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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水怪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4422
孙彦良

  很久很久以前,孩提的我经常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站上自家的窗台,踮起脚尖,向乌云滚滚的天际寻找龙,觉得神圣。

  “你看,龙出现了,所以大雨要来了。”父亲孙福指着云间,郑重其事地说。

  我使劲寻找,觉得从乌云中衍生出的薄霰,像龙的胡须;觉得孤立的云树结,就是龙的犄角……我左看右看,却越看越觉得不像,就怀疑自己的智商,垂头丧气。

  做小学校长的父亲便哈哈笑道:“你看得太慢了,这么做事怎么能跟上趟儿?龙已经在云端,兴完雨,作完妖,找地方歇着了。你看那道雨幕了没有?龙已经顺着雨幕瀑布,潜入到松花江了。”

  我傻傻地问父亲:“龙入江中,就成了无所不能的蛟龙?”

  “也可能是水怪。”父亲说得很认真。

  水怪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际,就根深蒂固,一直诱发我的创作欲,在幼小的心灵中,多了种探险。

  于是,我背着父亲,经常到松花江边去偷偷地寻找水怪。

  江水对于人的吸引,和对其他生物是一样的。父亲发现我真去了江边,就吓唬我:“江里的水怪比蛇还能缠人,把人能拖死。”

  受过龙的骗,这次并不全信,半信半疑也称不上。但由来已久的好奇心,驱使我经常逃学到江边,呆呆地望着滔滔江水,像羊群一样冒出无数的棱角,一波波地汹涌而过,觉得真有水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在水面下,兴风作浪。尤其每到洪水泛滥,那混浊的江水,就犹如无骨的野兽,无情地把江堤淹没,吞噬屋舍,连江北的金沙滩湿地也淹没大半,只有些灌木、芦苇、蒿草之类的土地之精灵,倔强地标识着洪水下的地势……

  那时还没有湿地的概念,只有涝洼塘子、河泡子、江汊子什么的。

  龙不在天上待着,跑到水里,犹如被玉皇大帝贬入凡尘,本身就不会舒心,能不嚣张跋扈吗?这次,我还真相信了——水里确实有水怪。

  然后,我就像个小斗士一样,带着木头枪和弹弓子,学着小兵张嘎的样子,雄赳赳地要到水里,去捉水怪。

  我跟着汹涌的波涛,在岸上跑,希望追上最大的那个浪头。可回头,还有更多更大更猛的浊浪,汹涌而至。便捡石头,向江里打,希望一击就敲碎水怪的脑袋,从水下浮出绿色尸体,中止灾难……

  所有的这些努力,其实只是预演,还明显掺杂着我内心的畏惧。当我抛出的石头被水怪吞进肚里,无声无息,一切宣告无效后,我鼓足勇气,脱得赤条条,跳进江水,决心与水怪进行肉搏……

  我家同院的邻居老李,经常到江边钓鱼,就把我逃学洗澡的情况“报告”给父亲。父亲打了我,继续吓唬我说:

  “江里有水怪,迟早吃了你!”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愤怒,是他告诉我江中有水怪,却不让我去捉。可我偏要探个究竟,就偷偷地钻到江北浅水滩里去。

  我喜欢一个人在草丛中耍,可以轻易找到鸟蛋,敲开就喝了充饥。那时的浅滩,灌木簇簇,水草青青;江清如镜,鱼虾怡然;鸟栖其间,啁鸣低啭,盘旋嬉戏。我突然大叫起来,因为当真找到一条水蛇,在宁静的水面上,快速地游过来,划出一道可怕的刀痕!

  我认定它就是水怪!

  我抽出柳条子,一顿扑打,蒿苇倒伏一片,惊起鸟鹳,吓走鹅鹤,险些掉进沼泽里。我的鞋被扎破,伤了脚掌,龇牙咧嘴,苦不堪言。不承想,水声把附近的钓鱼者引了来。老李虎着脸,拿出长辈的威风,训斥我:

  “不让你洗澡,你偏转磨磨洗,溜到这旮旯,不怕淹死!”

  我这才知道,父亲编排了水怪的故事,无非是吓唬我,把我吓破胆,好断了我到江里玩的念头。我也后怕,自己降伏不了水怪,就容易做了水鬼。但我还是怀恨在心,偷偷将老李下的网挂用刀子剪破,或者把他的鱼放掉,竟然一时未被发现……

  他见我顽皮,水性也好,赤条条地往水里钻,就吓唬我:“你爸说得对呀,你就是水怪!”

  当他发现我的恶作剧,也不找我,却直接告状到我父亲那,得了道歉和赔偿,还看着我被敲打。是的,父亲打我从来都是不痛不痒地敲打。而我再见到老李在水边洗澡,我就把他的鱼竿上压的砖块儿之类,一脚踢开,任鱼竿被水冲走,我还特意告诉他:

  “你的鱼竿,被水怪牵走了。”

  他报复我:“不用你总光腚洗澡!水怪专抓小小子,水怪最喜欢吃小小子的小雀雀!让你尿不了尿,打不了种!”

  经他这一吓,我还真有了心理障碍。再在水里,就觉得脚趾痒,疑有水怪撕扯。看着大人们赤条条地下水,觉得下身紧张,便把小裤衩裹得紧紧的,唯恐水怪会钻进来,把小雀雀叼了去。打那时起,我开始晕水。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又回到松花江边工作,像鱼洄游,猛然就想起了孩童时记忆中的水怪。

  江边还是那么幽静,只是跟高楼大厦比肩长起来的文明,拉大了人与自然的距离,挤压掉太多湿地的宁静,却难掠夺去童年的记忆,愈显珍贵和清晰。江水还是那样,匆匆忙忙,不断地被水里的怪兽驱赶着,不知要流向哪里。

  而九站还在,江桥还在,偷偷洗澡的滩头洼汊还在,只是空间场地小了许多,显得猥琐。令我惊讶的是,那个让我不悦的老李还在,和九曲十八弯的航道一样,我们都苍老了许多。

  老李早不认识我了,但他精神矍铄,面膛红润,额头上的疤也在。我向他提起我的童年,提起水怪,他却一脸茫然,根本不记得,更不记得我这个顽皮的小小子。他谈起钓鱼,倒口若悬河,而说起水怪,却面露忧郁的神色。

  “这个水怪呀,就躲在鱼腹中。”他说。

  见我不甚明了,又问:“你会钓鱼吗?”

  我当然钓过鱼,在鱼塘里不费劲的那种,算起来也钓过几条,便说:“会钓。”

  他马上露出师父的神情,问:“你有鱼竿吗?”

  我比画一下租来的鱼竿:“这不是吗?”

  他摇头,满脸坏笑,和三十年前没两样儿:“有专门的鱼竿吗?”

  轮到我摇头。

  他开心地笑着问:“懂得什么样的鱼竿钓什么鱼吗?”

  “不懂。”我的信心在下降。

  “知道什么钩钓什么鱼下什么食儿吗?”

  “不懂……”

  “看水面目测水深,什么地方下面有什么鱼,什么鱼在什么时辰聚集到什么位置,知道不?”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一概不知。”

  “那你怎么能说会钓鱼呢?”他这尖刻的反问,令我很是难堪。他似乎看出来了,不再理睬我。

  我臣服于他。或许他就是想要这个结果。

  我递给他烟,为他点火,他才勉强地搭理我,好像我耽搁了他宝贵的时间。好久,他才勉强站起来,用毛巾擦额头上的汗珠,用太阳帽扇着风,笨笨磕磕地来到一旁水边,扯起一条尼龙绳,带起一大网兜儿,里面真就有几条活鱼,配合着他的炫耀,跳跃起来。

  “瞧,都是野生的。”说着,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也架起鱼竿,模仿他的样子,在江边一上午,颗粒无收。我不无自嘲地对他说:“老哥,许这鱼呀,都被水里怪物给叼走了。”

  我的这句话,自我觉得很幽默。再看他,却暗下脸,不再理我,给他烟也不接。

  我以为,他一定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热情充满戒备。换位想想,也是,无功不受禄,哪有没有目的的付出?现在的人都务实,以友谊掩盖了自私,以热情掩饰了功利。所以他的戒备,也很自然。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来到湿地的汊口,向早来的他打了招呼。他又恢复了开朗。我便借递烟之机,提起了我童年被他告状一事。他矢口否认,眼神里有些浑浊,但不陌生。他的防备是很明显的,又加了一重。

  我不再提逃学的事儿,就唠家常。他说他从小就逃学,用麻绳做鱼线,用别针做鱼钩,用蚯蚓做鱼饵。老师把他的渔具扔了,他就把老师的教鞭折了。还说他打小就过继给姑父,只听姑父的,但要是姑父也不允许他钓鱼,那就谁也不听。

  “看得出,你是个犟老头。”

  “天下我最犟。”他自豪地哈哈笑起来。焗黑的头发,浓密而闪亮。

  我们原来住的地儿,早拆迁,建起了板楼。楼道里阴暗陈旧,还不如原来的大院宽敞明亮。我帮他把渔具送到家,参观他的用具系列,陈列了大半个屋子。他老伴无奈地说他:“老李天天长在了湿地。离开湿地,就活不成了。”

  他瞪眼说:“离开,我就得死!”

  老年人间说话,总是有一种杀气。

  我请他吃饭,他仍然不肯。我以为他还是处处戒备着,便也罢了。想起童年时他告状的事儿,倒觉得有趣儿。他现在的慈祥相,怎么会让人相信他年轻时,做过那么多不地道的事儿呢?其实生活中,许多道理也确实如此,表面现象既能迷惑过去,也能迷惑现在和将来。

  他主动约我去钓鱼,要收我做徒弟。我求之不得,就拉他去了湿地。当时下了阵雨,但很快就停了。雨后的湿地,湿润鲜亮,好像刚出生的娃娃。

  我望着天空还在翻滚的乌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找龙的下午,忽然来了兴致,指着天边的云霞,说:“老李大爷,我看到龙王了!”

  “长什么样?”他也有兴致。

  “长髯麟角,张牙舞爪。”

  “像我一样?”他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差不多。”

  我见他高兴,就提起水怪一事,说:“我父亲怕我到河里游泳,就编出水怪来,说这水里有水怪。您说有水怪吗?”

  老李闻听,脸色阴郁下来。我再问他啥,他只是打哈哈,情绪显然受了大影响。我不再敢说太多,唯恐哪句话惹他不满。我带的吃的,他一样不动,只说不饿。又说此处江汊子没鱼,就移到另外一个汊口垂钓。

  不久,我觉得汊口那边有些不对劲儿,隐约有人在呻吟,就跑过去,果然见他委着身子,涨红着脸,汗流满面,却咬紧牙关,不肯大声呻吟。我连忙把他背上车,紧急送往医院。大家夸我做得好,要不是我送得及时,他可能就扔在湿地了。他却说:“我倒希望扔在湿地……”

  “你还不感谢我?”我调侃道。

  “当然感谢你。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见我不解,又莫名其妙地说:“爱一人,可能会害一个人。”

  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以为他真是病了。

  他稍好一些,才告诉我,他有哮喘病。童年时,姑父领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充满爱的童年,却把自己的哮喘传染给了他。姑父爱他如掌上明珠,却不经意伤害到他,到死也在后悔。那时的人并不懂,但现在懂了,这也是他一直拒绝和我同餐的一个原因。

  “你怨姑父吗?”我问他。

  我以为他会说不怨,不承想他却说:“当然怨。怨那时的人只知道爱,却不知道怎么爱。只知道恨,却不会恨……”

  我想不透。我越是这样,他越是得意,症状也缓解不少。

  他一好,在家只待了几天,就又急着去钓鱼。他老伴不让,又管不了他,就打电话给我。作为交换条件,他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记得你!”

  我惊得瞪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佯装不记得?”

  他露出憨态:“你没记恨我?”

  “记恨什么?”

  “我做了回小人,告了你的状。”

  “如果没有你告状,我可能早被水怪拉到江里,现在没人和你在这聊天了。”

  我的这句随便说的话,却又引起他的不快。都说天气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我觉得老年人的脸,也是如此。

  我们还是正常地交往,但绝口不提水怪的事儿。只要一提,他就会有变化,至少不理睬我。我忽然有个感觉,觉得他就是一个水怪……

  在钓鱼之余,忽发奇想,就把我在湿地钓鱼的相片,发到微博上,竟然与北京一老总一拍即合,初步达成了投资开发湿地旅游项目的意向。

  因为忙,许久没有和老李联系。这天,老李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令我惊讶不已。因为他按我送给他的我写的长篇小说上有关我的介绍,按图索骥,竟然找到我单位,尽管花了他小半天的时间。他远道而来,却只为了告诉我一件小事:“我也记得你父亲。”

  “我也记得,只是他走得早。”

  “你父亲是爱你的。对你那么严,那么狠,是怕你学坏,怕你有危险。”

  “我知道。”

  “当初就知道?”

  “当初不懂。”

  “这就对了。当初不懂现在懂,一样,不晚。”

  “可是他老人家早成仙了,连让我孝顺的机会都没给。”

  “可是,你还继续活下去,享受着生活的美好,这就是你父亲最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

  “你当真知道他的严厉是一种爱吗?”

  “知道。”

  “那么,你真理解了我告你状,没有恶意?”

  绕了一圈儿,我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我真诚地说,对他没有意见。他便高兴了,对我表示感谢的同时,邀请我和他一起到野外湿地夜钓。

  我虽有兴趣,但不专业,没想去。但一想到他的身体,一个人在野外会有危险,就同意了。

  我们早早来到湿地,扎下营池。下好鱼竿,支好灯盏,做好相关准备,就开始驱蚊蝇。夜晚的湿地格外活跃,夜鹰、蛙鸣及不知名的动物行动频繁,好不热闹。老李说一个人来夜钓的话,也从来不觉得寂寞,野外朋友多。我问他:

  “水里呢?”

  他显然被我泼了凉水:“什么水里?”

  显然我俩都知道我指的是水怪。

  午夜是鱼上钩的高峰期,他钓得开心,便忽然问我:“你的项目,真要干吗?”

  我对他提起过湿地旅游项目的事儿,没想到他还真记下了,还当回事儿的思索,眉毛好像要拧断了。他从鱼袋里掏出一沓纸,替我打着手电筒,让我浏览。

  我一看,是绘制的旅游项目图,竟然有那么点专业,却是他自己绘制的,湿地的犄角旮旯都标得一清二楚。我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退休前是个国有公司的车队队长,没上过大学,也不会什么绘图制作。

  “你搞的项目,我可以给你当参谋。”

  “当然可以。”

  “这里的每一寸水域,每一块湿地,都在我的心呢。”

  我相信他,充分相信他,就在合作伙伴来考察的时候,请他作陪。他一直听着我们的设想,却越听越皱眉,后来就一声不吭了。

  我们的设想很宏大,要将整个湿地进行重新规划,然后上五个组合配套项目,年利润要达上千万,利用五年时间,打造成全国知名项目。

  规划开始做了,项目也开始申请了,没有时间再陪老李钓鱼。这天,老李却提着瓶酒,要请我喝酒。

  我知道他自从得了哮喘病,就把酒戒了,今天主动约酒,说明有了冒死的雅兴。我们找了家小酒馆,第一次端杯,都很高兴。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有事儿要和我谈,但我就是不问,佯装不知。酒到酣处,他就忍不住了,问我:“你的这个项目,能不能不建?”

  我愕然。他一开始那么热心,现在转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你放心,项目上了,你不但可以免费钓鱼,还可以帮助管理……”

  他摇着头,打断我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我,我不会求你。你这里变成经营场所,我就再换个地方,离远点呗,没什么。”

  “你觉得哪不妥吗?”

  “我觉得这个项目,会对这里的环境造成危害。”

  “放心,我们已经请专家,对这里进行了综合评估……”

  一听说专家,他的脸色骤变:“你那么相信狗屁专家!什么专家?就是考了个文凭,晋了个职称,就成了狗屁专家?对实际情况的了解,还不如我呢!谁对这里有感情?我们江边人才有!”

  我点头:“我承认,您才是专家。所以我想听听您的意思。”

  “我的意见不是说了吗?这个项目会对环境产生影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老李说完,把酒喝光,又加了瓶啤酒。他七十了,担心他的毛病会犯,我就抢下来喝了。

  老李酒上八成,突然老泪纵横,告诉我又一件秘密事儿,已经在他心里压了几十年。他说在大跃进期间,全国上下,人心浮躁,这里开山造梯田,那里毁林造农田,他就带着个小队,面对着湿地,提出“向沼泽地里要良田”。他带领青年突击队,日夜奋战,把湿地里的塔头甸子,统统翻过来,晒干些,挑土铺在上面,硬是在湿地涝洼塘,建成了一个江边涝洼塘庄稼试验田,上了报纸广播,得到了上级表扬。可是没多久,一场雨水就把河堤冲垮,所谓涝洼塘塔头甸上的奇迹,变成了洪水泛滥的悲剧,几十户农户被淹,死亡……

  老李讲述的时候,口气里充满着自责和懊悔,仿佛是剐了他的肉。

  第二天,我请他把这段故事,对我的合作伙伴讲了,我们都觉得这是个沉重而关键的问题,便将项目暂时搁浅了。

  面对这个结果,老李向我道歉,也向我道谢。他说他是这湿地上的一棵芦苇,随风摇摆,根却不会离开。

  “你是水怪。”

  我说。以为他会生气。不承想他憨笑道:“对,我就是这里的水怪。”

  我从来没有见过水怪,也相信松花江不曾存在过什么水怪,但至少父亲的水怪存在过,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江里,而在我的心灵深处……

  老李照例还会让我拉他到湿地汊口钓鱼,除了他光彩的好手气,野生鱼争着上他的钩,小曲秧歌调悠扬,也时不时地从他的嘴里出来,哼哼呀呀,像掉牙似的。但那沙哑的嗓音里所传达出的愉悦,是不言而喻的。

  “老李大爷,你怎么对水怪那么敏感?”我问。混熟了才这样直白地问。

  “你这臭小子,知道我不喜欢提,你却偏偏提!”

  他这么说,说明他此时是高兴的。否则,他会一言不发。

  “一定有故事吧?”

  他叹了口气,望着茫茫湿地,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怎么说呢?你还记得我告你状的事吧?“

  “当然记得。”我钓上一条小鱼,这是我钓上来的有数的几条鱼。

  “也记得你父亲揍你的事儿吧?”

  “记得。这有什么关系?”

  “说有关系,就有关系。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这样说来,你不应该恨我,而是应该感谢我。”

  “我从来不恨你。”

  “扯淡。不可能。”

  “恨也是一时的。”

  “这我信。”他望着鱼漂儿,悠悠地说,“我的二儿子,在你挨揍之前,就是在那江里死了,被淹死了……”

  我愣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把这个话题提起,会对一个老人造成什么伤害,心里没数,便干咳道:“对不起……”

  “我的老二水性好着呢——”他的口吻不无自豪,“总逃课,跟我一小一个样儿。中了那句话,淹死会水的。他带着他的表哥去江边摸蛤蜊,一去就是一小天。傍晚,有人发现江汊子浮上来两具尸体,我跑去一看,我儿子就抱着他哥哥,做着游的动作。而他哥哥根本就不会游泳——想必是救他哥哥一同死的。”

  我缄默,因无法安慰他而难过。只是靠近他,抱一下他,说:“谢谢你!谢谢你的告状。否则,我可能也沉在这江里,做了水鬼……”

  “没事儿。我已经习惯了。”

  “把我当你的老二吧。”

  他苦笑道:“扯淡,他已经变成了水怪……”

  我还经常去看望老李。他还是那么执着地坐在江边、坐在汊口垂钓,聚精会神。自从我知道了他的全部故事,他也不避讳了,指着水面说:“你看着吧,一会儿我就把那些水怪钓上来。”

  一条鱼就在水面上跳跃着,在他温柔的牵引下,进入他的网兜儿。

  “有那么多水怪呀,你能钓光吗?”

  他认真地说:“一定能。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水里所有的怪兽钓光。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把我的儿子钓回来。”

  此语一出,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也哽咽了。我盼望着可以有一天,他将他的儿子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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