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11月27日汉阳失守),敲响了清王朝覆灭的丧钟。但这不是改朝换代的开始,恰恰是新旧力量的一次殊死搏斗。为了扑灭这一新生力量的火种,清廷组织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惜余力围剿武昌,旨在将革命扼杀于摇篮中。革命党更是明白:武昌起义的胜利果实一旦被扼杀,意味着中国将再度沉入“黑暗”。
与此同时,各方势力从关注武昌起义的“新军第八镇”,迅速移向驻扎在南京的“新军第九镇”。清廷认为革命党策动第八镇造反,第九镇必定“在所难免”,应该立刻采取措施。否则,武汉南京两地“反清”联手成功,清廷必亡无疑。这一观点自然也为革命党所持:眼下清廷重兵围剿武昌,武昌革命火种“危在旦夕”。若要拯救“武汉”,唯一办法就是“围魏救赵”,迅速策动“新军第九镇”造反,使革命党能够在武汉南京两地择一建立新政权!到那时,清廷面对的就不会再是一支造反的军队,而是——共和政权!
眼下的焦点瞬间变成:谁争取到“新军第九镇”谁就是1912年中国大地上的主政者!换言之:谁争取到“新军第九镇”的首领,那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新军第九镇”的首领是谁?
徐绍桢。
徐绍桢,字固卿。生于广东番禺,出身官宦之家。祖籍浙江钱塘。史书称其为:民初革命家。清末民初著名军事将领,孙中山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光绪二十年(1894年),徐绍桢甲午科广东乡试中举人,后提为广西藩署幕僚,江西常备军统领,福建武备学堂总办。1902年,清政府派徐绍桢前往日本考察军事。两年后,受李兴锐(曾国藩幕僚。光绪三十年任两江总督,在任职上去世)提拔,被任命为两江总督衙门兵备处总办,负责编练新军。1905年,新军第九镇成立,徐绍桢为第九镇统制。
面对来势汹涌的革命浪潮。两江总督张人骏忠实朝廷,在朝野的口碑甚好,且数次领导击溃匪徒叛乱。这次他的感觉也与过去一样,非常好,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击溃“乌合之众”的革命党对江宁的围攻。只要自家篱笆扎得牢,野狗就钻不进!张人骏指望的“篱笆”,就是当时江宁(南京)的三支武装。这三支力量分别是:张勋的江防营(亦称巡防营)、江宁将军穆尔察·铁良手里的满清兵以及训练有素的新军第九镇。其中就数新军第九镇最有战斗力。
然而,令张人骏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清廷重兵围剿下,武昌起义失败四天后,江宁(南京)宣布“光复”,成为临时国民政府所在地。
许多历史的真相,总是当时迷糊,事后渐明。今天,我们多少能够通过徐绍桢,当年的新军第九镇统制,从他在那段时间里的经历告诉我们“那年造反”时发生在总统府里的些许真相!
一
话还得从头说起——
尽管南方“造反”风起云涌,总统府(当时叫两江总督署)里表面上依旧清闲宁静。西花园的幕僚楼比以往更安静。面对革命党活动的猖獗,幕僚们完全没了往日的儒雅与豪放,说话走路都显得十分谨慎。朝暗处仔细观察,你不难发现那匆匆的脚步下,那语言谨慎之余,谁也不闲着。透过他们那极少的露面与稳重,更显现出其背后的频繁与复杂。同僚之间,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其实,谁都想知道对方是否与革命党暗通,以取得明天后路的“通行证”!谁又都明白:一旦被同僚发现自己私通革命党,脑袋落地的危险朝夕相随。偌大的幕僚楼里,整日就是匆匆的步伐与偶尔出现的仓促对话。只有在两江总督大人张人骏出现时,幕僚袁锡成才会有高嗓门呼喊仆人与听差。他的中气足,好像京剧里的吊嗓门。最近,这个声音也没了,更显得幕僚楼里的清冷与凄怆。这也难怪,自从曾国藩在同治年间重建夕佳楼后,那里倒是常常欢歌笑语传出,哪一任总督不在那里饮宴欢愉?偏偏到了张人骏手里,炊烟不再,宴歌湮没。而西花园里的不系舟,最近效仿前任总督们在时的样子,安起了暖炉,置了棉帘,分出内外,置办得像个办公兼卧室的所在。有人猜测,这个男人私密的地方是否也有小妾美女过去偶尔陪老爷睡个午觉什么的?没见记载,未闻耳传,不敢妄语。倒是东花园的石舫曾传出一二故事,但那是前任们的风流,不出在张人骏张大人身上,咱就不烦那神去啦!
非常时期,两江总督张人骏自然不寻常。大堂上,除了非去不可,基本不到,西花厅是他的办公所在,一整天一整天地待那儿忙着看电文,饭菜都是送到案前,凉了再温,温了又凉,再温!这天夜幕降临,忙了一天的张人骏终于走出屋子,慢慢朝西边的煦园走去,冬日的寒气没挡住他的步伐,在煦园里徘徊了一阵子,思索一圈后,来到了一座建筑前,那里有两块碑。他站下来。天色夜降,根本看不见那碑上的文字了,就算天色不晚,大晴天你想看清那碑上的文字都很难!毕竟二三百年前的文物,风化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站在那里,既没向前移步,也没再向前俯首探看,就站在那里,嘴里叨念着什么。张人骏这表情,幕僚袁锡成早就习惯了,明白张人骏是在念顺治年间郎廷佐任江南江西总督任上时撰写的《关帝武圣庙重修记》。张人骏在想什么呢?是历届两江总督盛传保得郎廷佐成为首屆两江总督的难道真是他修关帝庙这件事吗?如果是,面对大清的今日危难,我该做点什么功德事?让二三百年后,或更迟些岁月的后人想起我呢?幕僚袁锡成知道,张总督大人已经不止一次在这里徘徊了,恰就没透出任何一星半点意思。今读到袁锡成在民国时写的文章,其中提到一个细节,感叹历史没给张人骏这个机会,要不,我们今天还会看到张人骏留下的什么建筑!
再转,张人骏便转到了不系舟那儿了。迈上曲桥时,他停下步子,对身边人吩咐:有人来,就领过来。身边的随从闻声赶紧小跑前去不系舟里忙碌。
看到铁皮烟筒里有白烟袅袅飘动着跑进暮色里,张人骏迈步走向不系舟,当他到舟前时,仆人迅速撩起棉帘。这时的他却突然停下,朝后看看,幕僚袁锡成正匆匆赶来。
幕僚袁锡成紧了紧步子,递上革命党给张人骏的信件。
张人骏将信握在手里,眼睛望着黑灯瞎火的四周对袁锡成道:新军第九镇有你的人吗?袁锡成回说没有。张人骏挺了挺腰杆,身体笔直地,语气里充满着杀意,听起来倒也只是寒气扑面,没那么可怕:那个赵声,赵伯先,不是你的乡党吗?
他死了,死了有大半年了。他不是我乡党。我是番禺的,大人知道。
哦!徐绍桢,徐总兵,徐司令、徐大帅、徐将军!他一连说了几个称谓,换了口气,语气也变了:你过来,细细与我说说他的事,听说你们走得很近!
上次徐总兵送个女人给张勋,那人是我亲戚!这一刻的幕僚袁锡成知道该如何说话,否则性命有忧啊。
张人骏:他把你送我时,也说是亲戚。你们是什么亲戚?
幕僚袁锡成:禀报大人,徐总兵识才慧眼,看出我与常人有点点不同……
什么不同?
识字儿,会写写弄弄,便认了我做小弟。说国家需要人才,认我为弟,将来有机会时,好推荐我为国家效力!
哦!徐绍桢啊徐绍桢,你真能,早早就把读书人握在掌心了!难怪前任两江总督端方再三叮嘱我对你不能不防着一手,乃至三五手!其实,我在福建武备学堂总办时,还真没看出你那么个能耐,号称八千子弟皆书生的新军第九镇,竟是这样来的啊!参与组建新军第九镇,你就带这八千秀才兵,你就是用他们的头脑的啊!你将林述庆任第十七协三十三标三营管带,赵声任三十三标统带。赵声革命丢了命。刚刚接到密报:林述庆跟着程德全易旗了,朝廷一次次来旨说第八镇造反,看来,这第九镇也不可靠!琢磨来思量去,原来问题就出在这上面,我怎么没早早看到啊?不!从我相识徐绍桢以来,还真没看出他有叛逆苗头!不能自从聪明,活生生硬把朝廷的一员好将推走。怎么办?……
大人,徐总兵不会背叛朝廷的……
袁锡成的话,打断了张人骏的思索,他看了看袁锡成,压下嗓门问:听说他在玄武湖的房子里有些东西。不等袁锡成回话,张人骏又告诉袁锡成:张勋与铁良都看上了,你可要盯好啊!转而又嘀咕道:一个书生秀才出身的儒将,会贪那几十木箱的财富?锡成,你说说看?依你看那几十木箱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会是金银财宝吗?
大人,这种话,您是要我传给徐总兵的吗?南方人的机智在袁锡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张人骏看看袁锡成,笑了起来:看来你不笨,知道这话是挑起内讧的!接着又补上一句,你知道徐总兵给江宁将军铁良送过什么?
袁锡成摇摇头,忽然他想起这夜色里摇头,总督大人看不到,赶紧补了一句:在下不知。
半晌,听得黑暗中张人骏嗯了一声:还真想不出。这汉满两条道还就是凉水和面——搅不到一起啊!
……
主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起走进舱里。
此刻的张人骏心里真的油煎般难受,革命党很快就要兵逼江宁,这是铁定的事实。江防营张勋的兵与江宁将军穆尔察·铁良的八旗兵,连上徐绍桢的第九镇,三股合起来对付乱党是完全没问题的。但这没问题的问题就出在一个问题上:汉臣徐绍桢、张勋,还有自己,这三位汉臣,是否能够连上铁良,大家心朝一起想,劲朝一起使!想到这里,张人俊背心发寒,倒抽口冷气:悬哪!张人骏清楚:从徐绍桢送美女给张勋看来,徐绍桢是有诚意与张勋合作的。那张勋呢?他眼下是什么态度?铁良是清廷的死党,他的旧军天天与新军闹摩擦,他对徐绍桢是不满的,他们能坐到一条凳子上来吗?不能又该怎么办?
这几天,张人骏总是选择一路在岸,三面临水的不系舟,约人面谈,且在夜晚,可谓用心良苦。选择这个地方,目的还是防止革命党奸细刺探谈话秘密!话换过来说,这是不是更显示了他张人骏大人心里的动荡不安呢?不系舟,是煦园池塘边(有个很雅的名字叫“太平湖”)的一座石船,船上建有厅榭,十分雅致而轩敞。历任的两江总督,包括太平天国时的洪秀全,都将这里作为待客密谈的首选。这里从来都是用于推心置腹的好地方,这里又从来都是个假话连篇的地方。对于舟船来说,这不系舟是假的,上船后的同舟共济,那就更谈不上了。
今天,这个时辰开始,张人骏要约请第九镇总兵徐绍桢、八旗兵江宁将军穆尔察·铁良以及江南提督、江防營总兵张勋。他要使这三个握有兵权的人,共携手、释前嫌,三股兵力合而为铜墙铁壁,护住江宁这个江南重镇不被革命党占领!如果能够做到,清廷危机就可化险为夷!
他的这个出发点好极了。但皇上与朝廷如何看待的呢?这三个人又是怎么个合作法呢?
张人骏决定先请徐绍桢!
二
你不请徐绍桢,他也要来找你张人骏。为什么?徐绍桢还是新军第九镇的统领嘛!他要告诉张人骏,这支军队只要他在就能保证忠于清廷。但眼下最为重要的是:你作为两江总督,你代表皇上在这里镇守,一定要一碗水端平!为什么铁良的队伍枪支弹药多得可以让兵卒偷偷运出去换大烟抽!张勋的兵更是大洋哗啦啦,而我们号称皇上的“心肝”(新军),不说吃的差极了,就那一个兵三发子弹,能干什么?
徐绍桢军营里表面上平静得很。徐绍桢的部下人人都识字,脑袋瓜比谁都灵,晓得张人骏的细作无处不在!徐总兵做事光明磊落,开会、说话大堂高声,如果需要私下说话,那也是房间里与老婆的事。没想到,现在他徐总兵有些坐不住了。眼看革命党要进攻江宁,镇守江宁的重担毫无疑问就落在军械最差、军源素质最高的新军第九镇身上。身为第九镇最高长官的他,不能用拳头打革命军吧!他得与张人骏好好说说话!
更让他急出一身汗的是,部下悄悄私语:张勋从北京打通关节要兼并这支军队,铁良更是跃跃欲试想抢先夺权替代他徐绍桢。徐绍桢怎么办?怕他们吗?不!徐绍桢心里有底:任何人都不能在这支军队里替代了他的地位。后来的历史更证实了这一点。但他还是要与张人骏过过话!
现在张人骏着人传来话,徐绍桢翻身上马就朝两江总督署奔。
还有比他急的。
谁?
铁良!
这个不请自到的家伙,一见面就对张人骏大声道,你能管住他徐绍桢的兵吗?你不管,我就动手了。灭了第九镇!
你能灭掉?张人骏冷笑,但这个时候不能冷笑。他要好言相劝,同舟共济,共赴国难啊!他最担心的是铁良不配合。
果然,一语不合。铁良呼地站起来:不用多问,你让我兼了新军第九镇!
为什么?
鐵良:非常时期,就该有朝廷信任的人掌管第九镇!
张人骏一怔,心里明白这厮的念想了,将铁良按住坐下:别急,喝茶!
铁良只好坐下。
茶,两人又都抿了一口。
张人骏叹道:好茶喝的时辰还多吗?
铁良拍案而起:张大人休如此说!我今天就问你,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那新军第九镇,徐绍桢的兵,给不给我?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老子今天就去办了他,收回新军第九镇,与张勋合守江宁,确保江宁无恙!说罢,铁良愤愤地跺跺脚:请张大人放心,我这里就不用你担忧了。抬腿而去,连招呼也不打!
气得张人骏差点一口气落下去!他站起来追出去,就想拉住铁良问一句:与新军不时发生摩擦的事你几时协调好过?敢于欺负你满军,夺你的弹药枪支马匹的,不正是新军吗?你又几回奈何过他们?这样的新军你能带好?你能带得住?罢了,他徐绍桢也不是喝尿长大的,没那几刷子功夫,能揽新军的活儿?……突然,张人骏面对黑夜吞没的铁良身影,双肩抖了抖,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转身朝座位上重重地将屁股落下!刚落下,又弹起,指着幕僚袁锡成:快、快快快,看他去哪里?派人暗中盯紧!千万不能内讧!唉!外贼未御,内讧先起,这城能守住吗?
……
徐绍桢在这个时候来了。
张人骏起来迎接徐绍桢,他朝徐绍桢身后看看。这个时辰,除了一片黑色,能看到什么?徐绍桢费解他这个神态。而张人骏却诧异徐绍桢怎么没与铁良在这两江总督署里碰面,这两人在这里交上几个回合倒是精彩故事啊!徐绍桢说他抄道直接从后门进入的。张人骏哦了一声。看样子,两人擦肩而过。张人骏心里放下了。
张人骏心放下,徐绍桢则放不下。刚才他得到消息,张勋盯上了他,看上了他的那些木箱,他笑笑,老粗一个,要那能干什么?没朝心上去。但他不知道铁良准备断他的性命!他脑子里想的还是这支军队的“粮食”,他应召赶来的目的就想取到迫在眉睫的弹药!
喜欢讲现实的张人骏此刻想的是,眼下江宁的危机谁能真正替他解开?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张人骏想的是:何人解江宁之危,唯有新军!但却偏偏又让这支战斗力极强的军队有枪无弹!这是为何?
如果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张人骏就不召他徐绍桢来了,干脆让张勋与铁良合围灭了新军第九镇,或者今晚拿下徐绍桢,先斩了首,再灭第九镇,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完全能做到。但张人骏是个爱才的人,他对徐绍桢是有好感的,在他张人骏的心目中,只有徐绍桢的兵才是真正保住江宁的定海神针!如果他能笼得住这个手上“八千秀才兵”的徐总兵,就有了江宁的一大半安宁基石!
徐绍桢他怎么想?
说实话吧,踏进两江总督署的那一刻,徐绍桢心里还是铁着心忠于朝廷的。他对乱党的看法与别人不同,他希望用新的现代理念来建设军队,特别是他带的这支军队,一定要超过曾国藩的湘军,他甚至想:将来国家的军队就是他手下这支军队出去的人作为核心建设。基于这样的想法,徐绍桢坚决执行着朝廷的意志,誓将乱党进攻江宁的阴谋彻底击溃。他来的目的,只要张人骏将配给新军第九镇的弹药火器如数拨给就行了!
如此良好愿望、共同想法与相同念头的两个人此刻碰撞到了一起,能不爆出强烈的火花吗?能不达成同赴国难之共识吗?
世界上的事,真的不由你。
张人骏与徐绍桢今晚的会面竟然是“南辕北辙”,这真是谁也不敢相信的事实!
……
两人在舱外相见,徐绍桢只身前来,身边并无随从。撩起的棉帘里,灯光映照着一个场景:张人骏站在舱前,徐绍桢站在曲桥上,两人深深相鞠。透过那动作姿态与简单的语言,谁都揣度出这两人各自的心境里别有的一番苦衷。
张人骏比徐绍桢大15岁。清代名臣张佩纶的侄子。两人相差一代人。张人骏宣统元年(1909)五月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七月农工商部奏议筹设南洋劝业会,张人骏为该会会长。1910年6月,南洋劝业会在江宁开幕,南洋劝业会是官商合办的大型博览会,它的牌楼高大雄伟,美观挺拔,里面的各展馆如农产馆、教育馆、美术馆等,个个布置精当美轮美奂。各地送展品多达100万件,农业、医药、教育、工艺、武备等琳琅满目。整个展出期间,六朝古都如过节一般热闹,场外小火车往来运送货物,声声汽笛掠过玄武湖的碧波。展览持续6个月,吸引中外客商10万多人,总成交额达数千万银圆。活动给张人骏撑足了面子,江宁及南方各地对张人骏印象颇好。张人骏坐上两江总督座位,在南方各省施展身手如鱼得水。试问:如此一位想从实业上振兴中华的才子,今天相遇朱元璋大将徐达的14世孙徐绍桢,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与感慨?
徐绍桢行了常礼,又退一步行师生礼。
张大骏叫道:啊呀呀!折煞老夫也,请起,请起!固卿与老夫同朝为官,休如此……
生于“师爷”家庭的徐绍桢,从小即受到严格的训练,博涉经史致用之学,不但旧学根底深厚,“凡涉洋务书,皆百计致之”。且精通近代数学,曾早早提出开设银行、发行纸币、到欧美开设商务局推广出口等超前建议,对西洋武器技术发展了如指掌。在李兴锐的推荐下,张人骏曾与徐绍桢交谈过经济振兴的理论,令张人骏刮目相看,那一刻的张人骏就想留下他。只因李兴锐出任闽浙总督,需要徐绍桢这位幕僚,才与张人骏失之交臂。现在,张人骏自然明白这“礼”的重要。徐绍桢并不傻,知道张人骏相中他麾下的新军第九镇,说来也是有些缘故的。1905年,清廷决定在全国编练新兵36个镇(师),从日本考察军事回国的徐绍桢受委派编练第九镇,官兵总数9044人(主要是步兵三十三标、三十四标、骑兵马标及炮标、工程营、辎重营,约相当现代一个师)。当时号称劲旅的北洋六镇,一般为12500人左右,和第九镇齐名的湖北第八镇,官兵总额11204人。但文官出身的徐绍桢选择兵源很认真,当时他擅自定下原则,招收有文化、头脑新的青年入伍,采用征兵制,士兵入伍后与秀才享有同等待遇,兵员来自淮、徐、海、宁、镇、常府属各地。训练更是有方,装备也十分精良,军容风纪比其他新军更好,是清廷新军中最为冒尖的一支劲旅。徐氏朋友洪克丞后来有诗咏其事,称“八千子弟皆书生”,并非虚词。有一点,人人皆知的是:第九镇中藏龙卧虎,革命党骨干赵声、柏文蔚、倪映典、林述庆、冷遹、熊成基皆出自该军。
张人骏亲自抚挽徐绍桢的臂膊,两人一起从暗处进入灯光辉煌的舱内。张人骏笑道: 徐总兵的到来,灯火都亮了许多。站在一边的幕僚袁锡成连连助赞。徐绍桢这才注意到张人骏一身便衣,与自己的新军戎装自然不同,只得自找台阶道:总督召唤,不敢懈怠!
好!非常时期,当然要如此。请入座!
两人入座,仆人上茶。两人喝茶无语,这样坐了一会儿。
徐绍桢只好打破沉闷道:总督此时唤下属,必有要务吧?
张人骏点点头,手抚着茶杯道:你我都是受朝廷重用之臣,面对这让人窒息的造反浪头,真叫我难受啊!
徐绍桢明白,这是张人骏找他的理由。他更明白张人骏在张勋的兵,铁良的兵,还有这新军面前,最担心的最想抓牢的是谁。但他徐绍桢就想知道他张人骏能不能在这三支军队面前,一碗水端平!如果能做到,三股兵合成一支劲旅,那可是十个江宁也能保得住,问题偏偏是……
张人骏说,旧军与你们常常摩擦,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徐绍桢听后眼睛眨巴了一下。他很想告诉张人骏张大人,你是否想将这第九镇紧紧捏在手心里啊!他就等着张人骏说这话,那时候他就可以告诉张人骏,我徐绍桢会乖乖将自己与这支军队送给您张人骏使用!
同为文人出身的张人骏做事没有徐绍桢那么爽直。张人骏摆摆手:不急。茶,再喝一盅。我们今天正好交交心。
张人骏是知道眼前这个人的。1908年,清廷举办“太湖秋操”,江南第九镇和湖北第八镇互为假想敌,结果人数少得多的第九镇获胜,徐绍桢名声大震,不仅获得慈禧接见、慰勉,还被提拔为副都统(中将)军衔。徐绍桢不是革命党,甚至连立宪派都不算。他上书朝廷,力陈忠君爱国思想,还极力主张先实行征兵制、后推行立宪。应该说,他的确是个好官,富国强兵,保家卫国。在带兵上,他堪称当时的朝廷上下无人可比。1908年,徐绍桢在视察时发现3营士兵龚士芳笔记本上有反满词句,仅劝退敷衍了事,事后两江总督端方得知这个龚士芳是革命党人,要徐绍桢找回来,他就是不理睬。正是这一点,端方断定徐绍桢不能与清廷同心合力,故在朝廷与后来的接任张人骏面前灌足了徐绍桢的坏水。第二年,张人骏要拿名声在外的赵声开刀,徐绍桢又是百般呵护,设法让赵声辞职脱险而去,连上端方的提醒,徐绍桢在张人骏那里有了“印象”:想当朝廷好官,又对革命党手下留情。这就是徐绍桢在张人骏脑子里的印象。
徐绍桢端起茶杯,认认真真地喝了一口,又望了望张人骏,然后慢慢说道:我来也是有件事,要向总督大人请示的。今年秋操(秋季的军事演习)還要不要进行?
他这一说,张人骏想起了什么地问:你怕有人再演一次“刺马案”?
新军与旧军之间的摩擦已经不是新闻,倒是早些日子的新军骚乱,让张人骏着实不安,他认为是不祥之兆。呷口茶,张人骏缓缓道:新军有新潮苗头,加之前面的“刺马案”教训,依卑职之见,还是把精力放在对付革命党的造反上,秋操就算了吧!……
徐绍桢见张人骏这般说话,知道他的担心并非多余,便提出由他与张勋合奏朝廷,请张人骏代皇上管领江宁诸军。这样对付叛乱的力量就可以统一调度了。徐绍桢说完这话,张人骏苦笑笑:统领江宁几路军,集中管理、集中指挥,有效运用兵力……端起茶,又放下,平端眼光对着徐绍桢,你怎么不提铁良的八旗旧军?最近,向旧军讨了不少火器弹药吧?讨的手段层出不穷,把八旗兵搞得云里雾里,七上八下……
铁良来过了?徐绍桢问。接着说,凭铁良那比汉阳造还长的烟枪,能对付谁?与其让弹药火器在他们那里生锈,不如武装了新军。
倒也是一说。张人骏说,如果你与铁良换个位儿,好不好呢?
闻此语,徐绍桢一怔,警觉地从灯光下看张人骏的脸色。
张人骏察觉到了徐绍桢的不安,笑道,玩笑!玩笑!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徐绍桢并没放下心,他回道:谁能管得住第九镇?您总督大人亲自管还差不多。徐绍桢又说,旧军若依新军管理法,都得毙了,一个不留!实话对总督言,你再不发给弹药,我这些部下,真的会把旧军的弹药都抢光。言下之意,他徐绍桢还是在为您总督挡着些的,要不,凭新军的能耐,十个弹药库也抢个完!
张人骏:这我信!今天我要跟你交的第一颗心,你,徐绍桢,对朝廷的态度,我是看得清的,忠心耿耿没二话可说!
要搁平时,这话,徐绍桢听了心窝里热乎乎的。今天却打了折。淡淡地接过话,有你两江总督这话,平日里那铁良,还有张勋与朝廷无数人对我徐绍桢与第九镇的非议刁难都不必计较了!
不计较,好。这话可以!张人骏多少也看出了徐绍桢来自心底的情绪,自个儿暗暗提醒:弹药火器不到关键时刻不能给!端方的话忠言啊!
徐绍桢还是那话题,这第九镇的武装也太差了呀!眼下说是要“秋操”,竟然连应该发的子弹也不发了!新军与旧军屡屡摩擦,矛盾何在?实质就是旧军武器精良,连张勋的武装都比我的第九镇不知强多少倍……说着,徐绍桢两眼紧紧盯着张人骏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提了提嗓门:如此下去,真正打起来,行吗?新军第九镇靠他们一个个年轻的肉体抵挡吗?
张人骏把茶壶朝边上推推,身体朝徐绍桢靠靠,说道,固卿啊!朝廷对你不薄,让你统领这支新军,就是想让你关键时刻能挑得起担子,负得起责任!接着,斩钉截铁地告诉徐绍桢,天亮后请示军谘处,立刻补足。停顿一下,想了想,补上一句,应该没事,军谘处若不答应,我南京饷械处还存有各式枪弹五百多万发,毫不匮乏,都给你,足够了吧?
那倒是足够了。徐绍桢见张人骏这么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感觉张人骏要比张勋、铁良他们厚道。这么想,徐绍桢就真比张人骏稚嫩了,官场上的事儿何时由得你我摆弄的?
接下来,张人骏问他送女人给张勋是怎么回事?徐绍桢告诉他,哪是送啊,张勋相中了夫子庙河边的一个妓女,旧军的一个管带也相中了,还派人打伤了张勋。正好乡党在场,告诉了他,他从中做了和事佬,将那妓作为自己的乡党送给张勋了,这也是为了非常时期大家通力合作,不搞内讧嘛!但是……
好!老夫这就放心了。张人骏抓住徐绍桢的手,紧了紧,将徐绍桢想说的话捏住了。说,固卿啊!你能够如此主动维护大家的团结,真心感激。他再三表示,有机会一定上奏朝廷给徐绍桢请功嘉奖!
两人谈得很“融洽”,分手时,张人骏送他到岸边。
临别,徐绍桢再次提出弹药补给的事。张人骏还是用话哄他,从话里听得出,什么事都好说,唯一补充弹药火器的事,张人骏的反应就开始迟滞,现在不是给新军第九镇补给弹药的时候。什么时候?明天,明天!等等……反正没有准确时间表。
张人骏刚刚回到舱里,就听得外面有人大喊,吩咐幕僚袁锡成去看看:听这嗓门,怕是张大帅到了,赶快将厨下备好的端上来。张人骏对张勋这个粗人,惯用好言灌着,好吃好喝哄着。幕僚袁锡成快步跑出去,不是去接张勋,而是先跑厨间取酒菜。张人骏在待人上还是有三六九等的,别人来可以不理睬。这张勋到了,得好酒相待着,有可能的话,还得给他抽几口大烟。只是张人骏上台就严禁两江总督署里抽大烟,张勋才少了这一曲!
有人飞奔而来,报:朝廷圣旨!
三
从不系舟里出来的徐绍桢步履与先前来时的散行判若两人。
张人骏的沉稳淡定着实让徐绍桢见识到了主帅风度,还有那番让他等着明天发弹药的话,都让他相信:虽然武昌起义,南方几省折腾,只要江宁不落到革命党手里,大清江山还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的。当年太平天国闹得江宁成“天朝”,结果又如何?有张人骏这份淡定,他徐绍桢便感觉希望大在,反倒觉得同僚们急急让他把家眷送回福州的做法欠妥了。路过两江总督署大堂,走到辕门前,他朝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搬到外国人马林教会鼓楼医院里的那些木箱,腹下一急,脚步快了起来……
徐绍桢从小刻苦读书,广泛涉猎中学、西学,尤好军事。更酷爱读书和藏书,其父亦好藏书,家有“通介堂”,移居广州后,在广州建有“水南楼”“攓云阁”。藏书被其悉数继承。他一生从戎,好藏书,在南京时,购后湖地15亩,建藏书楼及亭园,有藏书楼名“学寿堂”,聚书至20余万册(史载辛亥革命前后,所藏书被张勋属下纵火所焚)。
徐绍桢刚到西箭道口的十字路中间,迎面来了急匆匆找他报信的部下。徐绍桢勒住马,停下问出了什么事。部下告诉他,从玄武湖住处运往鼓楼医院的木箱车辆被张勋的人拦下了。徐绍桢问,前次被拦,说是张勋,那是他的随从们干的。现在还是他,他还在江北嘛,怎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铁良的旧军,因为你们拿了他们太多的弹药火器!不是告诉你们停下嘛!部下告诉他,后面的停下了,这是半道的。徐紹桢吩咐随从:阿昆,你去找马林,让他去交涉,他比我管用!接着,徐绍桢又问,你们去玄武湖看了吗?部下说,没有。通玄武湖的大路全给旧军占领了,通不过去!
徐绍桢勒住缰绳,将马换了朝东的方向,飞奔而去。
部下们知道他是改道朝玄武湖住处去了,便也勒缰快鞭跟上。
玄武湖里面水面大,岛多,相互连又不连,路径复杂,不熟悉的人进去就绕不出。自从太平天国事件后,太平门被毁,那儿成了通城外的小道,而旧军八旗正好有驻军守于天堡与地堡之间的龙脖子,阻了其他入玄武湖的道。玄武湖便成了一条路进出,易守难攻之地。徐绍桢住在里面,为了方便进出,便从台城辟了条小道出入。现在,他就朝台城赶去,那儿有他布置的暗哨守兵,很快直入玄武湖。到后,他让卫兵将马牵着去喂食,自己带两三随从直奔住处。刚刚踏上院门,忽然看到墙角有人闪过。军人的敏感让徐绍桢觉得不对劲,招呼随从散开,自己手握短枪朝前摸索前行。到了屋前,透过屋里灯火看到屋正中竟然站着铁良。他正想大声喊,转而又想,凭自己的一身本事,暗中悄悄摸进去看看无妨。就在这时,屋里灯灭了,铁良走出门,对手下吩咐:全部隐避暗处,见他出现,集中火力射杀,格杀勿论!灭了他,第九镇就是我大清朝廷的!
这么快就对我下手了?徐绍桢有些不相信。但直觉告诉他,这里不能待了。还没转身,就听有人朝铁良大喊:将军,将军,徐总兵回来了,他的马在这里!铁良大叫:传我令,全面搜索,见了陌生人就射杀,不要让他跑掉。接着,铁良大声责问,查守军,谁放进来的?
有人回答:他们是从台城那边进来的!
铁良:把那里封死。
有人回答:已经击毙那里所有人员!
铁良:对外通道全部卡死,看他能飞出我的手掌!哈哈,明天我就去接管第九镇。
闻此言,徐绍桢暗中笑道,狂人!莽夫!高兴太早了!没了我,第九镇也不会是你的。面对着夜色里的建筑,此刻想到部下及时将家眷转回福州,倒也真庆幸。忍不住叹道,朝廷竟然会这样“无情”!转而又想,不是朝廷与皇上的事,是铁良这王八蛋干的。哼!你们这些满清八旗不把老子的汉军放在眼里,看你有什么能耐能挡住这排山倒海的革命党。这话只是在他脑子里一闪,很快,徐绍桢便端正了思想,皇上与朝廷还是重用我的,张人骏总督还是信任我的,不与铁良这小子计较!
借着夜色,徐绍桢从树丛间摸索到湖边,再寻到湖边暗处的小划子,独坐小划子借夜色的保护,经前湖顺护城河到朝阳门(今中山门)附近上岸赶回军营。回到军营,副官告他,张人骏张大人召集大家议事,令他快去。徐绍桢回道:好!我正要问他张总督张大人,铁良想杀我,是不是你张人骏的主使?乱党未来,自己内部先相互残杀,是何道理?
副官闻他此话,再看他一身的狼狈,冲到门外一阵狂叫大喊。
众将领闻讯赶过来,将徐绍桢围住,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群情鼎沸。
徐绍桢转身问副官什么事?你把我刚才的话告诉大家了?副官摇摇头。徐绍桢松口气,教训道:要沉住气!待我查明再闹也不迟嘛!
荆管带道,这朝廷太不像话了,辎重营没一发炮弹,工程营就是铁锹几把,步兵更好,每个兄弟三发子弹,这是让我们守城吗?
徐绍桢训道,这是你管的事吗?
几位副官与幕僚一起上前道:我们还是请求大哥您站到高处看看这眼下的形势,林述庆已自作主张做了镇江都督。大哥你就带我们反了吧!
众人一起喊:反了!反了!……
反了!反了!这声音顿时响彻云霄,震得大地都在晃荡。
徐绍桢紧张地问他们,你们这是把我放火上烤?我这还去不去张总督张大人那里取军火?张大人昨夜答应将南京饷械处存的各式枪弹五百多万发,今天就发放给我们,你们这一闹,想坏事吗?
众人听他这么说,倒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顿时静下来。
徐绍桢见状,安慰大家少安毋躁,他带出来的部队,不可能丢下不问的。众人也都相信徐绍桢的,当下也就散去了。
这时,龚士芳出现了。
徐绍桢诧异:你怎么来的?
龚士芳告诉他,是宋教仁、陈其美他们派他来的。程德全还写了信,说着,就把陈程两人的信递给徐绍桢。徐绍桢没看,让龚士芳交给副官先收好,容他从两江总督署回来再看不迟。龚士芳说,大帅还是看了再走吧。徐绍桢没理会,直朝屋里走,也顾不及盥洗,换了一套军服,出屋后接过马,吩咐几位精明能干的卫兵,骑马随他去两江总督署。
上了马的徐绍桢这时才朝龚士芳揖让道:不就是让我反了朝廷的事嘛!一旦定下,可没后悔药吃的,不是你们,说错了,做错了,拍拍屁股跑了,我得对这一万多兄弟负责。然后对随他出发的人说,都带上短枪,上马。
上了马,徐绍桢勒缰大声说,那太平军如何?那洪杨两贼如何?你们给我稳着点。世上只有逼上梁山,凑上去的都叫自投罗网!懂吗?学着点儿!
四
徐绍桢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他一个时辰前离开的两江总督署里,发生了改变他命运的重要事件。
地点还是那个不系舟。
起因就是那个高喊的“朝廷圣旨”。
张人骏吃惊不小,此时来什么圣旨?可以在驿馆住下,天明大堂上见啊!他这么嘀咕,但还是起身出来迎接。
只见夜色中一盏灯飞速前行,快马铁蹄之声如锤击张人骏心头上,震得他浑身一跳一跳的,四肢颤抖得无法前行。好在去准备给张勋备夜宵酒菜的幕僚袁锡成早一步到了曲桥前先迎候来人。那马直奔曲桥前勒住,人从马上滚下,急急奔前对张人骏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圣旨。张人骏见是圣旨,又有诧异:如今电文既快又安全。你弃而不用,八百里快递,旨在何处?正要依礼而行。对方喘息未定地说,不必了,皇上怕电文内容被革命党所截,派我送来,请看圣旨。张人骏匆匆展开阅来,见是:
……着张人骏代朕统领南方各军着力剿灭乱党。着张勋领两江总督镇守南京,戒备陆军第九镇新军……
夜色中的不系舟依旧宁静地卧在水里,灯火里映出的太平湖水,平静如镜,毫无漪澜。张人骏瞟过这夜景,心里倒也如池塘水一样静下来,四肢也活络起来了。让袁锡成把那用来准备与张勋把盏之物,全搬来填了京都快马客的饥肠,一边陪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来客搭讪着,从中探寻来自京都大内的“意思”!
接待完京都来客,张人骏没去自己的寝室就卧,而是就这不系舟的暖意,斜躺在椅子上合合眼,仆人拉过一床锦被给他搭了半个身子。幕僚袁锡成睡前舱去了,仆人在旁边找几只垫子压身下,就着炉火暖意躺下。
张人骏睡不实,京都圣旨让他无法入睡,打破了他原来的计划。要说自己能够商量的人,能够拉得住的人,还就是徐绍桢。现在得换个人,换谁,是张勋吗?炮筒子张勋能是个商量的人吗?这代皇上统领南方剿乱党,又是个什么差事?几品几级!好在本已一品,也就不再多想啦!要想的,还是想着这个张勋。
张人骏给他的结论是:打仗勇猛,缺智短谋。眼下守江宁护朝廷江南半壁江山,单单靠勇猛不行,要有智有勇,方可渡难过关。江宁失了,大清就塌掉了!张人骏叹息着从半迷糊中醒来。
仆人睡得沉,没动静,倒是躺在外间的幕僚袁锡成醒来了。他过来对张人骏耳语道:张总兵来了,刚才来的,知您小瞌睡会儿,没敢惊动,那边屋里坐着。张人骏诧异,这个鲁莽匹夫也知规矩了?莫非大清真有救也!
快快请他进来。
来人果然是张勋。
就在张人骏诧异张勋今天如何这般文雅的时候,大炮张勋双手一揖,行个平身礼,然后笑着问张人骏,朝廷是否又给咱升官了。张人骏乐了,原来这厮今天静下来,竟然是事先知道了升官一事。他问袁锡成,是你泄露的?张勋快人快语抢先道,非也,那快马原是我手下兵,我宿守端门那会儿,这小子夜夜替我先将被窝暖好,人厚道,我荐了他眼下这差事。接着张勋又说,快马从江北营里过,就问我在否,专门绕道与我讲这事。他,马未停蹄,人未下鞍。张勋恼恼地粗起嗓门道,我对得起你大人。
既然如此,张人骏也就不再多说,将朝廷的圣旨直接给了张勋,并告诉他,非常时期,不讲究形式了。张勋看罢不乐道:不依规矩了?这怎么可以!这种大事关系到咱个人与朝廷的面子,明天,哦,转眼天就透亮了,应该说是今天!今天大堂议事时,大人一定要正式搞一下。说着,也不管张人骏怎么表情,对一边的幕僚袁锡成道,咱每次来,都有好酒好菜,今天油炸花生米该有一碟吧,那白云边也总得有一坛吧!
幕僚袁锡成想解释,张人骏用手摆摆催他快去办。天虽将明,幕僚袁锡成也只得去办。
这边,张勋还站着。
张人骏喊他坐下说话。张勋却说不坐。张人骏明白这厮开始讲究了,便说,与我平坐如何?张勋说,不可,大人代表皇上,我是下臣,只能坐下面恭听。说着,自己选了下座落下屁股。刚坐下,又弹跳起来道,铁良将军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张人骏把脸一紧:什么惊天秘密?
徐绍桢在玄武湖的房子已人去楼空。张勋说着,又道,那屋里有近百只大小相同的木箱子,沉甸甸得像灌了铅,不知是什么,运了几只去鼓楼医院那个外国人马林那里,拦了几次没拦下,我这来问你,该怎么办,你拿主张,我好去做。
有这等事?张人骏想想,徐绍桢送的美女你才用了几日?怎么这样快地翻脸不认人了!他清清嗓子问:前阵子,徐总兵送个美人儿给你的,可口吧,要不,这等大事你会人去樓空后才说?还等这天快亮时才来报?你说,我怎么信你的。徐绍桢告诉我,那美人早早就喜欢上了你的!
呸!那婊子是革命党的奸细,徐绍桢派她到咱身边是策划叛乱的,她一到咱那里就与咱的副官勾结谋反,被咱撞见。将她送与下面人连奸三天……
如此之事,是你干的?张人骏吓得不轻,抬臂颤抖着问。
哈哈哈,大人该知道咱与革命党如何了吧!
那人在何处?张人骏稍稍平和些情绪,赶紧问。
经不住折腾,丢江里喂鱼啦!张勋说着,连连问:大人怎么不问徐总兵的事,对那贱货却如此用心?是甚道理?
张人骏缓缓情绪,抬抬臂膊,叹道:是个活人,又是战争的受害者。你不该如此对待……罢了,不说那话。我问你,徐总兵的家眷上哪了?会不会带到军中?
张勋告诉张人骏,已经查清楚,徐绍桢将家人送回福建老家了,看来,他是决定与新军一起对抗朝廷做定反贼了!依咱的看法,咱现在就与铁将军一起去端了那个新军。你说,是先取了三牌楼的马标还是辎重营?太平南路的三十四标不急动,他们没子弹;那个工程营也不要动,没一枪一弹的都不急着动……
张人骏摇摇头,这个时候不能这么干。再说,我今晚,哦,应该说是昨晚了,与徐绍桢在一起,他没暴露,可见还有争取余地。但是……
但是什么?张勋问。
这个但是,张人骏说不出口。一来,在目前这个紧要关口,铁良与张勋的两支队伍都不可能是第九镇的单打对手;除非两军合围,将第九镇“关进”一个“套”里,这支缺乏弹药的队伍才可能乖乖受宰!不!好像力量还不够!需要再加支队伍!这需要加的队伍,如今在哪里?这支队伍还没出现,合围没着落,此刻说什么都太早,更不能让徐绍桢察觉丝毫。我的细作密布徐绍桢身边,他就没细作在我这里?偏偏这个关头朝廷的圣旨到了。朝廷凭什么可以断言新军第九镇背叛,要张勋监看新军哩?且不说人家徐绍桢明明忠于朝廷,你却先一脚要踢掉人家,这多么荒唐啊!徐绍桢的细作如若探得,如何了得!乱了我张人骏的阵脚,可就是塌了大清江山啊!想到这里,张人骏再三要求张勋对外不要说这话,事情由他来处理。张勋却呼地站起来:难道你不让咱进城?你要抗旨?你你你,你与徐绍桢在一边!你也想背叛朝廷……
粗鲁的张勋一下子竹筒倒豆,哗地倾吐而出。
望着张勋,张人骏一下子怔住了,他心里反问,是啊!我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如果被张勋看出自己同情徐绍桢,那么,张勋就可能先拿下自己!不成。得用脑子,用智慧!想到这里,张人骏同意了张勋兵进江宁的意见,但他又提出让徐绍桢的兵有个去处(当然是能够让第九镇进入他的套)。江宁城就这么大的地盘,三支队伍在一个城里,必会生事。
说着话,天渐渐大亮了。
幕僚袁锡成忙了一阵子,搞来了吃的,也不知道该说是早点还是夜宵。干切牛肉、花生米,加上张勋最喜欢的湖北烧酒“白云边”一坛。张人骏陪着张勋喝酒。吃好喝足,一点没有睡意的张勋站起来说,走,咱应该喊您辅臣啦!大堂上议事。
张人骏这才赶紧让幕僚袁锡成去喊昨夜没通知到的一起来两江总督署议事。
张勋更正道:皇帝辅臣张人骏请各位大人到张绍轩、张勋,新任两江总督的张大人大堂上议事。
张人骏苦笑着摇摇头。当前,他张人骏要做的最为紧要的,务必是一件事,就是能够在“合围第九镇”上使力的第三支军队。他张人骏终于想到了他能够调动的驻扬州的王有宏所部缉私营十个营!让幕僚袁锡成带自己的亲笔信去扬州,将其调到南京,在没有可能消灭第九镇前,先安在两江总督署里面,与其说是对付革命党,还不如说防止张勋翻脸时,有一根保护自己的稻草。有了这根稻草,更能够有后来张人骏与革命党谈判的砝码……
五
徐绍桢赶到两江总督署,在大门口被挡住。守卫对他说,所有人不得带武器进去。徐绍桢明白,朝副官嘀咕,如果有什么事,你们要管好这支队伍!我在里面出了事,你们就拉出去,听命于龚士芳,他不会忘掉我对他的好!!
随从见徐绍桢这么说话,颇感诧异,也意识到情况有变,顿时手紧紧不离腰间。
徐绍桢带两位副官进入两江总督署,走到大堂前,副官们与其他与会者带来的随从一起被赶到边上厢房等候。徐绍桢则进入大堂。一抬头,发现正中就座的虽然是张人骏,却摆着两张椅子。且空一座位,虚席待谁?大堂上早到的官员们正叽叽喳喳议论着。精明强干的徐绍桢一眼扫过去,就见张勋傲然地仰脸朝梁上观,并不注意别人的议论。这是张勋过去所没有过的表情,徐绍桢颇感奇怪,联想到玄武湖里的见识,心里透开了:刚才对副官讲的太及时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更警觉四周动静!
这时,张人骏过来,呼徐绍桢到后面侧室说话。
徐绍桢便随他而去。
在侧室里,张人骏对徐绍桢说,你们与旧军的摩擦,与江防营的不和已经闹到朝廷去了,这样下去,如何守城。徐绍桢问,矛盾不是我们挑起的,是他们主动,单怪我们不对!张人骏摇摇手说,都别说了,我看你们还是撤出城区。徐绍桢惊呼:撤出城区?去哪里!张人骏想也不想地回道:去秣陵关。徐绍桢奇怪道:屁大的地方一下子擁进万人的军队?
张人骏握住徐绍桢的手,紧了紧,听我的没错,保存住这支军队是眼下最为重要的大事。朝廷以后还是需要你这支军队的。徐绍桢一时无语,两眼看着他。张人骏又道:配给的军火,去了以后,马上就给,怎么样?徐绍桢想了想,便答应了。张人骏高兴地说,还是固卿能够理解我。徐绍桢又问,朝廷派人来了?张人骏:没有啊!哦!是这样的,朝廷让张勋领两江总督职,负责江宁城的守卫,以后你就归他管了。徐绍桢心头一紧,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哦了一声,赶紧问,枪支弹药的事呢?张人骏眼睛看着别处:照给。我还在,我还在嘛。说着,拉上徐绍桢:走吧,一起去议事。徐绍桢没动身,反而拖住张人骏说了铁良要灭他的事,说了张勋截他木箱的事。张人骏笑笑,拍拍他的手,安慰他,所以我劝你离开,到秣陵关就不与他们相干了嘛!听说你家眷都移到军营里去了?徐绍桢说,是送回福建了,我留下来守城!张人骏脸上不乐了:把家眷都安顿好了!这是与城共存亡的态度吗?见徐绍桢看着他,想说什么。张人骏立刻改口道:当然你这样做,有你的意思。说完,迈步开拔,朝大堂而去,徐绍桢只好随之前往。
好像事先都安排好的。张人骏没拿出朝廷来的任何文书,连圣旨也没拿出来,空嘴白口宣布张勋就任两江总督,同时宣布徐绍桢部调防秣陵关,江防营入驻原来新军第九镇处。调扬州王有宏所部缉私营十个营于明天晚上前到江宁。
10月30日徐绍桢率新军第九镇全军撤出江宁城区,移师城外。
没有子弹的军队移到城外对付造反的革命党,那不是送死吗?徐绍桢在移师前向张人骏提出,能不能在走之前让每个兵自己带上,省了运输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人骏应该明白徐绍桢的态度了。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而不改一点点口:只要你们到了秣陵关,我马上将南京饷械处存的各式枪弹五百多万发如数给你们……
对于张人骏的话,此刻的徐绍桢要说已不相信,还没到那地步,但怀疑开始有了。
队伍抵达秣陵关后,徐绍桢多次派人向张人骏索要军火,均遭张人骏借口拖延。此刻的徐绍桢也只是知道张人骏把他骗出江宁,丢到荒郊野外不再管他了,他还没有朝更深的地方想。更想不到张人骏会集中铁良的八旗兵、张勋的江防营以及扬州王有宏所部缉私营十个营,三支力量在秣陵关合围歼灭“新军第九镇”!
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人骏的把戏终于被徐绍桢看穿了。久经沙场的徐绍桢不是草包张勋,更不是翅膀上绑着铅球飞不起来的铁良!在第九镇全军缺乏弹药,处于极为尴尬境地的情况下。沉着冷静的徐绍桢做出决定,将子弹先让骑兵武装起来,其他暂时等着。
徐绍桢真正感觉到了冬天的寒气。他慢慢想起了许多事,其中自然有些感慨的话:历史大潮总不是以你的意志而行,它会以自己汹涌澎湃的力量推着你前行!今天的革命也正是这样,当徐绍桢想忠诚于朝廷时,却被一股力量推开了,而另一股力量正渴望着他去帮助,去摧枯拉朽地毁灭他那个心目中神圣的朝廷……
上海与苏州以及南方各地的革命党,以及起义的原清军将领得知徐绍桢的处境后,纷纷来电,派专人过来敦促徐绍桢放弃对清廷的幻想!
此时此刻的徐绍桢仍然丢不开忠君思想,传统文化浸淫的徐绍桢已经完全将个人恩怨弃之。他不再对张人骏有看法,更不恨铁良,甚至对张勋烧了他的书也不记恨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成长是清廷恩泽所为,作为儒家浸淫的他还相信清廷的正统地位,自己应该在清廷危难之际有所作为,报答朝廷,做忠臣以垂千秋。
当徐绍桢发现距他不远处出现江防营,诧异之余派出细作查清楚:他这支没有子弹的第九镇已经深陷于江防营、江宁将军铁良及王有宏部缉私营的重重包围中。大敌当前,不是将三支队伍布到天堡城、地堡城,而是布到这里,这不是秃顶上歇苍蝇——一清二楚的事嘛!徐绍桢明白张人骏对他开始合围歼灭了!他开始坐卧不安。这个不安,不是怕被歼灭,而是为清廷扼腕痛惜,如此时机,不思共同对敌,却在内讧。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够不塌下?
11月4日深夜发生的另一件事更让徐绍桢清醒了。
这天外出的细作带回一个人,此人告诉徐绍桢,他是张勋江防营三标管带窦德安的属下。窦德安是徐绍桢埋在张勋那里的卧底,非万不得已不会暴露的。徐绍桢问出了什么事。来人便将窦德安如何获得那个圣旨的藏处,组织人偷盗,走漏风声,事情暴露经过细细一说。牺牲前窦德安将圣旨交给他与另一个同党并护卫他们离开。同党途中牺牲,他跳江脱险,不慎将圣旨落于江中……徐绍桢这时真正清醒:铁良敢对他下手!张人骏敢不发子弹!张勋的江防营凭什么针对他的新军第九镇布防!这些事串起来完全合乎逻辑——清廷早就不需要他第九镇了!灭掉他与第九镇之事蓄谋已久!
一心忠于大清的徐绍桢这才发现自己硬被朝廷、张人骏、张勋、铁良推向了革命党。用《辛亥:摇晃的中国》一书作者张鸣的话说:这是“一场被清兵逼出来的革命”。出现在徐绍桢身上的被逼现象,其结果会如何呢?
且看革命党如何对待他!
六
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逢顶头风!
徐绍桢在辛亥年受的不仅仅是清廷的“戏弄”,更有来自革命党的“排斥”。用他的话来说,“令固卿不寒而栗的不是安圃张人骏,更不是绍轩张勋与宝臣铁良,而是一起患难出来的革命党林述庆”。
林述庆三番五次派人催徐绍桢起义。徐绍桢告诉他,若要起义,必攻打江宁,否则无用!江宁的江防营及铁良的旧军,现在又加上扬州过来的王有宏部十个营,兵精马壮,粮丰弹足。自己的兵,虽说万人,尚每人不足三发子弹,如何打?林述庆回说,这我不管!你不打,就说明你心还在鞑虏!“墙头芦苇草”,林述庆骂道。这话正是他心里看不起徐绍桢的原因。
处于四面楚歌的徐绍桢被清廷逼上梁山。梁山态度如何?不会是林述庆那样!这一点,徐绍桢清楚,他将龚士芳喊到密室,请他立刻赶往上海向陈其美与程德全汇报。
上海革命党根据龚士芳看到的实际情况,做出完全不同于林述庆的决定。
上海革命党明白得很:武昌一旦失去,革命党就没有了建立政权的地方。革命再次陷入“迷茫”与“苦难”!将南京攻下,让南京取代武昌成为革命党的政权所在,就是真正的开天辟地!经过短暂商量,上海革命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徐绍桢,全力攻下南京。为解决徐绍桢需要的弹药,上海革命党对清廷设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内外結合发起致命性攻击,终于攻开江南制造局,获得大量枪支弹药,迅速送往南京。不料,半路被林述庆截获,正是林述庆阻截上海运给徐绍桢新军第九镇的军火,造成弹药供给时间发生错误。使在江宁城中沉不住气、又不知子弹没运到的苏良斌提前于11月7日放火,“宣布”起义开始。这个湖北黄陂的苏良斌,“素无行”,好勇斗狠。徐绍桢看他能打仗,用他补第九镇辖下马营九标骑兵。又因其善马术,不久即提拔为排长。起义前夕,苏良斌私下与龚士芳联系,龚士芳告诉他弹药运出时间,他计算一下,想当然地进城联络革命党,按他计算的时间点火作起义内应。火倒真的点起来了,而迟迟等不到军火补给的徐绍桢却不敢动。这时,在城内的,刚刚从广州潜回南京的革命党人韩恢(现墓在中山门大街卫岗上坡处)模仿第九镇随军炸弹队形式组织起敢死队,自任队长,夺下模范监狱,放出囚徒,制造混乱。敢死队员个个赤膊上身,用炸弹与敌人肉搏。江防营个个怕死,见了敢死队就躲。韩恢与战友夺到机枪两挺,趁势向雨花台进发,争取与第九镇会合。消息传到徐绍桢那里,这时的他没再犹豫,立刻率第九镇匆忙开拔,赶到雨花台附近时,除了韩恢等少数人脱险出来,城里的革命党人几乎全被歼!
箭在弦上的徐绍桢于9日凌晨下令第九镇占领雨花台。
徐绍桢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他得到消息:驻雨花台的江防营几天前被调往秣陵关围歼第九镇,台内空虚。在弹药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第九镇无法与江防营正面作战,只能智取!怎么智取?有人建议先用骑兵占领雨花台。徐绍桢认定可行,便让此人带路,骑兵管带邓超率20骑为前导随其人搜索前行,一路无阻,到了台前制高点前拐弯处,突然半山间炮声枪声炸弹声骤起,整支队伍完全被陷在前后炮火的交叉点上,毫无生路。就在这时,邓超发现右边斜坡下是不足丈尺的平地,大叫着连人带马翻下,众人随后。这支20骑的前行小队,只有一人受轻伤,安全脱离危险。回到队伍中,徐绍桢再找先前的“自告奋勇”带队者,已不知去向,整个队伍完全陷在重重包围中。徐绍桢明白中了张勋的计。江防营与旧军加上扬州十个营的火力打得赤手空拳的第九镇连用刺刀肉搏对抗的能力都没有,伤亡惨重,全军大部溃散。好在第九镇有个随军炸弹队(又被称为敢死队),拥有自制的罐头式炸弹。临战经验丰富的徐绍桢,提出由炸弹队选择包圍圈弱的地方炸出击破口!随军炸弹队队员、同盟会员江琴荪随队长冲在前面开路,开出一条血路,整个炸弹队掩护第九镇突出重围,向镇江撤退。最终,炸弹队牺牲得只剩下江琴荪与另外一个战友,且两人是一重一轻的伤员。第九镇退到镇江,徐绍桢派人去与林述庆交涉,勉强拿到一些军火,但已无济于事,再加上林述庆当众大骂徐绍桢是清廷的人,致使情况不明的第九镇官兵散去。
夜幕降临,身心疲惫不堪的徐绍桢身边竟无一兵一卒。徐绍桢原想抢先攻下南京以取得江宁都督职位。清代江苏有江苏、江宁两个布政使辖区,俨然两个省份;程德全已在苏州就任江苏都督,若徐绍桢打下南京,江宁都督非他莫属。可眼下这个江宁都督竟只剩下光杆司令一位!
做江苏都督梦的不仅仅是徐绍桢。林述庆也在想。林述庆原系徐绍桢的部下,因得到徐绍桢看重,遂与赵声、柏文蔚、倪映典、冷遹、熊成基在徐绍桢的宽容下从事了反清革命,个个成了革命党骨干。特别是林述庆任十八协三十六标一营营带后,就在武昌起义期间,徐绍桢同意并将林述庆从江阴调驻镇江,形成独当一面的态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心急的林述庆多次动员徐绍桢起义。身在帅位的徐绍桢考虑问题全面,加上没有弹药,便未轻率表态。程德全起义后,林述庆率驻镇江十八协五个营起义,成为镇江都督。林述庆认为,只要自己打入江宁,江苏都督非自己莫属,他开始做起这场美梦!对成了光杆司令的徐绍桢,他便不再将其放在眼里,当部下告诉他徐绍桢与副官数人露宿镇江城郊丁卯桥下,食宿成问题时,他挥挥手:不要告诉我!
林述庆余怒未消,紧闭大门,宣称“徐绍桢没脸和我见面”。徐绍桢没想到林述庆如此无义,遂认为革命党人品质不会好到哪里,日后成功也难共事,决定回福建隐居。身边副官不从,潜入镇江城中,通过电报局秘密将情况报告给上海。上海接到电报,第一时间向镇江核对。镇江方面予以证实(可见林述庆部下也非铁板一块)。
这下惊动了宋教仁、陈其美等革命党首脑,他们在上海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此刻武汉三镇已经告急,南京成了革命成败之关键!如果武汉三镇失去,这场革命便完全流产,重蹈太平天国覆灭的悲剧!
一定要让南京的革命成功!这是在上海的革命首脑们的共识。
谁能保证南京成功?
对于林述庆的所作所为,宋教仁、陈其美等革命党首脑痛恨至极,苦于大敌当前,暂且搁下。大家一致认为:徐绍桢既已起义,就必须信任、拥护。况且徐绍桢是清廷高级将领,远胜一个管带的林述庆。会议决定弃林述庆而安抚徐绍桢。
11月11日,宋教仁、陈其美等以沪军都督府的名义,推举徐绍桢为江浙联军总司令(此前人选曾为林述庆、程德全),并号召各路革命军向镇江集结。短短十多天内,浙军3000人、苏军3000人、沪军1000人、粤军600人,加上林述庆部,以及第九镇主力,徐绍桢麾下集中了江南革命军最精锐的1.4万将士。
徐绍桢对革命党的信任十分感激,在镇江洋务局宣誓就职,并大度地与林述庆西洋式握手。决定当月25日,发起进攻南京之役。
革命党人中不乏智勇双全的领袖人物。徐绍桢不愧为智慧高能者,他告诉陈其美,南京城里仍然有几十万清军,如果正面进攻,难度不小。若能智取,那也只能分而击之!所谓分而击之:可以不理会铁良的八旗兵,但正视张勋的江防营。而对兵力最足且有战斗力的王有宏手下,缉私十个营的人需用计使他们与张勋的江防营失去互动,若成,必事半功倍!
陈其美当即赞同徐绍桢的意见,下令革命党全力配合支持!
七
对革命党占据南京最大的威胁与障碍,正是南京城里张勋的江防营与王有宏的缉私营!远在上海的革命党领袖们采纳了徐绍桢提出动摇王有宏部军心,挑起王有宏与张勋的矛盾,达到减弱满清军事集团的凝聚力、战斗力的意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徐绍桢向陈其美提供一个重要的情报,龚士芳曾与程德全的一个部下在扬州会过王有宏。这个程德全的部下是宝应人,与缉私营管带是叩拜兄弟。陈其美派人到苏州找到程德全,让那个人赶到南京先把叩拜兄弟喊上与龚士芳见面。这叩拜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大势朝哪头走。经徐绍桢面授机宜,着大家扮作柴夫与送柴车一起从后院进入两江总督署。原以为王有宏在两江总督署住的一定是宽宽大大的房子,炭炉火儿正旺,茶水在炉上沸着,小酒碟子四碟六盘地时时备着。见面才知道,这王有宏手里虽有兵万余人,却连两江总督署大门两边的厢房都没份儿,被挤在后院当年郎廷佐兄弟的烧窑工住的矮平房里。远远看去,低矮屋檐下挂的冰凌连到地上,走到近处,寒气逼人。推门进去,一看,屋里也没床铺,地上铺着草,草也是潮湿的。屋里的人认识那管带,骂道,你们都是吃屎的,好端端扬州楼子不住,好姑娘宴春面不要,跑这鬼地方受罪!管带回话:小八,总兵在哪!那小八骂道,这鬼东西,跑去舔张人骏屁眼去了。
龚士芳是个明白人,扔过去一个银圆,让人接了。话语好些了:哦!嗯,我好去下馆子啰!管带骂道:门口是江防营,小心找碴崩了你!小八骂道:入他十八代祖宗,这冰天雪地的日子,还不出去喝酒!反了。老子反了!
管带喊龚士芳,别理他,我们去找总兵。在门口,管带指着那冰凌不停地搓着手,嘴里道:阴山后背鬼地方,你看这冰凌儿越来越粗,跑这里来受罪,听说还不让待,要赶我们走。若搁我身上,我早跑了。他不跑,说是张人骏要他护这大院。偏偏有人不让他护。
龚士芳:谁不让他待这里?
还能有谁,张勋,张大帅啊!现在这里的总督不是张人骏,是张勋了呀!
说着,聊着,大家很快就到了传来王有宏声音的地方,西花厅——
我是得到辅臣之令来这里护卫总督署的。这是王有宏的声音。
放屁,我是两江总督。我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我要你护卫!滚出去,搞得老子恼了,连窑屋也不让你们住!
绍轩!这是张人骏的声音,温和中夹着威严:有宏也是朝廷命官,那儿不应该是他住的。护卫总督署不是护我与你,是护卫朝廷的象征!洪贼占了这里,这里就成了另一个朝廷,太平天国!曾国藩、曾大人夺回来,我们才有了大清朝廷的脸面。这你懂啊!……
张勋的嗓门特别大:灭掉第九镇,谁的功劳最大!非我江防营莫属!
張人骏:江宁将军铁良的伤亡最大。
王有宏的声音弱一点:我们也是出了力的!
狗屎!你们缉私队伤了几个?铁良的烟枪兵,是他自己抽大烟炸死的!
缺德,绍轩,你什么时候也变这样酸了。张人骏还在做和事佬。好了,好了,我都记得的,过一阵子我上奏朝廷给你们请功,眼下还不能睡大觉。听说革命党要卷土重来了!你们想想怎么办吧。经与徐绍桢一仗,八旗兵伤亡八九十,如今是指望不上的。革命军要来,您张总兵张总督要亲自出马……听话听音,张人骏说这话的目的是想让张勋离开,从朝廷角度讲,最大的威胁是第九镇,现在没了,第九镇没了!从张人骏个人角度讲,最大威胁正是张勋!这个张勋事事都要过问,一点也不把辅臣放在眼里。张人骏决意要赶走张勋。
《辛亥年纪事·丁部》记下了这一幕。寥寥几笔,“徐固卿部初败,总督署未有弹冠之喜。绍轩欲占总督,安圃调用扬州十营缉私兵护卫,己亥月下旬的丁酉日(1911年11月23日)乙巳时,绍轩火器走火,此乃灭王有宏之意,王卫兵动真,幸安圃捏灭……”
如果那场火并真发生,这张勋与王有宏的“鹬蚌相争”,必使革命党“渔翁得利”!
事实上,当时龚士芳三人就站在外面走廊上。龚士芳是带着徐绍桢的计划来的,如果这块铁板不开裂,革命军进城将无以说成功。
这铁板怎么开裂?龚士芳还真愁起来。
人常说,不走运的人喝凉水都塞牙;这人走运,放屁也管吹着火!龚士芳愁眉刚聚,呼地开了。怎么着?原来有人看这边热闹,提着火枪跑过来,对他们大声喊:干什么的?
门口走廊上的响声惊动屋里,跑出来四五个人,个个端着德国造短枪。里外将龚士芳这么一围。龚士芳双眼一闭,心里道,有好戏了。不是鱼死,就是这网破!
屋门大开,屋里的王有宏看到了自己的部下,冲上前问什么事。管带说,你老乡找你来说你家里有急事。王有宏朝龚士芳与另一人看看,认出了,便对张人骏说,我老乡,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张勋大喝一声:不能走!那手里的枪不知怎么地走火了,朝屋顶响了一颗弹,打在梁上。大家顿时怔住了。王有宏反应快,腰里有支德国造短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枪顶住了张勋脑袋。张勋见势,嘴里骂道,奶奶的,什么破东西,顺手丢了手里那破火器。而张勋的部下见状一下子围过来,个个手里都是短枪……
王有宏:谁敢动,我先击毙他!
门外拥来王有宏的百十个部下,把西花厅团团围住,人人手里拿着炸雷,进来的都端着德国造,眼睛齐刷刷看着王有宏,只要王有宏手里枪响,这屋里的张人骏也一定是陪葬。
张人骏冷眼看着大家,对王有宏温语道:大敌还在城外,不可造次!把枪放下。
王有宏没动,倒是张勋先喊,你们统统放下!快放下。
张勋的护卫赶紧放下枪。
王有宏的管带厉害,朝自己的手下使眼色,让手下将张勋护卫的好枪一起收了,出门而去。张勋喊,你、你、你、你王总兵,你的部下能这么做!
张人骏倒是笑了起来,指着王有宏道:你看你,张总督多大方,十几支德国造,就这么送你了。还不把枪放下。
对,对,对!王总兵,顶我头皮麻了。
王有宏这才收了枪,招呼一起离开。
龚士芳一看没戏了,心里急了。这一急,便大声喊道:就这么走!你王有宏孬种,他们让你住冰窖,喝猪食,你能受?!兄弟们不想受了!
王有宏一怔:你想干什么?
走哪去都是死,还不如在这里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活下来就是英雄!……
那一刻,乱哄哄,龚士芳这么喊,加上那百十人呼应,整个屋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了主张。倒是张人骏上前问:你是何人?如此镇定,非英雄不为!国难当前,有英雄挺身而出,可敬可佩!依老臣看,能闯这里的人,非革命党即挽大澜者也!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位正是当年在笔记上写反清话,事后让徐绍桢放跑,他要追回来正法的龚士芳!
龚士芳:不错!革命党因为你们赶走了第九镇,正在想办法如何对付你们哩!想不到你们在这里内讧,哈哈,如果我是革命党,我会告诉你们,面对这盘散沙,还需要攻打吗?
这话要听!张勋大叫:王有宏你这贼,把枪对着老子,看我日后上奏朝廷治你。喂,哪路英雄,说说你的高见!
龚士芳不卑不亢,以极短而最明快的评语大讲当前革命势力不可阻挡!
鼓噪惑众,乃妖孽也!门口传来话,随着话带来的便是枪响。等大家明白过来,门口站着铁良。而中枪的正是刚才口若悬河的龚士芳。
王有宏的管带上前扶住受伤的龚士芳,指责铁良,王有宏的近卫们齐齐将枪对着铁良。铁良就一个人,对着那几支枪:你们谁敢动!老子的功夫你们想见识?
张人骏喝住大家,上前迎接铁良。
王有宏朝管带挤挤眼睛,示意将伤者弄出去。王有宏要走时,铁良上前双手推着王有宏胸脯:王总兵,走不得!
大家以为铁良来主持公道。谁知铁良把两手伸向天空,大幅度挥挥:都别说。革命军已经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扑来,别的,说了都没用!只有用胸膛去抵挡!
依你就这态度?张勋问。张勋不怕张人骏,更不把徐绍桢与王有宏放眼里,但不敢得罪铁良,所以他才这么说话。
铁良看看张人骏,问张勋:真要说我的态度?
众人点点头。
铁良:那我说了。辅臣在,我说了,你应了就代替皇上准了。谁也不能推辞,否则等于放屁!
张人骏连连说,将军的话,与皇上说的一般准!
铁良说,王总兵,你现在带上你的兵去麒麟门,挡住江浙联军的先头部队。活着,不要回来!你,张总督,你的兵分两路先把天堡城固住!也是活着不用回来!我与张辅臣就在这里守着,准备着你们的棺材与酒宴!听明白没有?
刚才还乱哄哄的西花厅,顿时杀气腾腾!
谁也没说话。有人注意到张勋那一脸的横肉渐渐软了下去。
倒是王有宏轻松地回了一句,效忠朝廷,战死沙场,乃军人最大的荣耀!说着,双手抱拳对张人骏道:辅臣大人,告辞!
八
王有宏部队拉到麒麟门,布置好,正是25日凌晨。
徐绍桢兵逼南京,首先将司令部推进到南京麒麟门外白龙山,与王有宏部相距咫尺。天亮后,双方才知道这么近。徐绍桢果断下令发起南京总攻,下令中路江浙联军务必拿下王有宏部。革命军士气充足,当天下午便击毙王有宏,迅速将江浙联军推进十里,直抵紫金山南麓的卫岗下马坊。首战告捷,徐绍桢迅速调整方案将紫金山上的天保城作为主攻点。浙军、粤军为左右翼,分别进攻幕府山、乌龙山;苏军为南路,进攻雨花台;沪军为总预备队;此时海军也已在武汉江面起义,闻讯赶来助战,革命军声势大震。
在徐绍桢的统一调度下,各部奋力前进。
紫金山天保城一役最为惨烈。张勋的江防营武装精良,训练有素。联军几度易手都没能够得手,无奈之中,只得向程德全要求增援。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一位同情中国革命的澳大利亚新闻记者威廉·亨利·端纳这时挺身而出,在镇江美孚煤油公司经理安德森的资助下,出面调解徐绍桢与林述庆之间的矛盾,出资让程德全在上海购得两门巨炮,在对天保城猛轰的同时组织浙军精锐敢死队,从圆通寺直攻主峰;沪军潜攻其山南后背;镇军主力从正面吸引其主力分散作佯攻。三管齐下,经过一天一夜的联合作战,迅速进入肉搏战……
28、29日,乌龙、幕府两山先后攻下;12月1日凌晨6时许,联军的镇军连长季遇春率领一支精干分兵逼近天保城核心部位,炸毁了清军最后的堡垒,登上了天保城的城垣,雨花台也传来攻破的消息,城南进城道路打开。天保城被攻下。整个南京各清军守备均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徐绍桢唯恐城内平民遭遇战祸,决定放弃用炮火对城中射击,派军队以最快速度进入。此时林述庆自告奋勇率兵先攻进城内,徐绍桢不假思索同意。
张人骏托美籍传教士、鼓楼医院院长马林出面,与联军接洽,准备投降。马林联系上徐绍桢,传达张人骏的话。徐绍桢在大炮身边,巨大的轰鸣听不清楚话,就回说,你问问他们那些书怎么了?
马林明白,立刻告诉张人骏:你们毁了徐绍桢的几十箱书,要先有说法。那是个嗜书如命的人啊!张人骏哭笑不得,连连跺着脚,对铁良叫喊:这时候,什么重要?真是书呆子。铁良,这位大清的忠实臣子拉起张人骏就走,两人找来一个箩筐,趁着天黑,将箩筐一头用绳索固定在城楼上,两人坐在箩筐里面缒下城墙。正好城边有马,两人骑了马直奔停泊在下关江面的日本兵舰。舰长认识两位,请他们上船,兵舰立刻启航驰往上海。在夜色中,张人骏与铁良看着海关的大钟,刚好敲响11点的钟声。张人骏感叹道:今天还是西历12月1日啊!铁良应道,江宁的明天未必会是乱党的。张人骏回道:这不是乱党,是革命党!更不是太平军啊!
张勋得知张人骏与铁良乘日本兵舰逃往上海。遂也率2000余残兵过江北而去。
1911年12月2日,南京城光复了,此时距离汉阳失守仅4天。
南京的光复,让清军在汉口、汉阳的胜利变得毫无意义。从武昌到上海,江南大片土地已悉数成为革命军的地盘,清朝大势已去。徐绍桢虽不是革命党人,却为清廷覆灭、民国奠基,立下了决定性的功劳。
1911年12月2日上午,镇军都督林述慶率镇军攻入江宁(即今天的南京),占领两江总督署,宣布南京光复。那一刻,林述庆到两江总督署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在镇江事先做好的“林都督行辕”木牌挂在两江总督署内,安在那个数任总督办公的西花厅门外墙上。镇军官兵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占满了这座建筑。下午,江浙联军总司令部警备队到达后,被拦在街上,无法进入两江总督署。好在当时的两江总督署大堂呈八字形,左右各有一排朝房,经过交涉,先前占领的林述庆勉强同意联军总司令警备队暂停于此。随即出现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南京各界代表组织人员前来晋见联军主官却无法进入。大门守卫是镇军,要见联军主官的,林述庆竟然当仁不让地出来一一会见。人家见他不是徐绍桢,便提出要见徐绍桢。林述庆大言不惭地说,谁先入署谁为主!有时竟然与来客闹得要动武。好在徐绍桢有气量,闻声赶来协调。一连几次协调都是林述庆不在的情况下。偏偏有一天,两人碰上了。
大堂前的桂花树前。徐绍桢见了林述庆,朝他看了看,双手一揖:林都督好!
林述庆鼻子一哼:本帅不愿意与败将说话。
这恼了徐绍桢,他步过来,语气平和中充满威慑:你在说谁?我可以不计较,这场革命才刚刚开始,谁胜谁负,定了吗?我告诉你,这是一场被清廷逼出来的革命,不是因为你而胜利,换了任何人,也到时候啦!请不要把自己当成功臣,否则被扫到台下,摔得死无葬身之地。
林述庆一怔,看看徐绍桢。
徐绍桢告诉他,苏北的盐城没有正规军,只有三个缉私营,他凭什么造反?就因为程德全反正了,张人骏在江宁挡不住了,他们也拉个旗,就算是革命了。这样的现象,海州也是,说是谁剿了匪患,谁就是“皇上”。因为山东巡抚孙宝琦独立了,独立就是革命了。江北都督蒋雁行也独立了。他们都同意海州知府的态度,于是,海州也光复了。扬州还从天上掉了个革命党下来……
你不要与我说这些。林述庆恼恼地回说,我不会搬出这座建筑的!
徐绍桢:我没要你搬,我是告诉你行情。不知道行情的商人是做不好生意的。打仗,哦!就说革命,与做生意、打仗一样。革命与打仗,又与打擂台差不多。在不同柜台上做生意,站在不同的擂台上,说穿了,还都是那么回事。盲目可不行啊!颂亭啊!徐绍桢喊着林述庆的号,真诚地告诉他,我已决定移到江苏咨议局(今南京市湖南路10號),那里才建好三年,还是新的嘛。说完,转身就走,把个身影留给了怔在那里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林述庆。
“联军总司令部警备队集合!”徐绍桢大声喊。
江浙联军总司令徐绍桢将自己应该占领的两江总督署让出,他是明智的,也是聪明的。他清楚地知道:革命后的各路英雄个个都成了麻袋里的铁钉,谁都想冒出来做头面人物。加上各地光复后选举了各省的都督,同时也选推了徐绍桢为联军总司令,但各路英雄到了江南半壁江山得手后,心态都开始变了……
这时,清政府组织的兵力,已经逼近江北!
联军总司令徐绍桢面对南京城里一片乱哄哄局面,毫无办法。眼看清军就要卷土重来,他只得通电求助各省军政府:“务请诸公推举都督,以图长治久安。”
一时,各军将领纷纷来到今天的总统府,在西花厅开会议事,商讨抵抗江北清军及南京与周边的安全防务工作。
会开成了“马拉松”,毫无结果。
一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物出场了,他用自己的威望帮革命军解了围。此人就是马相伯(基督教徒,江苏省丹阳市人)!马相伯是被黄兴拉来的,目的就是为黄兴笼络人心的。马相伯是位名流,他于光绪二十九年租用徐家汇老天文台余屋,创办震旦大学院(徐汇区第二中心小学是其旧址),自任院长。开学典礼上,他号召:“欲革命救国,必自研究近代科学始;欲研究近代科学,必自通其语言文字始。有欲通外国语言文字,以研究近代科学而为科学救国准备者,请归我。”肄业于震旦的学生有于右任、邵力子、李青崖、徐郎西和张鼎丞等名人。辛亥革命前夕,马相伯是东京《政闻社》总务员,孙文欲回国时,马相伯提前回国作了先导。在上海随黄兴到南京为孙文的政治做说客。
乱哄哄的西花厅里,不到一个时辰。马相伯就以程德全在各路将领中资历最老为由,力挺程德全为江苏都督,主政江苏。各路将领中纵有一百个不满,但也说不出理由。此时的程德全人还在上海,一时不能来宁,南京便由徐绍桢主管。会议又提议请马相伯在南京任都督府外交司司长并代理都督。
……
12月6日,程德全抵宁,马直至今总统府,被拒。程德全问:谁敢阻碍本帅。守兵回说,下马!程德全笑笑,下了马,把马交给卫兵,温和地说:这下可以了吧?守兵敬礼:请等着。一会儿,守兵回来问:来者何人?卫兵张口就骂。程德全举手阻止,告诉守兵:请向里面的人转告,江苏都督纯如程德全奉命接管此地。
守兵又进去了议半天才回来说,我们大帅说了,请你去咨议局那边,徐绍桢在那边。
程德全火了,知道是林述庆,但还是压了嗓门:请他出来,就说本都督拜会他。
“用不着!”远处有人喊道。
程德全举眼见是林述庆,笑着朝前抱拳行数步。到了面前,程德全一个眼神,身边卫士如猛虎下山,一眨眼就把林述庆给擒拿在手。守兵见状,举枪应对,但迟了,这边短枪已经撂倒数人。林述庆赶紧叫别动手,快快放下枪。
程德全:这还差不多!松开。
林述庆重新站好,没了前几天的威风,乖乖站着。
程德全温和地问:颂亭近来可变了啊!
林述庆赶紧回复:三十六标三营管带仍然是大帅麾下一卒!
程德全指着远处墙上“宁军都督”牌子,问:怎么是你当宁军都督?林述庆实话实说,那是唬别人的,在大帅而前,下属还是三十六标三营管带。
程德全恼了:怎么还是清军?你是革命军!
林述庆回道,是的,可没上峰任命!
“我来任命!”程德全大声道:带你的兵从这里滚出去!
林述庆不动。
程德全:怎么啦?你想做江苏都督?好!我让你!
林述庆:不敢,在下只是想等几天再走。先替大帅做做警卫,一候大帅派定我们驻防,在下立刻开拔。
程德全想了想,问:清军未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不可内讧。你以为此话对否?
林述庆:正是。
程德全乐了:如此态度,颂亭还是过去的颂亭。新政权成立,我不忘你的功劳!
林述庆在徐绍桢面前傲翘,到了程德全面前一下子瘪了。经马相伯再劝,林述庆自找台阶将宁军都督木刻大印交出,取消镇军番号,率军退出南京,移驻江北的临淮关(今盱眙)驻防,准备与清军决战,用行动表示坚决听从程德全的指挥。
程德全毕竟领兵多年,治军恩威得体,进驻两江总督署后,迅速进行全面治安与军队的稳定,为革命党人召开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会议作好准备。江北的清军见南京政局稳定,顿时偃旗息鼓做观望状。
……
孙中山盛赞徐绍桢,称他是中华民国开国元勋之一。1912年1月11日,孙文授徐绍桢为南京卫戍总督,并以八厘公债(共100万元)奖励徐绍桢。徐绍桢以1万元为女子北伐结束费,1.4万元为《民立报》补助费,其余一概交还,坚决不受。他还将南京的住宅献给国家,以清廉自勉。
成为南京卫戍总督的徐绍桢在如今的总统府里接待了鼓楼教会医院院长马林。马林第一时间告诉他的是,放他那里的木箱完好无损,而没能运出的徐绍桢玄武湖住处的木箱全部被张勋毁灭。原来,张勋在徐绍桢家发现几十个装订好的坚实的木箱,非常沉重,认为是徐绍桢这么多年搜刮来的黄金白银,决定搬到自己的家里去,动手之前,想了想还是飞快报告张人骏。张人骏知道不是金银而是书,告诉张勋不要动。但张勋是不相信的,他在后半夜打开了这些箱子,果然是书。没有一本是他张勋看得懂的,都是稀有的珍贵古文献,可惜张勋这个粗人,见真是书,便一把火给烧了!
徐绍桢连连喊可惜,他告诉马林,从长远的历史角度看,这场革命也许还不如那些书重要!马林无言以对,他说了什么,怎么表示的,已经无可考据。好在考据出来,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能够让今天的人想起这位徐绍桢的,大家应该记得,孙文临时政府的礼仪活动的司仪便是他徐绍桢的人生之中的重头戏。他在这个总统府里生活了好几年后才离开。更让人能够记住他的是他在辛亥革命中的重要角色戏!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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