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姐弟五人,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末,祖籍为北京西南琉璃河镇。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铁路工人,曾参加陇海铁路天兰段(天水至兰州)和当年最长的铁路干线兰新铁路建设。1963年秋至1966年春,由乌鲁木齐铁路局选送进入已有百余年历史,被誉为“中国铁路工程师的摇篮”和“东方康奈尔”的中国近代最早的高等学府——唐山铁道学院干部班学习,成为铁路局一名年轻的、具有铁路建设、运营管理实践经验和专业知识的中层领导干部。
父亲参加工作后能够不断进步,用爷爷的话说,是因为他肯吃苦、爱学习、人聪明、做事有股子韧劲。而这些又与他出生于世代农民之家相关。父亲在6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七岁时,爷爷送他到镇里唯一一所小学读书,这在解放前我们那个贫穷的小乡村,他是第一个。爷爷认准的道理是,自己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不能让儿子还当睁眼瞎,哪怕家里再苦再穷也要让他上学识字。小学毕业后,父亲不仅能看书写信,讲解常用字词,还写得一手工整耐看的毛笔字,并掌握了四则运算法,更重要的是他的头脑得以开化,遇事知道动脑筋思考。十五岁时,经远房亲戚介绍,父亲到河北省涿州城一家杂货铺做学徒,远离家人,独立生活,整日劳作,艰苦的生活,促使他比同龄人更早成熟起来,这些都为他日后参加工作,迅速成长为国家干部奠定了基础。父亲参加工作后,仍不忘学习文化知识,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经常点亮煤油灯,伏在木桌前,读书写字至深夜。
1952年10月,天兰段铁路竣工通车,不久,兰新铁路破土动工,父亲随铁路工程建设队伍由天兰线转赴兰新线。那时,年轻的父亲意气风发,志存高远,全身心投入到兰新铁路的建设中。他和同志们将亲手铺设甘肃与新疆交界的红柳河路段,亲眼见证兰新铁路进入新疆境内,终结新疆没有铁路的历史,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更是振奋人心的大喜事,而这一切,只有在解放后的新中国才能实现。想到这些,父亲内心充满激动与自豪。
母亲自怀孕至生产,父亲由于工作任务重和路途遥远,一直没有回家探望,内心十分愧疚。当他收到女儿出生的电报后,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其间两次换乘,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当他走进家门,看到母亲怀抱着已出生三天的女儿时,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母亲问他准备给闺女取个啥名字时,她根本没想到父亲早已胸有成竹,他望着眼前面庞红润、俊秀的闺女脱口而出,声音坚定、洪亮:就叫“新华”。“新”是指咱新中国,“华”是指咱闺女美丽。父亲一口气说完,依然兴奋不已,意犹未尽,接着说道:咱们这辈子要生5个孩子,儿女双全,名字我都想好了,“华”字不变,中间那个字分别叫“新、中、国、万、代”。“新中国万代、新中国万代”。母亲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她被父亲的激情所感染,兴奋的脸上涌满红晕,笑得半天合不拢嘴。
母亲带着姐姐初到兰州时,和部分铁路工人家属一样,住在城外的盐场堡。父亲则在向西不断挺进的兰新铁路线上参加施工建设,一周或者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休息一两天,平常只有母亲照看幼小的姐姐,生活清苦却也平静。盐场堡与兰州城,隔着一条宽阔的黄河,天好的时候,母亲带着姐姐到黄河边,看当地老乡,乘坐羊皮筏子,横渡黄河前往兰州城。有时候母亲还会带上木水桶,装满黄河水背回家。当年,在黄河岸边居住的人家,生活用水都取自黄河。有当地老乡专门赶着马车,车上固定大木桶,桶里装满黄河水,挨家挨户走过。谁家没有水了,就用自家的水桶接水挑回家,倒进水缸里储存,送水的老乡收了钱,便赶着马车向另一家走去。黄河水混入泥沙,浑黄不见底,挑回家的水倒入水缸后,需放入适量的白矾,而后用木棍伸入水缸,用力搅动,水在缸内快速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又深又大的漩涡,搅动一阵,白矾在水中慢慢融化后,停下来,待旋转的漩涡消失,水静止,水缸里的水便渐渐清澈见底了,厚厚的一层泥沙沉淀在水缸底部,这时候,舀一勺水尝尝,黄河水甘冽清爽,沁人肺腑。
母亲在盐场堡居住的第二年初,大哥降生了,名字叫“中华”。随着兰新铁路向西北不断延伸,我们家也不断搬迁,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分别在兰州城外的盐场堡、兰州城、甘肃景泰县一条山镇、玉门市银达乡低窝铺、柳园、哈密等多地居住生活,母亲生育了大姐、大哥后,又在柳园生育了我二哥,名叫“国华”,四年之后我也在柳园降生了。父亲在建设大西北、延伸兰新铁路的同时,也建设着自己的家庭、延伸着家族的血脉,我们姐弟四人,在兰新铁路沿线,跟随父母一路西行,生活虽然艰苦,却快乐地成长着。父亲希望生养5个儿女的心愿,到1960年5月我出生后,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只差一个孩子了。
母亲曾不止一次说过,随父亲在大西北生活的那些年中,最难忘的是五十年代中期,那时我们家住在低窝铺,住地窝子。地窝子,就是由地面下挖一米多深,面积十几平方米,地上部分高约一米半,四周由土墙围挡。地窝子顶部由檩条搭起坡架,除预留的天窗,其余部分铺满苇草、麦秸,再用厚厚的一层胶泥或草泥抹严实,地窝子内,四壁刷上白石灰,显得干净亮堂。一条有缓坡或台阶的沟道,通往地窝子门口,尽管地窝子低矮简陋、却冬暖夏凉,防寒避暑。西北风沙大,地窝子低矮,沙尘很容易往里面灌,大风过后,从门缝、窗缝钻进来的黄色细沙到处都是。更令人惊悸的是,夜深人静时,大风吹得地窝子外面的杂草、灌木不断发出沙沙沙、哗哗哗的响声,伴随远处不时传来阵阵凄厉的狼嚎声,苍凉和恐惧感油然而生,母亲经常从睡梦中被狼嚎惊醒,下意识地搂紧身旁的哥哥、姐姐,眼睛盯着地窝子门口,耳朵仔细辨别着门外的动静,狼会来吗?她紧张、心怦怦地跳,再也睡不着觉了,直至天亮。
1961年,爷爷奶奶已年近七旬,身体也不再硬朗,我的姑姑、叔叔或已出嫁或在外省参加工作,爷爷奶奶身边无人照看,作为长子的父亲,主动承担起赡养父母的义务,当年秋天,父亲决定,由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返回老家,与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从甘肃柳园,回到分别了近十年的北京西南郊区的老家,从铁路职工家属、居民户、吃供应粮转变成农民,吃生产队分配的口粮或自留地生产的粮食,这对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母亲则是个严峻的考验,她既要照顾公婆,又要培养教育尚未成年的子女,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母亲为这个家,默默地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此时,远在新疆哈密工作的父亲,一年才能探亲一次,在家住上一个月,又要回到新疆。我们姐弟四人年纪尚小,只知道父亲一走,又要好长好长时间才能回来,哪里知道母亲内心为此默默承受的痛苦和期待是多么巨大,更体会不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亲,离别妻子儿女后日夜思念的情愫。即便如此,父亲当初深埋在心底的愿望依然未变。听母亲说,当年生下我之后,她对父亲说,咱们已有四个孩子了,有儿有女的,就别再生了,再生,生活负担会更重。父亲则对母亲说,我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这不是解放前的旧中国,孩子多了会饿死,我们生活在新中国,孩子们会健康成长起来的。父亲还说,再生最好是个女儿,女儿跟爹妈亲,三男二女也更合适。母亲看出父亲是铁了心想再要一个孩子,便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好顺其自然了。
六年多之后,母亲在一次去哈密探望父亲回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喜,惊喜终于实现了父亲的心愿。她担忧,担忧家里的生活会因此更加艰辛。十月怀胎,1967年初冬,母亲顺利生下了弟弟,那年她36岁。
弟弟的出生,终于实现了父亲的心愿,他的名字,顺理成章的叫“代华”。弟弟出生那天,父亲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像个孩子似的动情地喊出了蕴藏在心中近二十年之久的那句话:“新中国万代”。母亲产后身体虚弱,但他懂父亲的心,并被父亲的情感所打动,也跟着父亲用力地喊着:“新中国万代、新中国万代……”随后父母二人喜极而泣,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弟弟的出生,对于我们家,特别是我们姐弟四人,更多的是增添了一份快乐,姐姐和两个哥哥都比弟弟大十多岁,他们面对长得又白又胖又漂亮,不爱哭不爱闹的小弟弟,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奔到土炕前,弯下身子,看看躺在那里的弟弟,还伸出手指轻轻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儿,或是冲他说几句亲热的话,明知他什么也听不懂,却依然如此。而我,更是喜爱弟弟,只要放学回到家,就会像荡秋千那样,双手抱起弟弟,高一下低一下的在面前晃动着逗他玩一会,有时不小心,惊吓了他,他突然哭起来,母亲见状,从我手里抱走弟弟,嗔怪道,瞧你,没轻没重的。我却呵呵地笑着,根本不在意母亲的指责。
上小学后,我常想,父亲为什么给我,给我们姐弟五人起这样的名字,连起来是一句口号,分解开来,却没什么特别之处,比如我,名叫“万华”,什么意思?我说不出,好在只有老师、同学在学校才叫我的大名,自家人、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叫我小华,这小名,我倒觉得叫着、听着比大名好。我还想过,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起的,我的父亲,是铁路局的干部,念过书,还上过铁道学院,拿过大学文凭,是个有文化的人,可他给我们姐弟起的名字,特别是我的名字,远不如班里其他男同学的名字听着好听,叫着响亮,人家的名字不是带“钢、强、武”字、就是带“军、志、红”字,令我羡慕不已。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参军去东北,远离故乡亲人,结婚成家,妻子怀孕时,想到自己要为孩子起名字,便想到当年父亲为我们姐弟起名字时的初心,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是把对新中国的无比热爱,把内心珍藏的朴素情感,把自己真诚的心愿,通过为儿女起名字的方式表达出来,并希望延续下去,成为久远的纪念。这时,我已不再觉得,父亲为我们起的名字有什么不如意,反而由衷感到,我们的名字是多么有意义啊。那么,我该为我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
孩子出生前五天,我从部队返家,儿子降生后,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为儿子起个什么名字,让我和妻子思考了许久许久。
那是三十年前一个深秋的周日,晴空万里,秋风习习,红日东升,生机盎然。上午九时,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是个男孩。此前,为给孩子起名字,我选择了许多字,如:博、朴、实、静、远……希望将要出生的他或她,人生追求宁静致远,朴实博大。而这些字,妻子认为太呆板、叫着也不上口,因此都被她否定了。随后,我和妻子又想了很久,推敲了许久,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我们都满意的字。正在苦恼时,是儿子出生的时点,提示我们,最终选用了“旭”字,其含义,一是“旭”字由“九和日”组成,包含了儿子的出生时点,也象征着儿子生机勃勃。二是“旭”字与“续”字谐音,有继续、延续、永续的意思,我们希望他,把祖辈对祖国的爱和祝福延续下去。为儿子起好名字后,我内心终于踏实下来,因为我相信,尽管父亲早已离世,没有看到孙子的出生,但我们为他的孙子起的名字,其寓意,他在天之灵一定会感知到、会满意的。
今年五月初,我和已退休多年的大姐、大哥一同乘坐T69次列车,再赴大西北,不为别的,就想再次领略大西北的风光,感受行驶于当年父辈亲手修建的兰新铁路上的那份情怀。如今的T69次列车,即是当年父母和我们都乘坐过的乌鲁木齐往返于北京的那趟列车。那时,69次还是直快列车,大姐感慨地说,当年从北京到哈密,火车要开三天三夜,如今,不到29个小时就到了。大哥说,咱们要是乘坐高铁,走兰新复线,那还要快呢。而我,则希望快些、更快些,火车刚驶出北京西站,我的心就已飞向了大西北,飞向兰州、柳园、哈密,飞向茫茫戈壁……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奔赴大西北了,而每次前往,都会亲眼见证她发生的变化,内心都会激动万分,久久不能平静,一如亲人久别重逢。
祖国已迎来70华诞,祖国已迈入新的时代。我们姐弟五人的名字与祖国紧密相连,“新中国万代”是父亲的心愿,也是我们姐弟五人的心愿,更是亿万中华儿女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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