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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的渴望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4945
在柴达木西部与新疆若羌县交界的戈壁深处,有一个茫崖石棉矿矿区。它背靠阿尔金山脉西端的依吞布拉克山,它隶属茫崖市茫崖镇。

  依吞布拉克山上有丰富的石棉矿藏。1958年建矿后,从17把铁锹23个人开始逐年增加设备和人员,到20世纪60年代末,已有职工近3000人。石棉开采是热火的,文化生活却是冷清的。60年代末去了百余名大学、中专毕业生,才像一锅凉水烧开了,热腾起来。

  那时的学生被称为“臭老九”,参加工作一律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中专毕业生去山上当矿工,北航大学毕业生去开车,清华大学毕业生去食堂卖饭票。但是,星期天,学生们占领了篮球场;节假日,青年学生在舞台上独领风骚。一条冷清的街上,女生们嬉笑着逛独一无二的商店。不安分的青春与不安分的风沙、还有石棉粉尘搅合成茫崖镇独有的人情市井。

  当时石棉矿的娱乐中心,是建成没两年的电影俱乐部,被大家称为“大礼堂”。实际上是设备简陋的影剧院。舞台只有大幕,场里没有座位,落下银幕放电影,卷起银幕演节目。

  我接受再教育时间不长,就经过考试当了广播员。一年后当上了电影放映员。那是1970年,电影队由两个师傅增加到5人。

  当时石棉矿电影队的技术管理和电影供片,归属位于德令哈的海西州电影管理站(后来改名为电影公司)。由于海西州属于边远地区,电影拷贝抵达时间比省市电影院要晚几个月,有时晚一年以上。而且在接片之前已经放映数十场甚至数百场,胶片已有损坏,甚至缺少多个片段。茫崖石棉矿是边远地区中的边远地区,取到拷贝的时间就更晚,影片的缺损就更多。尽管如此,那也是没看过的新电影,所以石棉矿几千人渴望早看到,我们放映员更是迫不及待。

  记得1972年有人从内地城市探亲回到矿区,尤其兴奋地告诉大家,电影《卖花姑娘》太好看了,讲着一些情节就眼泪汪汪。这可成了热门话题。差不多有十几天,问我的人没断过:“《卖花姑娘》啥时来呀?”那急切的神态,跟盼望恋人似的。殊不知,这些天,我们给海西州电影管理站的电话都快打爆了。终于在一年以后接到管理站的通知。电影队马上派我去取片。大约是1973年5月,我乘坐调度室急派的货车去取片。从茫崖石棉矿到德令哈,至少800公里,路况不太好。如果遇上大风沙,还会耽误时间。为了当天抵达德令哈,我们凌晨五点就出发了。司机比我还高兴,一路说笑,快速奔驰。搓板路跟嫉妒似的,让汽车狠狠地上下颠簸,毫不留情。别说我被撞晕了,连司机都撞伤了头。不过我们依然开着玩笑,乐了一路。谁让朝鲜的“卖花姑娘”在等着我们呢。戈壁路实在漫长,到牛鼻子梁食宿站吃午饭已是下午,到大柴旦吃晚饭已是夜里11点。去德令哈只好半夜赶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之前司机就把我拉到管理站门口,他赶紧去装货。《卖花姑娘》是35毫米影片。管理站的师傅帮我把3个装着电影胶片的方形铁箱(一箱装着4个铁圆盒,一个圆盒里装了一盘电影胶片,一盘胶片可放映9至10分钟)抱到门口等车。我们又开始了愉快的返程。说好了晚上10点赶回石棉矿。我们在车上吃烧饼充饥,途中尽量不停车。真是争分夺秒地狂奔。那时没说“时间就是金钱”,而是“时间就是精神”。是茫崖人的精神所需。

  我们按时回矿了。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坐小木凳、小马扎的,坐地上的,更多的人是站着的。还有不少抱小孩的,一家子都来的,好朋友聚在一起的,黑压压一大片。有人看见我们的车,就一起欢呼:“电影来了!”“卖花姑娘来了!”好多人跑过来帮我抱影片铁盒,还有人送给司机一个大苹果,说着感谢的话。人们主动让出一条道。两台35毫米流动放映机早已架好,银幕早已拉开。两个放映员迅速把影片铁箱打开,拿出12盘影片盒,按顺序摆好,快速装好影片。所有人静默无声,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银幕,就像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

  电影队长让我回去休息。我哪里肯走。那时年轻,劲头上来不知累。我坐在地上看电影,帮着拿影片。影片里,主人公花妮、顺姬姐妹的悲惨命运,瞎眼妹妹在街头卖唱的情景和那支歌,触动了人性的痛点。我跟着观众哭,整个广场“呜呜”一片。

  这部电影,我们在广场免费放映了一场,第二天在大礼堂卖票放映也是场场爆满。人们对电影的热爱达到痴迷的程度,何况这是好看的电影。

  在戈壁深处,人们对文艺的渴求,就像得了一种病,急需治疗。电影就是良药之一。

  到了1974年,大礼堂安装了座位,从此不在广场放映。入座的人数比站着的人数少了一半,争抢电影票的情景就成为常态。记得有一次印度的《流浪者》放映前,大礼堂门前用铁皮焊接的小小售票房前挤满了人。售票窗口很小,只能容纳两三只手。人们唯恐买不上票,拿着钱的两三只手一起挤进去。我多次看见这种令人心痛的情景。那天也是这样。挤进去一只手的人还争着喊:“五张(电影票)!”“五张!”(规定一人最多买五张)有的抽出来的手已是道道血痕。他们仿佛是铁人,不知痛,举着电影票挥舞着,咧着嘴开心地笑,有的还喊着:“买上了!买上了!”。取票的人就围着他嘻哈着抢票。排在最后不一定能买上票的人真是羡慕嫉妒恨。一个人讥讽买上票的人:“跟叫花子抢钱似的!”这句话像针尖刺痛了我的心,泪水立刻奔涌而出。

  一定要多放电影,一定!我下决心。

  流动放映的次数也增加了。记得有一次带着《少林寺》去牛鼻子梁食宿站为两个师傅放映。我与小赵两个女性,晚饭后搭车前往。一部机子就有30多斤,还有几个影片铁箱、一个倒片机、两个三脚架、银幕等等。我们从货车上搬上搬下,司机和食宿站师傅都热情帮忙。那天无风,我们把银幕挂在食宿站外面墙上,给他俩(司机有任务开车走了)放映。接着来了一辆车,司机不走了。电影放完了,司机说:“我只看了一半,重新放映吧。”好的!我们从不拒绝。食宿站师傅特别高兴,说:“太好看了!看你们两个姑娘辛苦,没好意思说,就是想再看一遍!”电影还没完,又来了两辆车,两个司机就像遇上了大喜事,停下车大笑着跑来,喊着:“以为回矿上看不成《少林寺》了,憋着一肚子气。没想到今儿个在这里碰上了。好得很啊!”“有福气啊!”我们又从头开始给他们放映。后来,又有开夜车的司机在这里聚集。那天我们放映了一个晚上。那是个夏天,那晚老天心疼大伙,静悄悄没刮风。但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是柴达木戈壁滩温差大的准确描述,夜里跟深秋一样冷。食宿站两个师傅看了一夜的《少林寺》,也陪伴和照顾我们一个晚上。一会儿拿来棉衣,一会儿递来开水,一会儿送来热乎乎的肉夹馍。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呀你呀,对你闺女都没这么好!”

  在孤独的食宿站,电影放映员是最受欢迎的人。天亮了,两个师傅很过意不去,让我们赶紧去休息,说房间已经给我们收拾好了。几个回矿的司机为了表示感谢,说把我们拉回去,回家好好睡一觉。大家说着温暖的话,似乎我们就是他们的闺女,其实有的司机跟我们年龄差不多。每次在食宿站都受宠若惊,其实我们带着歉意。在戈壁荒漠,电影,岂止是电影!那是心灵的营养,是精神的填补,还有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难以体会的痛!

  因为还要去其他食宿站,那天我们睡了半天,吃了师傅给我们准备的丰盛的午餐,就搭车出发了。在戈壁路沿途各站放映,搭车太方便了。路过的司机,无论是石棉矿的還是石油局的,或者是大柴旦运输公司的,都热心服务。流动放映辛苦一些,却有更多的感动。

  那天临走时,两个师傅分别握着我俩的手,问啥时再来啊?那真挚的渴望的眼神,直刺我的泪腺。我不住地点头。车开了,他俩挥着手,距离很远了,他俩还站在那里挥手。戈壁无垠,又剩下他俩了。孤零零地,渐渐变小,直至消失。我的泪眼里却一直闪现着那两个身影,还有渴望的眼神。

   李玉真 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青海油田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网站,著书9部,好百余篇作品收入《2010中国经典散文》等数十本文集,获各类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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