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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脸谱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364
孙继泉
  

雕刻家

他在雕一只猫鼬。削、凿、磨、锉。间或抬起头来,和我们说话。
  “多少年不见这物件了。”他说的是猫鼬。“那时候在山上干活,经常见。”而雕刻一只猫鼬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那是一个傍晚,要收工了,同事们回去了,他在收拾遗落的工具。突然,他发现一只猫鼬警觉地看着他,它一忽儿把头直立起来向这边张望,旋即又将头埋在草丛里。他向前走了两步。猫鼬没有动。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猫鼬向一边挪了两步,又伏下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在看着他。他看见了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一滴露水,也像深夜的一颗滴溜溜的星星。那双眼睛扎到他的心里。至今回想起来,他都会喃喃地说:“唉,真像一汪水似的,叫人疼得慌。”那是一个春天,动物繁殖的季节。他想,附近,兴许就在猫鼬后面几米的地方,肯定有一窝小猫鼬,它们刚刚出生。第二天,他决定放弃这个即将使用的采石场,率领他的员工转向另一个山坡。
  那时候,他是乡大理石厂的厂长。他们上山采石,再回厂加工,然后到全国各地推销产品,盈利归乡里,红火了好几年。山上多的是黄荆、山枣、葛藤,在采石过程中,经常会掘出许多树根,有的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树根。他和同事们端详着一个个盘根错节的树根,分别猜测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它们有的像龙蛇,有的像虎狼,有的像鹰隼,有的像鸡狗。还有的像人。他把这些树根悉数带回了家,堆在了墙角。退休之后,他煞有介事地买来锛凿斧锯,开始了他的雕刻事业。他文化程度不高,小时候弟兄多,只上过高小。但加上后来的自学,能读书识文。他订阅了几种杂志,一边学习,一边实践。他还遍访邹城雕刻名家,虚心请教。春秋寒暑,雨雪风霜。他雕啊雕啊。今天雕出一只鹤,明天雕出一只狐狸,后天雕出一只金鸡。还有金蟾、双头狼,还有喜鹊、鸽子、草獾。就这样,他一气雕了几百件,把他想像中的东西都雕出来了,把他积攒了多年的荒料都用光了。
  屋里有些暗,他拉着了灯。昨天,他才把安放荒料的木架子、铁砧子连同铁锤电钻磨机等一应家什拾掇到屋里。“要变天哩”,他说。一边说着,一边干着。渐渐地,一块木头在他的手中鲜活起来,灵动起来。“有形了,你们看看。”他吹掉木头上的木屑,木屑迷了眼睛,他揉着,又凑上去吹。
  “这是一个槐树根,家槐。”他说。为了雕一只他藏在心里的猫鼬,等了很多年。“没有合适的料啊,不是小,就是大,要么就是造型不符合。”秋天,本家一个弟弟要建新房,忍疼把院里一棵十九年的家槐刨了,把树根给了他。他把树根拿回家,放在院子里晾了几个月,他也揣摸了几个月,觉得雕一只猫鼬,刚刚好。这些年,他用过多少树根,数不清。因为在雕琢的过程中有时候会损坏,雕一件作品可能要用好几块原料,也可能在雕刻的过程中不满意,被迫放弃了。“这些料有买的,有别人送的。”他告诉我们,为了等一个树根,他骑着自行车整天在附近村庄转悠,碰到刨树的就在那里等,有时候帮着人家干活,帮着卖树的跟买树的谈价格。别人用诧异的目光看他,他笑笑。
  告别的时候,天上落下了小雨。雨水洒在青竹上,使得青竹愈发苍翠。我们一再叫他留步,他却把我们送了很远。雨滴落在他的白发上,像细密的露珠悬挂在草尖上。其实,他就像一株山间石缝里的不起眼的小草,坚强地生长着,在四季更迭中葳蕤着,使这片贫瘠的山地充满生机。

赶花人

天刚眬明,李宪金就起床了。他一般早上五点半起床。不过今天他没有等到五点半,今天明得早,今天是夏至,两头都长呢。
  他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摇蜜(荆条花花期40天左右,之间摇三次蜜)。检查蜂箱,看有没有蜂王,没有的及时引进。割蜂蜡。除虫脾……等妻子起来,他就开始取虫。妻子带上镜子,坐在马扎上移虫。移完虫,就动手取蜂王浆。
  我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刚刚忙完这些例行的活计,准备吃早饭。他们一天吃两顿饭。早饭九点多,午饭四五点,冬季有时候要到天擦黑。他们的早饭很简单,土豆炒火腿,清水煮面条。“中午吃好的。”妻子说:“闺女一家四口都来,蒸大包子,外孙女最爱吃我蒸的猪肉槐花大包子了。”板房门口,一坨冷冻的槐花已经从冰箱里取出,泡进了清水里。另一个盆里,还有她刚从山上捡来的青绿地皮。
  吃过早饭,妻子到镇上绞肉馅儿,老李泡上一杯茶,给我冲上一杯荆条蜜,坐下和我聊天。“亏你嫂子在家,要是我一个人,一天到晚不得闲哩。你想想,不光蜂子,还有这群鸡和狗,还得做饭洗衣裳。”我问嫂子还去忙啥,他说:“儿媳生下双胞胎孙女,一岁多,正缠手,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看孩子。”
  我叫他说说放蜂的事。他问从哪里说起。我说从头说起呗。
  从前我教学。他说。那是1976年,我十九岁,干民师,干了八年。“那怎么就不干了呢?”我插话。他说,到了1984年,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妮,一个小。不能干了,待遇低,撑不住了。要是撑下来就好了,86年就转正了,咱没那个命。还不孬,政府给民师发补贴了,每干一年给20元,我干了八年,每月160元,从60岁开始给。我今年59岁,明年就能领钱了。
  他接着说,不干(民师)之后,干点什么呢?这事琢磨了一年。那时候刚分了地。但种地也不挣钱。俺村里(邹城市大束镇小洪沟村)放蜂的多,到现在还有十几家。我觉得放蜂自由,南里北里跑,还能看风景,就选择了放蜂。谁知道放蜂也这么苦!没想到,唉,没想到。“咋个苦法?”我又插话。他说,那时候养了100多箱蜂子,每年过了元旦就得出去,搞繁殖,等着采油菜花。春节都是在外边过。采完油菜花回来,采槐花。采完接着走,采杂花。再回来,采枣花、荆条。有时候也追着采槐花、采枣花,向北、或者向西。腿就是那时候葬送的。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右腿。那是2005年,刚过了元旦,10号,蜂子装上车,准备去巢湖。汽车刚开到村西,街上有一道电话线挡住了,我上车挑电话线,不慎掉下来,右腿骨折了。妻子叫来120,我住进了急救中心,妻子和徒弟去了安徽。那年最背运。他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放蜂还有一个问题,风险太大了。“风险在哪里?”我话音未落,他接着说,每一种花的花期都很短。有的十来天,有的一个月,没有很长的。这时候如果遇到风,不行;遇到旱,不行;遇到下雨,更不行。不流蜜,没产量。这就坏了,赔了。就是那年,2005年,天旱,你嫂子和徒弟从安徽到江西,还是旱,再回山东,继续旱,完了,赔了3万多。那年,放蜂赔,加上我摔了腿,两个孩子上学还得用钱,里里外外,八万多。从那,再没出去过,光在家门口放了。
  我们俩正说话,走来一位老人,将一筐桃子放在板房前,老李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拿马扎叫他坐下,给我介绍说:“这是下边颜家庄村的老支书,姓孙,和你一家子哩。”老孙哈哈地笑着,让我吃桃。并说:“自己种的,放心吃吧。这后面就是我的采摘园,不光有桃,还有苹果、梨,还有枣、核桃、栗子、柿子。”老李对我说,我在这里放蜂有三十年了,这十八盘山和十八趟大峡谷到处是槐树和荆条,是放蜂人的点儿。俺哥俩打得火热。老哥在村里干了几十年,对我像对待亲兄弟。闺女就是经他介绍到颜家庄,现在随丈夫去了单县煤矿。
  嫂子从镇上回来,忙着和面、弄馅子,随手丢给老李两头蒜,叫他剥。
  过来一辆汽车,在板房前嘎地停住,看了看筐里的桃,问:“有桃?”老孙说:“有桃。”“摘点儿。”“好,跟我走吧。”老孙嘱咐老李帮着照看放下的桃,就领着几个人去了他的采摘园。
  又过来一辆车,嘎地停住,开车的人径直走过来,问:“有什么蜜?”老李说,槐花蜜、荆条蜜。说着把两桶蜜一一打开给那人看。并说,你尝尝。那人说,不用尝,各打五斤,总共十斤。
  老李打完蜜,装好,交给顾客。从桌子里取出一张不干胶贴,说,这上面有俺的地址和电话,好喝再来。那上面写着“十八趟回头客纯蜂蜜”,还有“30余年养蜂经验,只做高浓度纯蜂蜜”,“常年销售纯蜂蜜、蜂王浆、蜂花粉、蜂胶”,“假一赔千”、“地址:邹城市田黄镇九曲十八趟牌坊东5米路北老李养蜂场”……老李说,城里有两家假冒“回头客蜂蜜”的,他得换标签了,新标上面印上他的照片,这下他们没法仿了。说着催我把冲好的蜜喝下。说,我和你嫂天天喝,常年在野外干活,从不感冒,这东西增强免疫力哩。
  闺女李祥莲是下午两点多到的,牵来她的一双儿女,女儿6岁,儿子是春节前生的,才半岁。女婿本来打算开自家的车一块来,单位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她带着孩子先坐班车到邹城,再打的来到十八趟父母的养蜂场。她把还在睡着的儿子放到床上,帮妈妈做起活。女儿擎起一根王浆条学着姥姥取蜂王浆的样子,坐在凳子上叫妈妈给她照相。一只花狗试探着走过来,嗅了嗅女儿的腿脚,然后就势偎在小女儿身边。
  大包子上了笼,李祥莲没事了。我叫她回忆回忆跟父母养蜂的事。她说,从记事起,父母就养蜂,转战南北。我和弟弟随着父母放蜂的地点上学,从小洪沟小学、武庄小学、土旺小学到大束中学。上到初中,我就不上了。弟弟一个人上。我问为什么。她说,看着父母太辛苦。“俺成绩可好哩,在班里从来没下过前三名。”她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说:“不过俺弟弟李强成绩更好,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后来从邹城一中考到武汉大学,现在是中国电力科学院硕士,英国伯明翰大学博士,在北京国家电网工作。弟媳和弟弟是武汉大学的同学,现在也是中科院的博士。”山东人邪。正说着,弟弟李强从北京打来电话,电话打到妈妈手机上,问好之后商量下周妈妈进京的事,日期,车次,接站。听说姐姐在,又给姐姐说了话。女儿一手扒着姥姥的手机,伸着头大声喊舅舅。一阵喧哗,把床上的儿子惊醒了,李祥莲把儿子抱起来,在蜂场逛游。
  午饭后,李宪金照例开始了忙活。他没有午休的习惯,而且晚上睡得也不早,一般要到十二点,或下一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说,睡得太少了。他说,习惯了。
  临走的时候,他说,从《中国养蜂》杂志上看到,对放蜂的国家要有扶持,让我帮着问一问。现在养蜂的少了,年轻人都不干这个。咱养蜂对农业发展有好处哩,蜜蜂帮着庄稼授粉,蜂王浆还出口,所以养蜂的从来不上税。
  我应承着,离开了李宪金和他的十八趟养蜂场。

崴藕人

他黑壮魁梧,动作利落,快言快语,面带笑容。一头乌黑的头发,头顶的右前方有一片醒目的白,非圆形,也非矩形,像浓缩的某个地方的地形图。不知道这是怎么白的。也许是在某个夜晚,遇上了什么烦难事,思虑过度,失了精血,突然白了。他脱下黑色的外衣,穿上黄色的皮衩裤,立马像变了另外一个人,本来的一个高挑个儿,这会儿显得有些矮壮和笨拙。他把衩裤紧了紧,迈着大步走进水里,他下脚的地方,泛起一串洁白的水花。
  他的面前,是一方阔大的荷塘,他不叫荷塘,他说,这是藕池。这儿是邹城市太平镇的王行村。附近有个煤矿,因为采煤塌陷,地比以前低了,地低了,水就多了,这两年,村里的人利用这个地势养藕,藕是红莲藕,长的粗大、脆嫩、无渣,逐渐成了一项大产业。
  收藕又叫踩藕、崴藕,脚的作用最大。先用脚试探着找到藕,再下手把藕取出来。他先用脚在池子的底部摸索,用劲儿。今年的藕长得好,下面已经盘根错节。我们能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使劲的程度。脚把下面的情况弄清楚,他开始虾腰用手收藕。他低头弯腰的时候,水浸到了下巴。“又是一个大瓜儿!”他惊叹着,把一枝米把长的藕从水里抓起来,横在胸前。岸上的人嚷着别动,纷纷掏出手机拍照。他配合着,笑着,滴滴汗水漫过脸上的皱纹无声地落在水里。大家拍完照,他把藕小心地放在岸上,说:“直接吃都行。你们尝尝吧。”说着将一截鲜藕掰下,递给一个女士。那女士咬了一口,嚼了嚼,说:“好吃!嘿嘿,原来藕还能生着吃!”“藕不光能生吃,还能炝着吃、炒着吃、炖着吃,也能做成酱菜,磨成藕粉,吃法多着呢。”一边说着,他又捞起一枝藕,这枝约有一米七八,竖起来比他还高。
  崴藕得先把上面的茎叶去掉。他没有专门干这件事。崴完一小片儿,他用手左右一打,已经半枯的茎叶就被他的手劲儿震断了,倒在水里。朋友惊呼着,要那支干莲蓬。他伸手把莲蓬抓住,递上来。还不经意地说:“这东西,有的是。要多少都有。”
  他叫齐洪泉,47岁,杏行村的。这周遭叫行的村子多,有张家行,翟家行,中行,郑行,王行,刘行,杏行。他在杏行养了十多亩藕,藕池四周种上了油桃,藕和桃一年收入十来万。“种地白搭,全靠它哩。”他在水里洗着刚崴上来的一节藕,说。
  荷塘的主人叫王建。几天前,王建就说,国庆假期来玩啊,吃新藕。午餐时,我们就吃上了刚刚崴上来的藕,鲜、脆、嫩,确如他的介绍。
  饭后,我想再和崴藕的齐洪泉聊聊,荷塘里却没了人。只见岸上一片水迹。旁边,堆着百十斤长短不一的莲藕。不远处的一个砖垛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大束完好的干莲蓬。

护坡人

原来我以为他在这儿临时护坡,村里有他真正的家,院落阔大,子孙满堂。后来才知道他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冬天在这里,春节也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只有这么一个家。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护坡人。
  夏天,我几乎每天都从他的门前经过,经常遇上他从村里刚刚回来,他插好自行车去开门,车把上总是挂一把长长的豆角,或者一把水灵灵的芹菜。他的自行车已锈成褚黑色,谁知道它驮着主人走了多少路。更多的时候是见他坐在屋山头吃饭,有时候是用茶盅喝酒,有时候是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光着上身。如果不是正吃着饭,他的嘴里准嚼着一支老式的漆黑的装旱烟末的烟斗,表情漠然地坐在石渠上。这种烟斗已经很少见到了,印象中他是我十年中见到的惟一一个端着这种烟斗吸烟的人。我想他一准是村里的一个鳏夫,他嚼着烟斗的时候大概正回想着那些甜蜜的或者酸涩的往事。很长时间以来,因为住着这么一位老人,我觉得这片田野特别亲切,特别温暖。我想那些在夏天玉米长高以后从这条路上夜行的人一定也感到特别安全。只是我觉得老人该养一条狗,不然的话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大雨如注的黄昏,在北风呼啸的清晨,在大雪飘飞的白昼,有谁给他做伴?
  如今,那位老人不见了。我先是看见从护林房檐下伸出来的一截铁皮烟筒没有了,近了,才看到原来没有注意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窗户成了一个黑洞,在卸下它的时候还扯下了一溜墙皮,带掉了窗边的几块红砖,可以想见干这件事的那个人使了多少没用的力气。如果这个时候走进这间小屋,肯定尚能闻到老人留下的气味,这种气味不是哪一样东西生发的,那是他的不大常晒的被褥、洗得不勤的衣服,他过冬的咸菜,他的那辆破自行车以及他在屋里生炉子做饭混合而成的。只是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它。大约为了证实一下是否真的就有那样一种气味,我把头从那个黑洞里伸进去,结果却发现这个小屋出奇的狭小,我想这个时候如果让我重新将老人的床铺、锅灶,他的桌凳、自行车一一摆放到这个小屋里,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
  这座空落落的小房子以后还有什么用途?大约是这么两种:供遭了急雨的人护身;供过路的人解手……直到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段时间,我骑着自行车在田野里兜着更大的圈子,还到附近的河口村,看了看那些平时没有人居住的破房子,试图找到那个护坡人。结果是徒然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他。这之前,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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