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母亲给我送来两双布鞋。布鞋底是黑橡胶粘上一层白色的泡沫,黑黑白白的鞋底十分厚实,鞋面是黑色弹力灯芯棉绒,鞋口处滚了一圈棕黑色的毛绒绒。
大商场的鞋子紧随着季节与时装的变化,层出不穷地变换着新花样地两相搭配着推出新产品,而母亲的布鞋有点土气。
母亲的布鞋早就是过了时的老古董,只能在冬天当家居鞋使用。寒冷的天气,从天寒地冻的户外回到家中,换上布鞋,布鞋的舒适与母爱的温暖,哗啦啦地赶跑一切外来的寒气侵蚀,这种幸福的享受只有在闲暇的时光里才能感觉得出来。
如今,即使家里有母亲的布鞋在等待着我,而每天为了生存已经忙成了磨前的驴,穿布鞋的闲暇时光何其之少啊。
前些年母亲送来的布鞋堆在鞋柜里足可以开商店了,今年母亲又送布鞋上门来了,我随手把母亲刚拿来的布鞋往沙发上一丢,便自顾自地去给母亲倒茶、洗水果。
母亲嘟着嘴瞪我一眼,宝贝似的从沙发上拿起鞋子,又是拍,又是吹,好像我的沙发不是沙发,倒像
老屋没有了,连屋场台子也被深埋在不断加固的河堤下,但柳树依然长在河洲上。我虽住在了城里,但会经常去看看她,看见她,也就似乎看见了老屋。而且,一有不顺心的事,我就坐在那柳树下,向她倾诉我心中的郁闷和纠结。柳树也似乎非常理解我,从不打断我的絮叨,耐心地听我把满腔心事倒出来。
忘不了十多年前,单位改制,我下岗了。我想不通,感到前途渺茫,还有周围好多人看着我,鄙视我,多没面子呀。我独自一人在黑夜走着,走着。夜,好静,只有偶尔一声夜鸟的鸣叫,更让人心悸。远处的路灯像一只一只眼睛注视着世界,也注视着我。我想找个地方了结自己。柳树,我怎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身旁。我坐在了她露出地面的一根树根上,背靠着树身。我似乎躺在亲人怀里,就那么默默地流泪。我该怎么办呀?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柳树不说话,但她让我看见了那个被水牛擦出的伤疤。伤疤好大,长成了一个好大的瘤,她还让我看见了那些被洪水冲出的裸露的根,那些红红的树根而今变成了青色。她似乎跟我说,朋友,生活中肯定有无数的沟坎,但有什么沟坎过不去呢?她似乎还告诉我,你看看我身边的小柳树,要没我的保护,它们还在吗?
头顶柳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蝉娘子扯起喉咙不停地鸣叫。
是啊,我还有孩子,还有父母,他们就是眼前的小树,需要我遮风挡雨呀。
我就静静地在柳树下坐了一整夜,一直坐到天亮,坐到旭日东升,朝霞满天。世界好美丽,明亮。
尽管今天细雨蒙蒙,天空灰暗,但老远我还是看见了她,我把伞举高了些,更加看清了那“蛟龙探海”。我该对她说些什么,怎么说。今天我不是向她倾诉心中的郁闷和迷茫,今天我心情特别好,我要告诉她的是我添了孙子,当奶奶啰。是一堆沙子,或者是一堆灰尘,任何物体与沙发的接触都会卷起尘烟滚滚,弄脏了鞋子似的,硬是把母亲的一片痴爱弄得手忙脚乱。
“走了这么远,先吃水果歇息一会再看么。”我埋怨道。
母亲不理我,继续吹着拍着自己做的布鞋,全神贯注地检查鞋子,鞋子确实还是原来的样子,才欣慰地把布鞋再次递给我,并督促我马上穿鞋。
我只好把水果放下,擦干手上的水珠,接过母亲的布鞋,把手探进鞋子内,试了试鞋子的松紧,说:“棉絮放多拉,这年月家里暖和。”
母亲说:“有皮鞋穿是不是嫌弃布鞋啦?”
我坐在沙发上,把脚尖插进鞋里,母亲随即弯下腰,低下满头银发,用布满皱纹的双手帮我把鞋后跟用力拉起来,我抵抵脚尖,顺着母亲的力一脚捅进鞋子里。鞋子在母亲的帮助下,很合脚地穿在自己的脚上,暖融融的。
我补上自己的夸赞:“这双鞋尖做端正了,比上次送来的那双周正多了。”
母亲满意地笑了,围着我打着圈地欣赏,我脚上的黑布鞋一时华贵起来,像戴上了皇冠,鞋子倒不是踩在脚下的,而是一件起了价的收藏工艺品,或者一尊法国古典浮雕,用我修长年轻的躯体当成鞋子的载体,使我想起车展前的美女,房展前的俊男。
母亲七十了,从其健康的体态中隐隐可以看出母亲年轻时矫健的神态。如今仍然背不驼,腰不弯,走路如风,做事似火,一看就知道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外婆外公在母亲十四岁那年双双离开人世。外婆被病魔折磨得耗尽生命的烛光,临终时,对守在病榻前的母亲说:“床铺下有许多鞋样,是留给你的。”
母亲得到上辈人唯一的财产便是继承那一堆黄色土纸剪成的鞋样。当年的母亲不知道这唯一的财产是不可以与人共享的,而她用报纸复制了许多鞋样,送给了左邻右舍,然而,左邻右舍还是不会做一手好布鞋,唯有母亲是那一带街坊做布鞋出名的姑娘。
母亲曾说,等她离开人世时,再把这些纸鞋样子传给我继承。
母亲说这些话时我还很年幼,像是凭白捡了一宝,一口应承下来。
纸鞋样成了家传之宝,帮母亲渡过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我姊妹三人,童年从来没有在商店里买过鞋穿,一年四季穿的都是母亲做的布鞋。母亲在欣赏我脚上的新布鞋时,那份专注与传神完全被一种物质的丰满给陶醉了,而母亲在弯腰的瞬间,母亲的苍老再次让我怜悯,从母亲斑白的发丝中,映照出母亲攀爬岁月的许多痕迹与母亲的布鞋伴我成长的故事。
我在母亲斑白的发丝上,看见了一双鞋面为枣红色的单扣布鞋,那是母亲三十年前为我过“六一儿童节”准备的。
“六一节”那天早上,母亲为我扎上小辫子,把我抱到床沿上坐好,从衣柜里取出一双新布鞋,鞋面为枣红色花布,鞋底为千层白布底。母亲帮我脱下已经打上三四个补丁的旧鞋,丢进木盆里,高兴地看着鞋子说:“过节了,穿新鞋了。”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低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青发,像刚才这样,为我穿上布鞋,拍了拍鞋面上的灰尘,嘱咐我在学校穿鞋要小心,有水的地方别去踩,有沙的地方绕道走。
听母亲叮嘱完,我扳上脚板歪头看那白白的鞋底上密密麻麻纳上的白线,雪花一样可爱,便不敢下到地上去。
母亲急着上班去了,又嘱咐一次我:“在学校里,鞋要小心穿,有水的地方别去踩,有沙的地方绕道走。听明白了没有?”
我听话地点点头。母亲走了,我上学的时间也快要到了。我小心地从床上跳到地上,点着脚尖,一步一步地来到学校。在学校门口遇上值日生洒水扫地,我怕弄脏鞋子,远远地站在教室的走廊外等待值日生把地扫完。
上课铃响了,老师点名,有同学说我在教室外。老师从教室里出来,任她怎么喊,我只是摇头,怎么也不移步子往教室里走,又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师看出我穿了一双新布鞋,知道我的心思,教室里潮湿着呢,怕弄脏了鞋子。老师笑着把我抱进了教室。那年我才六岁。
还有一双黑色的棉布鞋,因为棉絮放得太厚,哥哥穿不进去,母亲放在大衣柜里收起来,两三年过去,给忘记了。那年初夏,我在帮母亲清理大衣柜时,翻出那双黑棉鞋,母亲像个孩子似的大声说:“惊喜!惊喜!今年冬天正愁没有布背浆搭(纳鞋底用的旧布),本不打算给你做新鞋的,这不,又冒出一双新鞋,你啊,从小就有福气,好东西每次都被你捡了去。”
说完,低下那头青丝乌亮的黑发,让我试鞋,我一穿,刚好一脚。几个月过去,冬天来了,我的脚却长长了,母亲怎么帮我拉鞋绑,都不能穿进去。母亲让我用力在地上抵脚尖,娘儿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鞋子穿进去,鞋挤压着脚生生地疼,我不能走路,脱下鞋子走路,可又舍不得。每天放学后,我的第一件功课便是试穿鞋子,脱脱穿穿十来天后,布鞋被我的大脚挤松了,奇迹般地好穿。由于棉絮厚,坐在学校里一点也不冷。穿了一个月,钉鞋掌师傅的挑担来了,母亲马上为我钉上轮胎底,鞋底又厚了许多,把我的身体也抬高了,那个冬天看什么都是矮的,连大街上的树都矮了,感觉很温暖。
三十年如一日,一双双布鞋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当我工作后,穿上了漂亮的皮鞋,布鞋是不能走在时尚前沿的,我只能把它们收进柜子里,晴朗的天气便拿到日光下翻晒,它们在阳光下跳跃、欢歌、奔腾,在母亲斑白的发丝中娇艳地向我回眸、招手。
年轻的母亲在阳光下把一头的乌丝退成白色,正在苍白地指责我的健忘、我的厌弃、我的回避、我的反叛;母亲那双引以为骄傲的勤劳的双手,已经布满老年斑纹,刻满岁月的痕迹。乌丝与白净的手指在岁月的面前是经不住跌打的,而布鞋一直在母亲的呵护中崭新地轮换着。
母亲已经不能左右儿女的思想,不能左右时代的步伐,不能左右商店里的鞋子日新月异、翻着花样地更新,引诱着人们的思想去紧紧追随。可她仍然坚守着做好“传家宝”的守护者。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还能不能代表新时代的母爱情结?人们淘汰的东西太多,甚至淘汰对母亲的依赖与亲近。如果母亲是个大富翁,子女还会淘汰对母亲的依赖与亲近吗?如果母亲与我转换一下角色,母亲还会衷情自己做的布鞋吗?
母亲是新中国从贫困线走向富强的见证人。而母亲的宝贝,从外婆手里传承下来的纸鞋样我肯定是不会继承的。我想起流行的话题“吃老一族”,我吃掉母亲的青春,吃掉母亲的关爱与失落的期盼,却在回避母亲让我继承她的传家宝:纸鞋样。
我在心中本想同母亲说:“母亲,现在没有时间穿布鞋了,您也应该淘汰做布鞋了,好好地享受晚年吧。我给你买的运动鞋你不是说比布鞋走路轻巧吗?怎么不穿来呢。”我怕母亲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自从去年被母亲教训了一顿,我便学乖了,在母亲面前,总是穿着她做的布鞋,还会在她面前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一个劲地夸赞母亲的布鞋做得如何地端正,恰如母亲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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