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还不懂得是春还是秋的年龄里,外婆牵着我的小手,在院里栽下一棵小树。
外婆说:“这棵小槐树呀,和你一起长大。”
“小坏树?小坏树不好,它是外婆树,是外婆树和我一起长大”。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外婆却一直没有说话,真的,没有说话。我想我的哭是错了,要不然,外婆为何不高兴?
“就叫外婆树吧。”外婆好像对自己又好像对我说,声音不大,她说这孩子是想妈妈了。
妈妈?妈妈为什么这么久这么久没来接我?她去哪儿了?我更加伤心,哭声自然很深刻。
后来我明白,母亲病了,她到很远的地方医病去了。大人告诉我,那年,我只有三岁。是的,不应有清晰记忆的年龄,却深刻记住了那棵外婆树,连同那时的孤独、忧伤、好奇、欢乐,全都烙印在说也不清道也不明的记忆里。
从此,我坚信,外婆树长我也长,它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的确,外婆树给我快乐,给我向往,给我童年许多美好的时光。你看呀,春天发绿芽,五月吃槐花,夏天遮荫凉,冬天摇落雪,那美丽那神奇一股脑儿留给了我。外婆常在树下指着月亮,讲月亮上的那棵大外婆树和那个手摇纺车永远不停歇的老外婆。我常在一个人的时候,立在树下,久久凝望,有时又撒欢般地奔跑,我常常在梦中摇着外婆树笑醒。
外婆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理家巧手。她从二十九岁那年守寡,但活得很体面。不管是身上穿的还是屋里摆的平日用的,日子过得总会胜人一筹。儿时经常听邻居百舍夸外婆如何吃苦能干,如何聪慧整洁。我也为儿时吃惯了外婆做的饭菜而饱餐得胀肚,那句“外甥狗外甥狗,吃饱饭就走”的俗话,早已成了嘴边的熟语。
外婆有三个儿女。小镇上的人说,外婆是个十分坚强和有眼光的人,她一个孤寡女人,一手拉扯起三个有出息的儿女。为了让舅父早日成人,外婆一咬牙硬是把惟一的儿子从身边送到青岛学技术。我的大姨由于工作出色,在十七岁时就作为优秀青年骨干派到大西北,成为第一批援疆干部。我的妈妈排行老末,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富有眼光的外婆为了让妈妈及早接受新生事物,从小能用一双慧眼看世界,就在妈妈读完小学、只有母女相依相伴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将妈妈送往青岛读中学。在那里,妈妈接受了大城市的锻炼,并潜心读完三年中学。外婆忍受着远离儿女的孤独,在人们面前从不显弱。就在妈妈读完中学打算回到小镇陪伴外婆时,外婆却像打足气的球,鼓足了劲头鼓励妈妈非考中专不可。妈妈不愿伤外婆的心,依从了,后来竟收到了两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所是济南的,另一所是青岛的。出于对海滨城市的眷恋,妈妈又选择了青岛,三年后毕业分配到一座县城医院工作,并结婚成家。从此,外婆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然而,外婆做梦也没有想到,辛辛苦苦拉扯大并供完学业的女儿,在生下外孙女两年后却病倒了。从此,妈妈成为外婆心头的愁结,我便成为浮在外婆心头的愁云。
外婆为此对我付出了更加沉重的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雨倾盆而下的日子里,外婆发现我咳嗽不止,急得手足无措,最后坚定地扯起一块塑料薄膜,消失在风雨之中。她去了一公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当外婆踮着尖尖的小脚买药回来时,地下急淌的雨水接近她的膝盖,那块塑料薄膜也不知刮向何处。
和外婆相伴的日子里,外婆陪我栽槐树、钩槐花、挖幼蝉,一切童年能够享受到的来源于大自然的欢乐,外婆全都让我领略到了。
冬去春来,外婆树粗壮起来,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回到了父母身边。
当我再想去看望外婆树的时候,外婆已到了遥远的新疆,住到了大姨那儿,而且,一住就是十年。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在假日里,去外婆居住过的老屋,到那座空空如也的小院,探望那棵孤独的外婆树。每当抚摸着日渐粗壮和皲裂的树干,我心里酸酸的,但我又很满足,在我的心底,见到那棵树就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那感觉真的像是穿着外婆从新疆寄来的衣服、棉鞋和鞋垫一样,心中暖暖的……
当我参加工作时,我把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拿出一部分寄给了外婆,让她知道外孙女长大了独立了能挣钱了。外婆当然很高兴,那种被反哺被孝敬的幸福心情一直伴随着她,多少年后,她常常回忆并逢人说起她当时的感受。
我虽然工作了,自认为长大,但外婆对我却格外牵念。她让我的表哥表姐们一遍又一遍地读信,那“百听不烦”的态度,直惹得表姊妹有些嫉妒。可外婆不管,她竟在家人上班后又跑到邻居家听信。她常常在深夜醒来,辗转不能入眠,而后长夜独坐,手攥着我的信,望着窗外的月亮,牵挂万里之遥的外孙女。
外婆说过,她最大的心病就是放心不下妈妈,放心不下我。
外婆对我的疼爱,弥补了我生命中爱的空缺。在居住新疆的日子里,外婆一直没有间断给我寄棉衣、棉鞋,听说上高中住校,她硬是把大姨和舅父给她的全部积蓄,换成一条纯毛毯寄到学校盖在了我的身上。冬天一到,外婆便将她亲手缝制的棉鞋垫寄来,十几年过去,到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竟还没有穿完。
外婆对我的疼爱,达到了娇宠的程度。君子兰风行一时的年代,价格陡涨,我不懂这些,只是处于好奇,一心喜欢君子兰,就向外婆提了个小小的要求,那时,她住在了青岛舅父家。舅父嗜花如命,什么君子兰、兰花、茉莉、山茶花,满满一阳台。舅父说我还小不会养花,纯属糟蹋花,而外婆却不急不躁作了很细的思想工作说服了舅父,还为我科学养花先学一步,详细地记下了好多养花知识。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满心欢喜地给我背来三盆君子兰。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乘坐火车跑一百多公里路,还给我背那么重的“礼物”,而且当时我只是有意无意提个小小的要求而已。这种关心甚至偏爱,确实让我感动。可是,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按照舅父的嘱咐,适时浇水,合理施肥,温度控制在25℃为宜,要见9点左右的阳光,但还是“化力气为枯萎”,三盆花无一逃脱地与泥土为伴了。当时外婆见了没有责怪我,只是笑笑,说:“要是你舅舅知道了,可疼煞了。”
外婆在三个地方居住,新疆大姨家,青岛舅父家,还有她自己的小院。当我工作之后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我便每年接她来住上一段时间,给外婆买些好吃的,这段时光,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外婆总是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我,缓缓讲述她居住在新疆的年月里,怎样和维吾尔族人打交道,那儿的小姑娘梳几根小辫子,过年的风俗习惯怎样等等。我对异域风土人情的了解,最早还是从外婆那儿得知的。外婆好似总有讲不完的新鲜事,譬如她讲青岛的风光讲大海的浪涛讲沙滩的贝壳讲水族馆的海豹,外婆对我讲着海滨城市的一切,当然还包括女人穿得袒胸露背抹得嘴像吃血那些她看不惯的事情。
我从外婆那儿,知道了好多异地的风光、大城市的时髦和许许多多的新鲜事。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我到了成家的年龄。那时,外婆又到新疆居住三个年头了。外婆得知后,给我寄来了两件出嫁穿的新棉袄,一件是她亲手裁剪缝制的红花绸袄,很好看。另一件是她在大姨的帮助下,为我到商场买的时髦一点的驼绒袄。她在信中说,现在外婆年岁大了,做的衣服不赶形势了,要是看不中,出嫁那天就穿那个买的。寥寥数语,久久慰暖着我的心。
后来,外婆又从新疆回到青岛舅父家,外孙们都诙谐地说,这些年,外婆像“跑马灯”,把中国地图上的东西版图跑熟了。我懂得外婆的心事,她是住东牵挂着西,住西牵挂着东,大姨那边优越的生活条件也总是拴不住外婆久驻的心。她宁愿到我的老家吃黑面饼子也没有怨言,而且一直是笑容满面心里总是乐。她尤其在不被理解时,便重重地叹口气:“我想你们啦,什么时候能改掉牵挂的毛病就好了。”
我把外婆从青岛接到我的新家居住时,我已怀孕七个多月。外婆望着我摇摇晃晃的身子,惊喜地絮叨过好多遍:“你小的时候瘦得可怜,长大后也细细条条,晚上我摸着你的细胳膊细腿,真不敢想你的肚子还能装上个孩子。”外婆的话直逗得我发笑,可是看看她,却是那样认真和庄重。
有些事,总是刻骨铭心,令人难忘。
记得生儿子前的头天夜里,我肚子疼得厉害,但我不明白是咋回事。当医生的丈夫,真应了那句“能医别人医不了自己”的常言,只是心疼地望着我劝着我“不要紧,躺会儿就好的,离预产期还有十二天呢。”可就在这时,外婆着了急。那时她八十多岁了,在寒冷的深夜毫不迟疑地爬起来,只披了件上衣就赶紧给我们俩人打荷包蛋,催着快吃快去医院。我说就是去也不用吃东西,外婆更着急了,她嫌我不懂,生孩子消耗体力太大,吃饱了有劲对小孩有好处,我乖乖地听了外婆的话。不知是巧合还是应验了外婆的嘱咐,果然,上了产床只用半个多小时便顺利地生下了我的儿子。后来我感激地说,在关键时候多亏了外婆和外婆打的荷包蛋。
非常值得怀念的是,妈妈生我和我生儿子时,都是由外婆守在我们身旁,而且我的出生地,我儿子的出生地都在同一座县城的同一座医院里。外婆,在不同年代的三代人身上,给予了生命里相同的爱。
外婆到了暮年身体不佳时,仍不忘为外孙女尽上春蚕丝尽蜡炬泪干的奉献。她虽然已头晕得站立不稳,但还是坚持着给我的儿子做棉衣,做了一个小的再做一个大的,大大小小的做了不少。小棉裤的前胸还特别赘上一层“小囤”加上一层棉絮,我怨外婆做这么多棉衣干什么,她说,她老了,身体不行了,多给孩子备下些棉衣,冬天冻不着,棉裤前的那个“小囤子”是护肚子用的,小孩的肚子怕凉,免得进风。我说做这么多棉衣太累,不要再做了歇歇吧。外婆不听,坚持着做好了能御寒几个冬天的棉衣。末了,外婆又抓住我的手,硬是教我裁剪小孩的衣服。她说光看书解不了寒,要学点手艺备用,免得大人孩子冬天遭罪。我从没有接触过剪裁,一时学不会,外婆就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千叮万嘱要我好好记在心里,直等我说记住了,外婆才肯罢休。她摸索着上了床,躺下便睡了,那天,外婆没有吃东西,人老了,确实不经折腾了。
第二天清晨,外婆坐在晨熹中显得有些木讷,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外婆静静地告诉我,她梦见了我的外公,还是五十年前那个模样,还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一点都不见老,一点都没变样……外面的风吹进来,撩乱了外婆银白的发,吹散了她那遥远的梦。外婆喃喃自语:“在梦里我还当成是真的,可是一醒才知道是场梦,原来是空的是空的……”我望着风烛残年的外婆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望着从眼窝里淌出的混浊的老泪,望着布满沟壑样皱纹的脸,我的心头突然涌上涩涩的酸楚,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半个世纪过去了,在外婆的心底,仍然对外公怀有深深的眷恋!这是外婆第一次提及我的外公。我一直以为外婆的一生是幸福的,儿女们既出息又孝顺,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绕膝一大群,在老人面前既懂事又乖巧,从不惹老人生气。然而,外婆为了子女成人,更为了那个时代封建礼教的枷锁不要给她带来新的灾难,她放弃了一切追求爱情的权利,终生未嫁。
对感情的渴求,对外公只能在心底的呼唤,苦苦折磨了她半个多世纪,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
我终于明白了,外婆的头发从年轻的时候就变白了,而且白得找不到一根黑发。那白发,是思念生长出来的,是艰辛的血泪漂洗出来的。
从那次,外婆身体不好,回到了青岛舅父家,她已没有能力来回颠簸了。当我想起去看望外婆并打电话告诉舅父决意定在星期天时,舅父告诉了我关于外婆病危的消息。如晴天霹雳,电话没等挂,我的泪便如泉涌般洒在办公桌上。乘着夜幕,我和二哥奔向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青岛。然而,让我终生遗憾的是,外婆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听说,外婆在生前一直念叨我,舅父说你想孩子就让她来吧,可是外婆说什么也不让我知道。她叮嘱舅父及家人,千万不要告诉我,她说我工作忙学习紧孩子累日子苦还要照顾有病的父母,外婆列举了一大堆理由不让我知道不让我牵挂不让我分心。可是每当别人在她病榻前提及我的名字时,外婆便老泪纵横,她的确很想念我,但又很坚强,因为她爱我,那种爱远远超越了“崇高”二字的含义。就在外婆病危之际舅父接到我电话的同时,因舅父提到我,迷迷瞪瞪的外婆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突然眼睛一亮,“是雪梅吗?是雪梅吗?”她喊着我的名字,张大了嘴巴,诀别的清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外婆就这样去了,带着对外孙女特别的牵挂,带着临终前的遗憾去了。舅父说,外婆病逝后,眼睛一直睁着,她的心事就是期盼在临别这个世界之时能看我一眼,然而却没有。
泪水已不能代替内心的愧疚与后悔,遗憾也替代不了多少年来思念的折磨。
今年春,就在外婆离开人世的六周年祭日,我决意去纪念那棵早已冷落和逐渐忘却的外婆树,那是象征外婆的生命之树!然而,外婆居住的房屋早已拆掉,小院早已变迁,通了大街,建了饭店,旧时的模样已荡然无存。幸运的是,那棵老槐树却在路边留了下来,成为当地的风景树和夏季乘凉的“泽荫树”。
我又像儿时那样伫立在树下,久久地仰望,深情地抚摸……外婆树,你承受了多少酸甜苦辣的过去,你记载着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你给我快乐给我成长给我坚强,我怀念你思恋你,早已把你深深地植于我的生命里。
外婆树,我的生命之树,愿您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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