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门德斯的《革命之路》看过两遍。第一遍看,只看到一个故事:上世纪五十年代,生活在纽约郊区的艾普若和弗朗克忍受不了年复一年的单调,决定搬到巴黎去生活,准备工作都已做好了,弗朗克却突然升职加薪,于是他开始动摇,艾普若不为所动,执意要去巴黎,矛盾由此开始,并且逐一升级,后来,绝望之下的艾普若自己动手打胎,大出血去世,留下弗朗克和两个孩子,巴黎之梦最终破灭。第二遍看,终于明白了,原来巴黎只是一个比喻,导演的意思早已借影片里艾普若的邻居约翰之口说得清清楚楚:很多人知道生活空虚,承认没有希望的生活需要真正的勇气。也就是说,追求梦想同样需要勇气。
说得不好听,梦想始终是绑在驴鼻子前的那把青草,为了得到它,驴子跟着走,转圈,乐此不疲,却永远吃不到。永远得不到,这话有些夸张,有些人明明不是实现梦想了吗,功成名就,锦衣加身。可是梦想不仅仅是功成名就锦衣加身,梦想也不仅仅只有一个,它更像泉眼涌出的气泡,冒一个,破一个,再冒出一个,无休无止。
影片里的艾普若和弗朗克都值得同情。艾普若毕业于纽约的戏剧学院,是舞台上的演员,拥有鲜花与掌声,弗朗克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企业当白领。结婚后,两人在郊区买了一栋别墅,过着别人艳羡的生活。后来艾普若辞去工作,成为全职太太。在别人眼里,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高雅脱俗。然而时间使生活逐渐平淡,平淡到宛如一杯没有热气的白水。全职太太的艾普若其实早已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失去掌声,也不再流光溢彩,她总是系着围裙,做饭、洗刷、收拾凌乱的屋子,为早餐的蛋是煎着吃还是煮着吃费思量,偶爾发呆,从窗口往外看两个嬉戏的孩子。“你知道最糟的事情吗?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全是因为,我们以为我们比别人还要优越,但并不是这样,我们和别人没两样,看看我们,我们被这荒谬的梦想蒙骗。”有一天,艾普若突然发现自己所认为的生活的优越并非真优越,他们的窗口永远是百千个普通窗口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是千千万万个别人的生活,是千千万万的空虚和窒息。而弗朗克,他也同样只是街道上那许多个戴小圆礼帽中的一个,板着面孔,挤在人群中,焦虑,机械地上班,做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唯一调剂生活的方式是,和女同事去喝酒,然后共度片刻良宵。
他们的冲突看上去在于艾普若的勇气和弗朗克的懦弱。艾普若有不顾一切地试图摆脱焦虑的浪漫:我们在巴黎过有意义的生活,我工作挣钱养家,你找寻你自己并实现他,这一切都来得及,未来可期。弗朗克起初有所心动,但随着升职加薪,他的想法开始动摇,然而艾普若一如既往地向往。矛盾的焦点其实是:弗朗克有不愿逃避的勇气,艾普若有追求自己生活的勇气。
忍耐日复一日空虚平淡的生活需要勇气,这不是一般的勇气,它表现出来时,并不显得气宇轩昂,它更琐碎、微细,尘埃一般普通。我们看不到它的存在,它更像一座潜伏的冰山,生活中太多的事像大海那样遮蔽了它。我们说“听天由命”,岂不知“听天由命”就是那样一份勇气:我愿意看着我的日子在既定轨道上向前滑行,我愿意看它放浪形骸,四野为家。
我在年轻时候以为梦想就是一粒种子,像普通的种子那样,只要辛勤养育总会发芽开花。我以为我一直在辛勤培育,然而有一天终于发现我在很久之前就与梦想不辞而别,我已经不知不觉随生活的潮流走了许久,而且走得不动声色,理所当然。即便今日,你送一份梦想给我,像袜子里的圣诞礼物那样,我大约只会拿起礼物摸一下,想想那个大腹便便胡子拉碴虚无缥缈的圣诞老头,然后毅然决然放弃礼物。
忍耐的勇气就是如此扼杀追寻的勇气,我因此在尘世中理所当然地随波逐流,我的幸福不幸福与勇气或者怯懦都无关系,我是尘世造就的自己。而所谓“尘世”,在梵语中,它的意思就是必须忍耐才能生活下去的世界。
内心的火焰
《道路》又名《末日危途》,以前看过,电影情节几乎遗忘,读一篇关于电影的文章,再找电影来看。那样沉重的电影,我居然将其忘记,不可思议。除去记忆力的无用,只能说,我以前看电影只当电影就是电影,共情力存在,理解力不够,我始终都没能将电影与现实联系起来。
再看《末日危途》,三个问题直面自己:若我处在那个世界,我会选择自杀吗?我会坚持吗?我会吃人吗?
“时钟停止在1:17,一道强光闪过,接下来便是连续不断的低沉震动,我想应该是十月了,但我不确定,我多年没用过日历了。日子一天比一天灰暗,很冷,而且越来越冷,就像世界正在慢慢死去。没有动物活下来,所有的庄稼都已枯萎,很快,世界上所有的树都将倒下,道路上挤满了难民车辆,携带武器的黑帮寻找着燃料和食物。一年来,山脊上一直燃烧着熊熊烈火,并传来狂乱的咏唱。”
电影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大灾难后的世界。灾难将世界变得惨不忍睹,面目全非,除了少数幸存者,人们纷纷死去。天地一片灰暗,连南方的大海都变得灰白死寂。大地上到处是末日的废墟,尸骸遍野,枯焦的树干像利刺戳向天空。烈火和风雪并至,寒冷与饥饿同行,黑帮将掠来的食物——一些幸存者锁在地下室,一点点将他们吃掉。
“人吃人是恐怖的,我最担心的是食物,一直是食物、寒冷,以及我们的鞋子。有时候我给男孩讲关于勇气和正义的老故事,却发现讲述它们和记住它们一样困难。我只知道孩子是我的一切,他一定是上帝的代言人,除非上帝从不说话。”电影的主人公,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子,推着小货车,带着仅有的一点东西,一边寻找食物,一边躲避黑帮,一边往南走。有大海的南方,天气或许会暖和一些,大海的颜色,也可能像以前那样,当阳光照在上面,海水浮光跃金。
灰色调的电影屏幕上,偶尔闪回昔日情景,琴键上的手,戒指温润,时针滴答的腕表,橘色的室内光线暖意洋洋,窗外鸟鸣,犬吠……灾难尚未降临的世界,一切都在明亮的光晕中,生命到处存在,连不会说话的钢琴和绣花垫子都似乎具有活力。然而这一切都不持久,灾难即将拖着漫无边际的绝望到来。
“你就不能至少和他说声再见吗?”
“不能。”
“不能?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为什么不能等到早上?”
“因为我不能。”
“你就不能和我多待一个晚上吗?”
“不,我必须走。”
“为什么?你为什么必须走?我跟他怎么说?为什么?”
“一直往南走,你要让他温暖并往南走。在这里你没法度过下一个冬天。”
当绝望击倒一个人,当死亡成为一种奢侈,大多数的我们,会像孩子的母亲那样,因为忍受不了绝望而在一个夜晚走进黑暗,走进无法预知的死亡,只将寒冷作为最后的礼物留给父子吗?我们会像讨论晚饭该吃什么那样讨论死亡吗?会为晚点去死而讨价还价吗?而当我们腹中空空,饥饿疯狂啮噬我们的时候,看到有人正在享受吃人,我们会像那对父子那样吗?
“爸爸,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变成坏人,是吗?”
“任何时候,你必须守住内心的火焰。”
内心的火焰,就是不要变成吃人的人,就是善,就是那个残酷世界仅存的一点好。
但如果不能吃人,绝望又如影随形,我们还会坚持往前走吗?
电影其实在讲一个哲学问题,是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道德拷问。在物质充裕,生存有保障的时候,这些问题显得荒谬,极易回答:“善”是文明世界理所当然的存在,如果连内心的善良都不秉持,何言做人。但如果是在一种极端情况下,如电影所展示的那样,一切都已崩塌,我们还会不会守住内心的火焰?用什么去守,道德、人性、法律、还是无法成为吃人的人的懦弱?
对我而言,除掉不吃人,一切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为什么不会吃人,我闭上眼睛,一点点往内心的黑暗处搜寻,得出的答案却是:痛快点吧,我更愿意成為刀俎上的鱼肉。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最后,到了1689年,第二十三天的夜里,天气奇冷,大地一片冰霜,寒风凛冽”。马兰·马莱终于推开德·圣柯隆布小屋的木门,在幽暗灯烛下,在粗木桌子旁,开始以下对话:
“你想从音乐中寻求什么?”
“我寻求悲伤和泪水。”
“我想说,音乐的存在,是为了表达出语言无法表达之事,所以它并不完全属于人类,那么,你能明白音乐并非是为了君王吗?”
“我理解了,音乐是为了上帝。”
“错,上帝能够言语。”
“是为了悦耳吗?”
“音乐表达了无可言喻的感受。”
“为了黄金,为了荣耀,为了沉默吗?”
“沉默只不过是语言的反面。”
“为了竞技?”
“我跟他们不一样。”
“为了爱?”
“不。”
“为了爱的伤痛?”
“不是的。”
“为了弃绝?”
“更错。”
“是为了赐给灵魂的圣饼?”
“不是,什么是圣饼?圣饼闻得到,尝得到,那不算什么。”
“我想不到了,先生,我想不到了。但,我是想为死者留一杯酒水。”
“你很接近了。”
“音乐是为了替代郁闷在心的人发泄心里的话,音乐是为了失去童年的孩子,为了盖过鞋匠敲打的声音,音乐是为了人出生前的状态,在我们可以呼吸前或见到光亮前的那段时间。”
……
这是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的结尾。电影讲述法国巴洛克作曲家德·圣柯隆布和他的学生马兰·马莱由决裂至解开心结的事情。德·圣柯隆布失去妻子之后,与两个女儿继续隐居巴黎近郊。他们住在一幢带花园的房子里,不远处是比耶弗河,河岸生长着枝叶婆娑的树木,河畔泊有小船。德·圣柯隆布是一位詹森派信徒,时常一身黑衣,戴白色皱领,鱼一般沉默,失去挚爱后尤其寡言。他爱他的两个女儿,却不知怎样表达。他的妻子去世两年后,他卖掉他的马,在花园大桑树下建造了一座简陋小木屋,他将自己关在小屋里研习维奥尔琴,一练便是十五个小时。
是绿树阴浓夏日长的一天,一个男孩叩响大门。六岁时,马兰·马莱被招进教堂的唱诗班,现在九年过去,男孩变声,被清理出唱诗班。男孩不肯在父亲的鞋匠铺做活,不愿嗅闻浸沤皮子发出的骚臭味,他更想成为一位音乐家,一洗被逐出唱诗班的羞辱。德·圣柯隆布和马兰·马莱之间的事情由此开始。德·圣柯隆布不愿见到音乐与世俗的附属物有所瓜葛,马兰·马莱却有一颗虚荣之心,他试图以音乐为媒介,发达,成为戴假发的宫廷乐师。两人之间波折不断,最终决裂。德·圣柯隆布的大女儿玛德莱娜喜欢马兰·马莱,偷偷将自己从父亲那里学到的琴技倾囊相授。二十岁时,终于成为“国王的乐师”的马兰·马莱离开玛德莱娜来到凡尔赛宫。怀有身孕的玛德莱娜一病不起,后来孩子夭折,绝望之下的玛德莱娜自缢身亡。
世间的每一个清晨都不相似。多年过去,马兰·马莱终究没有忘记德·圣柯隆布那些没有记录下来的曲子,他记挂它们,怕它们遗失,他想再次聆听老师的教诲,因为他终于明白音乐到底为了什么。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飞身上马,离开凡尔赛宫,来到德·圣柯隆布的小屋外,等待德·圣柯隆布拉起那些曲子。如此夜夜等待,终于在第二十三个夜晚,德·圣柯隆布重新成为马兰·马莱的老师。
电影改编自帕斯卡·基尼亚尔的小说《世间的每一个清晨》。电影原声维奥尔琴的演奏者为西班牙古乐大师乔迪·萨瓦尔。《眼泪》和《悔恨之墓》是电影里的两首重要曲子,尤其《悔恨之墓》,它数度出现,哀伤、低徊,它的低音将一切亮度调暗,将一切饱和度降低,将一切事物的存在放置到时间的停顿中。它们如不见踪迹的薄雾,弥漫在电影的每一个细节里:壁炉里的微光,自酿的葡萄酒,雨水浸透的路径,小教堂,风中挣扎的树梢,以及红色摩洛哥羊皮的乐谱……它们无一不在雨水似的幽寂里,让人追忆。
电影最后那段对话依旧在探讨音乐是什么。音乐到底是什么,人们不断定义、诠释、描述;人们不断创作、演奏、聆听。说法不同,见解不一,只有乔治·斯塔纳在《漫长的星期六》中反问一句:为什么音乐和数学不撒谎?
我在梦里不撒谎,我探看记忆,怀念一截时光,想象无法保障的未来时不撒谎,我听一段音乐,不管那音乐或铿锵使人跃动,或幽怨使人迷离,我察觉到那音乐就是我自身,我在察觉到我自身时不撒谎。
音乐是世间的一个桃源。
李万华 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山鸟暮过庭》《山色里》等。作品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届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届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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