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小城外一大片种植的薰衣草也开花了。蜜蜂不知道从哪儿赶来,嗡嗡嗡乱叫着,发了疯一样攫取花蜜。薰衣草花田里,除了人还是人,尤其黄昏,我常常被对面的人挤出小径,掉到薰衣草丛里去。从这头绕到那头,还是人,一样多,又被挤到花田里去。
蜜蜂简直太多了,从这枝花穗飞到那枝花穗,轮换翅膀,漂浮在花朵丛中。蜜蜂绝不是轻柔的小东西,带着狠劲儿,跳着圈圈舞,携带利箭。
是的,我也不喜欢蜜蜂,尽管它的勤劳没得说,但是它有毒箭呀。它的细腰肥臀,短腿,薄翅膀,黑黄的颜色,嗡嗡嗡的声音,一样都不喜欢。我对不喜欢的事物,尽量避开,相见不如不见。
有小孩子捉到大个头的野蜜蜂,掐住腰,拴一根细线,边跑边遛蜜蜂。人那么多,小径那么窄,有人惊呼躲开发疯的野蜜蜂。小孩子是喜欢蜜蜂的,但喜欢的方式就是毁掉它。
薰衣草开得最疯狂的时候,看花的人太多。人们跳到花丛里拍照,践踏花,顺便掐走一束一束花穗——这些人过于喜欢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从而毁灭掉薰衣草花田。她们起劲儿折腾,扑进花丛里,躺到花丛里,打滚儿撒欢,认为这是喜欢的一种方式。
喜欢有时候也确实比较顽固,但是大可不必扑腾到花田里去折腾,去掐花,去啃咬花朵,去扑倒花枝,多么可怕的霸占欲望。爱花嘛,远远看一眼也是喜欢,嗅嗅枝头的花朵也是喜欢,爱就是一种想象,眼前的几朵花,能在心里泛起无边无际的花海,散放清香,这就足够,何必摧残它们呢。
有那么几天,一直下连阴雨,到处雾蒙蒙的。我撑伞去看薰衣草花田。沒有人,没有蜜蜂,除了雨还是雨。花田上空浮着白雾,轻柔,谨慎,像在深山幽谷中漂浮。
雨声也柔和,唰唰唰,雨滴轻轻落在花穗,那么幽微,令人顿生倦意,内心静下来。薰衣草花穗瘦瘦的,柔弱的,挑着水珠子,很谦和的样子。没有人类作践,薰衣草终于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繁花似锦。独自走在花田小径,打开手机,此时此刻,听英国民谣《薰衣草的蓝》实在很搭:
“薰衣草是蓝色的,嘀嘟嘀嘟。薰衣草是绿色的。
当我是国王,嘀嘟嘀嘟,你就是王后。
叫醒你的爱人,嘀嘟嘀嘟,让他们劳作。
一些植物,嘀嘟嘀嘟,一些玉米。
一些人相互打招呼,嘀嘟嘀嘟,一些人去播种玉米。
而你和我,嘀嘟嘀嘟,让我们沐浴在阳光下。
薰衣草是绿色的,薰衣草是蓝色的。
假如你爱我,嘀嘟嘀嘟,我也会爱上你。”
一遍遍默念歌词,把自己沉浸在音乐里。如果说有想念的,那么这薰衣草也算。想念不如相见,嘀嘟嘀嘟,就是牵挂的声音。如果老天删除了人类的想念,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空荡荡,无所谓悲伤,无所谓欢喜。一切都呆滞无趣,如梦亦如电,转瞬即逝。正是有这千斛愁,世界才柔软灵活生动。
民谣是那种淡淡慵懒的调子,把薰衣草的蓝唱得足够柔和轻盈,让人觉得爱一个人多么美好。然而除了幸运儿,普通人至少得具备一种特质,能够忍受硕大的孤独和失意。因为你爱的人和你之间,往往隔着万水千山。咫尺天涯这个词,是最狠的。一念缘起,一念缘灭。
每一穗薰衣草都会开得无边无际——花田有边际,而花没有边际。有些人的内心也没有边际,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那些荒地里,谁也不知道会长出什么来。有些人在内心修篱种菊,除了开花,还有诗意。
实际上,薰衣草的蓝,会出现在我们整个想象之外的地方。我们不可能有一片花田,我们其实只需要几朵,只需要几缕清香。这就足够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说真的,雨天薰衣草的蓝还是震撼了我——我在想,如果此时此刻穿越到古代,最好是汉朝,当然,我和薰衣草一起穿越过去。如果汉朝没有薰衣草,也不必惊讶。如果我不会说大汉方言,也可以。汉朝的原野里一些人打招呼,一些人采采芣苡。我沐浴在阳光下,铺开薰衣草的蓝。
其实我就是想把“未来时空”的一大片薰衣草的蓝,送到岁月尽头的汉朝。我们用尽了古人留下的好东西,却没有什么能回馈。而这片干净幽静的蓝,和汉朝很搭,人们一边劳作,采桑锄草,一边唱诗经里的句子,背景就是薰衣草的蓝,那么辽远而清澈。
雨后的山谷
一匹年老的驴子,沿着被暴雨冲刷过的砂石土路走回家。就在刚才,那场差点引起山洪的大雨瓢泼时,它躲在哪儿呢?山谷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大树,它肯定没地儿躲。衰老的毛驴看上去贫困潦倒,皮毛粗糙,眼神荒凉。它驮着一身湿漉漉的驴毛,驴毛紧贴在身上,蹒跚而行。
雨后的天空乍然放晴,一群鸽子从东山顶飞起,一群麻雀从西山头升腾,两群鸟在空中迎面相遇——它们重叠,交错,穿越彼此的鸟群,各自飞走,一只都没撞晕掉下来,一只都没有被迎面的鸟群拐走。
路边的积水里凭空跳出小青蛙,让人疑惑,它真的是凭空出现的。下雨之前,路边不过是些稀疏的青草,连虫子叫声也听不到。可是仅仅是一场雨,小青蛙就跳来跳去,叫声微弱而荒凉破败,哀叹自己降落在这个没有水塘的鬼地方。当然,不过是野青蛙而已,叫不叫有什么要紧。山谷大得很,哪里会管这么几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
山谷里到处是杂草,杂草丛里藏着乱七八糟的虫子,没一个好看的。还有蜘蛛、蛾子、黑头蛹、蚂蚁,都丑得要命。杂花也多,一窝蜂蹿出来乱飞。野牵牛花啦,打碗花啦,绿绒蒿啦开一下就好,很快凋谢。鼠尾草、鸢尾、马莲,开个花死缠烂打,不肯枯萎。
但是,在乱草里随意开出那么几朵单薄的野花,比如蒲公英、金盏菊、野百合、积雪草,一下子就有无忧无虑的轻盈感,连乱草也不那么繁杂,变得谦逊起来,读过书似的。
藤蔓植物最有野心,它们扯着自己的藤蔓,穿过酸刺灌木丛,穿过水坑,爬上乱石堆,迎风扯长秧子。这种植物往往在叶腋下伸出细细短须,像无数小钩子,一路走,一路牢牢把藤蔓固定在障碍物上,绝不会被风掀翻。藤蔓植物在山谷里流浪,费尽心思蔓延攀爬,不断冒险,就是为了找到大树,好攀援到高枝上炫耀。但是树那么少,它们总也找不到。
而灌木类的植物总是携带利刺,所以无忧无虑生长——管他谁,莫挨老子,挨着就是一顿尖刺乱扎。黑刺、沙棘刺、酸刺,针叶密密匝匝,刺刺霸气。灌木类的植物对自己要求不高,总是乱蓬蓬懒洋洋过日子。它们往往把那些不小心闯入领地的矮小柔弱植物,比如野草莓、菟丝子、艾草,挤得细瘦细瘦,看不出是邻居,似乎是挟持的人质。被灌木丛挟持的植物没有腿,跑不掉,只好认命,蜷缩着,微弱呻吟。
其实植物江湖也相当复杂,它们有自己的两个世界,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只不过人類一般不去干涉荒野空谷里的植物小宇宙。人类喜欢自己种植植物,然后收割。荒野的植物过于杂乱,过于任性,人类看不起它们。
可是我喜欢到山野空谷里去闲逛,看花看草,观察草木世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草木那样自信,我总是小心谨慎面对生活。不能够像藤蔓那样无拘无束奔跑,不能像灌木那样坚如磐石。我拨不开周围的雾气,只能怯怯而行。
雨后的山谷,除了那匹衰老的毛驴,一切都开始狂欢。鸟群在天空漂移,整群整群,忽而高忽而低,亢奋无比。旱獭十分猖獗,到处挖洞,这儿那儿冒出来一堆一堆的湿土。细腰蚂蚁四处狂奔,天知道它们在忙什么。老鼠打着一朵蘑菇伞,大摇大摆溜达。毛毛虫从栎树叶子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只有蚯蚓沉得住气,把自己摁在湿土里,按兵不动。一匹黑老鹰阴森森蹲在山头——世界喧嚣,唯有我孤独求败。
乱草淹没石墙,野花在杂草中升起,藤蔓爬上石阶。独活草从青石头后冒出来,大黄的荷叶裙格外肥大。藿香依偎着枯木肆意蔓延,厥麻藤想跟铁线莲私奔。空荡荡的山谷变成植物的狂欢地,人类听不见它们疯狂的尖叫和呐喊。
它们在过去的一段日子被太阳炙烤,无法霍霍生长,忍受着干旱的苦难。现在,借助一场透雨,空谷里摇曳着植物恣意的身姿。甚至连枯萎了的地达菜,也饱胀起来,一层层柔软的裙衣叠加,鼓胀。树木不多,它们的枝干中涌动着吸饱的雨水,枝繁叶茂,看上去沾沾自喜。
下雨这件事老天必须做下去,绝对不能含糊。养育草木小兽这件事是山谷永远要承受的,不可偷懒——绝不会有谁来监督,要靠自己坚持。世界就这样反复循环,山谷凹陷,而后丰盈。草木干瘪,而后蓬勃。那些兽类,受伤的要自己愈合,饥饿的要自己觅食。那些植物们,凋谢的要自己枯萎,生长的要拼命吐故纳新。
打败草木小兽的,不是大风,不是干旱,是月光。每当月圆之夜,那种清冷的光辉洒在山谷里,无论是枝条还是花苞,小兽还是虫子,都能感受到一种硕大的孤独——月光是透明的短箭,射出千万缕彻骨的荒寒。光阴似箭,就是来自月光的箭。那些带着寒意的箭闪电般的,击中山谷里的一切,让它们的孤独感经年累月地慢慢积攒,而后溃败。
我在一个月夜进入山谷,空荡荡的,只有月光披垂。那些尖刺的植物,比如大蓟。披着盔甲的植物,比如萱麻,都在月光下打回原形,看上去是各种形状的身影,绝不是白天的样子。空谷里大音声稀,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我坚信是有声音不断传递。
藤蔓从路旁爬出来,拦在路面,我相信黎明时它们会收回自己的爪子回到草丛里。野杏树在风里抖动,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孤独,看上去柔弱疲倦。半明半暗的光晕,山坡上黑黝黝的植物阴影,那些稀疏的芨芨草摇摆个不停,依稀掺杂几声夜鹄的叫声。苍白的月光遮住山谷,植物和小兽们都被孤独包裹,挣脱不开。
和我同行的是几位醉酒的诗人,他们跳下车,在洒满月光的山路上群魔乱舞,又唱又跳,呼啦啦惊起一群蓝尾鸟。如果他们闹腾的声音传得足够远,也许会被山那边的马狼听见。他们胡乱蹦跶着,把自己的身影扭成古怪的形状,以为是胡腾舞。还在大声朗诵着古人的诗句,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掉下眼泪。
月光下,陶渊明是孤独的,王维是孤独的。杜甫孤独得快要晕过去。我知道醉酒的诗人们也是孤独的,尽管平时装作强悍的样子,但是在这深山空谷,被驻停的月光一照,全都打回原形。他们痛哭涕零,绝不是因为古人的诗,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孤独。
月光摁住空谷,用苍凉寡白的光晕一顿猛攻,草木小兽都动弹不成,因为突然袭来的孤独感,它们愣怔怔迷瞪在原地。只要在地球上,就会有孤独感。山谷里过于空旷寂寥,月光过于清冷,和诗人们处不来。大家上蹿下跳撤退出山谷,醉酒的人还在妄语,说万物生,万物荣,是因为太阳的恩泽,月亮是个没用的家伙。但我知道,是月光打败了他们,把他们打回孤独的原形。
我常常在冬天雪地上遇见一摆一摆走着的醉酒人,如果不是孤独,怎么会喝成那样歪歪扭扭的样子。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孤独的世界。如果想得到一点支援,支援来的依然是孤独。如果有人从单调乏味的日子里突围,感觉进入诗意盎然的境界,其实没有,是从一种大众的孤独走入另一种小众的孤独。孤独就是地球的宿命。
刘梅花 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
《散文》《读者》《山东文学》《红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连续五届获甘肃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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