着西瓜。吃得仔细,吃得满足!
静默的过道里弥漫着蓝色的光晕,在我悄然离开的时候,我彻底读懂了这个泛着蓝色的正在享用西瓜的背影!
亲娘是吃西瓜的。她只吃我和弟弟吃剩的西瓜皮上残存的瓜肉。她把新鲜的、甘甜的西瓜,完整地留在了我和弟弟的胃口里。
这天晚上,大伯家切了一个西瓜。惊呼声中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拥有金黄色沙瓤的西瓜。我很荣幸分得了一块。我把油黑的瓜籽一颗颗去掉,一丝不苟地把金黄色的瓜瓤一勺一勺地装进一只小碗里。那个恋爱恋得一塌糊涂的四姐啃着西瓜对我的举动满怀不解:“吃个西瓜还这么麻烦。”我什么也没说,双手捧起装满金黄色瓜肉的碗,拐进了隔壁二伯家。
亲娘的房间没亮灯。黑暗中我听见亲娘手中轻晃着一把扇子。幽幽的声音,就像亲娘古老的床头边古老的梳妆台上,那只正在穿越黑暗,飘出如同朽木一样的钟。
“谁啊?”黑暗中,亲娘的声音飘得很远。
“是我。”我捧着碗立在了亲娘的床头。
灯亮了。床上的亲娘犹如一片枯叶。
“亲娘,这个西瓜的肉是金黄色的,你吃吧,不会拉肚的……”我忽然听见自己粗细不一、高低不匀的喘息声。这声音把亲娘吓了一跳。
亲娘幽幽地坐起来,疑惑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前兆就已经汪洋成一片的脸。忽然,亲娘明白了:“是覺得头发难看了?不要紧的,头发会长出来的,小兰短头发也好看啊。”
经历了这个下午,经历了大人们一张张笑得变了形的脸,我扎着马尾的长长的辫子,连同头顶上的泡泡糖一同剪去了。
现在,亲娘跟前站着的,俨然是个小男孩。
我把一勺瓜肉喂到亲娘嘴边,亲娘为难地重复那句话:“小兰自己吃,亲娘不吃,吃了会拉肚子的。”
“亲娘,你就吃一口吧,它跟别的西瓜不一样,它是金黄色的,吃了不会拉肚的……”强忍着呜咽,我听见喉咙里胸腔里来来回回翻滚的声音。
终究还是没忍住,亲娘面前我哭出了声。
亲娘慌了,张开了嘴。一勺金黄色的瓜瓤被我用勺子喂进了亲娘的嘴里。亲娘慢慢地嚼着,吃得很“牵强”,甚至很“痛苦”!我紧盯着亲娘的嘴巴,生怕因为我的疏忽让亲娘错过世界上最美的美味。就这样,一勺一勺地,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口瓜瓤在亲娘嘴里汇成了瓜汁,流进了亲娘的胃里。静默中亲娘说:“明天肚子要疼了。”
放下空空的碗,我拿起手帕擦着亲娘嘴边的瓜汁。我看见亲娘的眼睛亮亮的,湿湿的。
忽然亲娘拿走我手中的手帕,用它不停地揉着眼睛:“困了,眼睛不舒服了。”随即拉灭了灯。
当我捧着空碗穿越黑暗的时候,身后的亲娘翻了一个身。一个恪守在亲娘心中多年的秘密,在这个夜晚,在这碗金黄色的瓜瓤面前,谜底不说自破。
从那以后,亲娘吃西瓜了!
亲娘生于1905年,十岁就在纱厂里做童工。亲娘很早就嫁人了,生下了大伯和二伯。后来丈夫死了,亲娘带着两个儿子嫁给了我爷爷,在三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爸爸。之前我还有个姑姑。那个时候,战争把国家劫荡得一贫如洗。和千千万万个在战火的废墟中幸存的苦难民众一样,亲娘拉扯着四个孩子沿街乞讨。姑姑饿死在那个年代,不幸中爸爸得了重病,高烧不断。眼看着爸爸的生命之光也将随着姑姑一起熄灭,可能是老天爷看到亲娘刚痛失了女儿动了恻隐之心,爸爸从鬼门关里逃回到人间。可回到人问的爸爸,从那天起,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世界上任何的声音。
解放后,亲娘又回到纱厂。爷爷开了一个刺绣店,因为手艺好,生意曾红极一时。后来爷爷迷上了大烟,把家底抽个精光。在他六十多岁的时候得病离开了人世。直到上世纪70年代,亲娘用尽了一生的积蓄,在这个原本荒凉的地方盖起了两栋两层连在一起的房子。而我的爸爸也找到了同样得病失聪的我的妈妈,把家安到了镇江。
最得意的一次,是拿到体操队发给我的五元钱伙食补贴。满怀着成就感,我迫不急待地给亲娘买了一个早就被我相中的,粉红色的,有着香喷喷水果味的,上面用五彩的奶油挤画成仙桃和寿星的蛋糕!
在那片烟囱群缓缓滑过我眼里的时候,我的心早已飞到亲娘身边。我憧憬着和亲娘见面的场景,想象着亲娘接过蛋糕时的模样。心情和火车沿着轨道前行的声音,和车厢与车厢之间随着惯性碰撞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迫切而亢奋。只是没过多久,高昂的情绪随着公交车的一个紧急刹车而戛然中止。
当我从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里艰难地拎起从我手中飞出去的蛋糕时,我看见了粉红色的蛋泥。
亲娘惊诧地看着蛋糕盒里粉红色的蛋泥,在我泪已成行的描述中,她终于知道,蛋糕是她孙女用第一次拿到的伙食补贴给她买的,从镇江一路捧到常州的。隐去了惊诧,亲娘笑了,笑得很奇怪,我看见了一汪泉水正涨满在亲娘笑得像月牙儿的眼睛里!
古老的床边,亲娘正从青蓝色的对襟上衣里掏出一块浅蓝色的包着的手帕。手帕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钱,有5块的,有10块的。亲娘把钱全部拿出来,交给了背坐在镜子前的爸爸,随后把手帕叠好塞进衣襟里。
而这一切被一路小跑,正啃着桃酥的我看到了。
“够用,这个月够用。”爸爸把钱塞回给亲娘。
亲娘毫不犹豫地又把钱塞在了爸爸手里:“不是给你们的,是给小兰强强的,孩子在长身体,想吃就给买,不要亏了孩子。”
爸爸连忙把钱又塞给亲娘:“不要再给我们钱了,我们够用,您要吃好,想吃什么就买什,不要舍不得花钱。”
“我这把年纪了,吃不动了,给孩子买吃的,他们在长身体,快收起来。”亲娘干脆地把钱塞进了爸爸的口袋里,又捏了捏爸爸的胳膊,“还是那么瘦,要多吃点,唉……”亲娘幽幽的叹息声飘得很远。目送着亲娘无声无息的背影,我看见外面的阳光,随着亲娘拉开后屋紧闭的房门,顷刻洒满了亲娘的全身。尤其是那头一望见底的透明的头皮,连同那几丝几缕的白发,在午后金黄色的阳光里,闪着揪心的光芒!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亲娘一直在生活上补贴我们。每次我们来常州,亲娘都会悄悄地塞给爸爸钱。如果有些日子我们没来,亲娘就把钱攒着,用浅蓝色的手帕包好,塞进衣襟里,直到我和弟弟再一次雀跃在亲娘的视线里。这个过程不知道轮回了多少次。亲娘带着信念和欣慰,做着她认为必须要做的事业,而这一事业,自从妈妈生下了我,就从未中断过!
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二伯家的八仙桌上为什么看不到亲娘的身影。
后来的日子里,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地工作,快快地挣钱,那样我就能把亲娘接到我身边,我来保护亲娘,让亲娘过上好日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给亲娘买长生不老的药,然后我们永远地不分离……
带着急切的心境和美好的向往,我成长在自认为懂得人情世故的日子里。
最后一次见到亲娘是一个雨夜。瓢泼的雨柱和刺耳的雷声,伴随着如同白昼的闪电,使停了电的整个小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黑暗中。
一根如同白玉般的蜡烛燃烧在亲娘的房间里。笔直的烛光令我恍惚迷离。忽然间我分不清哪个是亲娘身后的墙,哪个是亲娘穿着蓝色对襟上衣的身体。唯有亲娘几乎彻底透明的头皮,还有头皮上仅存的几根白发飘忽在空气中,让我隐约嗅到真实的气息。
我们几乎没有话,任凭窗外的雨柱砸向地面,犹如爆米花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小板凳上,我手捧着亲娘熬的白粥,面前的四方凳上有两盘菜,其中就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只是,今夜的红烧肉又苦又咸,完全没有了亲娘原来的味道。此时亲娘满眼的期待,我只有努力地表现出对这碗咸得发苦的红烧肉是多么的垂涎。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亲娘笑了,笑得满足极了!烛光里的亲娘冰清如雪!
我夹进一块酥软的红烧肉在碗里,让白粥充分稀释了肉的咸味,然后尝了一口,确定咸淡合适后,我把肉夹进了亲娘的碗里。亲娘的筷子很快地把那块刚夹进她碗里的肉又放回了我的碗里:“小兰自己吃,要长身体,长个子,要吃肉,吃胖点。”“亲娘你也吃肉啊,亲娘也要身体好。”我把肉又放回到亲娘的碗里。“亲娘老了,吃肉没有用,肉还是给小孩吃,长劲头。”最终,那块肉还是躺在了我的碗里。
“我记得放盐了,青菜怎么没味道呢!唉……就是忘記放盐了,菜没有做好……”亲娘自责地嚼着嘴里的青菜。当她的筷子再次奔向青菜时,我把青菜彻底地倒进了我的碗里。
青菜咸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这碗如同海水的菜粥,在亲娘深情的注视下,我仿佛吃着人世间最美的美味。
碗遮住了我的脸,任凭自己大雨滂泊!
我知道我的亲娘,她已经没有了味觉。
这天晚上,我睡在亲娘那张古老的床上,捧着亲娘的双脚,犹如捧着一颗圣洁的灵魂!
听大人说亲娘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走的前一天晚上,拉着平日里和她并不亲近的五姐小春想说说话。后来亲娘饿了,想吃荷包蛋面。当小春把面端过去的时候,亲娘已经睡着了。第二天,亲娘没像以往那样早起。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亲娘已经去了天堂。而床头边古老的梳妆台上,正放着那碗亲娘要吃却没有吃的荷包蛋面!
只是亲娘的手里牢牢地握住那块浅蓝色的手帕。手帕是湿的!人们尝试着把手帕从亲娘紧握的手里抽出来,可手帕纹丝不动地在亲娘的左手心里紧紧地握着!
就由亲娘紧紧地握着吧!蓝手帕,一定见证了亲娘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有它知道,因为什么打湿了它!
完成这篇文章,是一段人生再现的过程,是疼痛和幸福交织的过程。它不受时代的限制,不受岁月的限制,只要打开记忆的阀门,它会以最快的速度,清晰真实地还原在我的生命记忆里。若干年后,这一再现,宛若新生!
有一种爱,是从心底的缝隙里坚贞地长出来的。它紧随着生命,不弃不离。只要生命在,它就在!
泪光中,我又看见了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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