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提笔之前,我始终在想着谢健健是个怎样的人。我与他见过,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间聊得少,没有微信上那样侃谈。他发来《梅雨潮信》诗集电子版给我,希望我写一两句。当然,我应该要写。
谢健健善在诗之离合处创作,不断将精力灌注于此,对抗那些沉沦的催眠家们。在那些催眠家不断重复的平庸中,他无异于在使用一种天然的修辞,与那些庸常对抗。这样做,是否能唤醒那在可疑处边界的一群游魂,我们或不得而知。谢健健的诗,轻稳,擅绵延于古史与日常。在早已开辟的起点上,一群使用旧句子的写作者蜂拥于此,使用伪抽象大呼小叫。他一定是有些黯然与憔悴,摒弃了那些一次性“消费诗”。最终,他剑走蜻蛉,围绕“若干体”旋转,兜成一个已然焚毁的圆,毅然进入卷帙浩渺之海。我们仍然在圆中,做着规训已久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走进非圆中,找到非圆。谢健健没有向谁打听,携天圆与地方,提有常和无常,独自去探索。
《消失的岛屿》一诗,“他”随岛屿消失后,仿佛开了天启,时常问一些陌异性话题,这些问题无“法”可依,“他”闯入了另一片世界,仍然具备发声的先天条件,尽管有些突兀。在岛屿上练习“思”,我想到了尤利西斯,于是这个自带流量式的人物,潜移默化影响着“他”,“他”有没有继续囚禁在“洞穴”练习,我们也不清楚。在《海脚虎皮房》中,“我”俨然进入“梦”中,陷入深寂,气息迟暮,进入第二次的虚构中,没有比“梦”更具备触击力,面对“梦”的力量,庄子也诧异,是他梦到了蝶,还是蝶梦到了他,他只是梦境的某个存在?又或者是南柯一梦。《海葬》属于纯粹的单向度书写,渔民逝去并海葬,或成为海里的珊瑚?一件事情的书写本身也是事件,语言本身又比现实来得壮阔,尽管我诧异于它奇异的部分。“他将再次争斗海鸥和鱼群/他将无往而不胜。”“他”仍然要在海中横渡。关于海,我们太过于陌生,长吁它奇特的力量——经久不息的潮水交叠,仿佛在不断复制词语。
关于《灯塔》,我惊异于“白”,它一直是白吗?当然,我所诧异的,与忒休斯之船没有多大关联,哪怕它们有一丝的关联。“它意味着什么/失去本体的象征。”张若虚写《春江花月夜》大约有此心性吧!谢健健也自有一番感悟,从“有我”进入“无我”,他始终在缥缈中创作一些乌有的句子,可见其深谙于《齐物论》,一定也有所想法,想法是先天性,可我们很少使用它。诗人是时代大潮中敏锐的智者,对“爱”这一词亦有争辩权,他们始终在“海”之上。谢健健精于系列型诗歌的书写,当然这种书写与诗者的天赋有关联,多数人还未学会如何去“思”,也未考虑认真练习诗技,殊不知,对诗技的把握益于一个作家思绪的全面展开。其“时刻”诗的速写落在现代性的多数问题上,阅读之,带有冲击力。《玻璃栈道时刻》的写作与谢健健多数写作一般,具有充沛的“元气”。“开放冬日混浊的海/三只白鹭/现在延伸着知觉的空无/走在悬空的音阶上/他用五十弦琴调试海的声音/也在体内。”面对海发出自语,羞涩且完美,完美的语言即是诗的可能。在超现实写作中,谢健健式写作无疑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那一种。《鲸落》自然是另一种永生,与《海葬》写作大相径庭。我去年即写过,其诗始终有士大夫情怀,有格局。“从一粒沙开始谈起。”一些小的事物,有写作的淋漓感,这是一种大写作状态,正是由此开始产生神秘性的东西。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因为好奇心。
鲸、沙滩、灯塔、岛屿……在海边生活,这些词的使用堪称信手拈来,如灵犀之一指。当然,他诗歌中很这些词汇出现频率很高,这与写作者本身的经历相关。那么诗人的经历从何而来?它自然来源于名词。这些名词重复出现,足以展现这部诗集的真面目,语言恣肆般放飞,读者仿佛在看一部纯粹的“海洋史”。《雾中登望海楼》写法上,多了点从容,他处在幻想中,审视自我,试图揭开“神女”面纱。我们很容易进入他的写作中,去适应他对于陌生的质疑。《亚特兰蒂斯》即是单纯的“想”,但这一定是困惑或孤独的,柏拉图也未给我们留下更多的文字。不如说,任何一篇关于“它”的写作,都是诗意的写作,所有的写作者都在企图“找”这种失落的文明作为观照。
关于“海”,这个字来源不明,荷尔德林彼时看见也产生惊讶。若这个文明是真实的,那“海”就有了一丝危险性,它始终就具备危险,它不会以人的想法而放弃使用灾难。这次“听清”,遵循了谢健健对日常性的一贯警惕,无法捕捉也是必要的。《在慎德堂》的写作显得异常从容柔软,诗中始终透出古典的气息,这股气息对其诗秩序的稳定堪称天然剂。
想象力是一种什么力?我曾多次想过这个问题,大约就是一个事件的打量,从来不在二元上打量。一个有穷的事件,一群人注意,大多数人的耐心不会持续太久,故这些诗所人云亦云的精妙,都有所怀疑。《由一棵桂花树所想》的写作我很熟悉,多数人这样写,写作的动机各有各的不明。谢健健较为直观,桂花树可辨可识,与人一样,具备了尺度。我一开始就在想谢健健是个怎样的人,也许是个有尺度的人。何谓尺度,自是经过丈量,他已率先知晓某个事物的意义,对尚在“含苞”的事物持续保持警惕。“请你做好开花的准备”从何处而来,这需要不断还原,才可知悉它最初的意思。有些句子多少会在沉浸在“想”的狂欢中,温州底蕴深厚,在历朝历代都会产出一些伟大的句子,没有人能预料。在温州这片水的滋养下,谢健健着重写了他的生活,诗行有大量隐匿的虚词,也有对海洋的朝圣欲。我很难想象他怎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一些诗人过早写下了经典句子,却也同时进入了庸常的序列中。当然,这也与他生在这样的时代相关,持续吸纳各种早已开化的知识,这个时代不乏一些拥有怀疑精神的人。
平衡,这个词同样要鉴戒。在超现实里,这个词容易被规训。在白话与文言中,谢健健并没有做出取舍,陷入任何一方都有陷入危险的可能,这种过程无疑是隐私的。选择平衡,去正面面对这些早已成名的偶像大咖们,谢健健就像一个游戏者,使出了“平衡术”,不向任何一方妥协,俨然像是一个失忆者,在途中,遇到了深陷怀疑中的笛卡尔,他故意充耳不闻。对于平衡,我同样有一些质疑,它过于规律,过于规律,就进入了平庸。而《铸剑术》使得谢健健更接近于那种典型意义的江南诗人,受一方水土的滋养,早已深谙中庸的方法。在他的文本中,这种方法随处可见。不断借用古人的方法堆在当代的方法中,这么一种跳跃时空的能力,需要足够的精力,这种精力基于其修养。《城南大道900号》应该是他曾学习的一所学府,亦是将他引流到诗之潮河的地方,在彼处写作,更有可能获得惊悦感,任何一种事件都可以不受过多约束被无限想象,继而引领进知识型写作潮中。对飞廉诗歌的钟爱,应是他钟意且不多的诗人之一,我每每读之,都有一种恍如隔世感。这些写作,与日常是不站在一块的,它仍有许多的奥秘,不为寻常人所熟知。《青枇杷》的写作本身就有些恍惚,这是一种“思”的状态,故谓“思接千载”,但我们很多人仍在不知所措中。
另一个谢健健的出现,一定是必然。一个是诗人,另一个是搞地震研究的。《大地的回声》是向另一位陌生的“谢健健”一次问候。人与人在这个世界上必然有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即会发生后知后觉。在练习上,谢健健也倾注了大量的精力与笔墨,我曾读过他多首含有“练习”字眼的诗句。在那些微妙的句子里,练习成了一种诗技——“为了那一口起飞前的呵气/不得不严格按照流程/折叠自己。”“缝补”亦如是,这些技艺在他脑海里翻转着,引渡到日常,而这些日常的写法虽然在不断重复,但毕竟没有达到完美的可能。《忐忑》的写作更是一种畏惧力在主导,对“死亡”的畏惧,但与害怕又有所不同,它可不流诉于形式。在屋外游荡的他,处在忐忑中,这种忐忑里,有诸多的悲伤。《对着镜子做发声练习》可能是我所读过谢健健作品中最为有影响力的一首,在不少平台推广过,可视为他作品中典型的一首,精于诗技,完全敞开,谓以大步流星。“面对寂静我满心欢喜/语言停止的时候/诗开始了。”这是对语言的一种感觉,很多写作者仍游离于其外。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何其相似,又或者说相同的。《亲爱的魔仙》是悼念一位饰演过“魔仙”的演员,他自然是悼念魔仙,悼念属于正义一方的那个人,那个最初的人。所有来源于最初的事物,都能让我们停止下来。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原点到底是什么?谢健健写下:“让我打开故事的第一集吧!”《流逝星群》读后,仿佛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寂静中,很少有人能对着星群思考,并不断发问。这是一片看不见的世界,触及了它秘密的部分,找出一些模糊的概念,他是否能看清,这一切我们不清楚。《最美妙的是》抛出了一个问题,他已经领悟了什么是“美妙”,并已完成了消解。是对《忐忑》的一种回应,他已游离了这场晕眩的“漩涡”中。有些句子,我们能读懂它,如此我们就把握了句子了吗?那些通感本身就扑朔迷离,正如巴尔扎克不能理解一部小说的秘密。一些存在暮色里的词,一定会心机重重。他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当我从镜中/遽然触碰一根疏离的白发。”在诡异的时间下,我们这一代人也在一瞬间成长了。
一路向北,找出虚的一部分,同样找出深的一部分,我们都衍生出“悲”。这些“悲”,他以诗来回答,也没明确答。的确,我们的“悲”,无法详细描述它,它是一纸白字文,也许存在于某座须弥山上。《雾中长跑》即是对不明的一次反省,他想起了什么,强调着他生活之处,彼时他做出幼稚的动作,对影子做戏法……友人王冬的一次来访,他诗兴大发,写下《策舟》《在草坪上》《在鹿城剧院》等作品,这组诗中,曼妙的句子随处可见。我们很少能理解“命运”这个词,它无法在庸常中显露,他是否已捕捉到了?海宁这座城市我印象颇深,也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谢健健这样写道:“灯彩里的城市/皮影戏唱着/灯影里流转一座江南共和国。”其实关于灯彩,我曾一度觉得它过于庸,一度产生排斥,但细细看了之后,还是会被它的美所惊讶。谢健健对城市的速写着实让我惊讶,句子里无一不彰显城市与句子之底蕴。
我相信,慢慢地,所谓气象,也会在谢健健今后的作品中逐渐展现。“于是我出发/伴随体内不安的血液。”“我们从梅雨中一年年拾起潮水眷恋的长信”读到这些,我便明了,他的创作方向愈发清晰了,一个谢健健式的“回音”已然响起。
在新时代下,诗歌必定是焕发生机的,拥有大格局的。我觉得谢健健应该在这种大格局中写出更加理性更有深度的诗歌作品,并放眼时代,讴歌时代,继续为汉语诗歌的繁荣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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