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母亲
转眼,母亲离开我已整整两年了,可我依然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难以走出那个冬日的阴霾。两年前的今日,和平时一样,我上班、下班,傍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我的心头没有丝毫不详的预感。忽然,老家的哥哥打来了电话,他声音低沉而颤抖着说,妈的情况不好,我猛然一惊,忙问,妈咋了?哥哥说,妈正在院中洗衣服时突然晕倒,现正在抢救……妈已停止心跳和呼吸一个小时了,正在做心肺复苏,你快回来吧。随即,哥哥便挂了电话。啊,我的大脑一下子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禁不住趴在那儿失声痛哭,妈,您昨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说这几天天气很冷,让我和孩子都穿暖些,可这一刻,您却已经停止心跳和呼吸一个小时了……我想象着母亲躺在那里,已一个小时无声无息,啊!难道您就这样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吗?抢救,也许还有希望,我知道那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但我仍抱着那一丝希望,希望能奇迹出现。我隔一会儿问一下哥哥,妈的情况怎样?他都是回答,还在抢救,每问一次,我的心都在颤抖一次,我希望,听到的永远都是这个回答……一个小时后,哥哥哭着告诉我,妈走了……
我连夜地收拾行李,乘飞机,又坐班车,半天的时间,便从几千公里外赶到了家门口,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往常回家,到家门口喊一声妈,总能看到母亲欢欢喜喜地从屋子里迎出来,可这一刻,门框上却已挂上了一方白纱,院子里有很多乡邻在忙碌着,我抹着眼泪快步走进屋里,看到了放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口冰棺,我哭喊一声“妈”,一下子扑倒在冰棺上……
我跪在母亲的灵前,愧疚,自责。母亲一直说身体大不如前了,我也只是随意的安慰几句,我疏忽了您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总相信着来日方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母亲呀,您怎么走得这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泪眼中,一幕幕往事又在眼前浮现。我又想起了童年里的那些难忘的岁月。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小时候,父亲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教书,年幼的哥哥也随父亲外出求学。家里就剩下妈妈和我。那个时候,农村还实行农业合作化生产,我常常想起母亲在生产队里劳动拉架子车的场景:母亲拉着装得满满的架子车,低头弯腰在前面使劲地拉,三四岁的我,也跟在车后面,看母亲快要拉不动了,便帮母亲推车,可说是帮母亲,其实常常是母亲怕累着我,把我也放在车上,自己一个人拉。在生产队里,母亲干活是最卖力的,可每年从队上分的粮食总是很少。我常常想起和母亲一块去村里的磨面坊磨面的情景:母亲把一袋麦子倒进一个木盆里,把里面的杂物捡得干干净净,然后给里面倒一点水,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一遍一遍地搅拌擦洗,把每一颗麦粒都擦洗干净,又装进袋里放在一边。等着轮到我们磨了,她便下到磨面机下面的面池里,麦粒从机子上面的斗子里徐徐漏下,磨出,母亲半跪在下面把刚开始磨的粗面接上,递给站在上面操作机子的人,这样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几乎没剩下多少麦麸。母亲知道什么时候漏下的面粉最白,什么时候面粉最黑,她把不同的面粉分开来装。磨面机停了,她要把下面的兜子轻拍上一遍又一遍,让每一撮面粉都能漏下来……
每次蒸馒头,母亲总是要蒸黑白两种,黑的是她吃的。记得一次母亲甚至用麦麸蒸了几个馒头,一天晚上,我非要尝尝是什么滋味,她便给我掰了一小口,我咬在嘴里,嚼着真是难以下咽,母亲笑着问我:“是不是不好吃?”可我咧着嘴说:“好吃。”为了能填饱肚子,我们吃各种野菜、吃槐花、吃苜蓿,甚至有些树叶也用来充饥。母亲的手很巧,再简单的食材,她也会用那仅有的几样调料调拌得可口美味。
最快乐的是母亲带着我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看父亲和哥哥。那时,从村子到县城的路都是土路,母亲骑上自行车驮着我,有时甚至牵着我、抱着我步行,对我来说,一路的新奇和快乐,可现在想想,母亲却受了多少累。
记得有一次,母亲带着我从县城回家,快到家了,遇到了一个赶马车的大爷,大爷便让我们母子坐上马车,把我们送到了家门口,大爷要走,母亲硬是留他吃了顿饭。偶尔也有坐车去的,但那可不是现在的班车,而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那时,还实行农业合作社,生产队里有一台拖拉机,常会去县城里运送农产品、拉运生产物资,可我们却坐的很少,因为要去的人总是很多,母亲心里总想着别人。
后来,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有了自己的土地后,母亲的干劲更大了,常常是起早贪黑。
小时候,我最怕的便是黑夜。母亲白天忙碌,晚上也有很多事要干,那时我常在夜里惊醒,小手一摸,不见了母亲,便吓得大声喊叫。母亲似乎和我有心灵感应,只要我一哭喊,不一会儿她便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哄着哄着,那时候我既委屈又幸福。
每个孩子的成长,当然离不开挨打。挨打是我童年里另一个深刻的记忆,那时候,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倔强,为此,也没少挨母亲打。可现在想起,却没有丝毫疼痛的记忆,每次母亲打我,都是打在我身上,疼在她心里,往往是我还没哭,她先哭了。记得好多次,母亲气得不让我吃饭,不让吃就不吃,我知道,她把好吃的东西都给我留着。
说到挨打,我又想起了一件母亲虽然没有打我、但我的心里却比她打我还要难过十倍的事。小时的我们,根本不像现在的孩子,可以整天看电视、玩电脑游戏,童年最让我们兴奋的就是看电影了。每年,镇上的电影放映队会来村子里放映几场电影,能看上电影,对我们孩子来说那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通常村里要放电影,在电影场总是人头攒动、灯火辉煌,所以我一发觉哪儿有风吹草动便常以为要放电影了,非要母亲带我去看,结果总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村道玩闹,忽然隐约看到不远的邻村有一处地方灯光点点,我想肯定是要演电影了,便飞跑回家,硬拉着母亲要去看。母亲说那不是在演电影!但我就是不信,一定要看个究竟才心里踏实。终于她拗不过我,生气地背起我,说:“走,要是没有非揍死你不可!”但我不怕,挨顿揍怕啥,要是看了电影那可要高兴好几天呢!我趴在母亲瘦弱的背上,伏在她温热的耳边,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喘息。然而走了不多远,在走过一处结有薄冰的路面时,一个踉跄,母亲摔倒了,双膝着地,摔得很重!而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吓坏了,心想,妈妈该不会起不来了?母亲把我放下,一声不吭地揉了一会儿膝盖。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任性着要来,便小声对母亲说:“妈,不去了。”母亲没说话,抱起我,脚步蹒跚着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邻村的村口才停了下来。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真的不是在演电影,原来是一家在过丧事,——已经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着的酒菜的香气。也许是怕别人笑话我们母子,母亲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把我放下,用手撩了撩被雾气打湿的头发,静静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低声问我:“回家吧?……”
我一天天长大了,渐渐体会到了母亲的辛酸和不易,她既要种好家里的几亩田地,又要照顾好我的吃饭穿衣,还要牵挂远方的哥哥和父亲,经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在农村,一个女人,干什么事常要求到别人帮忙,男人一根烟能解决的事,不知母亲给人说了多少好话;更有让母亲委屈伤心的,那个年代,人们饥一顿饱一顿,农村里什么好事哪顾得了女人优先,反而因为你是女人,常常会受气、受罪……
后来,父亲为了照顾家里,调到了离家较近的学校,我们一家团聚的日子多了。可因为父亲没太在农村待过,地里的农活都不会干,别人家都是男人是田地里的主力,可他一干活就和母亲生气。渐渐地,母亲便不等父亲下地,独自一人把地里的活干完。她要争口气,就算她一个女人,农活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哥哥和我也都渐渐长大了,有力气了,可以帮着母亲干活了,可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让我们干,她说学习要紧,让我们好好学习,长大后能跳出农门,不再受她这份苦。
母亲说,她小时候就是因为家里贫穷,姊妹多,她又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几天学。现在有条件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弟兄俩上大学。在学习上母亲不能帮我们什么,她便在生活上尽量让我们吃饱穿暖。
终于,哥哥和我都相继考上了大学,我们都劝母亲该好好歇歇了,母亲却说,她现在干劲更大了,要种好地,供我们上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远离家乡来到了新疆吐鲁番参加工作。然而,当我踏上吐鲁番这片火热的土地,我的心却凉透了,现实和理想相去甚远,我开始变得消沉,想着离开这儿,不再回来。我给母亲说,让父亲托人把我调回老家去,可离家时泪流满面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母亲却反对,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说新疆虽然远,却也是个好地方,让我安心工作,不要想家。
可我的心就是安不下来,一次又一次地回家。回家太频繁,就感受不到家的温暖了,我带给家人的不是团聚的喜气,只能给本应充满着浓浓亲情的家笼罩上一层阴影,给父母带来无尽的烦恼,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深秋的季节,我又一次回到了家里,可只待了几天,我就待不下去了,只好决定还是回去。离家前的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静悄悄的,只有淅淅沥沥的秋雨在低泣,似乎还能听到梧桐树叶飘落的声音,像是在叹息……
第二天清晨,母亲早早起来为我准备早饭,她哭着对我说:“儿呀,去了再不要轻易回来,哪儿不是人待的地方……”临走时,我撕下一张纸,写下了“不活出人样决不回家”的誓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母亲啊,我明白,您不希望您的儿子总是这般懦弱的模样,您希望看到一个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男子汉的身影!
我下定决心,踏踏实实扎根吐鲁番。我勤奋工作,努力进取,同时我也喜爱写作,业余时间笔耕不辍,也隔三差五地会发表一些小文章,后来,还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我给父母寄了一本,父亲说,母亲很爱看,天天都在翻看。可母亲并没有过多地夸赞我,却对我说,文章还要再写细些,写深入些,只要懂得生活,就会写作。没想到,没读过多少书的母亲还懂得这么深刻的道理。
母亲也渐渐地老了,她常自言自语道:唉,老了,想起那些年,怎么就那么大的气力,干活就从不知道累!十几年前,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也终于退休回家,我和哥哥便都劝母亲不要再种地了,让他们来城里生活。可母亲就是不肯,她说,种地种惯了,不种反而心里慌得难受,再说现在都是机械化,比过去也省力多了,并说城里东西那么贵,自己种粮种菜吃着舒心。
母亲是一个性格开朗、爱唱爱乐的人。听母亲讲,她小时候曾被选入镇上的戏曲班子,在乡间到处演出。我们小的时候,日子那么艰难,母亲哪有闲暇顾及那些,终于,哥哥和我都成家立业,母亲没什么负担了,她便和村子里的一些戏曲爱好者组成一个自乐班,闲暇时走村串户给人们唱戏助兴,母亲甚至还学会跳广场舞,我心里还想,母亲怎么就不老呢?这些年,母亲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多,她隔上一段时间就要染发,我就对她说:“妈,您现在还染啥头发?人老了头发自然就白了。”母亲总是苦笑着说:“白头发总让人看着不舒服。”
谁知,一场大病却差点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那是十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哥哥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回趟家,说母亲突发脑溢血,已经住院几天了,现在还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说母亲清醒时让不要给我说,说我那么远,工作又忙,她应该没事,让我先不要回来。可哥哥觉得还是要告诉我,怕给母亲和我留下终生遗憾。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赶回家,看到病床上的母亲,——她哪里是平日里的母亲,她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回来,一丝微笑从脸上露出,拉住我的手,几滴泪水却从眼角滑落……哥哥说,母亲刚发病时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头低垂着,腿脚僵直,幸亏及时送到医院,且出血量又不大,要不然我们也许就和母亲生死永别了……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母亲,看着最爱我、我最熟悉的亲人,——长大后,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凝视过母亲。母亲真老了,可您还不到六十岁啊,儿子还没有好好孝顺您呢。参加工作前,总说等挣了钱要如何如何回报您,可这些年我却为着自己的前途和小家庭奋斗着,哪里好好想过您?连听您一句唠叨也觉得心烦;现在结婚了,生子了,工作也好了,刚准备让您过幸福生活了,您却成了这样!……可转念又想,要不是母亲这次生病,我还以为母亲永远健康,对母亲的身体永远都无忧无虑。是啊,这些年忙于经营自己的小家庭,自己的所谓事业,疏忽了母亲,总想有的是机会报答母亲。可母亲从无怨言,打电话总说家里都好,不用担心,让我把公家的事干好,把孩子管好。
母亲一直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我和哥哥才在医生的指导下扶着她下床开始挪动脚步,她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生疏和艰难……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母亲可以出院了,医生一再叮嘱,千万不能再劳累了,否则再一发病将不堪设想!
我又要离家回单位了,母亲止不住地哭泣,她说儿子那么远回趟家,却没吃上她做的一顿饭……
母亲开始天天坚持不断地活动锻炼,就是晚上躺在床上,也活动着手脚。一年多过去了,母亲的身体已基本恢复。但毕竟不比以前了,她也总说自己现在是个废人,没什么用了。母亲嘴上这样说,可她只要能动,总不肯闲着。她甚至还收回了病后只好承包给别人耕种的田地,她说,儿子都刚买了房,趁着现在还能干,要再干几年,为儿孙们减轻负担。
谁知,几年后,父亲又患了脑梗,一下子便行走不便了,于是照顾父亲的重任便落在了母亲身上。父亲住了几次院,每次他的情绪总是很低沉和烦躁,母亲便开导他,给他讲那些得了重病又恢复健康的病例,让他学会乐观面对生活。出院后,每天早上,母亲都会牵着父亲的手出去锻炼,可父亲在家里待惯了,老是不愿意出门,母亲又常常因为督促父亲锻炼和他生气,母亲常对父亲说,你要是像我这样勤锻炼爱活动,早就恢复好了!母亲多想父亲身体快快恢复呀,可她再急却又无能无力。我们就安慰母亲,让她首先把自己身体照顾好,父亲能锻炼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吧,我们甚至想,最好的结局就是父亲走在母亲前面,父亲有人照顾,母亲也最终可以解脱出来,那时,一定要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幸福充实。
可我们又不在家待,只是嘴上安慰一下母亲、劝劝父亲,家里所有的责任和重担全都落在了逐渐衰老的母亲身上,看着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心急却又无奈,也变得越来越烦躁,看到什么都说闷得慌,甚至把院子里的树一棵一棵挖掉,每次我回家探亲,一看到母亲表现出一点烦躁的情绪,我便责怪她,一天有啥烦的?我哪用心体会过母亲的心境啊。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又回老家探亲,看到母亲用的手机屏幕太小,看起来太费眼睛,我硬是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那时我大概已经意识到可以为母亲做的事不能再等了。我给她一遍一遍地讲怎样使用,可毕竟上了年纪,一直练习摸索着用了几个月,母亲才基本掌握了各种功能的用法。母亲最高兴的就是看我隔三差五在微信朋友圈发的那些我写的所谓的作品,母亲还学会了给我点赞!
每次打电话,母亲总是叮嘱我,说孙儿正在长身体,让我一定要给孩子吃好、穿暖,她知道我性情急躁,总是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孙儿,告诫我教育孩子要有耐心。母亲常悔恨地对我说,你看现在这些年轻的父母,把孩子都爱成啥了,说我们小的时候,她真是对我们关心得太少,爱得太粗疏……我说妈,您别这样说,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母亲啊,您昨日还叮嘱我这叮嘱我那,为何今天就撇下我们永远地离去?您昨日还说,您和我爸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为何今日您就与我们阴阳两隔?母亲啊,最令我愧疚的是您去世前一个月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竟都忘记了,当我猛然想起,赶快给您拨去电话,您却笑着说,生日有啥过的,过一年少一年。只要我儿是在忙工作,忘了妈的生日,妈也高兴……母亲您不是还说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变化这么大,等到开春后,看我有没有时间带您和我爸出去转转看看,一生要强的母亲啊,您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倒下,这么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家里人来人往,嘈嘈杂杂,可我谁也不想见,晚上,乡邻亲友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我走进厨房,家里我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站在锅灶旁炒菜煮饭,我坐在下面帮母亲烧火,厨房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我期盼着母亲的那一声令下:“饭好了,吃饭吧。”长大了,离家了,每次回到家,厨房更是能品味出家的味道的地方,母亲总是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我做着我最爱吃的饭菜,可此刻,来家里帮忙做饭的邻里大嫂大妈只在厨房里做了一天饭,这里却已经是凌乱不堪,碗碟到处堆放。她们人多手杂,这里也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厨房啊,怎能像母亲一样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拿起舀子,准备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啊,水缸里竟漂着一只老鼠!没有了母亲,家也不像个家了,再也吃不上母亲给我做的最好吃的饭菜了……
我们整理母亲的遗物,都是母亲收藏的我们穿过的衣服鞋袜、洗得褪色的床单被套,特别是竟积攒了一百多条毛巾,——村子里谁家过红白喜事,母亲总是随叫随到,过后,主人便会给帮忙的乡邻每人一条毛巾作为答谢,她去世的前几天还去村里一位刚过世的百岁老人家帮忙,她还给我打来电话,笑着说村子里最长寿的老人去世了,活了一百岁,无疾而终,可说着又叹口气,说要是每个人都这么长寿多好……
母亲啊,您还不到七十岁,怎么就这么仓促地离开了我们呢?您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老的母亲形象,我每次想起您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悲痛难抑。
母亲,您去了哪里……
老屋
又有一年多没有回老家了,家里不知都荒凉成了什么样子。母亲一走,腿脚不便的父亲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于是,老屋里的一切都被尘封了起来,变得死寂而冰冷,一天天地荒芜。我觉得我一下子成了没有老家的人,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精神的源头,心里空荡荡的。
离开家乡已二十多年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每当心中有了回家的计划,我就开始天天计算着日子,谋划着回家的行程。老家是最温暖的港湾,对于一个身处异乡的游子,就算他在异乡娶妻生子有了新家,而他最期盼的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家。跨越千山万水回到自己最亲切的故乡,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亲人,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人,一旦踏上异乡的土地,“故乡”这个词便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没有了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唠叨,没有了家的依靠才懂得亲情的温暖;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让我们不自觉地处处陪着小心和笑脸。我们学会了在内心深处感受故乡的气息,咀嚼故乡的味道,甚至在故乡度过的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成了美好的回忆。我们有时感到孤独无助,有时又被一句句热情关切的话语包围;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又一下子变得坚韧无比!一年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就盼着回到故乡和父母家人的亲情团聚。
我一次次地回家,一旦踏上归途,便归心似箭!——不管是躺在舒适的卧铺上,还是夹杂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一想到故乡离我越来越近,兴奋的心情便孩子般地表现出来。可现在,一想到老家,心里便陷入无尽的惆怅和悲凉。
上次回老家已是前年的深秋时节。坐在飞驰的列车上,我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没有了丝毫的兴奋之情,车厢里喧闹嘈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愉悦和快乐,唯有我,与这个气氛格格不入。邻座的一位大哥问我,兄弟,你在哪儿下,我说,西安。他又问,是回老家吗?我说是。大哥看我这个神情,便关切地问我,家里没什么事吧?我说,没事,就是老家没了母亲,已经成了一座空屋了。大哥叹了口气,说,我的老家也早就成了一座空屋了,我都好多年没回去了,房子也许都塌了……说完他也陷入了沉思。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下了火车,来到城里哥哥家,他把我带去父亲那儿,——父亲只在哥哥那儿住了不到半年,就再也不愿意住了,说闷得慌,哥哥只好把他送到一家离家不远的敬老院里,那里人多。父亲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房子里摆了两张单人床。看到我回来,父亲显得很高兴,他说,我回来了就睡在另一张床上,陪着他。我心想,这间小房子就是我回来的家了。照看了几天父亲,我对他说:“爸,我想回家里看看。”父亲难过地说:“好吧,你回去看看老屋吧,但看了就回来,家里都一年多没人住了……”我说,我想在家里待上一晚,明天再过来。父亲哭了,说那家里咋住呀,但看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说没法住就过来吧,你哥家也有地方住,我点了点头。我是想在老屋里再住上一晚,再体味体味老屋里残存的那点温度,那种凄凉的滋味。
我坐在去乡间的班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乡景,呆呆地没有任何思绪。我心如止水。家越来越近了,眼泪却不由得流了下来……到了村口,虽然眼前的一草一木还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景,可我的心理变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故乡的客人,走在曾留下我无数脚印的村道上,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家里都没有人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乡邻,虽然他们比以往更显出了亲热,可我感到那亲热里却透出了几分客气。
老屋终于到了,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往常回家,到家门口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总能看到母亲欢欢喜喜地从屋子里迎出来,可那一刻,那扇已锈迹斑斑的铁皮家门表明它已久久没有打开过。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鼓弄了半天,才打开了屋门,——我曾一次次地想象过家里凄清的情景,可眼前的景象仍是我没想到的荒凉:院子里荒草萋萋,那荒草,竟有一人多高,甚至长成了一棵棵小树,胡乱地倒伏着,院子中间那条砖铺的小道,野草也从砖缝里钻出来,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母亲在的时候,她哪能让草长成这样子呀,无尽的凄凉之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走进屋里,地面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尘,脚踩上去,都可以踩出清晰的脚印,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只是屋梁上几只麻雀的叫声和它们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的响动。啊,我的老屋怎么成了这幅场景?!在我的心底,我一直把这里当成我永恒的家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她是我永恒的港湾。自从离开老家来到新疆参加工作,我搬过一次又一次家,每次搬家,有用的东西装箱打包,没用的便抛弃处理……转眼就人去楼空、家徒四壁。在异乡里的一个个居所,只是我人生路途中的一个个驿站,我从没有把它们当成真正的家。搬完了所有东西,我只是在慌乱中对旧居投去匆匆一瞥,便又满心欢喜地奔向新的住处,心里只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从此,那里再与自己无缘……可老家啊,这里是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我一天天地长大,天地逐渐变得开阔,也有了远近的概念,那个远近都是以我的那个家为出发点,走出了村子我就觉得走了很远。小时候,父母常告诫我:“离家三步远,另是一重天。”“在家千般好,离家万般难。”家里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安乐窝,那里贮满了我最温暖的记忆。一个人,十八岁之前生长的地方,才是他深入骨髓的家啊。
我决不允许荒草侵占我的家园,我在屋子里找来一把斧子,我要把这一棵棵恣意生长的野草砍除干净。一斧子一斧子砍下去,一棵棵“小树”猝不及防纷纷应声扑倒下来,它们没有任何反抗,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我砍倒了一大片。我也砍得大汗淋漓,斧子都砍卷了刃。终于,野草意识到了我的杀戮,开始了它们的反抗,一斧子砍下去,它们只是抖抖身子,几斧子也砍不倒一棵来,它们像是在嘲笑我,又像是在质问我:“这里已没人住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生长?”我的手被震得生疼,磨破了皮,流了血。没想到看似弱小的野草竟也可以变得如此强大,但这里是我的家园,没有人住也不能让这里成为荒草园。
所有的野草都被我砍倒,它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把它们堆积起来,竟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引燃,看着它们变成了一堆灰烬。我看着重新变得清整的庭院,舒了一口气。可只是一瞬间,一种悲伤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明年的春天,又会有更多的野草滋生出来,长满院子……
我又累又渴又饿,走进厨房,家里我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站在锅灶旁炒菜煮饭,我坐在下面帮母亲烧火,厨房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我期盼着母亲的那一声令下:“饭好了,吃饭吧。”长大后,离家了,每次回到家,厨房更是能品味出家的味道的地方,母亲总是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我做着我最爱吃的饭菜,可此刻,厨房里的一切都尘封了起来,没有了一丝温度。看着眼前熟悉却又冰冷的一切,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本想在厨房里做一顿饭,给这个冷清了许久的家带来些许暖意,可我只是无比凄凉地在那里站了许久,这里油盐酱醋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只做一两顿饭又去买这个买那个;我怕我拿起的每一个餐盘碗碟都勾起我对曾经一家人融融乐乐的回忆,让我越发地伤感,我怕我唤醒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它们以为主人终于回来了,可短暂的欣喜过后,又将是漫长的等待和睡眠。正在我在厨房里静默的时候,一位邻居大婶来到了家里,亲热地喊我到她家吃饭,我婉言谢绝了大婶,我不愿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人当作客人。
忽然,我听到门外有叫卖声,仔细一听,是卖面皮的。现在农村人也不愿整天围着锅台转,于是,每天村子里都会传来一些小吃的叫卖声。我赶忙走出家门,喊住那位骑着自行车叫卖的大姐,可一看,只有干干的一点面皮,没有调料汁,这怎么吃呀,我不想买了,可那位大姐却动作麻利地把所剩的面皮都给我装进小袋里,说就剩这么多了,你在家里自己调点料汁就行了。我说这么多我吃不完呀,再说我家里什么调料都没有了。大姐有点不耐烦了,说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你看着给几块钱吧,卖完了我还要赶快回家呢。
没有了妈妈就没有了家,我忽然想起那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里的歌词: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以前回到老家,我总是待不住,找这个朋友玩,找那个朋友玩,母亲总是带着心疼的语气责怪我:“你那么远回来就待这几天也待不住,你是回来看我的还是看你那些朋友……”唉,以前总觉得母亲陪我的时日还长,就算偶尔想过母亲哪天走了,这个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那个可怕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停留了片刻,我便立即阻断了它,不会的,母亲是不会走的,我真的不敢面对那个残酷的现实。可谁又能想到,现实就真的这么残酷,这么快就再没有机会陪伴母亲了,老家就变成了几间空屋。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在老屋里缓缓地走着,看着眼前的每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回味着发生在老屋里的那些已经永远消逝在岁月长河里的点点滴滴。在老屋里,我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我早已习惯了听父母的责骂和唠叨,可此刻,我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我感到了自己的茫然无措和孤独无助。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突然想起应该趁着最后的余晖晒晒被子,家里一年多没有住人了,被子肯定已发潮发霉。——以前,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早早为我晒好被褥,铺好床铺。
我站在院子里,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向西方坠去、坠去,我从没有对夕阳如此留恋过,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黑夜终于还是来了。母亲在的时候,每天一到晚上,是一家人在一起最温馨的时刻,特别是冬日的夜晚,一家人围着小火炉,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看着电视,那时的时光多么幸福美好啊。可今晚,只有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陪伴着我。
我心里想,今夜将是最难熬的了,我并不是害怕,这么熟悉的自己的家里有什么害怕的,我只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难以忍受心底里无边的孤寂和悲凉。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老屋里亮如白昼,家里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明亮过,可那惨白的灯光却让人心里发慌。我找出家里的收音机,插上电源,把声音开得很大,放的是秦腔。以前母亲最爱听的就是秦腔,可我对那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听着那敲敲打打、扯着嗓子吼唱的声音,我便觉得头皮都被震得生疼,所以听了几十年秦腔,却只记住了一两句。可在这个孤独的夜晚,我听着却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饱含深情的唱腔一字一句声声入耳,撞击着我的心扉。突然,停电了,屋子里一下子漆黑一片,寂然无声,无边的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小时候,我在外面遭了惊吓吃了苦头受了委屈,我会立即想着奔回家里。家是给我安慰为我疗伤的地方,可现在,我只想逃离这里,奔向旷野。不知是屋子里太寂静,还是我真的太思念母亲了,我对着空空的屋子喊了一声“妈”,我那声音轻飘飘的,打着颤,没有了一丝底气,耳边传来了母亲虚幻的应答。
慌乱中我赶忙摸到床边,钻进了被窝,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前老屋里一家人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和温馨的亲情画面像过电影般地在脑海中回现,泪水一次次打湿了枕巾……故乡的夜啊,总是那样的宁静,以前,每次我回到故乡,在老屋里总是睡得很踏实很香甜,远处的狗吠,清晨的鸡鸣,听起来都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可那晚,我却睡得胆战心惊,我想,有过和我相同经历的人一定会对杜甫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更深切的体味。
刺眼的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已照在我的床头。以前母亲在的时候,回到家里,每天清晨都是母亲早起忙前忙后的脚步声把我唤醒……
该和老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把老屋里的每一个物件翻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它们也是我的亲人,不会说话的亲人,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也许还在等待着主人的使唤。现在,老屋里没人住了,可我也不想把它们送给别人,老屋虽然已没有了一点生气,但我也不愿让她四分五裂,就算消亡也要让她完完整整。
我在老屋的前前后后角角落落走了最后一遍,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屋里每个角落最后一眼,算是和它们告别,也许下次回来,老屋已不复存在,以后我再也没有理由回到这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锁好了屋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村口,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傍晚的村庄,一缕缕炊烟从一户户屋顶袅袅升起,一切是那么的宁静祥和,种种细碎和温暖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我恍然看到母亲在向我招手唤我回家,我又忽然想起我长大后要离开家乡去远方工作,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一路上母亲叮嘱我这个叮嘱我那个,一百个放心不下,我便笑着安慰母亲,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再说现在交通又这么发达,想回家就回来了。当和母亲分别时,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对我说:“儿呀,在外面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回来……”
那个时候,自己在外面再落魄,父母也盼着我回家,可现在,我成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似乎自由了,可我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唯有努力地飞得高些,再高些,让故乡看得见我,不会淡忘了我……
我和我的泡桐树
一小的时候,我是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男孩子,家里的院子,便是我的花园,我会在院子的角角落落栽种上各种花草,小小的院子被我装扮得五彩斑斓。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最令我欣喜的便是看到自己埋下的花种生根发芽,从泥土里探出头来。一个生命在我的手里诞生,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十一二岁那年一个初春的早上,我又在院子里东瞅西看,忽然发现墙角一处地面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顶起,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泡桐树芽,毛茸茸的、胖嘟嘟的。它可不像那些花儿的种子发芽,先是地面裂开一条小缝,接着,一个头大身子细的嫩芽弯曲着身子从裂缝里探出头来,顶着一块沉重的泥土盖子,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垮。泡桐树芽力大无穷,它像一个大力士般挺直着身子从泥土里冒出,很大一块地面都被它掀开。泡桐树对我们来说太普通了,可我仍然喜出望外,一天三次地去看它。我觉得这棵泡桐树是我发现的,它的成长就该由我负责。
这棵泡桐树在我的期盼中一天天长高,叶子也逐渐伸展开来,大如蒲扇。谁知,正在它茁壮成长的时候,厄运却降临了。初夏的一天中午,我“请”来了我的几个小伙伴,高兴地带他们参观我的花园,给他们介绍我种出来的各种花儿,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当然,重点给他们讲了那棵我发现并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泡桐树苗。一会儿,伙伴们便在院子里玩闹起来,玩着玩着,就开始毫无顾忌,互相打闹。我猛然意识到不能让他们在我的花园里这样放肆,刚准备阻止他们,悲剧就发生了,——只听一声脆响,我的那棵泡桐树苗一下子就从根部折断,瞬间,院子里鸦雀无声,那个莽撞的小伙伴吓得站在那儿,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可有什么用呢?我气得把他们都赶出了院子,看着那棵都长了半米高的泡桐树苗躺倒在地上,叶子逐渐被太阳晒蔫,我伤心地哭了起来,我觉得它也一定在哭泣,那种伤心的感受是每一个在成长道路上遭受过挫折打击的人都能体会到的。为此,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每天趴在那已经折断的泡桐树根旁,悄悄地对它说着安慰的话,希望它能再长出新芽。可它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再把头伸出地面。
二
但只要有根在,生命就不会停止。第二年的初春,我惊喜地发现那棵泡桐树根又长出了新芽。这一次它长得更快,似乎怕再次遭受厄运,赶快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壮,半年工夫它就长出了一米多高!树越长越高,我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又读高中,学习生活一天比一天紧张,回家的次数也就渐渐少了。但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站在那棵泡桐树前,倾诉着我的心声和希望,像面对着我的知心朋友。
转眼,我就要参加高考,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我的身上。可我,却令他们失望了——高考,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挫折,我曾有过三次高考经历。记得第一年参加高考,那心情可真是激动不已,寒窗苦读,就为了这龙门一跃!可这样一场庄严的人生大考,我的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紧张和压力,我自信满满,觉得心中向往的大学正在向我招手,这也许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终于等到了开榜的日子,看到分数的那一刻,我追悔莫及,分数离最低控制线还差几分,我痛恨自己在考场上怎么不认真仔细一点,别说几分,十几分我还是可以争取到的。可父母都没有责怪我,他们觉得虽然我没考上,可已经看到曙光了,母亲笑着说,就差几分,再复读一年咋样都考上了;父亲也显得很高兴,他甚至拿出了陈年的老酒,说:“虽然没考上,我们也庆祝庆祝!”父母对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行,不管是个怎样的大学。秋天,我又走进母校,开始了我的高四生活。我想,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学着,明年考上大学应该是十拿九稳。我学得很轻松,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盼着高考赶快到来。盼着,盼着,高考就来了。可谁能想到,高考那几天,我患了场重感冒,考场上发挥失常,竟然又差了十几分,你可以想象,得知这个结果,我们一家人的心情该是多么的失望和悲伤,就像农村干活时推着碌辏上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推到坡顶了,却稍一松劲,碌辏又滚了下去。我几乎都绝望了,那一刻,我对大学产生了恐惧,我想大学真的与我无缘了,只是让我看到一点点曙光,那种虚幻的光芒便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真是一个令人痛彻心扉的秋天,父母都沉默了,偶尔一声叹息让人沉重得无法喘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场持续了20多天的绵绵秋雨,一个凄冷的夜里,泡桐树身旁的院墙轰然倒塌,这棵泡桐树也连带着遭殃,它被倒塌的院墙重重地压倒在下面。等我们修好了院墙,父亲蹲下身子,抚摸着泡桐树的断根,叹口气说:“你可真是一棵可怜的泡桐树……”我当时就站在父亲身边,父亲是对树说的,也是对我说的,可我觉得真正可怜的不是我,是父母他们。
三
母亲常说,小时候,她就是因为家里贫穷,姊妹多,又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几天学,大字不识几个,吃尽了睁眼瞎的苦头。现在条件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多读书;父亲也常给我讲起他的求学岁月,他说他上学时一直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他都定好了目标,要考哪所大学,可因那个动荡的年代全国高校停止招生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好回乡务农。后来便在村办小学里当了个民办教师。父亲日益感到自己知识的匮乏,想进大学深造的愿望也日益强烈。可年纪越来越大,家庭负担也越来越重,他只能把这种心愿深埋在心底。
父亲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他只要能在儿子读书的大学校园里转一转今生也就不遗憾了。我常常想起在父亲身边读书的情景。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已经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转了正,调进了城,他也把我带到城里读书,让我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父亲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带着我,每个星期在家和学校间往返一次。每个星期六,是我最高兴的日子,我终于可以和父亲回家了。几十里的路,虽不十分远,但因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难行。最难忘的一次回家经历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六,下午放学后,父亲看着天空中飘飞的细雨,问我:“算了,就不回去了吧?”可我却回家心切,父亲犹豫了几分钟,又说:“走,那就回吧。”我和父亲打一把雨伞上了路。路泥泞不堪,自行车在路上越行越艰难,后来,父亲就骑不动了,车子的前后轮都因泥沙的阻塞转不动了,我们只好下车,父亲把泥沙清一下推着走。可推不了几步,车轮又不转了,父亲便手里拿个小木棍,不时地将阻塞住车轮的泥沙戳下去。而我,跟在父亲身后也走得很艰难,双脚不时陷入泥浆难以拔出。离家还有好远时,父亲实在推不动了,他歇了歇,一鼓劲把车子扛在肩上。那是一辆笨重的自行车,父亲扛起它,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看着风雨中父亲憔悴瘦弱的背影,我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了下来。我曾经是那样的惧怕父亲,他常常会因我的一点小错误对我大发脾气,但此刻,我开始心疼起父亲来……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上除了我们父子再无别人。父亲怕我害怕,就不停地大声唱歌,偶尔还吼几声秦腔,声嘶力竭,可再怎么喊,也喊不醒这孤寂的夜,喊不停那连绵的雨。就这样,父亲和我在黑夜里、在雨水中摸索着,前行着,夜里很晚才回到家里。
也许是父亲生性耿直,不愿向权贵低头,得罪了领导,没过几年,他又被调回乡村,此后便接二连三地被调动,但不管到哪里,父亲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以便于督促我的学习。每次父亲骑着他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带着我气喘吁吁地在路上奔波,我的心里都是不忍心看他受累受罪。
而母亲在家里也更辛苦,别人家都是男人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可我们家,家里、地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母亲一个人用瘦弱的肩膀承担。那时,父亲工资低,母亲知道他舍不得吃,知道我正在长身体,便常会在家烙些油饼或者蒸上一锅红薯、做些我爱吃的饭菜,从左右邻居家借辆自行车给我带来,家里只要有好吃的,母亲总是舍不得吃,给我留着。
我渐渐长大了,有力气了,回家可以帮着母亲干活了,可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让我干,她说学习要紧,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再受她这份苦。
等我上了高中,父亲已力不从心了,我才开始离开父亲独自上学,我像脱笼的小鸟,一下子觉得自由了许多,却渐渐荒废了学业。
四
又开学了,我真不想再复读了,觉得我就没有上大学的那个命。那天,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我鼓起勇气对父亲和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我说我想出去打工。父亲没有看我,他自顾自地吃着饭。许久,他才放下碗筷,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别人能考上,为什么我们就考不上呢?”似乎在质问苍天,又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又是一阵沉默,父亲才把目光转向我,缓缓地却坚定地对我说:“再考一年吧,天道酬勤,只要你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我就不信考不上!……高考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用看人脸色,只要分数够了,谁也别想拦住。”母亲也劝我,说这么多年的苦都受了,就差这么一点了,让我咬咬牙,再努力一年。
我又开始了我的复读之路,我怕面对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选了另一所学校去复读。来到了新学校,我仍然觉得抬不起头来,觉得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嘲笑我。我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要是明年还考不上该怎么办?我整天都是在这种惶恐不安中度过,根本静不下心来认真复习。
又是一个春天,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又走到了那棵泡桐树根前,啊,又有一颗嫩芽从树根上冒出,我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这颗泡桐芽,它稚气却又坚强,对明天充满着希望,仿佛在对这个世界说:我还要从头开始。我被这颗小小的嫩芽深深地打动了,一种必胜的信念开始在心中升腾。
我开始振作起来,发奋努力。只要学得足够扎实,考场上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理想中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久久地站在我家那棵泡桐树前,回味着走过的艰难岁月,憧憬着美好灿烂的明天。我知道,这成绩的取得,也有泡桐树的功劳,是它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走进了大学校园,我的天地逐渐变得开阔,我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为即将走向社会努力充实着自己;我家那棵泡桐树也在奋力地生长,长得越来越高大粗壮,转眼,就有碗口粗了,树身挺直,枝繁叶茂,像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
五
大学毕业那年,学校号召我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功立业,当时正值西部大开发,我感到祖国的大西北一定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那些天,我开始热切地关注起西部大漠新疆来,那是一块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疆域。新疆吐鲁番,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对,就去吐鲁番。
流火的七月,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家乡,孑然一身踏上了西行的列车。欢快悦耳的音乐声响起,车轮缓缓地驶出西安火车站,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夜色中华灯璀璨的古城渐渐离我远去,我也昏昏然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火车已驶入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呼啸着钻过一个又一个山洞,那么大的一座座山脉,被铁路建设者们打通了一个又一个隧道,这是令人何等振奋和震撼的壮举啊!……山渐渐地变小,景色也越来越单调,过了甘肃武威,眼前已成了开阔的荒漠景象,有时火车飞驰上一两个小时也看不到一点人烟,偶尔一些风景如画的村庄、城镇也是一掠而过,满眼都是戈壁和荒山,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荒凉。
吐鲁番到底还有多远?火车这么快,竟然跑了几天几夜还没到,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先前的兴奋激动完全变成了焦躁和煎熬。
吐鲁番终于到了,来吐鲁番之前,我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真正来到这里,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这里太荒凉了,荒凉得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受。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里的炎热,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直射着,炙热的空气烘烤着,似乎皮肤也要燃烧起来,大街上的树也都没精打采的样子,很多树叶都被烤焦了,真不愧为“火洲”啊。而我最后落脚的地方更是荒凉又恐怖——她便是吐鲁番盆地上被称为“风城”的托克逊县,在一个叫“伊拉湖”的小镇上一所中学任教。没来托克逊之前,对她的了解只来自于初中语文课本上竺可桢先生的《向沙漠进军》一文:“……如新疆的星星峡、托克逊、达坂城都是著名的风口。”我想,风有什么可怕的?对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我,还想见识见识风的威力。
伊拉湖,名字听起来很美,但这里没有湖水,却是个风口。学校就在镇区,那天中午,在县教育局办好了一切手续,我就坐上了去伊拉湖的面包车,没想到去任教的第一天风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从县城出发,沿着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前行,风便逐渐大了起来,司机提醒乘客,把车窗都关好。天气越来越昏暗——车上的乘客笑着说,在这儿,风沙是春天的常客。半个小时后,车便开进了空旷的戈壁滩,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下子昏天黑地,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风越刮越大,面包车在路上艰难地行进,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都沉默了,大家都感到了恐惧,一个小女孩还被吓得哭了起来,妈妈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但看那位妈妈,身子似乎也在发抖。听着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沙砾击打车窗玻璃的噼啪声,我的心也揪了起来,我甚至担心,车窗玻璃会不会被击碎,车会不会被吹翻。
车终于开到了伊拉湖镇的十字街心,一下车,我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风的威力,狂风裹挟着沙石狠劲地吹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一下子感到了无助和恐惧,我艰难地走到路旁一个店铺门前,有了遮挡,风才稍稍小了些,四下里望去,街面上看不到一个人,一排排破败的店面都紧闭着店门,店面外面用椽子破草席搭建的凉棚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呼啸,鬼哭狼嚎一般,不时会有一股强风吹来,只听“呼”的一声,便见草席被掀起老高,接着又“啪”的一声重重地扑打下来……
我低头弯腰顶着狂风艰难地向学校挺进,虽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我却走了十几分钟,走进校门,心才稍微平缓了些。可放眼望去,偌大个校园空无一人,只有狂风的呼啸声在校园上空回荡。原来,因为风大,学生们早早就放学回家了,只有几名教师待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老师们,我仿佛见到了亲人,喝过一杯热茶,我恐惧的心才踏实温暖了许多。老师们笑着对我说,这风还不算太大,有时候刮起的狂风可以把人吹上天、可以把树连根拔起,甚至可以把火车吹翻!他们给我讲,托克逊有个奇形怪状的石山,位于托克逊盘吉尔塔格山山脊上,那里处于吐鲁番盆地西部的三十里风区内,经过亿万年的强风吹蚀和雨水淋溶,盘吉尔塔格山逐渐形成了千疮百孔怪石林立的奇异景观,仿佛一座“魔鬼城”!要是在“魔鬼城”遇上狂风大作,那一定会吓得你色变胆寒、魂飞魄散……老师们讲得是绘声绘色,我却已开始胆寒色变。
学校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土坯房住宿。这儿的土坯房都成方形,墙体厚实,厚达半米!都是用生土打的土块垒成,房顶是椽木棚架,用泥草覆盖。一位年过半百的校长把我带进宿舍,他一定也想到了我会嫌它样式朴拙、土气简陋,便笑着对我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土里土气的屋子,这可是防风沙的最佳处所,再大的风沙也不怕!
从此,一个又一个狂风肆虐、飞沙走石的日日夜夜我都只能蜷缩在这个小土屋里胆战心惊地度过。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忽然一缕风卷起尘土从地面扫过,似乎一阵号角吹响,不多久,便尘土飞扬,天空也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人们纷纷躲进屋子关紧门窗。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天色也渐渐变得昏暗起来,最后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像急促的战鼓雷动,像狂怒的战马嘶鸣,地动山摇。风疾驰着,挥舞着,吹起尘土漫天扬撒,遮天蔽日;风怒吼着,发泄着,尖利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卷起沙石,击打在所有阻挡它的物体上,似乎它的心里有着多大的愤怒,要把一切撕碎,要让整个世界在它脚下臣服。这个时候,人不敢在路上走,车不敢在旷野行,唯有树,拼命地弯曲着身子,高高的树梢都快要触到地面,不时会听到“咔嚓”一声,一些大树小树被拦腰折断……在这里,你几乎找不到一棵挺直的树干,每棵树都扭曲着身子定格在那里,时刻保持着与风沙抗争的姿态。
我觉得,我都不如一棵树,我开始后悔我当初的决定,几次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树无法选择它们的生长环境,它们被移栽到了这里,就要适应这里。可我却适应不了这里。
我一封接一封地给家里写信,给父亲和母亲说我这儿的环境是多么的恶劣、条件是多么的艰苦。我只是想让父母心疼我,为我离开这里做铺垫。可父母每次回信都是让我认真工作,不要想家,说国家正在大力建设大西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我还是越来越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第二年五月的一天,我像个逃兵一样背上行囊,踏上了回家的列车。我该如何给父母说呢?家门口到了,我忐忑不安地敲开屋门,父母惊喜万状,他们想不到还正在唠叨挂念的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儿子突然就一下子站在了面前,责怪我回家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看着二老高兴的样子,我不忍打破这一家人相聚的幸福场面,我对父母撒谎说单位放假了。父亲忙催促母亲为我做饭,说我一定饿坏了。
快一年没见父母了,我发现他们都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了,脚步也蹒跚了起来。可更令我伤感的是,家里的那棵泡桐树似乎已经枯死,——母亲说,去年秋天,因为家里要盖一座小房子,选来选去,只好占用这棵泡桐树的地盘,最后父亲决定移栽这棵泡桐树,他给它在院外选了一片更适合它生长伸展的地方。可已经进入五月,阳光明媚,万木竞绿,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景象,这棵泡桐树依然光秃秃的,像一个曾经娶妻生子而今家破人亡的光棍汉,我的心头更涌上了一股悲凉的情绪。
六
团聚的喜气很快就烟消云散,我对父母说,我再不去新疆了,回家种地也比在那儿好。父母的脸上开始愁云密布。
父亲终于决定要挖掉这棵泡桐树了。一天在饭桌上,父亲叹口气说:“都这个时候了,那棵泡桐树还没有发芽,应该已经枯死了……当时真不应该移栽它,‘树挪死’呀,算了,挖掉它吧。”家里的大事小事一向都是父亲做主,可这次他却征询了母亲和我的意见,母亲沉默了许久,无可奈何地说:“这棵树都生长了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父亲的眼光又望向我,那眼光里有失望也有期待。我慌忙低下头去,我能说什么呢?父母说的是树,其实是在说我,父亲刚才的话里只说了“树挪死”,可他想说的是“人挪活”呀,而我,太令他们失望了。我低着头说:“那就挖掉它吧。”
这棵泡桐树难道就要这么结束它的生命吗?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它赶快发芽,再次向我们证明它的坚强。
那天中午,我和父母来到树下,仰起头来看了又看,仍然没有发现一丁点绿芽,看不出丝毫它还活着的迹象。我们只好默默地挖出它的根须,把它放倒在院子里。我仔细地打量着这棵命运多舛的泡桐树,忽然,我发现它的树梢有几处已经吐出了一点新芽!我惊喜地大喊一声,父亲和母亲都围拢了过来,父亲懊悔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怎么就不能再等它一段时间呢?”说着,一家人又赶快把树扶起,慢慢地放进树坑中,又转动树身,让它和原来的朝向一致,接着,父亲又用手把它的每条根须都捋顺,让它们都舒展开来,力求对这棵泡桐树的扰动降到最低。树栽好了,又给它施上肥、浇上水。一切做得迅速而又有条不紊,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像是怕惊醒一个沉睡着的人。
挖树又栽树“事件”发生后,我发现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眼神里满含着期待。几天后,我整理好行装,精神抖擞地离开了家门,我不能让父母等待得太久。
如今,我家那棵泡桐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每年初春时节,满枝满树淡紫色的泡桐花儿在阳光雨露中傲然绽放,那一朵朵花儿像一个个小喇叭在奏响着春天的旋律,似乎在向人们宣示着它生命的不屈和顽强;而我,也深深地扎根在了新疆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每年的初春时节,我都会随着浩浩荡荡的植树大军来到火焰山下、戈壁荒漠开沟植树,防风治沙,绿化我们的家园,我们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砍掘,一铁锹一铁锹的铲挖,铁与石碰撞出火花,手掌打磨出血泡,但一想到每栽下一棵树苗,这亘古荒原上就多了一个迎风战沙的战士,每个人都不叫苦喊累。一道道绿色的屏障像一排排卫士守卫着我们的绿洲家园,绿色在一年年地扩展,风沙在一步步地后退……能在狂风中茁壮生长的树木都是生命的强者!在新疆,在茫茫的戈壁公路上行车,最惊喜的便是看到绿树,绿色是生命的象征,有了绿色,也便有了人烟。对于那些刚刚被移栽到戈壁滩上的幼小树苗,不知它们会不会抱怨:为什么要让我生长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经受这么严酷的自然考验?
树无法选择它们的生长环境,它们被移栽到了哪里,就要适应那里,但越是艰苦的环境,它们的生命才越有意义。这些年,新疆的面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必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绿洲新城,就是在最偏远的村落小镇,你也会感受到与这个世界息息相通。新疆,正在成为人人向往的地方。
在这里,我要为我家的那棵泡桐树和千千万万棵在恶劣环境下坚强生长的树木点赞,它们那不向命运低头、敢于战天斗地的精神深深地鼓舞着我,鼓舞着我坚强地走向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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