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深刻怀念父亲,是疼痛,身体的疼和心里的疼。现在行走在生活深水区的我,才懂得了父亲的疼痛、悲伤、失望和绝望,还有与生俱来的怯懦和孤独。才懂得父亲是棵草,一棵摇曳在人世风雨里的草,一棵长在大地上被岁月侵蚀的草。
其实父亲更是条鱼,生于水里死于水里,他从一片叫红崖山水库的水域上岸,在陆地上生活,靠优秀的厨艺在红崖山水库管理处做了机关食堂的厨师。民勤县红崖山水库修建于1958年,占地90万亩,东距腾格里大沙漠3公里,西距巴丹吉林沙漠5公里,水库雄伟、浩大,石羊河河水在这里汇聚,失去水势的河水成了渺渺湖面,风吹浪起,惊涛拍岸,风和日丽时波光粼粼,鱼跃水面,水库周围密林茂盛,水草丰沛,是1983年时期父亲在这里过着他快乐的中年,我在这里有了梦想和美好的情感。母亲带领姐姐和哥哥们在家收拾庄稼,繁琐又辛苦地劳动换来粮食满仓,被储满阳光的粮食喂养的我们一天天长大,长大的我们有了自己的心思,都向往村庄以外的世界和生活,都想摆脱土地,可是终究被土地拘着,循规蹈矩,少有胡思乱想,也很少做白日梦,日日被麦子、玉米、青草、鸡鸭骡马纠缠得筋疲力尽,缠斗久了竟也和它们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竟也离不开,它们成了我们的世界,即使死上一只鸡,母亲也会大哭一场。是父亲把我们一个个带出了村庄,让我们看见了村庄以外的世界,认识了村庄以外的人,从此,我们家与水库有了生死相依的关系。
最先走出去的是姐姐,在水库上开始了上下班的规律生活,其实姐姐每天不是修堤坝就是种树,靠体力挣钱。由于对劳动的热爱,姐姐从来没觉得辛苦,在混凝土浇灌的高高堤坝上,像水边觅食的翠鸟来来回回灌浆、砌石头修补破裂的堤坝,也干比较轻松的活水文测量,监测水库的水位、水质、蒸发量,河道流水的流量和流速,被水浸润过的姐姐有了个性和见识。后来是哥哥,也干着皮肉不轻松的活。我是学校放暑寒假才去水库,读中学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进入高年级的孩子,姐姐们的付出让我有了读书的机会,但是我的书读的不好,没有给家里挣得荣耀,还整天胡思乱想。漫长的暑假里,母亲带领姐姐哥哥们和我,在炎热的天气里收割麦子,在汗水里让粮食归仓,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我躺在麦捆上或者院落里,想庄稼以外的事,想天上的事。乡村的夏夜寂静也涌动着喧哗,虫鸣蛙叫,苹果灌浆花朵绽放,青草生长露水降临,流星飞奔月光柔和,我喜欢盯着月亮看,月亮在天空中是跳着走的,像钟摆那样匀速而有节奏,尤其在云层里,月亮的步子似乎很快,白亮亮的月亮,看着看着就像要刮起风暴,就像巨大的磁石把一切吸进它制造的旋涡里,看着看着就有些惊心,我没有玩过水煮月亮的游戏,但是读过水底捞月的故事,被月亮击伤是后来的事。进入八月,天气凉了些,雨水多起来,月亮就忽明忽暗朦朦胧胧,这个时候,我会跟着父亲去水库,姐姐也去,继续打短工给家里挣钱,我却从没想过挣自己的饭,养活自己,给家里减轻负担。
八月的红崖山水库就像一颗亮晶晶的露珠,镶嵌在茫茫沙漠里,站在高高的黑山上看淼淼水域竟有了大海的感觉,天空晴朗,水蓝得透明、透彻、深邃,水面上海燕翻飞,鸥鸟翱翔,库区周围绿树环绕,遮天蔽日,高大的杨树笔直挺拔,拱形的柳树长廊让行人有了优雅的气质,锦鸡儿、花棒、刺梅、毛柳们覆盖着砂石,这里的一切那么浓稠,潮湿的空气和绿色。我喜欢坐在高高的堤坝上,吹着初秋的风,看晚霞铺满天空也铺满水库,看波浪由远而近拍打着堤岸,尤其在风雨中,水面卷起激烈的波涛,汹涌的浪冲击着堤坝,在很远处就能听到巨大的涛声和撞击堤坝的声音。我也喜欢站在公路上等待长途客车,秋阳照着暖暖的,浓密的树林让周围十分寂静,有黄叶从树上飘落,零零星星,不似深秋那种纷纷扬扬的洒脱。诗一样悠远而静谧的环境第一次让我有了美的意识,也开启了我蒙昧的审美。
父亲是红崖山水库管理处机关食堂的掌勺厨师,每天一日三餐周而复始,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让普通的蔬菜变成美食,让机关的人想念他做的那碗饭。父亲有两把菜刀,不容许任何人使用,通常在剁肉馅时才使用,只见父亲一手一把刀,左右开弓,一起一落刀刃像雨点击打着面板,肉末却溅不起来,十几分钟后不论羊肉、猪肉、鱼肉就成了肉泥,还有土豆萝卜、芹菜和黄瓜,在父亲手里都能变成花朵,尤其萝卜,父亲用小刀能刻成菊花和牡丹,一层一层舒展的花瓣,张扬的花朵,还有面食,他像捏泥一样能出捏出兔子老虎、鸡鸭鸟虫。我觉得父亲就是艺术家,饮食也是艺术的。当然粗茶淡饭才是日常生活,机关食堂也一样,父亲沾满油菜、韭菜、菠菜汁液的手,让食堂的饭菜花样百出,父亲在家里却从不做饭。父亲也到几十公里外的武威市区买菜,也带我去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吃豆腐脑时不敢吃,我觉得那是白云或者棉花做的,或者是牛奶,没敢问父亲我们到底吃的什么。冬天时,库区结冰了,冰层很厚,上面可以走汽车,父亲也坐汽车穿冰而过去武威市采购食材,我始终觉得这是件冒险而浪漫的事情。父亲在冰上来去自如,胆子自然大起来,有一次,父亲凿冰捕鱼,不想被一条大鱼拉下了水,落水的父亲无法呼救,也无法与水抗爭,水流把他从这一块石头冲向另一块石头,他拼命抓住石头但是水里的石头和水泥堤坝都光滑无比,另一股激流又把他冲开,从库区冲到泄洪河道,就像鱼一样顺水而流。随处生长的红柳像渔网把父亲网住,父亲自己把自己打捞上岸,谁也不知道水里的父亲有多么恐惧和难受,父亲也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的遭遇。从那时起父亲似乎看破了生命的无常和红尘人生,他跟我们很少说话,我始终不知道父亲想些什么,我们之间是陌生的,父亲不谈人生、生活,也不谈炒菜做饭,不谈儿女们的前途,他似乎与这个家处于游离状态,有些浮皮潦草。
1990时期,姐姐哥哥们结了婚,没有借上父亲的光,父亲没有为他们谋得一个前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然而然的事,村上人都是这么活的,父亲没有任何负疚感,父亲肩上的责任轻了。姐姐哥哥们像鸟儿带领自己的族群开始新生活,家里一下寥落了许多,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独,我为自己的前程忧心忡忡。完成学业的我成了无业游民,回到村庄和种庄稼是我的归宿,梦想、美好、野心勃勃被村庄和庄稼最简单的生存击得粉碎,这个最简单的却是最残酷的,生生不息的庄稼一季接一季,无休无止的辛苦劳作,仍无法改变日子,贫穷时时在家里萦绕,我多么期望父亲能帮我摆脱这个环境。其实年老的父亲已经为他的儿女们做不了什么了,父亲只是个临时工,水序列里没有他的位置,水序列里大大小小的岗位已经挤满了人,父亲徒劳地为我奔走,换回几份同情和怜悯,倒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愧对他。
在外奔波几十年的父亲彻底回家了,我和父亲朝夕相处却很少说话,但我能感到父亲的寂寞和孤独,以及割伤他幸福的贫穷。在家的父亲每天除了给鸡鸭牛羊割青草,搂黄草,干杂七杂八的琐事就是坐在后院土埂上想心事。夏日,喷涌了一整天热浪的太阳终于落山,薄暮里,繁盛的树木、麦子、花朵都淹没在黑里,坐在土埂上的父亲也淹在黑里,这一层黑是父亲的,年轻的时候就有,只是随着岁月的增厚在一层层加重,这一层黑是父亲心里无法抹掉的。坐在薄暮里的父亲等待月亮升起,那枚朦胧、遥远的月亮是父亲的希望和期盼。加速衰老的父亲开始向我们诉说他的疼痛和悲伤,说腿疼、身上疼、心里急得像得了疯病,说思念在远方的兄弟,说年轻时受的劳苦,我经常能看到他眼睛里含着两汪清泪。说到我的婚姻父亲也会流泪,我的婚姻成了他的伤口,开成血牡丹的伤口,让他焦虑,就四处为我寻找合适的男人,这个男人是治愈和擦拭他伤口的速效药。软弱、沉默寡言、逆来受顺、少有热情的父亲与我有了隔阂,我想看到一个笑容可掬又坚强的父亲,一个让他的儿女和家温暖的男人,可是他的儿女们被推上生活战场后就跌得遍体鳞伤、颠沛流离。我们的不幸遭遇使父亲的内心陷入了孤独,我们的个人幸福成了父亲的牵挂,那时那刻,父亲的牵挂轻飘飘的。
每一件事件发生都是有迹可循包括内心的风暴,父亲心里起了风暴,我们谁也没有感到。
是1995年初冬,大地落尽繁华,村庄陷进萧瑟,枯黄的树叶在等待一场风,地埂上晚秋的乳菊,开着碎碎的黄花和紫花鲜艳夺目,这是乳菊献给大地最后的花朵。人们收完了土地上最后一个土豆、胡萝卜和茄子、西红柿,等待红崖山水庫放水浇地保墒。父亲也许在等待,等待一年一次大水的到来。当阡陌纵横,沟渠相连的乡村大地被大水浇过后,父亲也不见了,当人们发现时,他像鱼一样在水里漂浮,父亲还真像鱼一样又回到了水里。我们无法知道他是怎么落水的,无法知道他心里的风暴何时刮起,看着父亲写满死亡语言的遗容,我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耻,是我们集体的冷漠杀死了父亲。
现在我也像父亲一样是一棵草,处在稀薄的亲情和俗世的冷漠里,父亲的悲伤照见了我的悲伤,但我不绝望,因为少年时期,父亲和红崖山水库孕育了我美好的情感和梦想,让我擦掉了心里的黑。
许 实 作品见于《散文》《天涯》《青年作家》《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人民日报》《文学报》等报刊。作品入选《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散文2019年精选》《中国年度散文精选》《2019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等几十个选本。部分作品入选高中语文试卷,获第二十七届、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五届、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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