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北京逛街,不知怎么被两个中学生盯上了。从他们眉眼间的好奇表情,我判断他们没有把我当坏人。那么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后来才知是我胸前那个红底黑字校牌惹的祸。“哑柏中学”,被四只眼睛看成了“哑叭中学”。哑叭会说话,他们怎能不好奇跟着看?由此也可见“哑柏”这地方的著名度都迭到0下了;要不,哑柏这两个字,世界地图上寻不见,中国地图上也没有,还被粗心人认成了“哑叭”。但我心里藏着它,它是西安郊县的一个小镇。我从1959年起,在那里教过9年中学;我的祖父、母亲、妻子和孩子都在此住过。这便是我产生这个题目的根基之所在。祖父路?
天下有多少条路?人一生要走多少条路?谁也说不清。但我却能记着我走过的这条路:祖父路。
记得那年,我从师大毕业后,被一纸派遣证,发落到离老家岐山160多里路的周至哑柏中学。想回家,无铁路;公路又不通,只得用两条腿走。但我不知这路该是怎么个走法?
我最想念的人是祖父。我是他像父亲一样爱大的,因为父亲远在部队,顾不上管我。忽然一天,上完课,我推开房门,啊!爷爷!坐在我的椅子上!一切思念立刻释然。但有一个疑问,却随即涌上心头:他是怎么从老家来的?
祖父说完思念我的话,就说哑柏是个好地方,水花田地,不愁吃穿。爷放心了。回家嘛,要记着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杨凌。
我此后回家,按祖父指点的路径,先从哑柏走到渭河南岸,上船,等过了渭河,再走到杨凌上火车,向西三站路后下来,向北步行50里才能到家。如果是由岐山回哑柏,杨凌仍然是一个重要关口。有一次,我把时间没掌握好,人家收船了,我才赶到渡口,只好倒回去,在村里找个社员家借宿,第二天再去赶船。这回返校后,过了几月,我突然接到加急电报,说祖父因打柴不幸死于山中,催我回去奔丧。我沿着祖父生前给我指点的这条路走了个来回,才忽然悟出祖父之来哑柏,不只是简单地来看看我,他知道我人生地不熟,是为给我探索出一条好让他放心、好让我顺当回家的路。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在心里把这条路叫“祖父路”,也不由得把泪洒在了这条路上。
我在这条祖父路上从1959年走到1968年,走了9年后终止了。原因是我调回老家岐山教书,不再走那条路了。不几年,我的人生路在1989年出现了一个拐点,被调到省作协工作,就更用不着走那条路了。但最近我却想起了“祖父路”。起因是新兴城市杨凌文联邀我去开散文会,我一直在想,去还是不去?去!一定要去!
我们开的是散文会,而“祖父路”本身不就是一篇令人深思的散文吗?不论你怎么去看它,想它,它都像。有散文的情怀,有散文的诗意,有散文的主题:爱。我又认为,我若不去杨凌,这篇散文就有头无尾。去了,它就浑然一体了。看看我曾洒在路上的泪滴,开了花没有,开的什么花?结了果没有?结的什么果?
对人生追求完美,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管他呢,反正我要去杨凌,而我也确实去了,用我的行为给《祖父路》这篇散文在大地上划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我那轰动哑柏的婚宴
1961年的秋天,22岁的我要结婚了。这时正是我国“低标准时期”,全民饿饭。我家里就是祖母、母亲和一个上初小的妹妹,还没粮吃,只有到哑柏中学去办我的终身大事了。哑柏中学当时的生活也不妙。师生营养严重不良,连体育课都停了。学生主要靠从家里背馍过活。为减少发霉,把馍装在透气性好的网斗里,在宿舍墙上挂了一长溜。有一天,学生上课去了,一只觅食的公鸡先蹦上床,再扑棱着翅膀去啄它梦寐以求的馒头。谁知上演了一出大悲剧,塞进网格的头,再也拔不出来,吊死了。无独有偶,一只母鸡在校门东边小树林那口老井边为捉小青虫充饥,滑下井去,一命呜呼。这两大本不相干的新闻,被学生中的幽默才子报道了出来:《公鸡上了吊,母鸡跳了井》
学生灶不好,老师灶也好不到哪里。有人浮肿,腿上用指头一押一个窝儿。魏校长很是着急,于是他想拿我的结婚做“由头”,派人与北街食堂交涉,想给我摆几桌婚宴,给老师们增加些营养。但整个哑柏镇两个食堂(饭店)的现状是无饭可卖,谈何宴席?还是魏校长亲自出面,食堂全员出动,四处奔走,总算七拼八凑了七桌所谓婚宴。一时成了哑柏中学个个老师期盼的特大喜事,成了那年月整个街道引人注目的“哑柏第一婚宴”。
当我们关了门窗偷偷享用的时候,我于无形中发现,门窗外面有无数双眼睛偷看我们,眼里放射着柔弱而饥饿的光。后来大家在一起说起此事,都说看到门缝里亮着的眼睛,真有些不忍心再下筷子了。其实最好的那道菜“梅菜扣肉”,肉是真的,却不是猪肉,菜也是真的,却是晒干的蔓青菜。婚宴之后,竟发生了令我想象不到的结局。魏校长给我说,经学校研究,从上面这次拨下来的教师困难补助款中,给你补助400元。但钱不发给你,直接拨给北街食堂。我明白了,说,我不能用大家的困难补助款给我结婚。校长说,小徐,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没有你这婚礼,光有钱,谁能给老师补这么一顿高营养?再说,你不困难么?结婚哩,你和你媳妇都穿的旧衣服。谁有头发愿意装秃子!你说我这个当校长的心里能不难受?事情就这么定了。
哑柏,在我的心目中,不再是传说中的一棵哑叭柏树,他是一个无言的老父亲,在中国最困难的日子里给我娶了媳妇。当地有一首民谣,“麻野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对我来说,我不能做长尾巴的麻野鹊,还意味着我永远不能忘了那棵不会说话的老柏树,虽然至今无人知道它长在哪里,而我却要在心里给它留块生长的地方,等着他回来。
我的“西北利亚”
1964年我因患传染病肝炎,被学校隔离到“西北利亚”去住。其实就是我们哑柏中学西北角上的那块不毛之地,十来亩大。最南端有间可以住人的空房子,钉了写我名字的蓝牌牌,就算把居住权给了我。人们那时最害怕的疾病要数肝炎,犹今人怕癌一样。因为当时癌患者极为罕见,肝炎却常能碰到,而且都知道很难治愈。那年代有那年代对肝炎的规矩:我不能和人握手;别人更不能用我的碗筷;就是我手拉过的门环,别人也不能再摸;大便最好不要和好人蹲一个茅坑……太小的生存空间,逼我向家人求救。母亲却不准和我才结婚一年的妻子来。她要亲自来照料我。
母亲说来,真的来了!望着她那双三寸长的尖尖脚,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从岐山到哑柏来的。她一来就生气,嫌我把房子从中间隔成两半,与她分开来住。我说,妈,我怕给你传染。母亲说,我儿害过的病,再叫我害,我也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在房子中间弄个“隔墙”,把我和你隔开。母亲的话叫我很受感动。我还是给母亲这样解释道,你看那东西能叫个“隔墙”吗?是我叫人用苇子杆杆胡乱扎成的,要不是糊层报纸,就等于没隔。母亲说,这太不吉利了。人常说阴阳隔的一层纸。妈看见这层纸心里就难受了。我只有向母亲妥协,撕了那层报纸。接着,我向她反反复复说,我的碗是蓝洋瓷碗,你的碗是白洋瓷碗。怕我给你传染病。她还是不肯听,偏要端我的蓝洋瓷碗。我还是只有和她妥协,因为我是她的生命体的另一个存在。我的每一个妥协,都会换来母亲一个笑脸。母亲一笑,满脸漾开的皱纹,使我忽然想起,自我12岁离家外出求学,至今刚好过了14个年头,我们母子才算正式重聚一起生活。我一定要顺着她,不能让她来我这里生气失望。
尽管我这里是“西北利亚”,母亲来了,这里第一次升起了做饭、熬药的袅袅炊烟。炊烟开始驱赶荒凉。这里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学生们开始朝“西北利亚”来了,男生帮母亲拾柴火,女学生陪母亲说閑话。女学生像春天的花骨朵,一来就是闹哄哄的一伙。她们说话,问候人,又特别亲切温柔,很得母亲的欢心。但是她们走后,母亲总少不了发一番议论,说这女娃的花格子尼布衫要叫你媳妇穿上,比她穿上好看得多!有一天,来的女生是学校公认的一枝花,开晚会常由她报幕。我从母亲的眼神也感到她对这女娃的长相也有点惊艳。但人家走后,她又说那女孩子身材如何如何,不如你媳妇。还有,看人时白眼仁多了点。母亲对来看我的女生老有偏见,我很不理解,又不便反驳,只有沉默。
后来,随着我的病情大有好转,母亲被亲戚接了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空落落的,不免在心里慢慢地消融着她往日的那些话。有人说母亲是一本书。我终于读懂了母亲这本书: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能给大学毕业的儿子讲什么道理呢?她用“拆墙”“换碗”的无畏行动给儿子解惧壮胆,以增强儿子战胜肝炎的信心。她对女学生的点评为啥太过偏见,敏感的母亲是给儿子亮耳朵,自家的媳妇才是最美的;面对这么多的“大姐姐”,不可见异思迁。“见异思迁”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是不会解释这个成语的。如此看来,“西北利亚”再荒凉,但母亲的智慧并不荒凉。她守护了儿子的肉体和灵魂的健康。
我在哑柏“种豆”,西安“得瓜”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在哑柏中学教语文九年,只在《西安日报》发表了一篇随笔《从鲁迅买书说开去》。我全力打造的是一本关于语文教学的《中学生作文例话》书稿。经省教育厅审定后,提出修改意见,正要帮我出版,不料文革开始,只好遗憾地搁浅。十年之后,中国巨变,教育大改,《例话》怎样写,一时谁也爱莫能助了。
但那本十万多字的厚厚的《例话》,是我的心血啊!怎么办?
一日,我以该书稿第四部分第一章《语言》中的几个例子:孔乙己“排出”、华老拴“摸出”、阿Q“伸出”等三个人物取钱的个性化动作,构思了一篇文学短论,以鲁迅的名言为题:《非这样写不可》。文章写成后寄给刚复刊的《延河》,引起他们的关注,时间不长,借调我去该刊评论组工作。三个月后,我明白了我在外县所处的生存环境,其优势不是写评论,而是写小说。所以我下定决心,扬言“改换门庭”。评论组编辑李星那时笑骂我是“叛徒”。我做了死心塌地的“叛徒”后,一篇接一篇地写起了小说,且从上海冒了出来。《文汇报》为我整版发出的第一篇小说《三排十六号》,被中央电视台长期配乐播出;为我整版发出的第二篇小说《山羊和西瓜的故事》获征文奖后,被天津电视台拍摄成电视剧;为我整版发出的第三篇小说《数学权威和他的宝贝儿子》,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于是上海的其它报刊如《上海文学》和《巨人》《儿童时代》《上海少年报》《新民晚报》都发了我的作品。我在《延河》上发的小说《天门阵》,也被上海画界泰斗贺友直教授画成连环画。著名评论家、西大中文系主任刘建军、费秉勋,上海著名作家徐开垒、王安忆都写信赞扬了我的小说。我再次进《延河》编辑部,就坐镇小说组,彻底做了评论的“叛徒”。再后来,《延河》没主编了,拿我支差了。
哑柏中学有些学生很不理解我的跳跃。其实,细细一想,我向《延河》迈出的第一步的脚印儿就在哑柏中学----不就是我写的那本《例话》?很显然,没那本《例话》,就没那篇《非这样写不可》没那篇短论的发表,何来以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呢?哑柏中学,永远是我人生的万事之源。一切事情变化的起根发苗往往是很细小的,并不起眼。当初写《例话》,只想着如何指导学生写作文,而后来的事却完全是我在哑柏“种豆”,西安“得瓜”了。
敬畏生命
正月初二,为画老子手植银杏树,我专程由西安去周至楼观台参观。相传老子是骑牛到这里来的。有一棵柏树就叫老子拴牛柏,大概可以证明这一点吧。
那时正值中国的周朝,他在此干的最大的事,便是写了一本千古流传的5000字的《道德经》,和他的讲经活动。但是还有一件大事,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那就是他手植的那棵银杏树。也许,他拍拍手上的土,就去简陋的草棚屋,思考他的“道,可道,非常道”了,然而那棵银杏树按自然规律现已存活了2600年。
当历史的脚步走到1965年秋末的时候,我和几个老师从我那时工作的哑柏中学到楼观台来玩,于是就有了我与老子手植银杏树的第一次相遇相识。它雄伟高耸,满身金黄,虬枝似龙,尽显沧桑,都说看看也是享受。当时就听人讲,因树龄过高,树身已从内腐朽,有胆大者,竟从树身里面那个黑乎乎的天洞里爬到树顶,犹神话故事一样令人称奇!
我第二次到楼观台时,已是2017年的隆冬季节。我要画老子银杏树。可此树已非当年彼树!当地知情者告诉我,道观因“文革”几近瘫痪,庙产因“造反”无人管理(道士被驱离)。谁知1972年秋,银杏树从朽了的内部偏偏又起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老天爷发急了,降下磅礴大雨,一举将大火浇灭。本来高24米,胸围15米的大树在烈火焚烧下,从中炸开,左半边部分树身直垮了下来。从此,仅剩下11米高的银杏树,犹半蹲着的焦鬼,黑糊糊的。然四年之后,奇迹出现了:人们照见树皮绿色泛起,都说银杏树的生命要复苏了!我想,“银杏凤凰”在大火中出人意料地新生了!如果老子在世,他老人家定会欢喜得将耳朵贴在树身上,边听边高兴地说,我听见有一股细流,在树皮下流淌的声音了!是啊,天以雨浇地,日以光养树,银杏由枯而荣,转衰为茂。银杏的生命回来了!“道,可道,非常道。”此后,过一年一个样儿,尽显当年生机盎然,更加郁郁葱葱。今天我给它画图,因是冬天画的,看看树后悬着的太阳,就知道我也选择了一个下午。画它时,那裸露的枝干,已从烈火中再生出来40多年了。
我在已落尽了金黄色的扇形叶子的树下,反复徘徊、细观默察,寻找我需要角度拍照,收集素材……。
《道德经》第六十三章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无为心去作为,以无事心去做事,以无味心去品味。)这正合吾意。我今年76岁了,还想再活76岁吗?我现在是国家一级作家了,还想再拿一个另类画家红本本吗?不了!我只图个喜欢,故在思维领域,令文字让位于色彩线条。
我画画的乐趣渗入春节的欢乐。正月初八晚9时,基本完成硬笔画《老子手植银杏树》。初九一大早,我面画琢磨:图左,那薄薄的树皮上仿佛插满了无数茂盛的枝干,犹如高举了无数的手臂,凌空迎接着来自大西北的寒风。我过多地使用了焦墨,以显示她还记着往日那场灭顶之灾!画面中间,是由老根上突破再冒出来的新生代。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新生代已历经了四十多年,看起来一个个都像条好汉,顶天立地,紧贴原树站立,犹保护母亲一般。画面右边,是树身烧空以后不能自立而倒了下来的一只“巨臂”,微握的拳头上和左边一样,也都是焦皮上冒出的条条好汉。但我所用的笔法却是柔和的,树干不再焦黑,且挺拔伸向远方,更多了银杏枝干的展拓特点。我一向喜欢银杏,因为她坚强。银杏出现在几亿年前,是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所以他有“活化石”之美称。去年深秋季节,我折过一枝挂满金黄叶片的银杏条插入笔筒,给我书房凭添了几分大自然的野气。随着时间推移,叶片干了,萎缩了,但生命感仍在,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扔掉,总觉她还活着。现在好了,我把它画在画面正中间那棵“新生代”的身上,成为我俩永恒的纪念,永恒的乐趣。
我心怀谦卑,使用焦黑、灰、白三色,再现了它2600年的顽强生命轨迹。
有一朋友看了我画的老子手植银杏冬令图后,感叹出了四个字来:敬畏生命!好一个敬畏生命!啊,老子银杏树,你拥有使人对于生命产生敬畏之心的魅力,万物都会在你面前呈现出它的无限生机!我听到讲经台那边传来一个声音,“道生万物”!不只我崇拜你老人家!你看,把你手植银杏树奉若神明的传统民俗也回来了。百姓每逢初一、十五,便到银杏树下焚香礼拜。
有人问我,老子还会回来吗?
我笑笑说,老子手植银杏树被中国林学会评为“中国十大最美古银杏树”了,他能不回来看看?不过,像他这样的大哲学家,回来时不会再坐牛车了。老子栓牛树也只能是一道风景线了。他可能会坐小轿车“路虎”吧!大家听罢高兴得笑成一团。
还有人说,老子回来了还要看你给他画的银杏树哩!我说,我不怕他看,欢迎他看。
忘不了的马家站
陇海铁路上那个马家站,就是小小的马家火车站。它对我的重要性,仅亚于前面说过的阳凌。但我忘不了它,却是因为这两件事。
先说第一件:那时,为了从哑柏回岐山方便,经拼命攒钱,买了一辆流行的飞鸽自行车。正巧碰上学校为叫大家务好自留地,多打粮食,解决家庭口粮,给每个老师联系了一百斤来自内蒙的羊粪。我不能嫌家远不要,于是就蹬着载了羊粪的“飞鸽”,向西先“飞”到眉县,再向北“飞”过渭河,到了马家车站,心想,好!我终于走完了回家的一大半路程70里。要上北原了,剩下50里了,家有盼头了。噫嘘嘻!方歇一口气,再鼓一口气,准备要由马家车站喘着粗气“飞上”渭北高原。身单力薄的我,推着与自身实在不成比例的一百斤羊粪,但心想来年就是一堆白花花的小麦!握车把的瘦嘛嘛的双手,不由得新生出一股劲来。此后如何到家不提,但其艰辛与喜悦却使我永远忘不了马家站。
另一件事不是骑飞鸽飞到马家站,而是坐火车下到这里的,且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快过春节时,弟弟从兰州炼油厂回来一看,见我还未放假,便直奔哑柏中学。时为1960年,正是国家困难时期,要什么没什么,但这回却有一样东西能使我们兄弟二人过个快活年。学校为教师每人弄到了一瓶白酒,尽管只有半斤。但这却是上天入地也难买到的,更何况“酒鬼”弟弟已有一年多都不知酒是啥滋味了,所以乐得不停地说,这一趟没白来!我俩原计划骑“飞鸽”,一个带一个,轮换着往回骑,但为了那个数世单传的婴儿——瓶酒,万无一失地安全地到家,特意去杨凌车站改坐了火车。这一瓶宝贝就由弟弟重点保管了。他在火车上从背包里掏出来塞进去,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几回。每看一次,还要拿鼻子得意地闻闻。惹得多少人投来羡慕的眼光。我想,他呀,真是个娃娃。谁知到了马家站,候车室里竟没电灯,黑灯瞎火,忽然传来“当啷”一声清脆的響声,接着就是扑鼻的阵阵醇香。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就听到弟弟说,哥,我把酒瓶打了。我知道他是直爽人,接着就听到“嗞喽——哈!嗞喽——哈!”的喝酒声。我急了,忙说,小心玻璃渣子!我本要生气,骂他,但听他高兴地说,哥,我把年过了!这就算把年过了?唉,太可怜的年代!于是我不由得心里酸酸的,骂不出口了。
有这么两件事,我怎能忘了马家站?尽管今人早都叫它眉县火车站了,然而我还要固执地叫它马家站。
一个朋友的艰难人生
我到哑柏中学两三年后,他才来了。他和我一样,同属矮人;不同的是,他是哑柏本地人;说话做事,比我胆子更小。后来熟惯了,才知道他家是地主。他很小的时候,吃过这个地主家土地上生长的五谷。但他知道,他脑子里的那个看不见的地主阶级的残余思想是可以改造的,由旧变新的。他刻苦工作,班务工作样样都要争第一。所以他不唱高调,只知道脚踏实际出成绩。于是他便与当时那些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一样,一天一天地努力着,改造着,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但他个性争强好胜,比方学校有比赛,他的班就要拿冠军,或者亚军,一旦被“推了光头”,他就坐卧不宁,少不了在班上发脾气。学生考试评比,谁要没考好,拉了班上的后腿,一旦被他叫到房子里去,他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大概和他那朴素的教育思想有关。他常说,对学生要给个好心儿,不要给个好脸儿。他的全部心思,确确实实都是为了班上的事务,为了班上的每个学生。他腮帮子上有个“肉赘赘”或者说是疣子,如果他全神贯注地用两个指头拧他那个东西,那就是想班上的事,想得入迷了,连世界都不存在了。有人开他的玩笑,说那是张老师的“思维总开关”。他也会配合着那人友好地笑笑,笑得很可爱!他每每突然遇到惊恐之时,其口头禅与陕西人都不一样。陕西人都是大叫“我的妈!”他却大叫“我的姑!”不过有次却闹了个大笑话。他一边走路,一边专心拧他那个“肉开关”,想心事,刚好走在一个转角处,猛一下撞见赵老师正领了他新来的如花似玉的俊媳妇,张宝泉失声惊叫,我的姑!你……。过后,赵妻问丈夫,我咋从来没见过咱这侄儿?事是真的,最后一句是老师们给他加的。他听了那年月的这个“浑段子”,也和大家一样搂着肚子笑,好像笑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自己。所以,同事们很喜欢他,爱跟他开玩笑,甚至有时亲热地叫他一声“宝儿”,他也会答应。在我的记忆里,脾气不好但从未跟任何老师有过脸红了、脸绿了的不快之事。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我有难事就爱给他张嘴。那年我家需要买一辆架子车,在物资匮乏的老家无论如何买不到(国家不卖这东西)。我就请他帮个忙。他东打听,西打听,像老汉给儿找媳妇似的,终于在二郎庙一个木匠那里给我买下了。后来他老婆生下大儿子后,我媳妇刚好从老家来了,我便领她前去乡下贺喜。当时正是我国“低标准时期”,家家没吃的,谁也不笑话谁。可他却到村里求人借了一碗白面,给我两口擀了面条吃,使我们很觉过意不去。前几天,我和老伴说起50年前这事,还后悔当年真不该在他家吃那顿面条。但他心肠也太实在了!你若不吃,反使他会多心的,甚至会想到我们嫌他家是地主(那年月干部下乡,一律不准在地主家吃饭的)这就让他更伤心了。
文革中,不用说,他受到了极左思潮的冲击。
文革结束后,天下世事变了,不讲家庭成分了,他也入了党。不几年,命运大为改观,竟然“官运亨通”,先后去渭北几个中学任过教导主任。莫料曾为他担惊受怕的妻子,却过早地离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虽是一个农民,但她的聪慧曾使我佩服过。还是她生了大儿子后,我问张宝泉,你娃娃的名字叫啥?他说叫“wu群”。哑柏人的“wu”音,是你很难确定它是一个什么字。等我问明白之后,才知是一个“入”字。我问,这是谁给起的?他说,他妈给起的。我笑着说,“入群”,“深入群众”,好!好名字!后来在几个老师的撮合下,他再婚后,听说因家口太重,经一个好心的学生引荐,为了家人的“商品粮户口”远走甘肃,在一个中学站住了脚,当了领导。他忙得顾不上吃喝;失眠更是常有的事。在他的精心带领下,那个学校空前地变得很著名了,他人却倒下了,瘦得失了人形。几经周折,辗转到西安某大医院一查,糟了,晚了,不几月人就完了。肺癌夺走了一个教育精英的成熟的生命!原哑柏中学的师生听到此噩耗后,许多人为他流了泪。
一面“德泽桃李”匾牌的故事
我的客厅正面墙上,挂有一面咖啡色大匾牌,上书四个金字:德泽桃李。提起它的由来,那故事就长了。远在2016年12月6日这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他们是我哑柏中学的学生,要来看我。听其言,人已“兵临城下”。历史生硬地把我绑架到50年前,我立马心情激动,思绪却有点混乱,不知道将要看到的是谁?我给他们回了电话,说我马上下楼来接。
我三脚两步,到了小区门口。那里向来杂乱无章。我寻思着,发急着,哪有我的学生?没有呀!我忽然明白了,放弃“学生”这个概念,向路边花墙那里的人丛走去,一个40多年才遇的良机终于赐给了我:头发花白的几个老人,硬朗地站起身子,纷纷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掌,激情洋溢地向我走来。啊呀!徐老师,你还没变相,一看就能认得!他们都围了我,兴奋地夸我。我知道,都是为了让我高兴。我把他们接到我的客厅后,给他们让座,他们不坐,反把我和老伴按坐在沙发上。他们七人,在我面前,列队成一个弧形,行了鞠躬礼后,向我敬献了装裱精美的横幅:“德泽桃李”。落款“高六八级学生”。“雨足书奉”。我约有40多年不教他们了,而在这一个特殊时刻,历史把我还原了:我是老师,我就是老师!围了我的是我的学生,不管这是什地方,师生气也把这里还原成了“哑柏中学”。我又惟恐不是,与心自问,眼前这一幕该不是梦吧?我确定它不是梦。我们于激动中叙旧,于叙旧中感叹。感叹了又叙旧,叙旧了又感叹——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潮,是谁也关不住的。1959年的秋天,刚从大学毕业的我和一大堆书,被风尘中的汽车扔在哑柏中学的校门口。不一会,几个人拉着架子车来接我。经过一番自我介绍,我知道来人是魏校长和几个学生。从校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特别喜欢我有这么一大堆书。因为这些书在他眼里,就是我有学问的外在形象。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给他留下的好印象。我很快地由一个大学生变成了初三语文老师。历史的连续性,使这七个人中至少有三个就是我那时的学生;历史的连续性,也使1959年和1958年无法一刀两断。教育依然和生产劳动生产相结合。我耳际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它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清晰:“徐老师,甭脱鞋!”“徐老师,我揹你!”因为1958年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给1959年还留了个尾巴。我们还要去渭河里淘铁沙(炼铁的原料)。来去要淌几条小溪,都是学生争着揹我走过去的。一眨眼,1961年的秋天来到了哑柏中学,22岁的我要结婚了。这时正是历史上的那个“低标准时期”,全民饿饭。整个哑柏镇食堂(饭店)无饭可卖。魏校长也很着急,于是他派人千方百计与北街食堂交涉,给我联系了一场婚宴。哑柏,不是传说中的一棵哑叭柏树,它是一个无言的老人,默默地给我娶了媳妇;又给我脯育了这么一群爱我的学生,一直爱到我们都老了,还爱得放不下,要来看我敬我。
当然,爱的河流里也曾有过波折,再后来,虽有过“复课闹革命”,但不久我就办调动回到岐山老家。谁能知道,这就成了我和高六八级,以及“哑柏老人”的“准永别”!从此,40多年不相见矣,恍若隔世啊!愈是恍若隔世的相见,则愈是显得珍贵。他们走后,我写了一首《白头欢》,想挽留住我们的相见:
白头欢
哑柏西安一梦连,五十风雨路艰难。
白头相见叹白头,少年遥想话少年。
笑谈往昔柏无语,喜说当今花开言。
乱点儿女各千秋,互拍驼背白头欢。
我那里常来些舞文弄墨之人,他们很欣赏雨足“德泽桃李”四个大字的书法艺术。根据岐山文化局长杨慧敏的建议,第二年我改制了木牌匾,高六八级召集到部分学生,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揭牌仪式。西安“永丰岐山面馆”的胡总,知道我过去在哑柏中学教过书,得此消息,格外高兴,用正宗的岐山臊子面把大家招待了一顿。那酸辣香的美味,正做了我们师生情的添加剂,使浓情更浓更浓!
*柏无语。柏者哑柏,地名。因传说故事中柏不说话而得此名也,此隐喻文革浩劫。*花开言。花者杨花村,地名,在哑柏镇东,此喻改革开放新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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