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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老兵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851
毕化文
  老爷爷,您有啥需要我帮您做的吗?”那位穿着海蓝色制服,身材高挑,皮肤油光水滑且绸缎般白皙的空姐,弯下凹凸有致,曼妙优美的身姿,笑盈盈地问朝柱老汉。朝柱老汉坐在飞机中间部位的走廊边上,空姐的裙裾擦着他的身子,让他嗅到那股沁入心脾令人飘飘欲仙的香气,赶忙低下眼帘,再次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
  自打上了飞机,朝柱老汉就总是不由自己地盯着空姐的船型帽儿看,这种形状的帽子,还是老汉在打国民党军队的时候见过,虽然颜色不同,一个海蓝色,一个枯黄色,但一见到空姐头上的帽子,两种形状相同,颜色不同的帽子,还是一下子拉近了时隔几十年的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岁月。朝柱老汉在心里想:原来这船型帽这么好看。可为什么戴在国民党士兵的头上那么难看呢?朝柱老汉身穿一身崭新涤卡绿军便服,头戴解放式军便帽,两鬓雪白,眉毛一指多长,也是雪白色,根根往下抿着。面皮黝黑,脸瘦得塌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老汉脚穿一双才上脚的迷彩军胶鞋,胸前挂着几枚奖章,有两枚已经失去了光泽,用斑斑绣色诠释着历史的久远。老汉一动,那些奖牌叮叮当当乱响。
  朝柱老汉坐在飞机上,回忆着此行,晃晃悠悠犹如做梦。这事儿来得太过突然,他这辈子从来没想到过能去省城,更别提是乘坐着飞机,从天上飞过去了。
  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朝柱老汉就有些拘谨,尤其是怕自己的目光碰上空姐那笑盈盈的目光,只要双方目光一碰上,那位空姐就会走过来,弯着腰问他有啥要帮助的。他哪有什么要帮助的呀,老汉在团场干了一辈子农活儿,都是伺候庄稼,帮助庄稼,作为一个老军垦,他的脑子里就有一个念头:伺候好庄稼,让土地多打粮食!
  可是,朝柱老汉越是想躲避那目光,就越是躲不掉,每次他只要悄悄瞄向对方,对方似乎都在看着他,搞得他非常紧张,有一种做了小偷又被当众抓住的感觉。
  老汉始终浑身汗津津的。
  朝柱老汉记事儿前,爹娘就已经死了,他从七岁那年,被远房大娘一巴掌扇出家门后,就在大别山一带要饭了。
  一次,他在一个集镇上挨门乞讨。那天的天空半阴半晴,天上的大块云彩不时把太阳遮住又露出,露出又遮住,于是,大地上一会儿豁亮,一会儿阴沉,好像老天在跟什么人玩儿二虎眼儿。朝柱老汉虽然也正少年,本该跟别的孩子一样,留个爽朗的茶壶盖儿发型,上树捉鸟儿,下河捞鱼。可他一没爹娘,二没铜板,只好让头发信马由缰地长,而且破烂的偏襟夹袄耷耷拉拉,纽扣几乎掉光了,只好用一根麻绳拦腰一扎,像个灾星一样,处处受人欺侮,哪里有树让他爬,有河让他下。因为居无定所,大都是随地找个草窝一钻就是一夜,这让朝柱老汉那时的身上,长满了虱子,结满了虮子。虮子在变成虱子前牢牢地巴在衣缝里,发丛里,像玛瑙一样粒粒晶亮,珠珠饱满。虱子长有腿子,到处乱窜。它们从衣缝里爬到衣领上,破烂的袖口上,还从头发丛里爬到头发梢儿上,人们一见朝柱老汉过来,就厌恶地皱着眉,嘴里发出轰赶猪羊的“”声,甚至看着朝柱老汉朝着自己走来了,不是朝他扔出砖块儿,就是放出凶恶的看家狗。所以,直到天过了午,仍然没有要到一口吃的。
  朝柱老汉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巴望着出现一个能够可怜可怜他的好心人,给他一口吃的。因为年景不好,连树都长得稀奇古怪,树梢上落着丧气的乌鸦,发出丧气的叫声。街道上生意冷清,稀不愣登几家生意也是小本买卖,什么开水店、棺材铺、染布庄之类的,仅有的一两家饭庄,门口的伙计比看门狗还凶,老远就冲着朝柱老汉亮出拳头——那样的地方,朝柱老汉连想都不敢想。
  突然,他看到一个头把子后头留一绺“鳖尾儿”的小孩儿,手里攥着一个烧饼,被一个穿着光鲜,戴着一顶乌黑栽绒兜顶帽的老太太牵着手,老太太小脚儿像梭子一样一捣一捣的,从一个高脚的烧饼炉子前走过来。朝柱老汉决定冒一次险,虽然知道这样干注定要遭受一顿苦挨,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多次见过这样去干的人被揍得鬼哭狼嚎。可他实在是太饿了,他已经意识到死神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如果他就这样撑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下一个“路倒”就会是他了。
  朝柱老汉装作若无其事地靠上前去,他眼里的那只烧饼金光闪闪,香气扑鼻,被烤炉烤得鼓起来的面层上,均匀地分布着芝麻粒儿,还有微微呈现酱紫色的葱花儿。它被一双嫩藕般的小手攥着,朝柱老汉坚信,只要他轻轻一夺,那早已让他满腔口水的烧饼就是他的了。
  在下手前,朝柱老汉还是有些犹豫,他倒不是怕随后到来的一顿狠揍,而是对于“把虎儿”这个称呼,他心里还是有点抵触,不想让这个说法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从朝柱老汉懂事儿起,“把虎儿”这个词儿就灌满了他的耳朵,可以说已磨成了茧子,凡是被说成“把虎儿”的人,自然都是没有饭吃,挨门乞讨,像狗一样从弱小者手里抢食儿的人。不过现在他早已明白了,那些当“把虎儿”的人,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么去干的,因为他们如果不当“把虎儿”,就得当饿死鬼儿,当路倒,当野狗的果腹物儿……为了活下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哎呀,我的烧饼!”那个留“鳖尾儿”的孩子扬着小手,看着牵着他的老太太喊道,“奶奶,我的烧饼没有了!”
  朝柱老汉撒开脚丫子跑的同时,冲着那只金月亮般的烧饼“噗噗”地吐着口水。那是“把虎儿”们的绝招儿,吐满了口水的食物,主人就是撵回来,也没法儿再吃了,所以干脆就由着东西被抢去,也不再努力,而这也是“把虎儿”们这么干的得意之处:自己的口水自己不嫌恶的,巴不得多吐几口呢。
  但那天朝柱老汉实在是太饿了,脚下如同踩了棉花,没跑出多远,不知是那条腿打绊,他自己被自己撂到了。
  人们一拥而上,包括那些在街上闲逛的,都冲着朝柱你一拳我一脚地痛揍起来,边打还边喊:“狗日的,让你当‘把虎儿’,狗日的,让你当‘把虎儿’!”
  朝柱老汉紧紧地抱着抢来的烧饼,像抱住自己的命,尽管他疼得在地上翻滚,发出一阵阵鬼嚎般的哭叫,并没有让人们停下手脚,其中有一脚踢在了要命处,让他“咯”地一下倒憋口气,再没有喊出声来。他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抱在怀里的烧饼也滚落在地,被另一个叫花子趁乱顺走了。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突然,一个洪亮的吼声如晴天霹雳,那些趁乱打“闲捶”的人一下子躲到了一边。那是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一身庄稼人打扮,双目炯炯有神,两道剑眉竖起,凛凛然一身英气。只见那人弯下腰,看看朝柱老汉,双手把他抱起来,叫一个同来的人给朝柱老汉弄来吃的,又喂他喝了几口温水,朝柱老汉才逐渐缓了过来。那人见朝柱双手死死地捂着裆部,知道孩子受了暗伤,当即把他送进一个中医那里,买了一包补充元气之类的药丸儿吃了。
  这个人就是他后来一直跟随了多年的部队老旅长,老首长。
  在那次受伤前,朝柱老汉已经受过多次伤了。
  一次是在大别山里打游击,他当旅长的通讯兵,在一次传递指令时,被埋伏在草丛里的国民党保安团击中了大腿,好在没有伤到动脉血管;一次是在延安保卫战时,胡宗南的骑兵与他们短兵相接,对方一个骑兵挥刀砍在正与敌兵拼刺刀的朝柱老汉的左膀子上,他一使劲儿,竟将砍进骨头里的那把马刀从国民党骑兵的手里带了下来,吓得那骑兵滚落马下,“哇哇哇”怪叫着逃跑了;一次是在攻打榆林的战斗,他率领爆破组去炸敌人的碉堡,他是第一组,刚刚接近碉堡前的一个凹坑边,敌人的机枪就扫射过来,他急忙往坑里翻滚,不想狡猾的敌人在凹坑里也埋设了地雷,尽管他躲避得快,屁股还是被弹皮削去一大块儿,为此在野战医院整整躺了一个多月。
  最后一次受伤,是在1949年的10月,已经是连长的朝柱老汉,跟随大部队到南疆平叛。那一仗因为他大意,没有布置好岗哨,结果让敌人钻了空子。那是他战斗生涯里打得最窝囊的一回,连队因为受到叛匪偷袭而牺牲了好几名战士,他也在追击叛匪的时候,被流弹击中裆部,卵子被打烂。就是在那一仗里,他作为主官受到处分,被一撤到底,下到班里当战士。
  处分的决定是旅长亲自宣读的,此时的旅长已经是军长了,从师到团,所有的首长都知道朝柱老汉跟军长那特殊的个人感情,没有一个忍心当着朝柱老汉来宣布这道命令,老旅长只好亲自跑一趟,来宣布这道本不该由他这级领导过问、到了还是由他亲自拍板做出来的撤职命令。
  下来后,老首长搂着朝柱老汉的双肩,闪着泪眼说:“你个倒霉的熊货呀,革命眼看就要成功了,你却被一块不起眼的石块绊了一跤,还让子弹打中了这么个要命的地方。”
  “没事儿。”朝柱老汉反而笑着安慰旅长,“当年不是老首长,说不定我早就被人打死了。自从跟着老首长干革命,我懂得了很多道理,也亲眼看着很多战友为了解放全中国,牺牲在各个战场上,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最大的赚头了,丢了个卵子算啥!”他一抹眼里的泪花,“就是眼看着不该牺牲的战友,由于我的原因,在新中国到来之际,就这么白白牺牲了,我觉得愧对他们,为此别说撤我的职,就是枪毙我,我也绝无二话!”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呢?”老首长关切地问。
  “我的命是您给的,部队就是我的家,战友们就是我的弟兄姐妹,有他们在,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在乎!”
  “是这样。”老首长说,“根据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命令,你们这支部队要留守当地进行屯垦戍边,说白了,就是一边扛枪当兵,一边握坎土曼把子种田。”
  “种田怕什么?本来就是苦命娃,还怕种地干活儿?”朝柱老汉一拍胸脯。
  “还有,”老首长说,“我已接到去北京工作的命令,我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想让你跟着我,一块儿去北京工作,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
  “老首长的心情我理解。”朝柱老汉说,“北京是咱们国家的首都,我一个大老粗,去首都能干什么?除了拖累老首长,别的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还是留在这里,开荒种地,这行当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熟悉。再说了,往后不打仗了,日子太平了,咱又有地种,那是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老首长还有啥不放心的?”
  老首长用力拍拍朝柱老汉的肩膀,在朝柱老汉的注视下,钻进那辆美式小吉普,一溜烟地远去了。
  三天后,屯垦部队开进了茫茫沙海。
  开荒部队的驻地距离朝柱老汉平叛受伤的那个城市六十多里。十月底的南疆沙漠,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大太阳晒得人皮开裂,到了晚上,能冻得人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为了表达人民军队爱人民的赤诚之心,部队将最初开垦出来的几万亩土地交给了当地政府。这些地靠近水源,含有较多的土质,水浇到地里不易沙漏,既容易长出野草和红柳,也容易长出庄稼,基本上种过一两茬庄稼后,就是熟地,好地。
  部队移到沙漠腹地重新开荒,这回他们要开垦出的荒地,可都是连草都难见到一棵的游动的沙地了。
  朝柱老汉因为是重伤人员,在开荒任务上原本是可以照顾,不给太多的开垦任务的,可他不干,他叫着连长和指导员的名字说:“老子留下来可不是吃闲饭来的,别人给多少任务,老子也要完成多少。要说受伤,部队里受伤的人多了,打仗受伤,那是军人的本分,不是用来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照顾的。”
  老汉裆里受了伤,无论干什么都觉得轻飘飘的。为了适应坎土曼,他干活的时候就岔开俩腿,双臂的力道跟坎土曼把子融为一体,力争每一坎土曼下去,都仅仅露出坎土曼的把裤。即便这样,他还是撵不上那些比他年轻的战士,于是,别人晚上都睡觉了,他吃了晚饭后继续干。连队文书在上报开荒成绩的时候,特意将他的事迹编成了顺口溜:“开荒要吃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睡在野地里,月亮在昆仑山的半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寒冷让他们蜷缩成一团,生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尤其是朝柱老汉,裆里的伤口让他觉得一股股寒气直冲头顶,那种滋味儿就好像天灵盖儿要被谁揭去似的。他想了好久,还是从老家人烧锅做饭的灶底灰烬里受到启发,于是从地铺上爬起来,来到帐篷外面的沙地上,掏个洞,在里边点燃一堆胡杨枝,将沙子烧热后,用军用挎包盛回来,放在身子底下,温暖顺着伤处丝丝溜溜爬遍他的全身,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久后,正式组建生产建设兵团的命令到了,他们住进了地窝子,一种半地下式的窖藏式房屋,常常是一阵沙尘暴就堵塞了地窝子的门口,第二天推开门,钻出地窝子的朝柱老汉,还有他的战友们,简直就像出入于沙漠红柳从里的撅地鼠儿。
  忽然有一天,一大群闺女唱着革命歌曲,乘坐着一辆解放牌卡车来到了连部。这些闺女身穿军装,戴着军帽,说一口南方话。一跳下车,营区内便到处都是她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欢实得像一群麻雀。
  当时,朝柱老汉就着门口的光线,正在地窝子里缝补炸线的裤裆,只见门口一暗,指导员领着一个大闺女进了地窝子。
  “老连长,在干什么呐?”地窝子太过狭窄,指导员把那闺女往前一推,自己贴着一面墙壁站着。
  “干啥?臭小子,你没长眼呐!”指导员在老汉当连长的时候,是他手下的排长,所以一直称呼朝柱老汉为连长。
  “从今往后你就不用自己缝缝补补的了。”指导员看了一眼跟他下来的闺女说,“这些活儿以后就有王眉来替你干了。”
  “王眉?”老汉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辫着两根粗辫子的闺女,又看了看指导员,“你小子这是搞的啥名堂?”
  “你先上去吧。”指导员对王眉摆摆手说,“我们两个单独谈谈。”
  王眉一离开地窝子,指导员便把嘴伏在朝柱老汉耳朵上,老汉一推指导员的腮帮子,说:“这是干啥,我又不聋。”
  “老连长,按照你们老家的习俗,你该请我吃大红鲤鱼了!”指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你啥意思?”
  “这还不懂?”指导员说,“我是给你当红娘来了。刚才那个叫王眉的,就是你就要过门的媳妇。”
  “媳妇?”朝柱老汉突然从矮凳子上跳起来,冲着指导员就要上脚,“我踹你个龟儿子。别人戏弄我就不说了,你小子也来作践我。我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
  “你什么情况?你还有什么情况,你好好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少退儿的,也该有个女人照顾照顾生活了。”
  “你让人家跟着我守活寡吗?”朝柱老汉压低声音说,“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
  “那……这个……”指导员挠开了头皮。
  “别这个那个的了。”老汉说,“我早就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准备了,这种事情以后你们当领导的就不要替我考虑了。”
  “这可是组织的决定。”指导员说,“您是共和国的战斗英雄,您理应享受一个英雄应该享受的生活儿!”
  “屁话!”老汉说,“英雄咋啦?英雄就该耽误人家闺女一辈子吗?”老汉冲着地窝子门口眯了一下眼睛,“我要是个有卵子的正常人,你就是用枪对着我,也阻挡不住我找女人做老婆。可我现在呢?除了有一身力气,别的什么也干不成了——这件事情,你们当领导的就不要替我考虑了。”
  直到走出地窝子门口,指导员才把强忍的眼泪用手背拭去。
  光阴荏苒,时间飞逝,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垦荒连的很多屯垦战士早已娶妻生子,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搬出了地窝子,住进了砖木结构的平房。同时,连里根据实际状况,给朝柱老汉那样不愿意成家的鳏寡专门修建了集体公寓,保留着集体食堂,将他们像爹娘一样管吃管喝,为他们养老送终。
  说着说着,朝柱老汉这一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并在十几年前就退了休。
  那些年,老汉一心扑在开垦出来的稻田里,苞谷地里,还有成熟起来金天金地的麦子上,别说一百多里外的地州城市,就连几十里外的集镇都没有去过。
  时间咋这么不经过呢,不知不觉间,人就老了!有时候,朝柱老汉也不由地慨叹。
  那天是这个冬天里最好的一天,风沙没有再肆虐,白毛风没有再呼呼乱叫。处在南方高坡上的昆仑山峰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冰峰的光芒像刀子一样锐利,似乎还发出“铮铮”的金属响声。老汉定定地坐在阳光里晒太阳。连里的保健医生在给老军垦们讲授健康知识的时候说:晒太阳,是老年人比吃补钙药都有效得多的补钙方法,没事儿的时候要多晒晒太阳。
  老汉在太阳光线里打了个盹,发了个昏,刚打起精神来,就见一辆卧车沿着前边的水泥公路开了过来。
  “朝柱爷爷,晒太阳呢。”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大学生连长,当年要给朝柱老汉当红娘的指导员的孙子。“是哩。”老汉说,“晒太阳能补钙。”
  “朝柱爷爷,您昨夜里做好梦没有啊?”大学生连长低头弯腰地看着老汉问。
  “都老球子了,还有啥好梦做。”老汉说。
  “说啥呢。”大学生连长说,“我来就是给您老人家送好事儿来的!”
  “你……好事儿……”老汉迟迟疑疑地问。
  “是呀。”大学生连长告诉老汉,他当年老首长的孙子,在北京经营一家跨国公司,根据他爷爷生前的遗嘱,要在他们当年平叛的城市建一座大型历史博物馆,并且还要在全国范围内征集文物。
  “老首长的孙子还专门问到了您,”大学生连长说,“得知您还硬朗,他要我问问您,您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心愿没达到,他一定会帮您实现。他还说,这是他爷爷临终前的嘱托。”
  朝柱老汉呜咽了一声,当下止住了悲戚,然后低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扭捏地说:“活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进过城市——我想去一趟乌鲁木齐,你看能行吗?”
  “乌鲁木齐?”大学生连长把手一挥,“就这么个事儿呀——行,就乌鲁木齐了,还得让您坐飞机去——怎么样,飞机您老也没坐过吧?这回两个愿望您都一齐实现了!”
  飞机从地区机场起飞,到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一路上老汉都有专人搀扶,下飞机的时候,那位老叫他不自在的空姐,还有那位英语说得溜滑像鸟儿叫的小伙子,一边一个把他掺下旋梯,送到一辆豪华中巴车上。
  专门随中巴前来照顾朝柱老汉的,是军区医院的一男一女两位医护人员。俩人一直把老汉送到军区宾馆里,才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考虑到朝柱老汉年纪大了,接待仪式简化很多,在一位部队领导,还有团场领导的陪同下,大家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服务人员把老汉送到了就寝的房间里。就在服务人员要离开时,老汉问服务员,那位穿军装的人是谁?服务员告诉老汉:那是他的老首长的孙女婿。
  服务员走后,老汉面对装饰豪华的房间,又厚又软呼的大床,沙发,一尘不染的卫生间,琳琅满目的消费品,还有卫生间里的坐便器,以及冠冕堂皇地摆设在床头柜上的避孕套……等等,束手无策,战战兢兢,尤其是房间里的各种灯具,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样一直到了午夜,朝柱老汉还没能睡下,佝偻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第二天,是安排老汉逛大街的日子。服务员用托盘托着早餐给老汉送上楼,敲他房间门,里面半天没有回答。服务员当即急了,赶忙用电话喊来大堂经理,大家一起打开房间一看,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老汉囫囵着身子躺在床头的地毯上,头枕着自己的那双鞋口对扣的迷彩胶鞋上,正“呼噜呼噜”地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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