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的月光
■刘迎春
童年故乡的月夜,逶迤飘渺的景物和着融融的月光,时常在梦中出现……
一
阿婆家门前的一棵大水蜜桃树,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树干大得我们四、五个小孩手拉手都抱不过来。树皮皴裂,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沟壑,就像阿婆脸上的皱纹。我们认为桃树的年龄不会比阿婆大,大概跟阿婆的儿子差不多,因为她看护桃树就像看护自己的儿子一样细心,特别是在枝头挂满果实的时候,白天,阿婆与树寸步不离,守着挂满果子的桃树。拄着的龙头拐杖似乎已生根发芽,阿婆经常靠着拐杖睡觉,眼睛似闭非闭,吓得我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望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水蜜桃。
晚上,阿婆很晚才回房睡觉,这时的桃树便是我们的乐园了。乘着朦胧的夜色,我们学着电影中夜行人的样子,穿上黑色的衣服,轻轻地、悄悄地向大桃树靠近,瞬间便爬上树枝,隐蔽在斑驳的树叶中。毛茸茸的水蜜桃泛着青光,虽然离成熟还差着一大截,但已是我们口中的美食了,难怪阿婆骂我们“猴急猴急地糟蹋果实”。如此反复的折腾,等到桃子真正熟的时候,又所剩无几了。
但有时也出现意外惊险的事。一个夏天的月夜,我们几个毛孩子又相约去偷桃子,我们的领队大毛在爬树的时候,一不小心脚底一滑,一头栽了下去。幸亏树下是一片水田,水田的泥土比较稀软,大毛头下脚上“倒栽葱”式地坠落,当然也就扎扎实实地“栽”在了田里,吓得小伙伴们六神无主,皆作鸟兽散。大毛不愧是我们的老大,遇事不慌不忙,硬是自己悄悄地把脑袋从水田里拔了出来,然后到池塘里洗了个大澡还没让大人们知道。
阿婆真的是老了,不但白天坐在树下睡觉打呼噜,还看不出经过我们一夜折腾的桃树有什么变化,仍是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她心爱的桃树,我们真怕她哪一天在树下睡去,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棵桃树我们就再也不敢靠近了。
二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田野,一夜之间在春雷的涌动下,在布谷鸟的声声呼唤中,变得充盈丰满,白花花的春水已漫过田埂,惹得草绿鱼儿笑。
这时,水田里最多的鱼儿当属黄鳝和泥鳅,这两种两栖动物,经过一个冬天的冬眠,早已迫不及待地从泥土里钻出来,与春雨一块遨游田野,鱼鳍的拨拉声是最美的天籁声。
大哥虽然只有十二岁,已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了。我们兄弟四人饭量较大,父母两人的工分已填不饱一家人的肚皮了,大哥就自觉地辍学在家,帮父母干起了农活,到生产队里一天挣五个工分,相当于半个成年人的劳动力。对于捕鱼,大哥很有天赋,白天他能徒手捉住那些滑不溜秋的黄鳝、泥鳅,夜晚他也能捉得到他们,但要凭借一些工具。
对于夜晚的捕鱼,我也能帮大哥做一些事情的。比如用铁爪抓鱼(一种像梳子的铁爪子),我就能帮大哥提鱼篓,紧紧地跟在大哥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整个流程是这样的:最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我们用松膏火把作照明,在蓄满水的水田边的田埂上来回走动,这时的黄鳝泥鳅喜欢出来觅食。眼尖手利索的大哥总能及时地发现它们,于是手起爪落,黄鳝泥鳅之类便被夹在像梳子一样的铁爪中,取下来后就放进了鱼篓中。半夜下来,总能收到半篓鱼。因不断有收获,于是就特别的兴奋,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哥后面,乐此不疲。
这是一种比较野蛮地捕鱼方法,还有比较温柔地一种,我也能帮上忙,过程会复杂一些,但更有趣一些,称之为“放鱼篓”捕鱼法。过程是用竹篾事先编织好的鱼篓,这鱼篓长约一米,呈圆柱形,口小尾大,里面设有倒渠,黄鳝泥鳅之类只能进去,但出不来。我们下午在房屋的四周挖蚯蚓,然后点燃一堆稻草,待火将尽时,将蚯蚓倒入火堆中烧烤,和着草木灰,散发着腥香的味道,这是黄鳝泥鳅们最喜爱的味道。我们用粘度比较高的泥巴将蚯蚓固定在鱼篓的进口处,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将鱼篓放在黄鳝泥鳅经常出没的地方,它们会闻着香味慢慢地向鱼篓靠拢,最后直至乖乖进入鱼篓,待到第二天早晨将鱼篓取回,一一将鱼篓尾部解开,大小不一的黄鳝泥鳅便活蹦乱跳地汇集到了鱼盆里。
三
我们村子的所在地,是一处比较平坦的小平原,大约有十几平方公里,这在湘西南多山地的地貌中是比较少见的。这小平原是资江上游的一处冲积平原,土地肥沃,是我们那个小县城的主要粮仓。村子的四周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那边是什么?是平原还是大海?是群山还是丘陵,因小时候脚力有限,没能跑出群山的怀抱,也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们渴望新的事物,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喜欢看连环画,更喜欢看难得一见的露天电影。
父亲是一位有一定文化知识,上过朝鲜战场,干过公安、当过民办教师最后又务农的人,在我们那几个相邻的生产大队,算是一个见过世面而又能说会道的人。从父亲那里,诸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等,都是在父亲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乘着月夜纳凉的空隙给我们讲的故事,那时父亲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圈爱听故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时听到精彩处,也会引发一些热烈地讨论的,如武松真的喝了十八碗酒吗?单雄信真的有三条反唐的性命吗?关羽死后还能索吕蒙的命吗等等,大家各抒己见,表示不太认同,但父亲最后总结说是书上就是怎么说的作了定论,大家对古代的作者都无比的钦佩,最终都表示认可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刚开始是不安心听故事的,总是在大人们之间来回穿梭着嬉笑玩耍,有时相约着去捉萤火虫、钓青蛙……总是在尽兴之后才回到父母身边,躺在母亲怀里或竹席上,听着父亲讲的故事,享受着母亲扇子的清凉,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看连环画,则是一种难得的阅读方式。那时我们还未上学,基本上不认识字,只能看图会意了,但连环画那种线条清晰明快、人物栩栩如生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了我们。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公路,公路边就是公社的合作社,那里出售日常用的百货商品,在一排玻璃柜台中,专门设了一处卖连环画的柜台,我们一帮小孩就围着那处柜台,目光被柜台里五颜六色的连环画封面所吸引,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售货员阿姨来吓唬我们,才很不情愿地离开。没有钱,又还想看书,怎么办呢?领队大毛在关键时刻又发出了正确的指令,让我们捡拾破烂去卖钱。经过大半天的奋斗,我们捡到了半斤鸡毛,一斤猪骨头,几双烂布鞋,若干桃子仁等,加在一起,卖了一毛五分钱,刚够买一本《佛陀魅影》,然后,大家轮流看。轮到我看的时候已是晚上,虽然那晚月色朗朗,但离看书的要求还很远,我则在屋里就着煤油灯翻看,不想让在屋外乘凉的父母发现,吹熄了油灯,将我拎到了屋外。那晚我一夜都没睡好,趁天蒙蒙亮的时候,将书从头至尾的翻了一遍,因为天一亮就有小伙伴前来要书,大家都是不肯浪费时间,先睹为快的。
至于看电影,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在自己大队晒谷坪放电影时,我们吃完午饭就搬着长凳、矮凳去占有利的位置了。如占了好位置,则会得到父母的奖励,或是一个纸包糖,或是一把瓜子之类,让自己兴奋不已。那时喜欢看一些战斗类的片子,但不管放什么电影,我们都觉得好看,都会让自己睁大眼睛将电影从头看到尾,至于那些大孩子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说有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状态,我们小孩子是永远弄不懂的。同一个影片,在附近周围的大队来回放映着,我们也跟着放映队来回的看,一般要看上四、五次,大一些的孩子,跟着一些成年人会走到更远的大队去看,同一个影片有的甚至会看十几遍。印象最深的是跟随大人们到附近大队去看电影,其时月光莹莹,村庄树影婆娑,田间小路若隐若现。大人们边走边给我们传授经验,说是在月光下走路,不要回头看,要勇往直前地走,这样就会少沾染邪气;晴朗的晚上要选择白色的路面走,下过雨的晚上则要选择黑色的路面走,这样就不会踩到泥水。我们有时往往记错,“黑白”不分,踩到了满脚泥水,吃了不少苦头。
四
我家门前的小河,是资江上游一条很小很小的支流,河水清澈,水草丰美。白天,我们能看见大小鱼虾在水草中追逐嬉戏,就会用大头针做的钩子钓鱼,收获还不少呢。在玩累了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躺在柳荫下的小渔船里,静听小河心脏的跳动,沉沉地睡去。
我们那个生产队,分为上下两个院子,两个院子之间,横旦着那条小溪,小溪之上,搭建着一座石板桥,是在创建农村田园化时修建的。石板桥是在原来木板桥的原址上修建的,桥面和桥的两端比较开阔,这又成了我们夏夜纳凉的好去处,在天气十分闷热的夜晚,我们就会跳进河里洗一会澡再上来,大人们则坐在桥的两畔,沐着河风,摇着蒲扇,享受着难得的清凉。
这时,难得一见的一幕出现了。父亲和几位意趣相投的朋友们在村中一名老学究的带领下,学起了“绕棺祭礼”的活动。这活动以前被定为封建迷信活动,是被禁止的,随着后来政策的松动,在民间慢慢地又复苏起来,到了现在,我认为应是一项可以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老学究以前是一名地主的儿子,身份不好,一直是被严管的对象,但读了很多书,懂得很多古礼,政策稍一放宽,他便成了区学校的教师,名望还很高。暑假期间,老学究闲着没事,就召集像我父亲那样有点文化的人跟他学起了“绕棺祭礼”的古礼。
所谓“绕棺祭礼”,就是在去世之人的棺材四周绕来绕去,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逝者的生平事迹,孝子贤孙的善良之举等,经过特定的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读出来,增加悲伤的氛围。参与者称之为“礼生”,一个优秀的礼生能让逝者家属随之大哭、随之小泣,而且动作整齐划一,行动特别地一致。那时父亲他们刚参加学习,学习是要有适当场地的。老学究相中了石板桥这个地方,每当月夜来临,便在石板桥的中央安放了一张八仙桌,权当棺材。父亲们白天参加完繁重的体力劳动后,又兴致勃勃地参加这类学习,可见那时父亲的兴趣有多高。于是,我们便看到了那神秘而又好奇的一幕:
月色朦胧中,溪水潺潺,石板桥的八仙桌上,蜡烛煌煌,桌子的四周,人影幢幢。父亲在老学究的带领下,手持香火,不停地绕着桌子转圆圈,老学究带头用尖细的喉咙大声地朗读词句,父亲一行则依次跟着朗读,声音因人不同而忽高忽低,随风传播得忽远忽近。如此重复又重复,大约需要二至三个小时。我们小孩子刚开始是很好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瞌睡虫袭来,不禁哈欠连天,在母亲“吃饱了撑得慌”的嗔骂声中,与母亲一道回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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