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无悔
●邓成洪
一
1956年8月,我由水电部重庆建筑工程学校毕业,分配到云南水电工程局工作,工程局机关设在一个叫“干沟”的坝子里,管理着以礼河四个梯级水电站的工程建设。以礼河水电站,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兴建的五个大型水电站之一。水电站的主体工程项目有:拦河大坝、地下厂房、隧洞和高压钢管输水管道,技术要求较高,工程局请来了苏联专家和捷克专家。
我校20个同学,大部分分在“土建工程处”蹲办公室,我一个人被分去了“附属企业科”。所谓“附属”就是作为主体工程服务的工作,主要是开采砂、石材料,烧制砖瓦、石灰、红土,进行木材加工和生产主体工程上的钢筋混凝土预制件等等。
“附属企业科”设有一个技术组,被两个先分来的别处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占据了蹲办公室的位置,我只能再往下走,科长把我分去了二级水电站采石场,为高30余米的混凝土拦河大坝和混凝土衬砌的隧洞以及地下厂房生产条石、块石、碎石。块石、碎石需要量巨大,达数万立方米。采石场有数百名职工,场长在部队里是个营长,他不懂技术,只做一些行政管理工作。现场指挥生产的是一个姓陈的施工队长,他原来是个六级土木工程技术工人,不久前才被提拔起来当了干部,我在工作上主要是跟他打交道。我只知道点书本知识,不懂得如何直接指挥工人进行生产活动。陈队长跟我相处融洽,他亲自把我领去石料生产现场,并对我作了简单的生产、技术状况的介绍。
二
采石场距离拦河大坝和地下厂房工地约700米,是一片不大的石崖山冈,地名叫“石龙过江”。山冈下,崖石真像一条龙的脖子,穿越了河底,抵达了河对岸,显出了雄浑的气势。采石场的三面都被森林包围着,一面临水。
采石场的运输便道干爽,布满沙粒,因此挺暖和,但在经过低洼地的时候却又湿润而松软,变得凉意袭人了。不久,运输便道就悄然隐没在林木深处。被九月的太阳晒暖了的树木朦胧欲睡,嬉闹的林雀一只只停止了歌唱,蓊郁的松林不再喧哗。一到夜晚便凝固起来的松脂,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树林以它的和善、辽阔、亲切和安详抚慰着远离家乡、到异乡来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的我,使我奔波劳累的身心感受到安谧和宁静。
有一天早上,工人还没有上班,我便一个人提前来到了采石场工地,穿过树林的时候,我觉得四周多么静啊!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安静来祛除心头的烦恼,若在这种时刻能置身于静谧之中,那生活就太惬意了。而在石龙过江山岗和旁边的森林里,恰恰有这种恬静,虽然从远处大坝工地上还隐约传来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但是反而更加深了山冈和树林的幽静。
深厚的感情往往是不能用一般的言词来表达的,骤然间,我感觉到了以礼河水声汩汩的强有力的流动,那条河就在我身畔啊,一股柔情油然而生,一直涌到了喉头,我真想大喊大叫一声,以抒发心中复杂的感情。河水从远处流来,湍急的河水如同跟山冈嬉闹似的扑到山石上,打了个回旋,然后继续向前流去。小河彼岸,也是连绵起伏的高高的山冈。水边露出一片泛白的沙滩,再远些便是百草丰茂的苍翠的树林了。树林里传来了鸟鸣声,河湾洼地显得宁静而又明亮,一泓水洼孕育出乳白色的雾霭,由淡而浓,渐渐地、渐渐地把盛开着青色和黄色小花的草地悄然淹没了。
三
陈队长和工人们陆续来到了工地。陈队长为了充分发挥我这个“知识分子”的作用,他特地把我领去了河对岸的山坡上,察看那里的岩石分布状况。他说:“现在的石料开采场太狭窄了,工人拥挤,手脚施展不开,窝工现象严重,生产效率不高,完不成石料生产任务,满足不了大坝工程和地下厂房施工进度的需要,拖了后腿,工区领导很着急。”他征求我的意见,可否在对岸的山坡上增设一个石料生产场地。我说:“你有实践经验,这个主意出得好啊,我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应该向你学习。”不过陈队长又说:“过去就有工人提出过这个建议,但是按规定,必须先向总工程师室写出技术报告,所以这件事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现在由你来当施工技术员,你就可以胜任这项工作了,我们早就盼望着上级能分派个知识分子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当然乐意做这件事,这将是我参加工作以来头一次施展自己的身手的好机会啊,不然我就只是在混饭吃了。于是我便把河对岸山坡上石崖的地质特点和现有的采石场生产状况,写成了技术报告,亲自交到了总工程师室,又把总工程师请到了采石场进行实地考察,半个月就解决了扩大石料生产场地的问题,因而大大的提高了石料生产量,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为此,我受到了科长和场长的好评,我也得到了总工程师的嘉许。总工程师称赞了我能服从工作需要,工作踏实、认真。并说,附属企业科的工作也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不要因为“附属”二字就觉得屈了才。青年人在各个工作岗位上,只要积极肯干,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总工程师还特别发出了文件,决定把“附属企业科”改称“企业科”,有意去掉了“附属”二字,以鼓励我继续热忱工作。
与此同时,那些分在土建工程处的同学,多数却不安心工作,有的在闹情绪,还有人跟领导吵架,甚至打架。他们希望能参加主体工程的施工技术工作,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业务专长,认为那样才有发展前途。但水电站主体工程,历来都主要是由学水工专业的毕业生担任施工技术员,因为那样做跟他们所学的专业技术更要对口一些。干不上主体工程,分在土建工程处的同学便认为是大材小用了。土建工程处主要是修建“干打垒”临时工棚,实际上也是属于为主体工程服务的“附属工作”,谈不上有多少技术性。那些同学人年轻,心高气傲,便提出要求返回学校,重新分配工作。那时候,专业技术学校毕业生不多,比较抢手,工程局领导拿他们也有些头疼,便迁就了他们,答应了他们的无理要求,把他们退回了学校去重新分配工作。20个同学中,有15个返回了学校,但他们却受到了校长的严厉批评,说他们这样做是好高骛远,挑肥炼瘦。
我是没有闹情绪,是留下来工作的五个同学中的一个。我为什么没有闹情绪呢?主要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我胆小,不敢惹事。我家在农村,生活穷困,假期回家去,碰到儿时的伙伴,他们都能羡慕我能考进技术学校,跳出了“农门”,免受面朝黄土背朝天之苦。因此,我能得到一份国家分配的工作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我怎么还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我第一封信写回家,一个星期之内母亲就写信来要我寄钱回去,所以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特别害怕失去它。如果我跟着那些同学在工作上闹情绪出了风险怎么办?这时我又庆幸我一个人被分配到“附属企业科”工作是件好事了,这样就能避免受到那些闹情绪的同学的不良影响,免得我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走上歧途。我觉得那些闹情绪的同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太胆大妄为了。
另外,我在学校时,学习成绩平平,本来就胸无大志,只要能找到一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我到“附属企业科”报到的当天,还没有上班,人家就主动发给了我当月的工资,对我还是挺欢迎、很关照的,解除了我的燃眉之急。这是我头一回领工资啊,我感受到了一些温暖,心里高兴极了。我还会嫌弃这个工作吗?人们的生活态度总得要实际点才好。我回忆起童年时代,母亲哺育我历尽艰辛,每当想到这点时,就心里很痛。她正巴望着养儿防老啊,我不能让她失望,我应该尽孝道,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我不能让自己犯错误而被开除工作,我得按月寄钱回家去啊!
那15个退回学校的同学,虽然都重新分配了工作,但根据我的猜想和推断,新工作绝不可能有他们原来所设想的那么如意,这毕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他们社会经验太少,行为太幼稚了。学校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呢,他们给学校丢了脸,校长批评他们的消息是可靠的,是留校当老师的一个女同学亲口告诉我的。仅从这点看,他们的处境就灰溜溜的了,我想他们一定会有些后悔吧。
四
现在,我跟陈队长作了分工。我被分派到“石龙过江”采石场对面的山坡上,照管新开辟的采石场,那个采石场的地名叫“叫天咀”。新采石场的地势,比原先那个采石场高得多,也要陡峻得多,陈队长有五十几岁了,爬陡坡很吃力,所以,我主动要求去照管新采石场的生产活动。因为我缺乏指挥采石场生产活动的经验,陈队长有些不放心,开头一个星期,他不管多么吃力,也不管多么劳累都要陪伴在我身旁,手把手地教导我怎样安排工人打炮眼,怎样点火炸崖石,怎么安排炸炮警戒线,保障安全生产,绝对防止出现伤亡事故。他的细心和高度责任感,不仅深深的感动着我,也启发了我的思想觉悟,更加深了我对采石场工作的热爱和兴趣。
一个星期后,我能够独立工作了,我才深深地明白了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对待生活,怎样对待工作,那不仅仅是一个书本上所讲述的技术问题,远远不是那么回事,光懂技术,只讲技术,是管理不好生产活动的。如果对待生活的态度,也不严谨,那是不利于个人的发展进步的。想到这里,我产生了自豪感,觉得我分到附属企业科工作,思想上和技术业务上,都得到了提高,取得了突出的成绩,我并没有吃亏,更没有被大材小用啊!
我心情愉快地打量了一下“叫天咀”采石场周围的环境。那天天气晴和,秋日的艳阳,落在浅灰的岩石上,闪着银光。一只鹰在我的头顶上振翅翱翔,它的身旁,漂移着一朵朵蓬松的白云。鹰好像是在沉思,它似乎觉得它的生活很惬意。这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站得高,看得远。不仅视野开阔,我觉得我的心胸也是开阔的。
三个月后,我便提前得到了“干部转正”的资格,月工资由40.5元提升为55元,我比许多分到其他地方工作的同学的工资都要高一些,我也比他们转正得早一些,这使我喜出望外。
幸福往往不是在你所期待的地方出现,当它出现时,我们又往往忽视它,待到时过境迁,我们才突然发觉:哦,这就是幸福!
千千万万不显眼的景象:诸如听着松鸡尖着嗓子的啼声,听着动人心魂的林籁;看到以礼河边清亮的月色,看到远处工地上闪烁的电灯光;感受着工作后身上产生的疲惫感等等,都会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
如此这般,我还会抱怨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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