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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的镜与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9408
石一枫

  多年以后,当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中国大陆“合法”出版的时候,许多中国作家会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在《十月》杂志上读到这部名著的那个下午。

  フ獠唤鼋鍪嵌杂凇栋倌旯露馈纺请谥巳丝诘牡谝痪浠暗南贩拢同时也说明了这部名著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对于一代中国作家的深刻影响。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被引进、介绍到国内的外国作家数不胜数,从昆德拉、福克纳到卡尔维诺、川端康成,乃至于近年来的村上春树、卡佛……他们在中国都拥有大量的拥趸或者写作上的“徒子徒孙”。但论及影响力的深刻与长远,有谁能够超过马尔克斯呢?恐怕没有。时至今日,许多中国人对于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知识,也仅限于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

  ザ随着时光斗转星移,距离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所谓“第一部由马尔克斯本人亲自授权”的中文翻译版本才得以出版。这个时候再来阐述他那著名的魔幻现实主义已无太大意义,一味在版权问题上的那些陈年旧事上反思或者庆幸亦显多余。《百年孤独》对于国内文学读者更新的意义,也许在于这部作品在中国被接受的过程,恰恰可以折射出中国文学本身发展的成就与遗憾。

  プ魑小说,《百年孤独》无疑是最具可读性的外国经典名著之一。它的主线追溯了南美小镇马贡多从建立伊始,在几十年内的跌宕起伏,另一方面则讲述了一个西班牙移民后裔布恩蒂亚家族几代人的兴衰乃至灭亡。二十世纪拉丁美洲所经历的喜悦与苦难全被凝缩其中:拓荒、贸易、革命、经济泡沫、外国殖民者的侵略……更令读者惊奇的,则莫过于马尔克斯那“异想天开”的行文方式:长猪尾巴的孩子、随着床单飞上天空的姑娘、横扫一切的龙卷┓纭…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与其说这是被专家们阐释的玄乎其玄的魔幻现实主义,不如说它就是一部近现代版的、一切荒诞之处全都有迹可循的“天方夜谭”。

  ザ纵观整个世界文学的发展,《百年孤独》虽然在许多国家都受到了极高的美誉,但为何偏偏对于中国作家的写作影响格外深刻呢?要知道,在短短的几十年里,我们的作家中已经有不止一个被称为“马尔克斯的传人”了,也有不止一部作品明显可以看到《百年孤独》的痕迹,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多年以后”这个短语成为了无数作家公用的开头。这其中的原因,恐怕才是真正耐人寻味的。

  ナ紫龋相似的文化心态似乎令拉美文学更能引起中国作家的共鸣。在八十年代那个思想大繁荣也大断裂的时期,当时还很年轻的一代中国作家很┠选—或者说拒绝接受中国经典文学的影响。“十七年文学”与当时的人们存在着意识形态方面的隔阂,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又太过久远,无法容纳奔涌而出的“现代思潮”,在此期间,外国文学的大量涌入,恰好填补了作家们在文化资源上的空白。而与近代中国所经受的苦难、挫折类似,拉丁美洲同样身处第三世界,《百年孤独》这样一部“落后国家的史诗”能够打动大批中国知识分子,并不足奇。其次才是艺术形式的问题。马尔克斯的不拘一格的叙述方式曾经让很多作家惊叹“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而比文风的外在面貌更加有意义的是,“魔幻”的形式被中国作家借鉴之后,恰恰可以为他们自己的内容服务。当“伤痕文学”的风潮已经告一段落之际,中国作家渴望从更加深刻的层面反思我们国家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但无论是在意识形态还是文化传承的层面,凡是“反思”,一定会有巨大的压力,而魔幻的、象征的手法刚好可以帮助作家以艺术之名回避来自各方面的质疑和职责。正面强攻必然尸横遍野,迂回作战则可事半功倍,这样的效果,恐怕是马尔克斯本人也没有想到的。

  ビ谑呛酰我们便看到了莫言的《檀香刑》、《丰乳肥臀》等一系列作品,看到了张炜在《古船》之后立刻转型,写作了《九月寓言》和《刺猬歌》等等与“现实”大相径庭的“现实主义小说”,也看到了范稳等人将《百年孤独》的写法借鉴进了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描述。尽管莫言本人曾经声称,他是在最新版的《百年孤独》问世之后才“完整地读完了全书”,并且还指出了马尔克斯在写作上的种种“败笔”。尽管张炜也说过,他的超现实描写源于山东本地的、曾经孕育出《聊斋》的“齐文化”,但对于读者而言,这样的“辩解”多少显得底气不足。起码在阅读经验上,这一批中国作家的作品是与《百年孤独》密不可分的。

  ザ杂谏弦桓鍪贝,《百年孤独》是中国作家最为宏大的一场盛宴,但在狂喜之后,是否也有人反思:对于这部作品的推崇和模仿,恰恰也可能是一柄架在中国文学脖子上的双刃剑呢?且不说那些实则已非原创的“天马行空”了,仅仅重谈“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今天的读者已经在承受上个时代的遗憾。因为过度强调“文学性”和“风格化”的意义,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谈玄、务虚,将“超现实”作为忽略当下的借┛凇…几十年如一日地津津乐道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时候,他们却将“魔幻”当做了炫技的必选动作,反倒将“现实”抛到了一边。这也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尔克斯在中国有着如此众多的“徒子徒孙”,但却没有“熏陶”出一部哪怕有着《百年孤独》一半水准的文学作品。画鬼容易画人难,魔幻容易现实难,中国的“聪明”作家总是在容易的地方翩翩起舞,孤芳自赏,对于写实功力的锻炼,则纷纷“知难而退”。而讽刺性的结果在于,能够写出《白鹿原》这样真正具有厚重感与思想深度的作品的陈忠实,反倒是一个食土不化的“过时作家”。

  ァ栋倌旯露馈吩经是中国作家的指路明灯,对于这部名著的接受和思考,其过程本身也是折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轨迹的一面镜子。然而镜与灯的时代终将远去,对于今天那些更年轻的读者而言,它的意义也许将会不再那么独特。一个更加纷繁复杂的文学市场已经形成,而这时终于以“合法”身份卷土重来的《百年孤独》又将以何种形式影响新一代中国作家呢?这个问题恐怕也只有时间才能回答。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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