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冬日山川,一点点丰盈起来的,一定是雪。风,不再是庞然大物或神秘巨人,倒像一位凌厉精明的小妇人,藏在山雪的折线里,偷着吹口哨。有时呼啸中,还夹着一两声诡异的媚笑,像鬼故事里无处不藏妖娆的女巫。
夜里一场封门大雪,马路两边的小溪水沟,被掩隐得一如平地。大雪没膝,一脚踩下去,轻巧的雪粒子倏地钻进裤腿,刺骨冰凉。拔腿像拔萝卜,“窟嗵,窟嗵”,只有深一脚,没有浅一脚。干净的风忽远忽近,大河堰对面学堂大殿里的合唱,格外受听。一定是王老师在拉手风琴,一张一翕,幽幽地穿越。飘荡的歌声,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对翅膀。脚下的雪,一脚一脚钻进裤管。强烈的雪光中手搭凉棚举目,去路更远,只好再踩了来路的那些雪窟窿折返回家。
次日村里就传闻令人胆寒的消息,昨天要不是杨父忐忑不安,一路追踪,陷于雪路的女儿莲,差点冻死在雪窝里。
雪留下了平生唯一一次逃课记录,想起来并不后悔。如果没有那场大雪,童年该多么惊慌。
雪野中,万籁俱静,只有麻雀不甘寂寞,在花树间啄来啄去雀跃。蓝绿长尾的喜鹊却一味地淡定,在青杨的高枝上,或长满了蒿草的庄廓墙头上瞭望,“喳—喳—喳”,从容报告风吹草动的消息。有时屋里寂寞,听声出门看动静,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枝一阵微晃,衬出一片疏朗的蓝天。雪洗过它们声音,或细碎清脆,或嘹亮直白。
有孩子莫名哭闹的人家,趁雪后人静,怀抱了爱哭的孩子,早早出门走到马路撞姓。也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一种乡俗,说清早出门第一个撞上谁,哭闹的孩子就姓谁。从此,孩子就可安生无忧不再哭闹。实在无人可碰,平日懒惰的猪,讨嫌的鸡,也成为撞姓的对象。村中张五猪,鸡头保的乳名,就是这样得来的。
有一年,书记家女人,也抱了大女儿去撞姓。运气有点背,一路无人,大巷口走出来一头猪,于是女儿长大都傻傻的有些木讷,只好招了女婿。
雪霁后的山野,山脊峻峭,脊线蜿蜒,山南山北青白分明,看上去像一个清癯矍铄,又豁达的老人。岁月消减了他的肌理,但风骨还在。骑了自行车沿湟水岸穿行,南面的山峦披了雪,染了一丝妩媚,北面的雪化了,苍莽旷远高古,又枯瘦嶙峋落寞。
车子奔驰,笔直的路剪开原野,两岸的一切像正在播放的复古胶片。
总是那些路边笔挺的白杨迎来送往,雪野朦胧。风偶然惊起路两边田野里一群迷失的鸦雀,噗噜噜飞起又落地,耐不住觅食的欲望。只有湟水一如既往地如影相随,或坦坦荡荡或期期艾艾,既无声寂寞,又充满渴望,像藏了一份忧伤,人就想迎风落泪,停了车子,驻足观望一阵,趁着无人大喊一声,看一阵俊朗山野,想拥抱那份壮美呢,又不可盈手掬,无所适从,心里隐隐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好在有凌厉的风,随时会过滤掉那些不可名状的隐痛,和即将逝去的伤逝。
雪是高原情感生命里的蒹葭,洁净空灵,又丰茂葳蕤得常常使人伤怀。
后来冬季去过南方,看到植物依然翠绿,但萎靡不振的阔叶,高高伸向天空的火焰花,烟霞似的三角梅,一路的扶桑,总有时令沦陷,季节瘫痪的错乱与不适感觉。于是领会辽阔的高原,因为裸露的远山,疏朗的树枝,高远的天,广漠的大野,而心胸阔展,也适宜滋养苍凉与悲情,更贴近冬的内涵。总觉得花红叶绿的南方冬天,少了一份壮美和期盼,而多了一份颓靡。于是臆想,一个热爱辽阔又习惯了随节令看风物的人,长期置身四季暧昧的南方,也会无所期待而郁闷发疯的吧!
风雪迎春归。红底墨字的楹联,对了雪野刚崭崭新了半月,湟水两岸远远近近的山野,林地,河谷好像都打开了气孔,到处都是空穴,风开始作恶。
树梢是风信子,鸟雀的翅膀是风在加速度,风却看不见。哨子般吁吁窜起一股声响的时候,瞬间天地像抖动起一件隐形的大氅,之后黄土扬尘,遮天蔽日。一些声浪,像大河的涛声,一浪高过一浪,又似千军万马,卷着黄土层层奔腾。天地混沌啦,宇宙洪荒啦,不用念叨,小孩子都见过的奇观,旷日持久地弥漫。之后树枝的残骸,甚至齐刷刷吹折的树干,甚至炎炎夏日,也有风摧枯拉朽的杰作。而更高的风,却常常在月黑夜里。远远地听着一阵叮呤咣啷,像谁的脚步鬼祟地无意触碰,接着像一个无形魔兽,渐渐逼近,近处物品七零八落,恣肆扫荡。最后门被三番五次地抽打,像剥茧。风声大得想要掀开泥皮屋顶,人头皮发麻了缩在被窝里等动静时,半天风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如抽丝一般,世界出奇地静。
风卷残云只是天象,在高原却是一道惊心动魄的奇观。高原风实在像来去无踪而直爽耿介的侠客,从不粘连,浑身充满神秘的豪气。
从月晕观测来日风的大小,是夜里寒暄无聊时的日常。乡土俗语落地生根。“月晕午时风”,“牛碾场,亮晃晃,草圈圈”,像童谣,反复地唱,唱晕了会唱反。
高原,人们既厌恶春风的暗无天日,又替它辩解说,一场春风化一寸冻土。只有强劲有力的风,才能化冻等着耕作的厚土。
一物降一物呢。一场夜里下过的雪,悄然之间神奇地收敛起风的虎口,人称垒春雪。这正是人们春天最盼望的。
道路却泥泞难走。一天下来,布鞋走成了一对灰老鼠,人们并不抱怨。土地开始变得柔软,鸟雀重振精神,抖擞翅膀,沟渠潮湿,春三月的一切,好像空气都突然有了活力。犁沟里奔腾的春水,最能够激发希望,农夫为了浇灌正排水沟。一些沟渠里的枯叶,还没有排净,“头把水”已经浑浊地顺沟渠淌下来了。虽然纤弱,却有一股子一往直前的冲劲,远远地看着“水头”流下来,小孩子们沿沟渠奔跑,内心受了撞击,不由怦然心动,继而欣喜。理解只有孩童和农夫,面对自然的那份敏感与呆痴,是多么难得的天真烂漫和赤诚。
二月的剪刀,大概从立春开始,已剪开了飞虫的翅膀,剪开河谷山野的混沌懵懂,草尖萌动。三月,蒲公英锯齿形的叶子沿石墙的裂缝,举起第一朵羞赧的黄花时,终于草色遥看近却无了,终于绝胜烟柳满河谷了。
一个蠢蠢欲动的季节,春风和冻土的较量,春水和人的言和,一切受了鼓舞,春心活泛起来,急吼吼脱去笨重铠甲的春天,终于轻快地翻了一个身。
夏天。四岁的小弟和几片树叶,安静地玩闹了一个下午。心形的叶片和叶脉,像极了他的小手和掌纹,翻来倒去地查看手与树叶的秘密。或许还有很多说给叶子的话。南风,调皮地轻吹一口气,叶子翻飞于地面,沾上一丝灰土,终于惹恼了小弟,通红了脸正和风置气。于是跑到门前的小溪流,搭建他的那些桥梁。
溪流好像有意考验着孩子的耐心。那条我们常常挑水浇菜或洗衣宽不过一米的溪流,有天突然拓宽。流水任性,小弟昨天在河床窄处精心搭建的小桥,了无踪迹,是人畜车马无意中做了水的帮凶。
与旁边宽阔的马路和田野相比,那桥本来就小得可怜而孤单,小到让人熟视无睹。谁会在意它的存在呢?小桥正对了巷口,早出晚归的牛羊,进出巷道拉麦捆的马车,还有灌溉的水坝,都可能将刚刚搭建一新的桥梁毁于一旦。执拗的小弟非但没有因此沮丧,反而乐此不疲,小桥毁一次再搭一次,天天毁,天天搭,倒涨了一些技艺,坚固得让人知道了他的碍事。被水滋润的创造力是旺盛的。
游戏里果然藏了命运,小弟后来从业桥梁与建筑,河沟水的起落,功不可没。
火的世界不及水灵动,却很炫耀。
阳光下一种黑黄相间叫‘尕喇叭’的野蜜蜂,出入花丛或花墙。一对儿透明的翅膀交叉震动,激起空气,忽高忽低,垂直升降,像螺旋桨飞机旋在空中,一刻不停地发出呜呜飞旋的声音。突然身子一缩,钻进豁口的孔眼里去了。
虔心举了大拇指和食指,等在“尕喇叭”蚕豆大小的洞口,不敢眨一下眼睛。“尕喇叭”一旦飞出,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落入大拇指和食指彀中。装进事先备好的青霉素玻璃瓶里,迅速拧上盖子,看野蜜蜂在瓶子中四处碰壁。想它的眼睛大概没有视力的吧,可捉它的时候,一不小心“呜”的一声,猛然蹿高的样子,人就痴了。
有时来不及装瓶拧盖,几只“尕喇叭”就握在拳头里,左突右围嗡嗡欲裂,刺得手心痒痒难耐,一种征服的快感,一番手心与内心的挣扎,痛苦着快乐着,忍耐着也不愿轻易放飞。
总不知太阳何时落山。南风习习,门前树荫下的晾台,一片清凉。正是晚饭后左邻右舍的大人孩子闲聊的好时候。巷口老树上,归巢鸟雀的响动,朦朦胧胧。高空中,繁星闪烁,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微风拂动青杨,像碎银清脆。月辉洒了一地,斑斑驳驳。
风裹了土皮上残留的热气熏来,门前田野里大片的麦穗正扬花,墨团般黑漆一片的豆花馥郁飘香,连空气都是香甜的。一里外三城大水潭边的蛙鸣,此起彼伏,像和声的练唱。浩渺星夜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妇孺,醉心于薄暮下迷人的气息,恋恋不舍,直到黑夜完全吞没了单薄身影。
星夜空阔,远山朦胧。高树直刺青天,树叶如流水作响。月亮爬过树梢头的时候,夜深人静。月光洒满院子,洒满酣睡了一屋的人。村深处偶尔狗吠呜咽,庄廓外高树旁递渠里的水,日夜不息。
乡野里,这世俗不能湮没,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的怅然风情啊,像一支经典老电影里的歌,唱啊唱,单曲回放,唱到入秋。
秋阳下的山墙,蝇虫制造了它千疮百孔的脸。炙烤的阳光,像冒着火焰。结对出行的萤虫,在山墙的火焰上,屡屡练习蛾子扑火的游戏。蓝头红尾的,红头绿尾的,一身火红或孔雀蓝。也许因为小,一个个焕发出迷人的光彩。魅惑,摄人心魂,魂不守舍,毒辣的阳光让人眼冒金星。
我无师自通地排列组合,集齐了所有看见过的色彩种类,幻想夜色中集体舞动的刹那,多么炫幻。当然那时村里并没有这个外来词。
远处的蛙鸣也有点闹心。晚岚中或浓郁或清淡的豆花香,也折磨人。萤火虫举了灯笼在夜色中飘舞,一个个像得了夜游症。
我没有能力理解,太过一厢情愿的爱会成为一种谋杀。让那些本来可以夜里举着灯笼四处游走的生灵,惨死在秋阳残酷的封杀之中,浑然不觉。可那又怎么样呢。
游戏会上瘾。仅仅为了一个单纯的心愿。五年级时学校举行一次长途拉练,目的地湟中水峡,一个世外桃源。
高海拔的大山里,草甸柔软如毛毯,溪流清泉清澈得激动人心,大叶白杜鹃花正竞相盛放,手掌般徐徐展开的大朵的花,洁白如玉,鹅黄似绸,彩蝶蹁跹,清脆鸟声充盈了山谷。
爱的谋杀再次上演。山里不论是蝴蝶的数量,还是种类,都出乎意料得多。绮丽的花纹,巨大的身形,枯叶蝶家族才是我的真正目标。但它们太敏感又易于高飞,难以捕捉。只好降低标准,蛊惑几个同龄的女孩,重蹈覆辙萤火虫的游戏。打算用两百只普通蝴蝶的蹁跹飞舞,抵消对枯叶蝶家族的觊觎。
生活的无聊和乐趣,是因为重复和健忘。捉来的蝴蝶多达一百九十多只时,即便吸取了以前的教训没有封闭袋口,但经过一天一夜的窒息,口袋完全打开的时候,蝴蝶们并没有我们料想的那样,遮蔽头顶的天光。零星地飞动,也摇摇欲坠不尽如人意。大部分奄奄一息,惨不忍睹。
这场惨杀,只因为纯粹对美的攫取或掠夺,人只能躲在一棵高大杜鹃的背后,借树茂盛的遮蔽检讨自己,悄声抽泣。
其实野营拉练人员上的选拔,我并不够格。路途有些遥远,老师怕我们太小走不了远路,实际上也因此吃尽了苦头。但野营太有诱惑,母亲们像对父亲们出远门那样,为我们所做的准备,果然有些被重视的优越和自豪,虚荣由此丛生。课间或上下学的路上,为各搭伙小组同伴之间,交流各家准备的信息而兴奋不已。无非一些平日各家母亲们舍不得做、这会儿换着花样制作的干粮及油盐。
万花家却很令大家失望,依然是难吃的青稞面饼,吝啬得连一点香豆都不擦。大家只好在她拾柴火时,心照不宣地分食那些各家准备的诱人吃食,比如谢珍姐妹的棋子豆,英子爷爷合作社(代销点)里几粒蜜枣等。回家说给各自的家长,女人们愤愤地议论了好几天,纷纷说,都是一个村里的,也不知道可怜自己的孩子,心肠也太狠了点。
我们做饭不像大人,手头没卡玛(标准),好多小队的食用油不够了,老师们领着去山里人家换食油,才知道山里人家不通电,并且那些名字古怪的孩子很深奥。一个叫铁勺的男孩,领了四五个同伴来营地看西洋景,见谁出神,就喊人家“盘山”了,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明明在帐篷里嘛。原来山里孩子知事早,女孩十四五岁已许了婆家或出嫁。又粗通人事,“盘山”原来指想家或心上人,听得围了一圈的我们很羞怯。
水峡之行,像做了一场结实的梦。而高原秋季,更是一场接一场的梦魇,动人心魄。
麦黄时站在半山坡,团团云朵逐浪一样飘来,撒下一大片一大片阴凉,够一群人乘凉。山鹰啸叫,辽阔而空旷。山地层层缠绕,油菜金黄,小麦吐穗,大豆扬花,人们沦陷于近乎失真的画卷。风翻动一树树青杨的金叶子,猎猎作响,也只有习习凉风才能被翻动的山川,惊扰了人的迷梦。
收割了一半的金黄原野,弯腰收秋的人,像米勒的画,只是没有长裙和晚钟。一行人字大雁,远远发出木轮车的声响。有人抬头就喊叫“雁儿雁儿一溜儿”。雁叫声有些苍凉,天蓝得人失心疯,像掉进了梦的深渊。
一切沦陷于情不自禁,迷失于经年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的梦魇。乡村太寂寞,又太丰富。而感同身受自然万物的神奇与美妙,好像是与生俱来、义不容辞的禀赋。
突然非常怀念那时的大黄风。像一位远走他乡的老朋友,希望重逢或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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