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病床上,他已经睡了,轻微的鼾声,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一起一伏。我认真、仔细地端详着父亲,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父亲明显的瘦了,黄黄的胡子有好几天没刮,又长长了。最显人老的白头发,几乎满头都是了。母亲走了好几年了,父亲平时一个人在家里,沉默寡言,可每次姐姐她们来看望他时,父亲开心得似个小孩,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我知道,父亲缺少的是什么,我们为了拼搏生活,三、四点就起床了。回去时,父亲差不多也已经睡了。虽然同住在一个屋里,可与父亲说上几句话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养我小,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孝敬他是我们做子女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
看着熟睡了的父亲,几天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眼前:绵绵细雨,寒风凛冽,我忙完生意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平时父亲总是在堂屋里自己生个木炭火,然后就坐在火炉前看电视。今天怎么不在?出去串门了?我心想,可总还是有点不放心。当我推开父亲的房门,眼前的一目让我惊恐万分。父亲侧身倒在地上,一双赤脚,呼吸相当微弱,双眼紧闭。一旁的小火盆里,还有点点余火。父亲在封闭的房间烤火,二氧化碳中毒了。我急忙抱起父亲,父亲的双手,冰凉冰凉。连续叫了好几声,几乎是毫无反应,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这辈子,一路坎坷,默默无闻,不管在部队,还是在工作中,一根筋的脾气,一贯的高嗓门,在他人生这条蜿蜒曲折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了。在父亲的这一生当中,有两次身负重伤住进医院的“经历”,一次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印象深刻。
上世纪九零年代那会儿,从我们家到县城,都是沙子路。下雨,成了泥沙路。天晴,就是黄沙飞满天,车子一过,便给路上的行人添上一件上等的沙尘衣。父亲在环卫所做事,每天一大早,就骑上他的那辆宝贝——永久牌自行车,还是二手的。每天骑到单位,要把它的宝贝停放在最偏的地方,以防止别人车子的碰擦。回到家,不管有多晚,总要拿着帕子,拿出机油,把他的爱车打扮打扮。我有时开玩笑问父亲,你们单位那么多房子,怎么不去单位住,这样的话,一天可以少吃好多灰尘,你的那辆宝贝也不用每天跑,就可以多骑好几年。父亲却说,自己家里离城不远,几公里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与他一起共事的工友,有的离家太远,如果每天来回跑,必须得每天闻鸡起床,半夜进家。我虽然比他们年龄大,但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你又不是单位领导,这是你所需要考虑的么?我笑着反问了父亲。我不是什么领导,但我首先是个共产党员,而且,还是几十年的老党员了!你知道什么叫做共产党员么?父亲提高了嗓门,并且表情开始严肃了起来。
一年一度的国检又来了,虽然每年我县的排名都靠前,可这次不同往年,县政府下了硬性命令,城区要以崭新的面貌更加清洁卫生的市容来迎接撤县设市。父亲知道,这次是多年以来任务最重、质量要求也是最严的一次。连续几天下来,整个诚市面目已经是焕然一新,道路更加宽敞,市容更加清洁,只等上级来检查验收了。这段时间,父亲他们也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可父亲没有叫一声苦,也没叫过一声累,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走起路来都少了几分阳刚。骑上他那辆永久牌宝贝下班,恨不得把这宝贝带上个动力。老杨,下班了?我在这等你嘞,这时,父亲的一个熟人跟他打招呼,父亲连忙跳下车,推车上前与那人握了手。那人接着说道:“这次你们的工作,市民们是有目共睹的,你们付出的辛劳与汗水可能也是超前的。不过你看……”父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一树枝后面的城墙(古迹,明城墙)上,挂着一块不小的广告牌,因为有树枝遮挡,不注意看还真的很难看到。父亲二话没说,把自行车撂到一旁,迅速从城墙一端的台阶跑了上去。父亲个子不高,蹲在城墙上,身子往前倾,用手竭力地往下摘广告牌,可够不着。身子再往前倾,试摘了几次,可还差一点。就在父亲正准备把身子再往下挪时,“扑通”一声,从城墙上摔落下来。幸好,无大碍,只是摔下时,裤子刮破了,右脚脚跟上面的腓骨骨折。算不上大问题,得把工作放下了,在医院做完手术之后,父亲回家做康复疗养。动了手术的右脚,好久没有着地了,到了着地锻炼的时间,父亲拄着拐杖在自家院子里,蹒跚地一步一步移动。每走一步,是多么得吃力,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勇气与力量。父亲依然微笑着。一步、一步、又一步,这是刚毅与胆怯的较量!这也是退缩与勇敢的比拼!父亲依然保留着在部队时那种军人所特有的气质与胆识!
父亲在住院时,电视台派记者过来,对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做了专访。环卫所领导也来看望父亲,并代表政府,给父亲拿了三千元的慰问金,父亲说什么都不肯收,说这次意外,可能还影响到单位的整体形象了。单位领导却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满面笑容地告诉父亲,要父亲好好休养身体,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并且还传达了县委对环卫所在这次国检中做出的贡献,以及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是对父亲在清理广告牌时,受伤事件的重视与关怀。
在政府的提倡下,整个环卫系统都掀起了向老杨同志学习的浪潮。
而另一次负伤,则是听母亲说的,当我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就响应祖国号召,带领村里的民兵,千里迢迢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修“三线铁路”(也叫湘黔铁路),那时交通还相对落后,没有车子,父亲他们的队伍都是浩浩荡荡走路去的。
那个年代,要修建国家工程,大型的机械设备那是很少,几乎是没有。都得靠人海战术,来一点点完成,修建这个铁路,来自湖南各个县的都有,一个村的民兵就以连为单位,驻扎下来。
父亲还被封了个副连长的官衔,带领着全村的民兵,热火朝天地在工地上忙碌。他们的那个连,主要任务是把隧道里被爆破的石头,用小推车拉出来,然后再装上卡车。他们整天跟石头打交道,汗水合着石墨灰,下班时一路走出来,那可是一番别样的戏场。清一色的蒙面人,只见眼珠子在转,笑起来时,都露出洁白的牙齿。但想要找谁,要分清谁是谁,那可是难上加难哦。他们乐观、开心、工作热情相当高。父亲他们的工地都是在偏远的山区,离镇上都有好几十里路,离县城就更远了。父亲每半个月要去营部领一次队员们的信件及一些生活必须品。有一次,父亲跟平时一样,汇报完工作,领了东西,签好字,背上物品回营地。都是山路,崎岖不平,背包又重,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也够父亲受的。确实有点累了,父亲正想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隐隐约约看见前面路边的山脚下,有人正向他招手。父亲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
向父亲招手的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坐在地上的是个老婆婆。见父亲走近了,那年轻的女同志急忙拉过父亲的手,恳求父亲给帮忙。经父亲了解,她们是附近村子的,她俩是婆媳关系,家里还有个公公,可也行动不便。她老公去县城了,没有在家。老婆婆突然生了疾病,看上去很难受,嘴里“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赶紧把自己身上的背包放下来,正欲递给老婆婆的媳妇,突然考虑到背包太重了,这个年轻媳妇也背不了啊。父亲望了望周围,记下个大体特征,飞快地爬上山,折断了几根树枝,把包放下,再把树枝盖在上面。父亲仔细看了看,放心了。然后快步下山跑到老婆婆跟前,背上老婆婆就急匆匆地往镇医院赶。
一路匆匆,一路汗水,父亲终于把老婆婆给送到了镇医院。经医生初步诊断,老婆婆得的是心脏方面的疾病。他们能做到的,只是暂时把老婆婆的病情稳定一下,镇医院没有设备,也没有那方面的专家医生。如果再来晚一点的话,老婆婆就会出现更加严重的后果。他们已经联系了县医院,救护车很快就到。父亲也知道老婆婆病情的大致情况了,悄悄地走出了医院。然后到医院的食堂要了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把它喝了个精光。天也黑了下来,父亲记住了那山坡的特征,也很快地找到了背包,然后背起包,大步流星的往连队赶。
因为父亲没有把营部的工作部署及时地传达到连队,延迟了回连队的时间又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从那天起,父亲的副连长职务被撤销了!还是两个多月后,那婆媳,加上儿子三人到连队来寻找救命恩人,这件事才被大家所知道。工地的广播把父亲的事迹持续播报了好几个月,父亲成了整个筑路队伍里的大名人了!
工地上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无法施工。刚一放晴,为了加快工程进展,上级就下达开工的命令。冷清了几天的工地,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气氛。民兵们又甩开膀子,大干了起来!
忙了一天了,说不累,那是骗人的。父亲这时正在隧道里,往他的小推车上搬石头,突然听见有人在隧道口“杨连长,杨连长”地叫。父亲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去。原来是一辆装满石头的大卡车,陷进去了。来回几次,越陷越深。大家知道,这种情况在工地上是再普通不过了。只要大家齐心推车一把,保准一推就走。还是和以前一样,大家同声高喊“一、二、三、走……”可这次不灵了,大家喊走不走了。有人提议,车子往后倒一点,再加大油门往前冲,保准行。可就在车子往后倒的时候,父亲被石头绊倒了,整个身子往后倾,由于车子往后倒的惯性,一个石头从车上掉落下来,正好砸在父亲的胸口上。还好,石头不大,又是冬天,穿得也比较厚,断了一根肋骨,父亲住进了医院。
听母亲说,上级曾经跟父亲谈过话,等父亲的伤好了之后,可以回家。可父亲的选择是,在伤还没有痊愈的时候,又把他的满腔热情,毫无保留地挥洒在工地上了!回家后多少年里,父亲的胸膛每每在天气变化的时候,都是隐隐作痛。可父亲在母亲面前,总是用两个字来回答:“没事。”
现在父亲老了,生病了,等父亲出院以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给他吃好,给他穿好就是孝顺。谁都知道,老人缺的不是吃,也不是穿,而是要求我们做儿女的,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多陪陪老人,陪他聊聊天,晒晒太阳,再扶着他,到处看一看,走一走。父亲这一辈子就这样走过来,没有给儿女们留下半处房产,没有给儿女们留下半分钱财。然而,他给儿女们留下的,却是用金钱所买不到的。但,也是非常之珍贵的!
那就是——
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
一个共产党员的言行!
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
一个共产员所应有的品质与付出!
耳濡目染,在父亲的影响下,如今我也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也时刻在要求自己,不光要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更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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