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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桔醉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5447
马昌华

引子

浪溪河绵延百里,绕东山乡迤逦而过,两岸水汽充盈万物丰隆,茶油、香菇、笋干、灵芝、罗汉果、沙田柚……而最负盛名的,当数传说中的“黄金果”,号称“中华桔”的金桔。
  数百年前,一个叫黄德坚的江西老俵将小小金桔带到融洲金桔,从此代代传递造化孕育,终成镇县之宝,曾被那个叫司徒雷登的美国人赞为“上帝的水果”,后来又以特供之名数进中南海、赠送外国元首,尽享尊荣。

西塘坳村因聚集了黄德坚不少后人,金桔种植在整个东山乡也算源远流长,出过不少种桔能手。
  黄敢就是远近有名的“金桔大王”。
  50多岁的黄敢是西塘坳村名副其实的一号人物,一干20年的村支书。这位置可不是“抢得来的”,党员选举,群众拥护,推都推不掉呢。
  二十年里,最值得黄敢自豪的,便是村里的金桔由“传统”到嫁接,由酸甜油桔到清甜滑皮桔,由零星种植到规模发展。
  在责任地里大种金桔,黄敢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原先,人们随意在房前屋后或山畔岭脚种上三五棵十来棵,供自家尝鲜或馈赠亲友,那是一种闲情逸致的享乐。后来,有人作为副业收入,自发多种上一些,一小片一小片三两分地,倒也不觉得怎么难侍候。再后来县上乡里出台政策,要求大力种植,反而提不起太多的精神头来了。金桔种植是个苦力活,更是个技术活,施肥剪枝、排水除草、杀虫除病、保花坐果,防寒防晒,一点也不能敷衍。难种难管市场还不稳定,远不如外出打工来钱容易,自然就没有多少人响应。黄敢却很乐意,领着初中毕业的儿子小强,把家中几亩空地全部种上自己嫁接的金桔新品种。
  “金桔是老祖宗留下的宝,不种,那真是可惜了。”
  一些大胆又不怕吃苦的村民私下里也跟着黄敢种起金桔来,三年挂果,收成初见。人们投桃报李,每次村干部换届选举,支书的位子从来没有旁落过。二十年不败的竞选纪录,也难怪黄敢心里如此底气十足——西塘坳村到底是离不开他这个甘于奉献的致富带头人呢。
  但老谋深算的黄支书,却栽在了年轻后生玉刚的手里,一次原本可以避免却最终没能幸免的“红蜘蛛”虫害事件,被县水果办的玉刚当成了“人祸”反面教材,在全县通报批评,搞得“金桔大王”很没面子。
  没错,黄敢以“金桔大王”名冠乡里的时候,玉刚连农大果树系的门都还没有进呢!

东山乡不仅物产丰富,也出人才,当得起“地灵人杰”的美誉。
  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地进到省府农科院搞科研的玉刚,主动要求回融洲,在县水果办当了一名技术指导员。很多人想不通,凤凰不栖梧桐却愿落到刺蓬里来!
  不过玉刚专业高材生的优势很快便显山露水了,几年下来,他主持的金桔保花保果技术研究,经过多次试验验证,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直困扰的“金桔落花落果”难题得到攻克。为此,玉刚曾受到县委县政府的特别表彰,还进了可以重点培养提拔的青年科技人才库,也算“前程似锦”了。
  然而,不按常规出牌的玉刚,接下来的决定更让人跌眼镜:他要辞职!
  晚上,夫妻两个亲热之后,妻子秀梅惬意地躺在玉刚结实的臂弯里,眯着眼回味刚才的幸福激情,玉刚挪挪身子,贴着秀梅的耳朵说话了:“老婆,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非要这个时候说啊?”秀梅翻了个身,面对着玉刚,一边伸手摩挲着玉刚结实的腰背,继续女人的小温存。
  “我打算辞职回老家去种金桔。”玉刚的嘴唇有点咧嚅。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秀梅依旧半闭着眼睛,头往玉刚的怀里继续拱了拱,娇嗔呢喃。
  “我想辞职回老家种金桔。”玉刚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为什么?在单位待不下去了?”秀梅睁开眼,定定地看着玉刚。这个问题有点突然,秀梅的第一反应是玉刚在单位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可也不至于要以辞职作代价呀!
  “不是的,我在单位很好,没人为难我。也没有人能够为难我。我是自己想出来了。”
  “给个十足的理由?”秀梅是相信玉刚的,没想好的事情他不会轻易做决定。何况这种人生大事,大好前程说没就没了,再也捞不回来的。
  “你知道,金桔种植我也算得上是个技术专家了。目前正是金桔发展的最好时机,政府有扶持政策,我有技术,你又能找市场,这叫万事俱备东风起。我敢保证,不出几年就可以干出点大事来。”玉刚用力搂了搂缱绻的秀梅。
  秀梅盯着玉刚的眼睛,审视良久,最后轻轻地点点头:“你做什么都成,只要自己想好了。”
  秀梅的表态倒让玉刚感到意外与吃惊,没想到老婆这么开通和干脆,自己都还犹豫了好几个月才下的决心呢。
  他一时忽略了,老婆其实也是一个“野心大大”的女人。
  秀梅是在培训班听玉刚的讲座时认识的。后来,玉刚下乡驻村蹲点,有段时间就住在秀梅屯上。秀梅有个哥哥,也是种金桔的能手,和玉刚很投缘,两人经常一起喝酒聊天。秀梅的哥哥告诉玉刚:“我妹妹也是大学毕业的,可她不愿到政府去上班,回来帮我管果园,一边做金桔电商,说以后是互联网加什么,电商迟早要占领市场的半壁江山,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玉刚就对秀梅另眼相看,这姑娘有远见有魄力,敢担当,谁这辈子娶了她,那一定是娶了个聚宝盆。玉刚知道陕西有个女大学生,毕业后放弃待遇优厚的银行工作,回家乡做猕猴桃生意,结果做成了大西北的猕猴桃皇后。要是秀梅哪天也做成融洲的“金桔皇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玉刚就开始想入非非动了心思。后来经秀梅的哥哥撮合,好事便顺顺当当地成了。请酒的时候,单位的同事个个调侃说,早知有这样的待遇,下乡蹲点的差使就得大家轮着,岂能便宜你小子!
  秀梅心里明白,玉刚的决定也绝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
  秀梅的话摆明了是支持,这使玉刚心里踏实而感动,情不自禁地捉住秀梅好看的脸庞,在上面深深地吸一口:“老天爷怎么也这么善解人意,配了个这么好的女人给我做老婆呢,下辈子都做不够啊。”
  秀梅就娇嗔着玉刚“老油嘴”,心里却涌起甜甜的幸福和美好想往,象嚼着刚摘的金桔头果。
  玉刚在城里的仕途上风风光光兜了一圈,又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出生的胞衣地西塘坳村。跟着玉刚回来的还有新婚不久的妻子秀梅。
  书香门第的名校高材生、前途无量的科技人才,自断大好前程,带着老婆回家戳泥巴,这消息不仅在西塘坳村炸开了锅,更轰动了整个东山乡,让人唏嘘不已:如今的年轻人真是看不透啊!

回家种金桔的玉刚,第一板斧却是砍金桔树!
  父亲种了两亩金桔,早已挂果。去年开春前,玉刚就跟父亲说,自家园里的金桔树间隔太密,需要间伐,株距得有一丈到丈二才合标准,否则影响后来挂果。
  父亲一听就恼火:“外面瞎混几天就人五人六回来教训老子了。”
  也是啊,父亲一辈子和金桔打交道,虽说不比“金桔大王”黄敢,但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里手了。栽下三四年的金桔树,挂果挂得正好,那可全是收成呢,岂能凭你黄口白牙一句话说砍了就砍了。
  父亲晓得玉刚在县上风光,有人吹着捧着,自己脸上也跟着有光,但你别回来跟老子瞎掰,别无事生风“祸害”老子的金桔园!父亲是怕玉刚要拿自家的金桔园做公家的试验地呢。
  “要搞试验到你单位去搞,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老子管不着,也不想管。老子的金桔园不用你这操空头心,不指望你树上结黄金。”
  “爸,不是搞试验,好多地方都这样种了,效果很好,果树间距合理,植株光照充足,生长茂盛,结果大而甜,产量质量都会提高。”
  “我呸!你见老子的金桔哪棵长得不好了?”
  父亲的金桔园看起来的确长势很旺,还没到盛产期就实实地铺满了桔田,绿油油一幅人见人爱的样子。
  “现在不实行间伐,一定会影响将来的生长。”玉刚还想申辩。
  “你别在老子面前充什么大头菜,上好你的班,别回来给我添乱就行了。”父亲态度明确立场坚定。
  没得父亲允许,玉刚只能眼巴巴地“望园兴叹”,跳脚也没有用。
  可这回不同,玉刚不跟父亲说了,一不做二不休,趁父亲不在,自己扛了斧头、锯子,悄悄拉上妻子秀梅,便鬼子进村般摸进了果园,只半天多工夫,两亩金桔树就去了一小半。一旁看热闹的人看得傻眼巴几的愣了神,以为小两口得了“失心风”。
  父亲得到消息已经晚了,跑到果园一看,一小半的金桔树被拦腰斩断了,只留个树墩了,说是嫁接新品滑皮。
  父亲长啸一声“苍天不长眼”,当时就扑倒在地里人事不省,慌得玉刚和秀梅两个又是掐人中又是抹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
  缓过气来的父亲撑起身子,一边破口大骂:“你个败祖宗的不孝东西,这是回来要老子的命了吗?”一边操起撂在田埂边的镢头就要往玉刚身上扫过去。
  秀梅见势不妙,生怕公公失手伤了玉刚,慌忙冲到玉刚前面护着:“爸,要打你就连我一起打吧,是我纵容他的,砍金桔树也有我的份。”
  老人被秀梅这一拦,举在头上的镢头就僵在了半空里。
  从此,老人家出门进屋总是黑着个脸,仿佛心怀着什么深仇大恨,玉刚和秀梅好一阵见了父亲也如老鼠见猫,都不敢正面相对,连吃饭都是待父亲放了碗筷撤席之后,才怯怯地上桌子,要么就是端了碗躲到屋外去蹲着吃。老人也不搭理他们,尽管儿媳妇是刚回来的“别人家的宝贝女儿”,但与玉刚在一起,就是坑害他的同谋,照样不跟她客气。
  “玉刚砍了他爸的金桔树。”这消息传到村支书黄敢的耳朵,黄敢便在鼻子里直哼:“只怕又是个报应货啰,县衙里待得好好的,哪根神经搭错了,竟要回来瞎胡闹,没是吃错药吧?蒋家的风光怕真是要败在个这混崽手上呢。”
  黄敢心里多了一份警惕,担心玉刚后面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黄敢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
  玉刚砍了自家的金桔树不算,又一天到晚到处在别人家的金桔地边神神叨叨:这片金桔应该间伐了,这片也要趁早间伐或者移栽。可自家的树好砍,扛起锯子斧头便是,别人家的就只能兀自过过嘴瘾了,没人愿意听他“胡咧咧”,哪怕他是个名校高材生,哪怕他曾经当过县上的技术指导员,哪怕他有过自己的技术专利。因为他们是“金桔大王”村支书黄敢直接一手带出来的,他们只信“老经验”的黄敢。
  黄敢对玉刚的鼓噪不敢掉以轻心,他怕种植户们被玉刚洗脑,甚至以村委会的名义对他们约法三章,谁要是擅自砍伐自家的金桔树,以后就得不到上面的政策扶持,也别想再跟他学。
  玉刚就摇头:愚顽固执,不讲科学,等着后悔吧!
  玉刚的田间管理也大不相同,名堂多着呢。用他的讲法,追肥主抓一梢三肥(即攻、促、壮),重施基肥改土,主攻春梢肥,保果、壮果要适时。桔树整形修剪以摘心抹芽为主,说是培育矮密紧凑具有立体结果的丰产、稳产树冠。在防治病虫上针对红蜘蛛、锈壁虱、潜叶蛾、凤蝶幼虫、天牛、蝽蟓、黄叶病、锈斑、落果等,各症施各药,不象好多人搞大一统,一种药水打到头。
  小两口勤快细心没人可比。看着玉刚和妻子秀梅成天泡在金桔园里捣鼓,便有人撩贫:“玉刚,多心疼点老婆嘛,金桔又不是嫩姑娘,没这么娇贵。”
  玉刚笑笑:“老婆自己会疼,金桔不会咧,你不细心护理,它就不肯按你的心思长。”
  再隔年,出乎乡亲们的意料,玉刚家的金桔挂果又大又匀称,色泽也非常好,从打花到收果极少见病虫害。就连“金桔大王”黄敢家的也没法比。
  眼见为实,村民们这才信服:玉刚种金桔当真是神!
  有人开始背着黄敢,悄悄向玉刚讨教要领秘诀。
  黄敢原本想看玉刚的笑话,倒不是有什么歪心思,他一个村支书,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黄敢想,这小子是个一根筋的狂人,读书读得痴呆,又不知天高地厚,想要阻止他做什么,来硬的肯定行不通,他连前程都可不要。既然如此,那就先让他折腾,等他自个栽了跟斗吃了一嘴的泥,挫了满身的锐气,再好好说道说道他,估计还成。
  如今,眼见得玉刚的笑话是看不成了,憋了一肚子暗劲的黄敢,心里不仅没有失落,反倒生出几分由衷的欣慰:看不出来咯,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
  至于以前的那点不痛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玉刚的父亲站在果园边,看着满树累累金黄,心里的疙瘩也早解了,只是嘴上不说出来,任由玉刚两口子去“折腾”。
  金桔园里,挥汗如雨的玉刚与秀梅会心一笑。这一板斧算是成了!

玉刚家里的地不多,能整理的都整理了,旱地水田拢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亩,远远不够呢。玉刚瞄准了乡亲们丢荒的山场和田地。村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丢荒的山场和田地自然不少,但人心复杂,有人想租又嫌租金少,怕万一今后玉刚赚了,自己岂不吃亏;有人想以田地作股投资,有赚同赚,可万一亏了呢,不得一起承担?
  眼看着就要过年,过完年就要开春栽种树苗了,可玉刚新桔园的土地都还没有着落,拿不到乡亲们的撂荒地,扩建果园的事一时没法弄起来。玉刚也知道乡亲们的心思,不是不想给地,是没打清算盘,或者说还在打着算盘。
  看着玉刚愁眉苦脸的样子,秀梅就给他出点子:“何不找村委会试试,说不定能帮我们解决问题呢?”
  玉刚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事必须得找村委会,我这就去找黄支书。”
  可转脸又犯愁了,怎么好向黄敢去开这个口?自己曾在全县培训班上公开点名批过他,拿他当反面教材,扫了他的面子,这事黄敢肯定不会忘记。如今却要去求人家帮忙,他能理睬自己么?
  “你现在就是一村民,他是村支书,是你的父母官,怎么能不理呢?别小肚鸡肠了。”倒是秀梅看得明白些。
  “你说得是,他是村支书,他不管谁管!”
  玉刚就在秀梅好看的脸上深深地“啄”了一口,然后去找村支书黄敢,临走还不忘从买给父亲的那条蓝真龙烟里抠出一包来,揣进衣兜。
  太阳正当午,融融的暖风从额头轻轻拂过,有些诗意的痒痒,刚刚修整过的田埂被阳光照得锃亮,走在田埂的玉刚,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多少天来笼罩在心头的愁云,仿佛一下被迎面吹来的微风一扫而光。
  黄敢在自己的果园里整枝,他最近有点忙不过来了,儿子小强新买了辆车,正在驾校学车考取驾照,果园的事一下全撂给了自己,得赶在开春前把果园全部打理清楚,好腾出空来处理村里的事务。
  “书记,忙啊?”
  他本想套个近乎叫声“黄叔”或者“敢叔”,又不敢造次,怕犯了黄敢的忌,懈怠对方,虽然说乡里乡亲的,按长幼辈分相称应该显得更加亲近。不过这些年官场上混过来,也见多识广了,但凡有点职务的人,在人前总是好以职务相称,而且还很忌讳带个“副”字,比如韦副乡长,单独相处或正乡长不在的场合,你必唤一声“韦乡长”,说明你尊崇甚或倚重人家,人家心里才受用。当然,黄敢本来就是“书记”,不带“副”的。
  黄敢见玉刚来,便停下手中的活路,招呼道:“我当是谁呢,远远地见个影子朝这边过来,原来是大专家呀,怎么,今天得空来老叔这里闲逛了?”黄敢倒是十分热情。
  “书记取笑了,您这个老里手才是真正的专家呢。”玉刚毕恭毕敬的样子。
  黄敢一边走向在田埂边踯躅的玉刚,料定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玉刚搓搓手,从衣袋里掏出那包蓝真龙烟来,抽出一支递过去:“抽烟,书记。”
  玉刚给黄敢点上烟,自己也顺便抽起来。平时是不抽的,因为秀梅不喜欢烟草的味道,自从结婚以后就彻底戒了。
  玉刚重重地吐出第一口烟,呛到喉咙了,久离这玩意儿,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瞧瞧,呛成这样,怕是秀梅侄媳管得严格,不习惯了吧?”黄敢将烟吞到了肚子里,然后从两个鼻孔里徐徐喷出,如丝如缕,有些云雾缭绕的气象。
  “没有呢,您侄媳妇倒是不管的,是我自己戒了,原本我就不大会抽嘛。”玉刚为自己辩解,也顺带为秀梅正名。
  “过田埂这边来吧,这边背风暖和点,好说话。”黄敢再吞一口烟,示意玉刚拢近。
  “书记——噢,敢叔,干脆这包烟您都帮抽了吧,搁在我口袋里还真是浪费了。”玉刚憋红着脸,将那包蓝真龙重新掏出来递上,有些腼腆,有些踌躇,有些虚怯的小忐忑。
  “你不抽,留给你爸抽嘛,我这有呢。”黄敢拍拍自己的衣袋,衣袋半鼓着,里面确是有烟的。但说话的同时,还是伸手将玉刚递过的烟接了。老实说,自己也很少买这么贵的烟来抽,50元一包那真是烧钱呢。倒也不是没钱买,农民本色,多少有点不舍得。再者不是还得注意公众形象嘛,作为村上的一把手,不能脱离了群众搞特殊,虽说买烟都是自己的钱,没人干涉,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会看不惯,会认为你耍排场“牛卵逼”,说不定还会冒出别的过分想法来。红黑都是出烟,嘴巴里进鼻孔中出,过得去就行了,也没什么太讲究。
  “我爸这个人您知道的,他不爱抽这个,他还是喜欢卷他的喇叭筒,嫌这个没劲道不过瘾。”玉刚有些言不由衷,前些时候孝敬给父亲的那条蓝真龙,不照样被“笑纳”了嘛,还说这烟丝纯正味道将就呢,只是老人家不了解,一条蓝真龙花了他儿子5张老人头。知道了还不得吐血?
  “你们父子两个别的性格差不多,就这点你可没接好你爸的班。不过这也好,省钱省心,可以多给媳妇花点银子,女子嘛,花钱的地方多呢。”黄敢一边说着一边把烟塞到衣兜里,“闲谈莫扯了,说吧大侄子,找你敢叔什么事。我这烟都收了,你尽管说,不过我声明在先,这可不是受你的贿哦。”黄敢又“嘿嘿”两声,露出两排烟熏火燎的大板牙来。
  “敢叔说笑呢,干脆您打侄子一巴掌,半包烟也叫受贿,那恐怕天下真不太平了。”
  “有事说事,别磨叽,叔为你把把脉参考参考。”黄敢催促道。
  “是这么的,您看我回村里来也有一年多两年了,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想把村里乡亲们丢荒的山场田地尽量拢起来种上金桔,互利互惠,银行那边的资金也落实得差不多了。可是乡亲们响应不够积极,这地一时拢不过来,所以想请您帮忙支个招。您是书记,大家相信您,一定肯听您的。”
  玉刚本来想对当年让支书出糗的事当面道个歉,他知道黄敢很看重面子,可回来这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当着面反倒说不出口,觉得再翻出来未免俗气,显得自己小心眼,黄敢心里也未必就敞亮。那就干脆不说。
  还有,这些年黄敢培养的金桔户反过来找玉刚讨秘诀,倒是应该说道说道,自己纯粹是一片好心想帮他们把金桔种好,多得些收成,绝不是他玉刚收买人心难堪书记。
  黄敢倒不觉得玉刚欠自己什么,反面教材那事儿虽然没忘,心里也梗着个疙瘩,但也早已释然了。年轻人嘛,意气用事,难免说些过头话做些过头事,伤害无辜有时也是不由自主,情有可原。真没什么计较的。没点胸襟怎么当村支书领导全村党员群众奔小康呢?至于种植户们找玉刚学技术学经验,自己高兴都来不及,集思广益,经验分享,大家都把金桔种好了,人人心里亮堂,他做书记的脸上岂不更加有光!做领导,一定要有大度量,大格局,大气概,针鼻子心眼当不好这个一把手。
  玉刚辞职回家种金桔的事,一开始黄敢就没有太多的褒贬,只是静下来想想,不免有点惋惜,村里出个名牌大学生也不容易,大好前程说不要就不要了,不是犯二也有点犯二之嫌。往大了说,对村里也是一种资源损失,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办事,你出息了,不定哪天就能帮上村里什么忙,现在倒好,未老还乡又无锦衣,还能指望什么呢?
  说到村上山场田地丢荒的事,还真是他这个村支书的一块心病。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长年累月不着村,留守在家的尽是些老弱病残幼,山场田地自然没人打理,零零星星的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再者,田地在村民手里,是种是撂荒都得看户主。
  既然玉刚有心承揽,当然再好不过。
  “这事啊。我最近也在为村里山场田地丢荒犯愁呢,你既然找来了,正好和你探讨探讨,真解决好了,也算你为村里立了一大功,那我这个当支书的,还真得感谢你呢。”黄敢吧嗒着连吸了几口闷烟,再一溜吐出来,有些如释重负意味。
  “其实吧,我种好了,还可以带动一批乡亲,将来荒田畲地都会成为来钱的金桔园。”没想到黄敢这么爽快答应帮忙,玉刚有点喜不自胜。
  “你说的正对我的板。这样吧,明天上午组织村干部开会,专门讨论你这个事,看怎么帮你落实。”黄敢在心里对玉刚的那点惋惜,不知不觉间竟没了踪影。在种植金桔这件事上,他与玉刚的心算是扭到了一起。
  村委专门会议后,黄敢和村干部分头出面做工作,由村委会担保,为玉刚落实了二十亩坡地十五亩水田,都是从村民的撂荒地几分几分收集拢来。
  玉刚与秀梅开始在地里忙活。土地取样、送检分析、开挖定植坑和排水沟、运施基肥、移栽树苗……样样有条不紊。
  桔园里,挥汗如雨的玉刚与秀梅会心一笑。这一板斧也算成了!

一年栽苗,两年打花,三年挂果。玉刚的新果园开始投产,融洲的金桔节便开成了“南方金桔文化旅游节”,产品推介会随市文化旅游专列风风光光一路办到了广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大都会。玉刚以“纯金”品牌为自己的金桔产品注册了商标。他的“纯金”金桔在融洲县举办的“南方金桔文化旅游节”品评会上一举夺得“金桔王”桂冠,登上市里的新闻头条。而秀梅的“金桔汇”电商平台也开始“捷报频传”,不仅自家的产品通过“金桔汇”电商平台及“金桔联盟”顺利销往全国各地及至海外。许多外地来的游客也纷纷慕名到他们的桔园参观品尝,有些游客来后,见到果园里成群欢跳的土鸡,就嚷着要在这里啖金桔、吃土鸡、喝农家乐米酒、打油茶,完了再把一大袋一大袋的金桔往外拉。玉刚便临时搭了几间竹木棚子招待客人。那段时间玉刚几乎成了专业陪酒员,来的都是客,不好推辞,他不上桌客人不乐意呀,人家是冲着你的名气来的,在你这里消费,是你的上帝,帮你开着银行呢。玉刚天天醉得左眼不识右眼,有时连带秀梅也跟着醉,可是,两人心里高兴啊,醉了好呢,醉了客人就满意,金桔也一箩筐一箩筐地销出去,捎带把上百只土鸡也卖光了,还帮村里乡亲推销了不少土鸡土鸭和优质金桔,一个个乐呵得象金桔蜜饯。小两口蒙在被窝里都能看见九天外明媚灿烂的阳光。
  村民们见玉刚家的金桔如此走俏,便纷纷提出将自家的产品请秀梅代卖。秀梅不仅不拒绝,还主动揽货,这正好应对了她做电商的初衷。然而,帮乡亲们代销甚至直接收购也是有条件的,前提是所有的金桔果品必须符合既定的品质标准,无论外观大小、色泽甜度,直到有害残留,一样都不能偏离,才能贴上“纯金”商标,统一上线营销。不合标准的,真对不起。
  “我们不是做一时的生意,是创品牌,树信誉,建商道,不能自己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当着乡亲们的面,秀梅点着“纯金”的商标说。
  数着票子的乡亲们,脸上写满难以掩饰的喜悦,见了玉刚两口子,都亲热地叫他们“财神公财神婆”,秀梅一听,脸就羞到了天边,红云蔽日,但心里那个甜呀,那真是没得说。
  尚未开春,便三三两两地又有人主动找到玉刚谈租地或合作种植的事。几个外出打工的后生家,过年回家看到玉刚的果园,居然登门表示要留在家里跟着玉刚种金桔,说打了多少年的工还不如玉刚这一年的收成呢。
  “玉刚,我家的空田空地全都租给你种金桔算了。”
  “玉刚,我家的田地也和你合股种金桔。”
  “玉刚,我今年不去打工啦,想跟你学种金桔发点小财呢。”
  “玉刚……”
  金桔园里,挥汗如雨的玉刚与秀梅会心一笑。看来,他们这一板斧也快要成了!
  玉刚的金桔地扩大到快两百亩了,大半是纯租的地,小半是村民合作入股的地。一下子这么多的土地全部要种植,得请不少人工开沟排水、挖树洞、施基肥、栽树苗、浇水除草,还有长期的果园管理等等。村上半老不小又离不开家的乡亲,只要肯来上工的,玉刚和秀梅都优先安排,工钱也不比外出打工的人少,还能早晚照顾到家里的事。
  想自己单干,跟着玉刚学种金桔的,玉刚也一概应允,学技术免费传授。
  眼见着村里的丢荒田地陆续种上了金桔,变成了溜溜齐整的金桔树,村支书黄敢喜在心里,乐在眉头,全村金桔种植面积满打满算加起来,已经将近五千亩。啧啧,五千亩,全部进入丰产期,每亩保守按一万元计算,全村一年光金桔收入就能轻松达到五千万。五千万是个多么诱人的数字啊!
  然而,高兴的背后,黄敢又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金桔种上了,他的心倒比以前反绷得更紧。周边村就传出些风言风语,说西塘坳村种金桔搞一窝风,就象当年的大跃进,小心阴沟里翻船栽进去!
  好家伙,这帽子扣的!
  风言风语黄敢倒是不怕,他担心的是这些跟着玉刚种金桔的乡亲,很多人以前没种过金桔,不懂得种金桔的要领,更不了解种金桔的艰辛,能坚持得住么?万一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呢?早些年种汉果就曾出现过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的前车之鉴,至今都是村民们心里难以抹去的痛。
  乡亲们都卯足了劲,可种好金桔不能光靠三分热情七分蛮干,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儿,得有经验和技术。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技术,咋办?”
  “这可不能凉拌,学呗。”
  这天,黄敢把玉刚约到村委会,平素不喜喝茶的他,破天荒洗理好落尘已久的“紫砂茶具”,沏了上好的“三江红”,要请玉刚“品茶”。
  玉刚就知道,黄敢一定是遇到了需要自己效力的事。
  黄敢就是找玉刚说事的。
  茶杯一碰,黄敢就说开了:“玉刚,想给你派个事,你可不能推。”他藏掖不住,他急。
  “敢叔,别跟我客气,什么事您说。”玉刚茶到嘴边又轻轻放下,生怕怠慢了支书。他对黄敢是心存感激的,没有黄敢的支持帮助,自己的桔园梦不定会有多坎坷。
  “你把茶喝了再说。”黄敢用右手中指叩了叩桌子边。
  玉刚端起茶杯,一仰脖子。
  再斟,再干。一连三杯,杯杯清爽。
  “说吧敢叔,又不是三请诸葛亮。”玉刚不习惯黄敢的欲擒故纵。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要请你这个诸葛亮。”黄敢扬了扬眉毛,眼光落在玉刚的脸上。
  隔不久,“西塘坳村金桔发展技术培训中心”挂牌村委会,玉刚出任中心主任兼主讲技师。
  玉刚上课不收讲课费,还经常贴钱从书店和网上买回一大堆资料给学员:“这些都是专家经验,很宝贵的,一定要按照上面说的去做,千万不能打折扣。”
  玉刚还和秀梅一起,用桔园管理的实践,制作了一套现场版的教学视频,从挖定植坑、挖排水沟、施放基肥、挑选树苗、移栽树苗、剪枝整形、防病治虫、保果壮果直到采果包装等等,完整直观,整套流程简单明了,学员们对照操作易学易记。玉刚这套视频资料可是花了整整两年多的心血才录制完成的,原先为了给自己留些资料,没想正好派上了用场。
  黄敢看了直惊叹:“没想到,大侄子果然有心。很能干事,能干大事!”
  金桔园里,挥汗如雨的玉刚对秀梅诡秘一笑:这一板斧算不算成呢?

农历十二月,本是金桔上市的黄金季节,桔农们怀揣了满心的期待。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打碎了他们蕴藏一冬的好梦。
  五十年不遇的南方冰冻,来得突然来得凶猛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整个东山乡整个融洲整个桂北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放眼一望,近处瓦棱上、地坪上远处道路上、山岭田畴上都结上了厚厚的冰,一层一层晶莹剔透,却让人倒抽寒气。一畦畦满缀果实的金桔树,枝上密布的点点金黄和片片翠绿,全被坚硬的冰雪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拿棍子往树上一敲,叮叮当当地发出窒息人的脆响。桔农们眼睁睁看着这一树一树的冰凌,象是一把把剐心的刀子:一年的艰辛算是白费了。成熟的金桔果受不了长时间的雨淋,雨淋久了便会发涨开裂、脱落,而被冰雪侵染,更容易腐败变质,没法出售。
  早在寒潮来袭之前的一个多月,玉刚就一再提醒种植户们,要及时防雨防冻,保护金桔安全越冬。最好的办法就是给金桔盖“房子”,用塑料薄膜,将金桔树一棵一棵盖好,天晴打开,雨雪天盖上,不能受雨淋雪浸。给金桔盖“房子”是件繁琐的事情,很费工夫,有人按玉刚的要求做了,有人却没当回事,还说金桔没有这么娇气,以前又不是没种过,都种了快三百年,也没见过盖什么塑料薄膜,不照样没事嘛。玉刚就告诉他们,以前果树品种不同,纯自然生长,也没靠它有什么产量,冻坏了也没人在意,现在是人工改良的新品种,抗雨抗冻度是有差别的,苦口婆心说得嘴巴都起了泡。可好说歹说,还是没几个听劝的,一是不想费这个力气,二是舍不得搭塑料棚的钱。
  他们自有他们的理论,这金桔本来就是树上过冬的果品,自然生长不是更加本色嘛。吃果还总是挑最高枝经风见阳多的选呢,又大又甜品相又好。
  可这次的冰雪与桔农们杠上了,自打种金桔以来,就没过这么凌厉的架式,接连二十来天日寒一日,有人耐不住就成天在冰凌覆盖的金桔园浚巡,欲哭无泪,偶尔遇见玉刚,便怯怯地问他:“你说,这些金桔还有没有救?”玉刚便从冰凌下敲出几棵金桔果来,递给对方:“你自己尝尝看。”
  对方接过玉刚递上的果子放到嘴里,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果子被冻坏了。”
  “冻坏的不只有果子呢。”玉刚的脸色显得凝重。
  “除了果子还会有什么?”对方很有些不解。
  “恐怕很多金桔树也被冻坏了。”
  果然,冰雪过后,不仅未加防护的金桔果几乎没了收成,大片大片的金桔树也被冻死冻伤。
  桔农们心里煎熬。但他们怪不上玉刚,怪不上支书黄敢,玉刚和黄敢早已有言在先反复强调过,金桔越冬,一定要防雨防冻,不能麻痹大意图省事。他们也不怪自己,自己为了这些金桔园,付出够多了,以前哪有这么起早贪黑地操心过。
  他们怪老天爷,怪老天爷不长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无情无义的冰冻!
  玉刚心里也煎熬,比受灾的桔农还煎熬得厉害。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乡亲,后悔当初没有一家一户地督促落实为金桔盖“房子”的事。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没有如果。
  玉刚第一次想找人喝酒,第一次想醉,他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
  玉刚给支书黄敢打电话:“支书你忙不?”
  “我不忙呢。”其时,黄敢正靠在村公所掉漆的皮革沙发上发闷气,他的气不打一处来,有对天的,更有对人的,有对桔农的,更有对自己的。盯了一年的梢,怎么偏偏在收获的节骨眼上就松懈了。
  “那我去找你吧。”玉刚感觉得出来,黄敢的心情也不好。
  玉刚拎了一可乐瓶的农家乐米酒,一包盐焗花生,往村公所走去,冷冽的寒风迎面吹过来,在脸上刮着一道一道的刀子印,凉刺到心口。玉刚打了个寒噤,倒吸一口冷气,他想骂娘,却不知道该骂谁,便一脚踢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石头飞起来,远远地落在前方的沟坎下,不再动弹,玉刚不解恨,脚拇趾却痛得有些钻心。
  “书记我今天想喝两杯,您要陪我。”推开村公所的门,玉刚将装满米酒的可乐瓶在眼前晃起来。
  黄敢也想找人喝一场痛快的,但不在村公所,这里不适宜喝酒。黄敢也不想在家里喝,老婆对他喝酒是持反对态度的,他一喝就容易蒙。去镇上小店喝,一是有点远,一是有显摆之嫌,当然,还有其他未可预知的不利因素让他有点忌讳。
  “走,带你到个地方去喝!”黄敢起身,拉上玉刚出了村公所。
  黄敢把玉刚引到自家金桔园的小棚屋里。
  “这里不会有人来干扰我们,今天陪你喝个痛快!”
  四面透风的桔园棚屋里,黄敢和玉刚开始就着硬冷的花生米推杯换盏,直至酩酊大醉……
  冰冻过后,黄敢和玉刚商量着,怎样拢住信心动摇的种植户们。那些被冻坏的金桔园,大多是第一次正式挂果。
  两人一家一家地串门子,告诉对方,这次的损失,既是天灾,更是人祸,这个人祸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村民们相信,玉刚和黄敢说的都是真话。但相信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打算又是一回事。惨重的损失令他们对种金桔的信心跌到了冰点。
  “反正那金桔园我是不想要了,你们想要就让给你们吧,钱足够就行。”有人明确表示。那架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结果有八户三十多亩金桔园,由玉刚出资收购。还有二十来户表示再坚持一年看看,不行就退出。
  黄敢和玉刚总算舒了一口气。

来年收果,问题还是来了。
  在玉刚的精心指导下,一些种植户的金桔果上等品率和玉刚的差不多,而有些种植户的果园就差得远。
  果品的差异导致了收入的悬殊。
  秀梅的电商平台正在创立品牌,收果标准很严,不合品质要求的金桔果品没办法通过电商平台推送出去,更不能打“纯金”的商标,只能到处求爹告娘向走村串户的金桔商贩低价贱卖,或自己送到县城的金桔批发市场碰运气,还不一定能找得到肯将就的受主。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现在,那些金桔种得不顺溜、整日愁眉戚戚的桔农深深体会着:这残酷的市场倒更象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心头殷殷地滴着血呢。
  金桔没种好当然得找原因,去年是遭了意外的冰冻,可是今年呢?有人就诘问玉刚,为什么同样种金桔,结果却差得这么远,是不是自己还藏了什么“秘密武器”。玉刚就和他们分析:那些品质好的果园,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技术要求进行管理,整枝施肥、除虫防病、壮果保果,样样做得精准到位;可是有些人表面上也是听他教,实际做起来就走了样,有的甚至偷工取巧。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金桔树是不会蒙人的,只有我们人有时在蒙金桔树,到头来肯定又是蒙对自己。你不对它上心,它能对你上心么?”
  有人听了心服口服,有人不以为然,硬说玉刚是在忽悠,难免又起动摇之心。
  贺老水就不再理会玉刚,说玉刚以前给他们灌的全是“迷魂汤”,种不好就拿这样理由那样借口来堵别人的嘴巴,往后再也不信他了,还嗷嗷着要砍了金桔树改种百香果,听说百香果好种也好卖呢。
  贺老水当真扛起斧头砍起自家地里的金桔树来。
  贺老水在地里砍金桔树的当口,黄敢正在给自家的金桔树整枝。有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报信:“贺老水要毁自家的金桔园,支书你快去看看嘛。”
  “他发什么癫?”黄敢举起修枝剪问来人。
  “他说他种金桔被玉刚哄了,白忙活了几年,还倒贴本,要改种百香果呢。”
  “这个神经卵!”黄敢顾不得收拾,便直奔贺老水的金桔地。
  黄敢赶到贺老水金桔地的时候,贺老水正在对一棵镰把粗的金桔树挥起长长的砍刀,那白森森的刀刃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闪闪的寒光。一边还骂着粗口,仿佛对这些无辜的金桔树怀着刻骨的仇恨。在他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好大一片,一棵棵横陈在地,未曾全蔫的枝桠毫无意义地向上挣扎着,仿佛无力叫屈的冤魂。
  “贺老水你给我住手!”黄敢大喝一声,冲上去一把抢过贺老水手中的砍刀,拼力摔出几条田埂。
  “你疯了是吧?这些金桔树都三年多了,好容易才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你没护理好怪哪个?收成是天上掉的吗?不好好反省自己有没有尽心尽力,倒会怨天尤人怪这怪那,还有没有点男人气概了?”黄敢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贺老水的举动令他觉得丢脸——他是村上的扶贫户,也是自己的帮扶对子,这些金桔树还是当初自己掏钱为他购买的苗。
  “我砍我的,又没犯着你,你管我!”贺老水铁青着脸想耍横。
  “这地还是国家集体的呢,果树种上了就不能随便乱砍知道吗?你老大个人了,哪能这么胡来!”
  “我都没钱买肥料买农药了,今年靠什么结果!结了果也四不象,卖不出钱来,还不如换了别的来种。”贺老水放低声音,嘟嚷道。
  “种什么不要花心思和力气?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买肥料买农药没钱了是吧?好,我再借你。一样的地一样的树苗一样的肥料,人家的种得好,你没有理由种不好。怪天怪地就是不怪你自己!是不是牌九麻将又把你的魂勾去了?”黄敢一边训斥贺老水,一边答应帮他解决资金困难。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掀起阻碍金桔种植的风浪来。
  玉刚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也跑到贺老水的桔地来探究竟。听到黄敢答应帮贺老水解决买肥料农药的资金,老远就接了腔:“书记帮你解决肥料农药钱,我帮你解决技术,只要你肯好好做,我保证,今年的金桔一定能达到中上品。”
  “打屁宽松,说得轻巧,你黄口白牙讲上品就上品啊?”贺老水不买玉刚的账,“种不好,亏本的还不是我,借的钱不要还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贺老水被黄敢一通训斥,心里虽然窝火,但碍于对方是村支书,又与自己结着帮扶对子,一直在经济上帮衬他,不好发作,听玉刚这一说,又点起了心中的无名邪火。
  “那你还想怎么着?这样吧,只要按我的要求做到了,你今年的金桔我全包,大搭小统货中品起底收你的货,都不用你去找市场,卖不出价钱算我的,总行了吧?”玉刚和支书黄敢想的是一个意思,不能有人打退堂鼓,得拢着所有的人往前奔。
  听玉刚这口气,意思是要包他贺老水的园子呢。便歪着脖子问:“你讲话能作数?”
  “当然算数了。”玉刚回道。
  “那到时候可别怪我赖上你噢!”贺老水口气软下来,却并不完全相信玉刚真会包他的果园。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只要好好种,包你今年好收成。到了采果季第一单就收你的果去上市,再不行我先付你定金!”
  好说歹说总算止住了贺老水毁金桔的念想。
  为免节外生枝,玉刚干脆放下自己的事情,请来小勾机,先帮贺老水疏通排水沟,又帮着他整枝追肥。黄敢也掏钱为贺老水解决肥料农药资金,为确保专款专用,将贺老水家所需的肥料和农药每次直接送到他家金桔地,只让他在送货单上签个字便成。
  这下倒弄得贺老水很不自在,再不好好种,不仅对不起人,连自己也对不起呢,于是牌九也不打麻将也不搓了,一天到晚跟着玉刚在金桔园里忙活,反倒精神抖擞起来。

玉刚的金桔园渐成规模,跟着玉刚种金桔的人也越来越多,可黄敢看得出来,玉刚的心里并没有满足,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一定还憋着更大的念想。
  黄敢也没有满足。这几年,西塘坳村的金桔种植发展比自己想象的还快,但是总觉得与自己期待的样子不太对板。冰冻事件、贺老水毁园事件令他心里踏实不下:抗风险能力不够啊!
  黄敢见了玉刚,问他还有什么困难可以让村里、让他这个支书老叔帮解决的。
  玉刚呵呵地笑着:“一定的一定的,有困难有事情一定会麻烦敢叔。”
  玉刚的确有一个更大的想法:成立金桔合作社。
  玉刚想把所有的金桔户拢起来,用时髦的行话叫“抱团取暖,共同发展”。
  玉刚犹豫了好些日子,每次见到黄敢,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怕黄敢对他有别的看法。
  “书记,你对合作社有什么看法?”玉刚终于憋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黄敢,他想试探黄敢的反应。
  “不错呀,这主意好——你想搞合作社?”村支书黄敢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玉刚,足足出神了半分钟。
  其实,就是玉刚不说出来,成立金桔合作社的事,黄敢也早想到了,别的地方各种经济合作社已如雨后春笋,金桔合作社的成立是迟早的事,只是如何运作还没理出个头绪,经玉刚这一说,主意立马出来了。对,西塘坳村必须拿下金桔合作社的第一块牌来,不能让别的乡、村得了先机。
  “不是我想搞合作社哈,我是觉得我们这些金桔户,不能象无龙头的马,可以自己联合起来,互帮互助,有困难大家应对,有利益共同分享。”
  “你为什么不想搞?这个又不是坏事,是大好事,你怕什么?这个事也憋了我好久了,你就是不说,等我把思路理顺了,还要专门找你来探讨呢。现在看来再不能耽搁,得赶紧动起来了。”黄敢拍拍玉刚的肩膀。
  “金桔合作社比起种植户各自为政单打独斗,优势明显。至于组织,我建议村委会出面,书记、村长来挑这个大梁也更有权威。”
  “我的看法是,这个合作社得由你来成头。第一你的金桔园最大,股份最多;第二,你的技术最好,你是专家,怎样种金桔该由你说了算;第三,你的品牌已经打响,秀梅的电商平台也运作得好,市场基础牢靠。第四呢,你来当法人,种植户应该最没有嫌疑。至于村委会,特别是我,你不用担心顾虑,绝对全力支持。当仁不让,你就别扭捏了。”黄敢的话象是板上钉钉。
  “那合作社先成立起来吧,谁来当法人倒不着急定。”玉刚也不好再辩白。
  “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好好宣传,好好动员。总之,只许成不许黄。”
  “成立西塘坳村金桔合作社动员会”上,种金桔没种金桔的村民都来了,场面少有的热闹。经黄敢一鼓动,村民们觉得新鲜来劲,纷纷举手表示赞成。
  现场入社报名登记时,热情高涨的人们却不再积极了。
  他们怕被合作社忽悠。
  黄敢第一个在报名表上签了名字,自家的二十亩桔园自愿进入合作社管理。
  “我就知道你们心里有什么九九,我先入社,你们就放心跟着吧。”
  接着是村长、秘书……
  接着是玉刚。
  “我也报名。”
  “我也报名。”
  “帮我写上。”
  种植户们的顾虑终于打消。
  会后补充招募,全村共有三百多金桔种植户四千多亩金桔园入社。
  然而,究竟推选谁来做这个带头人,村民们却莫衷一是。
  黄敢提议由玉刚担任西塘坳村金桔合作社首任法定代表人。
  “如果觉得合作社不好,随时可以退社。如果觉得玉刚干不好,到时可以换选甚至罢免!”黄敢给心怀疑虑的桔农打着气。
  “那就选玉刚吧,我们投票。”
  经大多数社员选举,玉刚正式走马上任西塘坳村金桔合作社掌门。
  金桔合作社成立后,村外的桔农闻迅也纷纷打听可不可以加入,算起来有四百余亩桔园呢。这可是个新鲜又为难的事,玉刚打算收纳,他想把合作社的影响扩大到村外去,却不知村里有什么意见,本村社员怎么想,便向黄敢请示。
  “你是理事长你做主,再说这是民间经济合作组织,章程上又没有规定外村种植户不能加入。”
  于是,从一开始,“西塘坳村金桔合作社”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跨村合作社”。
  金桔园里,挥汗如雨的玉刚对着秀梅咧嘴而笑。这一板斧必将劈出融洲金桔的新天地。不信你就等着瞧。

成立合作社并不难,难的是统一管理,有些人种了多年金桔,虽说未得什么要领,摆老资格却很有一套。况且,人多了心也杂。
  入社之前,有人为打季节时间差提前摘果上市,就曾大量使用催熟剂;有人为金桔长得快,生长期猛施化学肥料;有人为“果大饱满色泽好”,到快采摘时就滥打彭胀剂;有人为了不受病虫侵害,放肆加大农药剂量,缩短施药周期,甚至采果前还在打药……
  号称智多星的韦元良,就是这样头脑灵光却爱走偏路的人。玉刚从韦元良的桔园经过,看到旁边一块金桔地已经荒芜,他从地里抓起一把土壤闻了闻,摇着头,嘴里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这块地前几年还种着金桔,由于滥用化肥农药,现在差不多寸草不生了,金桔树也早已枯萎。
  像韦元良这样自作聪明的人,西塘坳村有,整个东山也不乏其例,曾经对东山乡的金桔声誉造成过很坏的影响。有段时间,水果商们谈起东山乡的金桔就摇头,很多人收了东山乡的上好金桔却只好拿到桂林去包装,打着阳朔金桔的牌子对外销售,反让阳朔金桔一时名声大噪,风头远远盖过“融洲金桔”,多少年来树起的“融洲金桔”的金字招牌差点就毁在了东山乡某些人的“聪明能干”上。
  玉刚反复向社员们强调:“金桔种好了,虽然不一定就好卖,但要是种不好,一定不好卖!”
  “农药残留绝对不能超标。”
  “一定要舍得下有机肥。”
  “不能为了提前上市乱打催熟剂,自然熟的果品质最好,也最能卖出好价钱。”
  为了鼓励种植户们“守规矩”,玉刚先从自己的银行账上划出一笔钱来设立了奖励基金,专门奖励符合生产标准的社员。并统一推荐使用玉刚注册的“纯金”商标,优先通过秀梅的“桔乡汇”电商平台与“金桔联盟”进行联合推销。
  “书记,社员太散了,我还是担心有人不守规矩。”玉刚找黄敢商量对策,他料定有些人一定舍不得放下那些自作聪明的小九九。
  “那你想怎样?”
  “我想组织一个巡视组。”玉刚一定是受了雷厉风行的“反腐巡视组”的启发。
  “巡视组——好啊,震慑!这个办法使得。”黄敢表示赞成。
  “您就是这个震慑。”玉刚赶着黄敢的话,满脸兴奋。
  “这个怎么讲呢?”黄敢磕了磕手中的烟灰,这小子又给自己出题目了。
  “我想请您来主持这个巡视组。”
  “不就是叫我当组长嘛,行,听你的,我先来挑这个头。”黄敢满口答应。
  金桔合作社已成为西塘坳村的脸面,乡里县里都盯着,出不得半点差池,他这个一村之首其实也是顶着千斤重担,责任大着呢。
  “西塘坳村金桔合作社桔园规范管理巡视组”在黄敢的指挥下开始“打雷下雨”。
  这天,巡视组一行来到韦元良的桔园,远远看到韦元良背着个喷雾器在园中忙得不亦乐乎,玉刚觉得有问题,上前问道:“元良叔,忙什么呢?”
  “呵呵,这些金桔长势不太好,给它喷点叶面肥呢。”韦元良斜眼望了望玉刚和来势不善的巡视组。
  “不对吧元良叔,现在金桔已经开始成熟了,还打什么叶面肥,你是在打催熟剂吧?”此地无银三百两,玉刚知道韦元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韦元良没有接腔,继续挥动着喷雾杆。他当然晓得,在玉刚和黄敢面前撒这样小孩科的谎,如何骗得过他们的火眼金睛。
  “元良你给我上来先。”见韦元良不接玉刚的茬,黄敢鼓起眼睛吼道。
  韦元良放下喷雾器,哼哼唧唧地上了田埂。
  “合作社现在正创品牌,品牌知道吗?玉刚的‘纯金’为什么那么走俏,这就是品牌效应。种这么多年金桔了,就知道搞这些邪门歪道坑害人,你还想不想种点出息来?你想打催熟剂提前上市卖个好价钱,那果是能吃得的吗?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再不守规矩,就两条:一是以合作社的名义对外发布公告,声明你的金桔是打催熟剂的,看谁还敢收;二是你从此退出合作社,往后有任何问题别找合作社解决。对了,再加一条,村里也不再管你的破事,你爱咋咋地。合作社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自己掂量着!”
  到底是老支书,震慑!刚刚还一副牛筋的韦元良被黄敢一顿呵斥,自知理屈,只得当着巡视组的面认了错,在大家的监督下将尚未喷洒的催熟剂当场倒掉。
  黄敢让巡视人员拿出巡视整改表让韦元良当场签字按手印,以观后效。
  这一招还真灵,自打巡视组行动以来,西塘坳村的金桔种植户们都成了“科学管理”的模范,家家户户的金桔园都心有灵犀般长势喜人。
  金秋十月,已是金桔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起伏的山陵田畴,仿佛镶了金子般熠熠生辉,你不能不被这漫山遍野的金黄所感动。
  开园以来,到西塘坳农家乐游玩与采购金桔的客人络绎不绝,通过“桔乡汇”电商平台与“金桔联盟”从网上发来的订单更如雪片一样,社员们个个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宽阔平坦的环屯道路、明亮的路灯、美丽的花圃,以及自家新修的金桔别墅、新购的金桔汽车……
  贺老水的金桔园已经成了科学管理的样板,到来年,银行卡上的钱一定能爬到六位数了,喜得他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快五十岁的老光棍,耐不住旁人的怂恿,也张罗着要找媒人帮他说老婆呢:“嘻嘻,我也有钱了嘛!”说罢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使劲地甩着,在空中发出“哗哗”的脆响。
  高耸入云的老虎岭下,玉刚和黄敢坐在金桔簇拥的棚屋内,端起澄黄的金桔酒开怀畅饮,他们在为合作社第一个丰收年举杯庆祝,也在为合作社的将来未雨绸缪。一旁的秀梅打开手机电商平台终端,正笑意盈盈地与合作客商谈判签单,一边时不时为玉刚和黄敢斟酒添菜,偶尔也在两人的相劝下,咪着秀气的嘴唇轻轻抿上一口,脸上立即浮起片片绯红的彤云。
  一阵山歌从远处的金桔林飘然入耳:“好山好水育好果,九冬十月满山金,浪溪江头情歌欢,歌声飘过老虎岭;老虎岭下金桔香,我与情妹摘果忙……”
  山歌嘹亮而粗犷,带着溢美的煽情,有些炽热,有些绵长,有些难以掩饰的小确幸。
  而微风拂煦,夕阳正好,他们的心早已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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