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娃
种庄稼是农人的营生,养牛是毛娃的生活。别人捡一处茂盛的草地,把牛拴在木桩上,就去干活了。毛娃不拴牛,他跟在牛后边。牛嚓嚓地把草卷住咬断,送进胃里,他给牛一遍又一遍提醒,那撮草又长又密,这撮草又嫩又香,先把它们吃了。大概是出生的时候就有兆头,脸色黢黑,汗毛浓密,就取了毛娃这个名字。在小学中段,这个特点已经显露无遗,绒绒的络腮胡已经蔓延在两腮。上嘴唇与鼻沟间,黑色的毛发倔强地占领这狭窄的空间。如果在夏天,水田里插秧,卷起裤腿,他衣服之外的地方,无不是密实的汗毛——除了手掌脚掌。我和他同学近十年,真的只知道他的这个名字,官名从未记住。
书包放下,毛娃就去牵牛。牛黄色的毛,缎子似的,溜着光泽。随着四肢摆动,牛毛变换着地方闪亮。毛娃说,走,伙计,到河边去,河堤上的毛线草拔节了,甜丝丝的;芨芨草两寸高了,你一舌头刚好卷住;狗尾巴草还没长全乎,过一阵子吃。黄牛反刍着,嘴巴一咬一磨,像是回应。
牛在河堤吃草,毛娃拿一把镰刀,去水洼的地方割草。一会儿搂一抱嫩草,扔在黄牛嘴下。“你看你咋吃草哩,把草根都拔出来了?不下雨,草根死了,你还能有啥吃的?打你个不听话的。”毛娃把手举起来,镰刀高高的在阳光下亮出刃光。牛欢快地把草送进喉咙,吞进胃里,身子鼓胀成圆桶。它并不害怕,因为毛娃嘴里厉害地骂,但镰刀把子不会真的落在身上。毛娃家的牛鞭子是一条麻绳做的,一直挂在墙上,没有用过。
麦子收割,要犁地,准备放水插秧。牛这时候最劳累。别人给牛套好犁具,拖着去地里。毛娃扛上铁铧,到地头才给黄牛套上。若是碰到一块石头,顶住了铧尖,毛娃左右晃着铧柄,舞蹈一般,躲过了石头,自己心里的石头也才能落地。天色擦黑,卸了套,牛走在前面,毛娃扛着犁铧跟在后面,锋利闪亮的铧尖在他后腰一寸的地方,像一星灯火。毛娃说,“伙计,你今儿个累了,回去给你煮一锅豆子,拌上干铡草,香得很,你吃了早点睡,别胡骚情,明儿个还有一亩地,活重着呢。你听下没,打你!”
一次,黄牛病了,卧在牛圈里。毛娃把牛拉了几次,牛都不起来,头耷拉着。找来兽医,兽医说牛拉稀,感冒了。毛娃说,“你不说我也看得见牛沟子(方言,屁股)不干净,给吃啥,咋叫牛赶紧起来?”兽医给开了药方子。毛娃拿大砂锅熬了草药,摇一把蒲扇,扇成半温,装进竹筒里。对黄牛说,“伙计,我尝了,就是有点苦,你不喝,病好不了啊。”说着,把一只手迅速伸进牛嘴里,另一只手已经把竹筒里的药倒了进去。药汤顺着他的手臂,进了牛的喉咙。牛难受,扭着脖子。毛娃说,“你就咬,你把我手咬断了。把我的感冒药都给你加了,你还能不好?你不好,看我不打你。”
现在,牛早卖掉了,毛娃在城里打工。估计见面我已经认不出他了吧。
猪娃爷
“爹,你要是不给我爷看病,我也不养活你。”孙子背着爷爷给父亲说。猪娃爷病好了,圪蹴在场边,铜烟锅在地上磕掉烟灰,又续上一锅。“这碎怂(方言,小孩子)还是爱我。”他的裤管已经挑到了膝盖,细瘦的小腿,似乎只有一根骨头,在着地的刹那,一双露着脚趾头的半胶鞋,把那截骨头接住,免得插到土里去。
猪娃爷家修了四间宽敞的两层半楼房。在陕南,两层楼住人,最顶的半层,既是用来隔热隔冷,又是用来放粮食和柴草。这半层是乡人的生活用品展览馆。房修好后,猪娃爷给儿子说,“你们住一楼,孙子住二楼。”儿子说,“你们的房间也安顿在二楼。”猪娃爷说,“我都说好了,我给你姨家看房去。”
姨家的房距离楼房二百米,是已经久居大城市的姨在村里的老宅子,房檐塌了半边。“房不住人烂得快,有烟火熏着,你姨们回来就有落脚的地儿。”猪娃爷老两口把锅灶打扫了,搬了几捆稻草,老宅子里起了炊烟。
猪娃爷七十,猪娃婆六十八。猪娃婆早起,灶塘里塞几团稻草,烟从每一片青瓦的缝隙袅袅出来,猪娃爷就能端上一碗喷香的白米粥。猪娃爷吃得最多的饭是米粥,或者是一碗机器挂面。下饭菜基本是从堂屋那只大缸里捞出来的浆水菜,有时凉拌,有时油炒。如果是周末,猪娃爷会起来得比较早,等我在场边瓜藤架子边刷牙的时候,他已经骑车从外面回来了。
周末孙子歇学,猪娃爷老两口会炖肉。狗娃爷把门槛抽掉,推出那辆用了十几年的二八飞鸽自行车。车的辐条断了的,和好的辐条扭着缠在一起。车铃盖子早没有了,但拨动小锤的弹簧,还是可以碰出铃声。车链护板也不见了,一条循环的铁链,干巴巴链接着大小两个轮盘。两个轮盘转动起两个没有泥瓦的车轱辘。猪娃爷推着车子跑几步,把身子甩上车座,手紧紧握住没有了车刹的把柄。车子晃晃悠悠地飘向镇上。
虽然东倒西歪,猪娃爷却从没在越来越密集的车流里出事。他躲着各种车辆,各种车辆也给了自行车足够的重视。镇上,他把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上一靠,嘴里叼上烟锅,手背在后边,裤管挑在半天,笑眯眯地去肉摊子买肉。“就要这疙瘩,肉瓷实。”猪娃爷指着蹄包部位,眼睛盯着师傅下刀。“你咋割的?把肥膘去了,我孙子吃的,就要纯瘦的!”这时候,猪娃爷一脸严肃,等到瘦肉拴上绳,沉甸甸提在了手上,脸上才又恢复了眯眯笑。回到车边的这一段路上,猪娃爷会反复地观察这一吊肉,直到完全确认真没被师傅偷摸夹杂半星儿肥膘或者骨头渣渣。
他歪歪扭扭地骑上车子,挂在车头的肉甩来荡去,使车子越发扭得厉害。回到场边,在车子要倒的时候,猪娃爷慌忙地跳下来,随着车子跑一段,把自己和车子稳住,这时候车子往往已经“咣”地怼在房墙上了。“车好骑得很,就是这驴日的越来越没劲道了。”猪娃爷把肉给老婆子手里一塞,“煮好,别放菜,孙子一会儿就过来了。”自己圪蹴下来,沟子搁在脚后跟上,裤管高挑着,喘气,抽烟。
孙子又一次把猪娃爷背着,哭着向正在发动汽车的父亲喊,“爹,你要是不给我爷看病,我也不养活你。”那一次,猪娃爷走了,他的自行车靠在老宅子墙根,很长一段时间,猪娃婆靠着它晒太阳打瞌睡。
狗娃舅
虽然在县城做生意,但还是乡人,名字就是证据。狗娃舅卖衣服。后来出脱了商店,喂鸽子。再后来,写字。
狗娃舅在喂鸽子的期间,经常骑摩托车到处跑。甚至带着鸽子到几千里外的地方放鸽子。有一次骑摩托上坡,坡顶,车子力尽,停住倒下,把腿压骨折了。摩托换成了三轮车。他对表姐说,“你可以要了我的命,但你不能收了我的三轮车。”表姐说,“那你到哪里去,我陪着你。”这样,狗娃舅到哪去,表姐就坐在三轮车厢里,押车。
狗娃舅写隶书。因为在省城工作,和晚年的舅接触不多,但我知道舅写字。他写字比喂鸽子更上心。有一次表姐加了我的微信,说,“有一幅字,你看能给发表不?”虽然我不太懂书法,但还是清晰地判定,发不了。怎么说呢,狗娃舅的字尚属初学阶段,即使舅已经自学写字十几年了。
纸铺在桌上,墨蘸匀了,狗娃舅的毛笔运作起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的书法里,有他的过往,也有他的眼下。隶书的好处是,平稳。横平,坡度不大;竖直,敦厚持重。
母亲去世,狗娃舅卷了笔墨纸张,骑着三轮早早来了。母亲和狗娃舅是堂姐弟,家庭原因,母亲少年时带过舅舅很长时间。他准备好了给母亲挑选的挽联。搬了桌子在场边,铺纸、裁纸、研墨,恭恭敬敬地书写了好几副挽联,又搬来梯子,张贴到要张贴的位置。别人要帮忙,他都拒绝了。“我要为姐做点事。”他说。白天,他连着在桌边站了好几天,给亲朋送来的花圈写挽言,直到丧葬结束。晚上,他跪在遗像前,给母亲点香焚纸。
父亲是对狗娃舅有怨言的。父亲年迈,一直要住在哥哥家。我们希望他能在子女间轮流住住,减轻哥嫂照顾的负担。狗娃舅依着我们的意思劝慰父亲,被父亲骂了好多次。狗娃舅会定期来到父亲住的房子看望,偶尔也会在屋外听到父亲对他的不满。但直到父亲不在了,狗娃舅没有说过父亲一个不字。父亲过世后,狗娃舅再次骑上三轮车,载着他的笔墨纸砚和表姐,早早回到乡里,守在丧葬的现场。那时,他也过了古稀之龄。
我还是很喜欢狗娃舅的隶书的,那些字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也并不难看。如果在乡里,可以挂在客厅里迎客,其实这些字,确实也悬挂在很多家庭的客厅里。听表姐说,只要张口,狗娃舅都会展开宣纸,恭恭敬敬地给来人写,不取分文。
我一直没敢开口问狗娃舅要字。我接触过许多书画家,也藏有一些字画,但比较起来,觉得狗娃舅的字更适合驻在心里,无价的东西不都是这样吗?
在舅母得老年痴呆后,狗娃舅卖掉了自己的电动三轮车,拄上了一条拐棍。在舅母床边,他写字更勤奋了。
瓜奶
瓜奶的奶头一突一突跳着,把肥胖的身体鼓胀起来,像一座肉山。瓜,是陕南方言,傻的意思,农村孩子的小名大都取得贱。虽然叫奶,只是辈分,瓜奶刚三十出头。我的记忆里,邻居瓜奶不穿内衣。夏天,一件背心,胸前是两坨蹦蹦跳的肉。冬天,一件棉袄,前胸是两坨蹦蹦跳的肉。如果进了城,忽闪出一路的回头,如果在田间,忽闪出的是衣衫的汗透。
瓜奶命苦,父母早亡,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嗓子有问题,一辈子未婚。瓜奶招了上门女婿,身体不好。所有的重活都是她的。
无论到哪里,瓜奶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竹竿。农村的房前屋后,不是树就是草。春夏秋,草木旺盛。屋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收在青山脚下。因为暖湿,这些地方特别适合蛇出没。在当年瓦顶竹棚的土木结构里,谁家的屋梁上没有垂下过几条蛇?瓜奶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怕长虫,偏偏她又每天起得早回得迟。传说竹竿是蛇的舅舅,蛇急了会咬人,但害怕竹竿。竹竿一去,蛇就溜了。习惯成自然,冬天,草木败了,竹竿还在瓜奶手里。
瓜奶家的尿坑在屋后,绕过长长房屋,只有一条道通向尿坑。这条道杂草丛生,偶尔可以看见蛇蜕,白白地飘在草尖上。瓜奶拿竹竿细细把道路敲打一遍,然后才会挑桶担尿浇地。她总是一口气把尿坑担完,免得再次敲打羊肠小道。
陕南种两季,一茬小麦,一茬水稻。小麦割倒,要在地里晒干,挑回家再脱粒。水稻脱粒后稻草也要晒干,捆回去当柴火或者牛饲料。在翻晒这些的时候,瓜奶这只手翻,那只手里的竹竿已经伸到前面,先行敲打过。做这些时候,是当午最热时节,瓜奶在酷热和内心的惊吓里,贴着奶头的衣服总是水淋淋的,然后把整身的衣服染透。
因为女婿身体不好,瓜奶不让他去地里。所有的活都是她干。她把地里的活都干完,回到家里,再把灶火边的柴草敲打一遍,然后生火做饭。有人说,咋不叫女婿干些家务呢?瓜奶说,“他没病没灾,我就能把活干完。他要是病了,家就塌了。”
有一年我回家,瓜奶没有迎出门招呼我。坐定了母亲才告诉我,瓜奶死了。不到四十岁,死于心肌梗塞。
母亲说,毒辣辣的太阳,瓜奶去地里,不一会儿就传过来惨叫声。“啊——”就那么叫了一声。因为中午大家都躲在屋里乘凉,这么一声惨戾的叫声惊天动地,迅疾把大家拽到了田地里。瓜奶仰躺在稻草上,竹竿扔在两米远的地方。医生来的时候,瓜奶已经断气了。母亲去得最早,“我喘不上气了。”你瓜奶说。
瓜奶去世之前,瓜奶的哥哥就走了,也死于心肌梗塞。那次瓜奶哭得很伤心。瓜奶给哥哥穿一层老衣,哭一场。等到入殓,嗓子已经发不了声了。女婿说,你别哭了,哥哥走了,还有我,还有孩子。瓜奶说,“我哥比我苦啊,他连女人都没有尝过。”
我一直怀疑,心肌梗塞只是结果。瓜奶的死应该和蛇有关。一条蛇在草下躲太阳,或者就是晒晕乎了,而翻草的瓜奶恰巧把它碰或抓到了手上。为什么没有这种可能呢?她鼓鼓囊囊的乳房里,装满的是这种恐惧,还有对生活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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