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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韭菜沟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6684
初秋,八月天,山间阳坡上的田地横一块竖一块,茂密丰饶,组合成碧绿葱绿鹅黄的几何图。在西北秋日清澈美好的晴空下,说不出的养目、温暖、旷亮。

  一条土黄色山路从山脚斜溜着歪上山顶,宛如一条漫不经心斜搭上去的飘带。山半间离离落落的李子树,没有阻碍的它们,将树枝伞一样撑开,独领一方风骚。天地间,一种迷人心魄的气息,令人心情舒畅。

  韭菜沟,一个隶属于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的回族小村落,在一个呈喇叭形的山地里。越往里,越狭窄,两侧耸立的山越陡峭。村庄在喇叭的中下部,分上沟和下沟。

  在山脚下,漫滩里,青麻石黄泥土垒起的庄廓院三五座挤一处,在杨柳的掩映下,错落有致,别有情调。还有一条泛着白玉般浪花的溪流从山谷里流出来,绕着庄廓院,流向田野,流向村外。

  在下沟山脚下二伯家的院子里,我陪表姐美娘做针线。院子西墙边一棵刺梅树,五六月间粉红的花开败了,现如今上面结满了红玛瑙般的小果子,晶莹剔透,在绿叶的陪衬下,清凉,透彻。

  在刺梅树的周遭,什样锦、喇叭花、萱草,几枝高挑的凤仙,高低间调整出一片繁锦。有着碧绿叶子的凤仙花开着深粉色的花,花朵在枝头蝴蝶一般跃跃欲飞,引人注目。

  粗拙的农家小院,因了这些花树,派生出一股生机勃勃的味儿来。

  美娘上身一件绿纱衬衣,下身一条青长裤,黑平绒绣花鞋,鞋帮各一朵红牡丹。胸前一条油亮乌黑的长辫子垂在她柔软的腰际,少女难以言喻的水灵清秀,恰似那幽静又张扬的一朵鲜花,散发着一种绵长的清香,不由得吸引着人的眼目。

  邻居家小儿子尕西穆,十七八岁,他有点二百五,方才来借青盐,二伯母给他拿了盐,他出屋来,就站在院子里和美娘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我都觉得是没话扯话,直拿后背抵他。

  他也不计较,那盯着美娘的眼珠子,如饥如渴,像磁铁吸住了般,直勾勾热辣辣的。亏了二伯母,看他话痨一个,推开窗子催他,提醒说尕西穆,你快拿青盐回家去,你阿妈还等着用呢。

  尕西穆眨巴了下眼,恍然大悟地嚷道,哦,对,对,对!抬脚噔噔噔一阵风跑出了院门。他头上的白顶帽飘了起来,差点掉落了。他捂着白顶帽跑,还不忘回头瞄一眼美娘。他那滑稽样,惹得我差点笑喷了。美娘也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美娘比我年长两三岁,十六七岁,豆蔻年华,一张十五晚上月儿般的脸,圆润丰腴;扑闪的长睫毛下毛墩墩的一双漆黑大眼,深潭里的水波一样清幽灵动;一张红艳艳樱桃小嘴矜持地抿着,右脸颊上露出似隐似显的酒窝,那酒窝里藏着甜蜜、羞涩。

  午后的阳光强烈炫目,让人眩晕。我俩拎着小板凳直往墙边的杨树下钻,树叶遮去了光芒,清凉爽快。

  美娘在绣一对鞋垫,净白的棉布上纳了小小的规则整齐的米白色十字绣,掌心是一对绽开口的圆鼓鼓石榴,橙红浓橘浅黄渐次搭配,边上两瓣渐趋浓绿的叶子托着,经纬分明,鲜艳喜庆。

  我给美娘打下手,捋着花线,这是二伯母用剩下的。各色线绕在了一起,线头藏匿了,它们似乎在跟我捉迷藏。實实在在在考验我的耐心。面对美娘的气定神闲,我一颗浮躁的心渐趋于平静。

  且这种女儿家的生活诱惑着我,想象有一天我也娴雅温婉地捻着一枚绣花针,像美娘一样绣花门帘、花被罩、花电视罩,还有美娘手中的花鞋垫,浮想联翩中我的定力似乎生根发芽了。

  美娘偏头一心走线,走线声恍若花苞绽放一样细微、妙小,有韵律。我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结线团,两腿上各色线顺溜地形成一个弧,宛如天上的彩虹降落了。

  在这项工作中找到了乐趣,一向懒惰的我变得勤勉,在一种愉快的合作中,我不时偷窥着美娘的一颦一笑。她仿佛罩上了一道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不同往日。

  好几次发现她失神了,在某种遐想里微醺般陶醉,眼眸里闪着特别温柔的光彩。这是怎么了?

  我纳闷,我认识的美娘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每当暑假我来找她玩,她跟我一样风风火火的:上山摘豆角,还专拣别人家的豆地钻,强词说是别人家的香。这让我记起课本上鲁迅《社火》中偷罗汉豆的情形来,就认同了她的看法。

  在地边折了麦秆吹咪咪,呜哇呜哇能吹老半天,和地里起起落落的云雀争鸣;到山里头摘山花,非要摘那长在山顶的花,摘一朵最大最艳的戴在发间,摆着胯,在山坡上扭着;用绿色的麻莲叶子、金色的稻草麦秸编织鸟类昆虫,惹得路过的阿娘阿爸直夸赞她心灵手巧;有时随心所欲满山满坡地逛,小溪里捕鱼洗脚,等暮色苍茫才姗姗而归。

  今年暑假我还渴望和她一道去烂漫的田野间,采撷野花,看流云来去。在夏季温热的风中,拂面都是庄稼的清香,一块块麦子油菜大豆呈现出鲜艳的生趣,况且这时节麦子已开始秀穗,多么好的时节啊!

  那洒脱不羁的快感,只要到了宽阔的天地间,才能享受得到。

  可美娘像换了人似的,不再跟我疯跑,大家闺秀般,不是在屋里,就是在院子里,很少出院门的。就如老一辈讲究的观念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很是规矩。

  好春光,只是梦一场!我不免感慨!几分失落在心里延宕。没了伴儿,我只好乖乖地待在家里,迫使自己做一个懂事的女儿家。

  也怪,每早上扫庭院,每晚上拉牛抱草喂料这些活,以前都是美娘的,可现在二伯父负起了责任,一点不让美娘沾手。要是以前美娘懈怠了,一时忘了这些活,二伯母别说动嘴骂几句,惹毛了是要动手的。好蹊跷。

  是的,美娘没半点出去玩耍的意思。而二伯母那警觉的目光,总是盯着我俩的身影。

  后面一朵石榴花快完工了,绣到了最后一针,美娘低头用牙齿拽断线头。她蓬松的刘海垂下来,闪着油亮的光泽,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一排阴影。

  美娘将鞋垫端在眼前,左瞧右瞅,继而跑到太阳底下端详。大而黑的瞳孔里闪着愉悦的光泽,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一股压抑着的喜气洋洋的神气。

  终究,她嘴角藏着的笑没忍住,饱胀的石榴一样绽开了,那右脸颊上好看的酒窝盛满了甜美。我寻思着,她脸上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花色完工了,美娘纫了绿线收边,一针一针紧凑缜密,像她细细密密的心思。

  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摇曳着静谧的闲适。倏地,在寂静祥和的时光里,“哎——”,突兀地传来了一声“花儿”的旋律!是从我们侧面的山上传过来的,恰似那冒冒失失的蝴蝶从院外闯了进来,悠悠扬扬飘荡在院子里。

  我和美娘一激灵,两耳不禁支棱起来。

  “哎——”,酣畅而又含蓄,粗犷而又细腻。能想象得到,有人手搭耳畔,在山上,从腔子里吼出了这颤颤悠悠的音调。

  歌声无畏无惧,在耳边跌宕起伏。带着某种韵味,有着几分魔性,迷人!

  待这一声不啻惊雷般的“哎”结束后,唱词绵延而来:“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青石头的根儿里青着……”

  悠长抒情的声调,熨斗般体贴地热乎着人的心,心头涌出些许微妙的感觉。

  颤颤悠悠的歌声似乎撩拨起了心底沉睡的什么,一种美妙的喜悦感从心底升出。

  我和美娘对望着,有点不相信的呆呆地坐着,脸上又惊又喜。

  如果在“花儿”会上,这样大胆热烈的,相信会博得一片掌声,可现在,在庄子上呢!谁会这样大胆,尤其这会可是晌午刚过点,大白天的。

  愣怔片刻,我俩从某种状态中惊醒,双双抬头惊愕地向山上望去。

  在半山腰一棵浓密的李子树下,一个人隐在树阴下,前两句歌词唱得略仓促紧张。待停顿酝酿了片刻后,在我俩的期待中,后一句款款而起,“阿哥是孔雀虚空里转,阿妹是才开的牡丹……”音调拉得极长,抖颤了半天,余音袅袅,情切切,意绵绵。

  不得不说,歌声营造了一种浪漫美好、羞怯惊喜的,又让人坐立不安的气氛。我俩一脸狐疑,这人谁呀?我俩扭身盯着树下,势必要看清那人到底是谁。

  歌声再没扬起。那人朝这边俯瞰,探身望了望,潇洒地甩开手上的树枝,转身向山头奔去。

  身影出现在光影下,哦!我一眼辨认了出来,是马有!大伯的儿子,比美娘大两岁,今年也就十八九岁。

  美娘也认出来了,抹了红漆似的小嘴张了个半圆,然后在诧异中合上了。那嘴唇极像一朵金盏菊绽放后又合拢了。她的脸儿绯红,垂下了头,身子在轻轻战栗,模样发烧了般。

  少顷,她抬头娇羞地望一眼山头,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和生气。她不再在树荫下坐着,脚步轻盈地进了屋。黑亮的大辫子跳跃在她的肩头,梢上的花头绳像一只花蝴蝶,左右扑腾着,像主人一样欢快。

  我惊诧于美娘的变化,在猜想中似乎悟到了什么,或是接近了心底猜测的谜语。难道她那幸福的模样是来自——马有?但还不是十分的肯定。

  虽不是十分的肯定,但心里咯噔一声,几分失意从我心间生了出来,怪不是滋味。

  二伯母是大前年二伯父后娶的,进门的时候,带来了美娘。美娘,原名美来艳,父母从小疼爱,地方又习惯昵称女儿家什么娘的,就叫做了美娘。而她本人,也如她名字一样美艳明媚。

  每年暑假,我都会来韭菜沟的大伯二伯家,玩耍十多天。那年二伯娶二伯母,美娘當天没跟着来,第二天悄悄让她舅舅给送了过来。

  美娘的秀气安静为她赢得了人缘,我们几个半大的女孩子在炕上围着她。她并不怯生,和我们左一把右一把抓羊拐,玩着闹着,彼此就熟稔了。

  那天马有也在,他牢牢把着一边炕头,斜靠着,望着美娘一个劲傻笑。他兜里装着宴席上的干果,一把掏出来全给了美娘。他可真大方。

  美娘玩羊拐是把好手,小巧温润的羊拐在美娘圆润纤长的手指间起起落落,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美娘娴熟地抛着羊拐,不时瞄一眼马有,眼和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空气间有一点微妙的暧昧的气味。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望着他俩嘻嘻嘿嘿傻笑,似懂非懂间,似洞悉了什么秘密。

  回忆起这一幕,我的揣摩推测似乎有了根据。隐隐的,这刺痛了我的心。马有和我,可是从小在一起的。

  看美娘进了屋,我坐不住,跟了进去。暗淡陈旧的屋子里,头戴绿纱盖头的二伯母在炕上打袼褙。旁边一堆拆洗净的旧衣物,她一一捋平整,在上面刷上糨子,一层层粘一起,然后晾干,就可以拿来做鞋底。

  格子木窗用撑子支了起来,一坨棱形的光亮洒在炕席上,一只黑白花猫卧在光影里,四肢抻长,身子松弛,肚皮微微地鼓起又落下。睡姿香甜安逸。

  夏日午后的时间总是很长,让人慵懒倦怠。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嘴巴都要撕裂了,忙用手堵上。

  二伯母看我俩一前一后进来,抬头问我俩,刚才谁在山上乱吼,又不是“花儿”会上,没大没小的?!

  我和美娘齐声道,不知道,没看清。二伯母咕哝了一句“谁家的瓜娃”,继续在手底下忙碌着,不再理会我俩。

  外屋柜上的老座钟响了一声,当——长长的尾音,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堂屋里震颤。

  听二伯母这样评价马有,稍稍驱除了我心头的不愉快。有点幸灾乐祸。我和美娘相互瞥一眼,跑出屋,到了院子里,捂着嘴叽叽咕咕地偷笑。抬头再看山头,看那棵李子树,不见一人。

  火烧云时,二伯母擀了两大张旗花面,我和美娘进菜院摘了油菠菜、芫荽、红萝卜、蒜苗,烧了一大锅汤饭。这时二伯也放牛回来了,大伙围着炕桌,吃起黑饭来。

  吃过饭,我俩洗锅碗的半间,天空在靛紫青红间,暮色徐徐落下,银色的星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天热,窗子半掩,夜风不时吹进来,捎来院外杨树上鸟雀归巢的低鸣声。

  晚夕,二伯母趁着月白摘来几枝凤仙花,在台沿上与明矾一起在石臼里舂烂。又摘来几把菜叶子,让我和美娘紧握在手心里。

  二伯母将稀烂的凤仙枝叶敷在我俩的指甲盖上,用向日葵叶子将手包起来,上面裹上了几层棉布。这样经过一晚,指甲就会染上红色,比抹了指甲油俊,且耐时间。

  凤仙花我们称海纳花,用它染指甲我们叫包海纳。娃娃们一听晚上要包海纳,那会很兴奋的。毕竟凤仙花不常见,有的人家种都种不活。

  早上,美娘和我一觉醒来,一骨碌坐起,急急地解开布,双双凑到窗前瞧。美娘的手白嫩,手指又是圆筒形的,圆润的手指像开了朵朵红花。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说不出的俊美。

  我睡觉不老实,花叶移了位,指甲只染了小半边,倒是手掌染得过了头,好丧气。二伯母看我噘着嘴不乐意,劝抚我,晚上再给你包,多放些明矾,这样出来更红、更俊。这才让我从沮丧中缓过劲来。

  等到晚上,我早早拔了一株凤仙花抖去泥土,搭在花院矮墙上。当我和美娘上了炕,二伯母就操心着给我包海纳。绑牢实了,我一晚上小心翼翼的,觉也没敢睡踏实,几次醒来,记得把手露在被子外面。手里面潮腾腾、痒痒的难受,但我忍耐着,只等着天亮起床。

  早上醒来,解开层层包裹,我的手指甲红过了美娘,这下,我高兴了。跳下炕踏上鞋,跑到院外伸出手在晨光下欣赏。指甲成了深红色的,像此刻天际绚烂的朝霞。多奇异的事啊!这让我兴奋得意了好半天。

  几日后的一天,太阳落山时,住上沟的大伯溜达下来。他是让我和二伯一家去他家,说家里煮了牛骨头,煮了一下午,大伯母特意来请我们过去的。

  二伯二话没说,拍拍身上的土,就要动身。二伯母拦住他,找了身干净衣服让二伯换上。临走,二伯母却推辞不去,美娘瞅一眼二伯母,也摆手表示不去,身子直往二伯母身后躲,脸上泛起害臊的红晕。

  奇怪!二伯母和美娘时常去大伯家串门的,这回怎么了?我执意叫美娘一同去,美娘说啥都不去,倔强得很。

  我们顺着山根向上走,过了条沟,爬上沟壑,到上沟了。上沟一台地建有一座不大的清真寺,灰砖蓝瓦,简朴无华,一弯金月高擎于檐顶。我们经过时,大山的阴影扫射了过来,说不出的庄严肃穆。经楼上响起了呼唤礼拜的诵经声,在向晚的夜风里,清澈响亮。

  进了院子,在厨房里,大伯母系着围裙在忙,柴火噼噼啪啪爆着火星,风箱吧嗒吧嗒使着劲,缕缕青烟从天窗飘出去。

  我和二伯上了炕,大伯母支上红漆炕桌,斟了茶水,端上一碟子刚炸出来的新鲜油香,黄澄澄的,味儿好香。吃喝一阵后,端来一大盘牛骨头。牛肉松软,油肥色黄,正宗的牦牛肉。暴起的筋头煮烂了,绵糯软黏。

  我瞥一眼,悄悄咽下一口口水。大伯母递给每人一个蘸料碟,香醋蒜泥,辛辣美味。

  大伯从炕柜抽屉里找出三把明铮铮的铜柄匕首,置在炕桌上。大伯二伯盘着腿围着炕桌,削肉,蘸料,用刀口把肉送到嘴边,嚼得吧唧作响。牛油一再从嘴角溜出来。

  二伯一点也不客气,尽挑肥厚的肉下手。丢下一块,麻溜地又拣起一块。大伯眉眼笑着揶揄他,说吃肉谁都吃不过你,从小就是。

  二伯眉头一皱,憨憨地一笑,说这阵子嘴馋,正想吃顿肉呢。大伯说,今天好好吃一顿,一会儿说个事。二伯点着头,并不着急大伯什么事,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我心里倒惦记上了,什么事?我猜测着,隐隐觉得这件事跟美娘有关联,这让我有些忐忑。

  肉、筋头剔完啃尽了,接着吸溜骨髓,够不着的用筷子捅,最后盘子里盛起了一堆打理白净的骨头。

  大伯二伯打着饱嗝离开炕桌往后窜,靠在了墙壁上,喝着热茶喧着。大伯似乎忘了那事,再没提起,二伯更是不在意,倒让我惦记着。

  是什么事呢?这样郑重其事的,又是炸油香,又是煮肉的。我心里打着鼓,自个儿嘀咕着。

  窗外,暮色缓缓,如烟似雾。院子里,几根直溜溜的向日葵垂下硕大头颅,似乎要睡过去了。

  大伯母用托盘端来肉汤,黑色粗瓷大碗上浮着一层黄油,上面几束绿莹莹的碎香菜,冒着缕缕热气。大伯母双手殷勤地先递给二伯一碗。

  二伯撑开粗厚的大手,五指朝下嵌起大碗,端到嘴边,吁吁哦哦地吹气,一口气喝了半碗。

  二伯要走了,坐在炕边穿鞋。他吃得太撑了,这让他弯腰的姿势很笨拙。大伯看着他穿鞋,在边上终于提起了要问的事,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坐起身来。

  大伯问,我前次跟你说的事阿门哈了,你跟婶子商量了个没?又强调一句,我们还等着你回话呢!到底是什么事,拐了弯问,这不是让我干着急嘛!

  大伯眼神希冀期待,盯着二伯。大伯母在一边赔着笑,很在意地注视着二伯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例外,在一旁注视着二伯,等待着下文。

  二伯穿好了鞋,直起身,很男子汉地讲,行俩,商量啥,丫头嘛世下就是给人的。末了,果断地下命令道,你让媒人来。二伯再不理会大伯,径自甩着袖子出院门去了。

  什么事?丫头嘛给人的,这直截了当的,我的心像拴了块石头,直直地坠下去,沉甸甸的。

  二伯平日把手揣在袖管里,脸上总是带着歉意的、害羞的神情,回答什么时,总是迟疑而短促的。可这回,像换了一个人。

  大伯一点不在乎二伯的变化,听到回话,眼里亮了一下,眉毛上扬,喜滋滋地紧随着二伯,送他出了院门口,目送他远去。进门一再地搓着手,有点兴奋。

  我还是第一次见大伯对二伯这样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大伯一向是当大哥的,是端着架子的,这回,可是低调多了。我收拾了盘子茶碗端到厨房,给大伯母打下手,扫地,抹碗筷。

  跟大伯母闲聊间,打听到马有相中了美娘,让大伯提亲。今天二伯一答应,事情就算有眉目了。大伯母涮洗着锅碗,在唠叨这事,因为事情顺利,她的话多了起来。

  此刻我卻没了探听的兴趣。我分神了,一种难言的伤感袭上心头,啃噬着我的心。

  哦!我回悟着,琢磨着,怪不得,这一段时期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马有像个二楞子一样唱“花儿”,有几次暮色苍茫时,他还跑到美娘家对面的山头,往院子里瞅。还有美娘那羞答答的神情,像朵含羞花。

  我梳理过滤一番,想起,有一回在二伯家,二伯二伯母在商量事,中间提到了马有。说娃娃长下得好,心眼也好。一听马有的名字,我神情专注,耳朵不由得竖起来,头也不由得向他们偏了一下!

  做这些时,无意间扫到美娘警惕而又羞涩地盯了我一眼。当时,我思忖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有事,但有意瞒着我,心里不觉打了个问号。嗯,总算明白了,再用不着妄自猜测了。我长叹一声,失落、苦涩湮没了我的心。

  这回族婚事之前的等线提话,是隐秘的,一向不会让人知道,一旦事情黄了,脸上会挂不住的,而且要是传开来,会对孩子以后的婚姻有影响。好在,二伯给话了,答应了这事。自然这事跟二伯母美娘是商量过的。美娘那欲说还休的神情,表明了一切。

  这晚,我住在了大伯家。

  马有在砖场干活,天黑麻了,他騎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丁零零,丁零零,拐进院门来,铃声里充满着喜色激情。干了一天活,也没见他多累。

  看我在炕上,笑盈盈地凑上前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看屋里没人了,就问我,前天晌午你在二伯家干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和美娘在院子里做针线。

  他一提这事,我晓得他在借机打听那天他唱“花儿”的事。想起那天,我想借机揶揄他几句,但有点不忍,又觉得好笑,克制着。

  他打探着,想弄清我是不是知道,还有美娘知道不知道。把他为难的。

  我心里笑他痴,又存了几分怜惜,脸上的一点笑勉勉强强的。马有问,你笑啥,我绕口令道,我笑了吗,我没笑呀。

  说了没笑,看他那关注样,脸上绷不住了,就笑模笑样了。马有瞧出了端倪,讪笑着,一时两人心照不宣的。

  气氛有点尴尬。马有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身子没半点安稳,一会儿侧躺着,一会儿又仰面躺下了。我看他涨红了一张脸,嘴里吞吞吐吐的。他不好直接说出来。

  我就有意慢悠悠地对他讲,那天不知谁在山上那棵李子树下唱歌,二伯母骂他是瓜娃。

  马有跳起身,笑着说,没有吧,然后用笑掩饰着窘态,又沉默了半晌,问道,那美娘咋说的,他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缕温情。

  我垂下眼睑,回复,美娘啥没说。这问题,似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好在天黑了,屋里没有点灯,马有没有看到我脸上怪异的表情。

  有风在吹,把房门吹得吱吱响。我掩盖着纷乱的心情,望向窗外,有雨滴眼泪般落在窗玻璃上。

  马有擦着了火柴,点着了煤油灯盏,灯火辐射出温润的光轮,一朵火焰映在他黑亮的眼里,跳动着。

  屋里亮堂了,我若无其事地坐着,看马有皱着眉头,半天没有作声。

  他思谋了会,又询问,那美娘知不知道谁唱的?我定了定神,笑了笑,反问道,你说,谁唱的?

  马有这回不窘了,哈哈哈大笑起来,干笑了几声,大伯从寺里回来进屋来。他冲我挤挤眼,说困了,要去睡觉,然后跳起来,去了西屋。

  忽闪的光亮让我的心头一片迷茫,我偎着被子,不想动,静静地思谋着心事。雨打在窗棂上,声音越来越响,落在我的心上,让我伤感了一个晚上。

  大伯母怕我炕冰,摸我睡的那爿炕,说晚上吃的是肉,炕一凉,会生病的。揭了炕板,火果真灭了,没有一丝热气。大伯母忙出屋揽了半背篼草末倒进炕里,然后从炉子里倒腾了点煤火,埋进草末里,烟从草末底下燃起。

  大伯母做这些时,问我想不想吃碗酸奶,吃了酸奶睡得安稳。我回答说,吃不下。虽然没有多言语,但我那颗倍受冷落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

  大伯母紧着盖了炕板,说好了,过会儿就热了。虽说是大夏天,这西北地界晚上炕一般还是要煨的,石板炕一凉,会睡不踏实。西北人,睡惯热炕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大伯从寺里回来,自言自语道,炕烫了没,手伸到我的被褥下试温,然后他对大伯母讲,炕烫着呢。伯母回复道,我起夜时摸了,是热了。

  他俩的对话,迷迷糊糊地传进我耳朵里。我睁了睁眼,窗外,浓浓的黝黑中几颗星星,闪耀着冷峻的光芒。翻个身,又睡着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我心中的愁绪淡多了,似乎不再那么强烈了。

  早饭时间,大伯母烧了奶茶,锅里贴了青稞面油花。大伯在炉盘上烤牛骨头,大伯轮流用匕首削给我和马有。马有几次抢去属于我的肉片,我又不好发作,就拿脚蹬他。

  大伯数落马有,你抢阿依舍的肉,这么不懂事,还娶什么媳妇哩!马有脸一红,回了大伯一句,你不娶给,我就招人家门上去。

  大伯一听,乐了,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笑骂道,你这出息,想去当倒插门女婿啊,你早点不说,这还不简单,我给你二伯说一下,不就得了……

  趁大伯絮絮叨叨不注意间,马有乘其不备,“嗖”一下从大伯手里抢去骨头,自自在在啃着出屋去了。大伯望一眼空空如也的手,没奈何,苦笑一声。

  马有要去砖厂,他让我帮他扶打气筒。他每早要给自行车打气。马有扎着马步,身子一上一下抽送着气筒芯,嘴里念着数字。前后轮每次不多不少打二十下。

  数完了,气筒拎到墙边立下,没心没肺地过来询问我,你说,美娘绣鞋垫,她给谁绣的?

  我被他问愣了,猛乍乍的,给谁绣的?迷瞪中我重复了一句。这问题,我还没认真想过。

  马有看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斜挎上帆布包,长腿跨上自行车。欲蹬车出发时,四下里溜了一眼,冷不丁从裤兜抽出一块水红色纱巾,意味深长地塞给我,叫我带给美娘,并叮嘱我不要让旁人知晓。

  让我去给美娘?亏你想得出来。我想发作,像以往一样蛮横地揪着他的耳朵,可是,面对他诚挚明亮的眼睛,我高涨的情绪一下偃旗息鼓了。我眨巴下眼睛,接过了纱巾。

  接过纱巾的一刻,好像这纱巾是给我的,我一时面红耳热的。我极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我的心咚咚直跳,好像做了贼似的,往两边睃一眼,忙把纱巾三两下按进衣兜里。

  我跟随马有的自行车出了院门,看他的身影在村巷口消失。好久,我倚着门板,盯着身影消失的地方发呆。

  马有和我是从小长大的,大伯大伯母以前常开玩笑道,说等阿依舍长大了,就说给马有,给马有当新娘子。可是我快要长大了,他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这让我很是委屈、憋闷。

  这种事又不好开口,只好闷在心里。我心有点恨马有,恨他没情没义。也恨美娘,恨她插了一腿。在这种情绪交织中度过一个上午。

  当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又开始想美娘了,想起她的种种好来。趁下午没事,我揣了纱巾下下沟去二伯家。

  走在山路上,旁边的小溪流欢快地跟着我,哗哗的声响,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在唱歌,这让我愉快了起来。我和小溪赛跑,不多时就跑到了下沟,跑进了美娘家的巷子里。

  二伯家泥屋土墙,木门窗,素淡洁静。院门虚掩着,我悄没声响地闪身进去。院里几株小罂粟沿院墙开得妖冶,白的粉的红的黄的,欲开的花蕾高擎着头颅,在阳光的抚慰下,玉皓轻启。

  我发现,几天没见,花开了不少,花骨朵也窜出了好些。我一一抚摩着花骨朵,仔细察看启开的缝隙里呈现的颜色。

  有的花苞上一层薄膜罩着,看不清,我就帮忙捏一下。噗——花骨朵被我挤绽开,颜色是粉是红就清晰了,心急的我逐一捏开。

  美娘在炕上,听到动静,推开窗子朝外瞅。扫见我不慌不忙闲心满满地在揠苗助长,就喊我一声,阿依舍!

  几天不见,彼此添了几分热情,那热情里有几分期盼我的意思。

  我抬头望见她,亲亲热热地“哎”了一声,跑进屋。美娘忙拉着我的手,让我上炕。

  美娘在缝补二伯的一条旧裤子。我四下里打量了下,二伯母不在家,大概到邻居家纳鞋底去了。

  美娘热切地望着我,拉着我的手,热乎乎地和我说着话。我心里涌上几分愧疚,觉得不该埋怨她、恨她。

  她这样好的一个人,马有喜欢她是应该的。觉得一切又是理所当然的。心里一下释然了。

  我和美娘玩闹了会,美娘揭开炕板,炕洞灰烬里埋着洋芋,煨得正是时候,又沙又面。

  我和美娘用火箸将洋芋从灰烬里刨出来,你一个我一个,吃得尽兴。肚子太撑了,我满意地安抚肚子的时候,摸到了衣襟口袋里的纱巾,一下坐起来。竟忘了这茬。

  我把纱巾掏了出来,在美娘眼前直晃,逗她。美娘摩弄着纱巾上的彩色珠子,问这是谁的,大伯买给你的?真好看!眼里露出艳羡的神情。

  我解释,这是有人给你的。美娘不相信,眨巴着一双秀眸,一脸的疑惑。

  我不想卖关子了,伏到她耳边,低声告诉她,是马有给你的。一听马有的名字,美娘的脸上放起光来,身子痉挛般缩了一下,然后一把将纱巾捏牢实了,抵在心口上。

  挨着她身子的我,感觉到她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咚咚咚!像打鼓一样!像上次马有在山上唱歌的那回一个样,她又有了发烧的迹象,不过这次似乎更猛烈些。

  美娘脸烧红了半边,这让她越发的娇艳。我伸手上去,摸她的脸,烧烘烘的,我问这是怎么了,感冒了吗?我问她这些时,酸溜溜地,有点不怀好意。

  美娘娇嗲亲昵地打了我一下,团了纱巾握在手里,跑进里间。咣当一声,关了门,好半天没出屋来。

  我一个人屋里待不住,就跑到外面,坐在台沿上等美娘出来。分享了他俩的秘密,说不出来的感觉,快活而又沉静,沉静而又纷乱。内容有点杂,一时我也品尝不出来。

  但是感觉到那种难以割舍的,但不得不舍弃的东西,从我身心里一点点剥离开了。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我感到无奈而又伤感。

  这时,太阳落下山去,隐入不远的莽山后面,剩下最后一缕残红,热烈而又悲伤,无力而又松散,却又说不出的空旷宁静。

  等美娘出屋来,残阳完全落下去了。

  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完整地欣赏了一次夕落,第一回发现夕阳是这样的完美,又是这样的易逝。

  我把头埋在两腿间,伤感风儿一样漫卷在心间。微风从背上吹过,掀动着我的衣襟。

  美娘坐在了我的旁边,我俩一道听院子里的虫鸣声、树上麻雀的争吵声,渐渐廖落。

  牛的哞哞声高一声低一声,从巷子里传进来,夹杂着二伯的咳嗽声。

  在大伯二伯家轮换着住了些日子,我的假期也快结束了,开学我就是高中生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一个星期,我必须回去了。

  我要去大伯家告辞,向二伯说明了我的意思。二伯背着我的书包送我去大伯家。另外还多了一个包,包里是二伯母给我缝制的一身新衣裳。

  新衣裳里藏了样东西,是美娘绣的花鞋垫。她让我想法子给马有,一再红着脸央求我做事要隐秘,不要让大伯家任何人知道。

  我很轻松地接下了这个任务,这让我自己吃惊。我再没有感觉到那种特别的难过和纠结了。

  我晚上抽空给马有的。马有一拿到手里,满脸红光,美滋滋地、细细地端详着,抚摩着。一脸的沉醉。

  我没有足够的定力去欣赏他的痴情,跑到院子,去看星星,看得我流下眼泪来。

  这次假期,似乎比往常那些假日內容丰富了许多,有了更多值得回味的事。

  过了些天,我从父亲口里知道,大伯家请了媒人,到二伯家给马有提亲,事情很顺利,随即选吉日订了婚。

  每次听到马有和美娘的消息,我都会不由得专注,然后有些许的酸涩充塞在腔子里,令我一时不适。会闷闷不乐几天。

  第二年冬天,韭菜沟上沟下沟的村子里,婚礼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隔两天下沟响起来,隔两天上沟响起来。村庄处在一种祥和温馨的氛围里,村巷口鞭炮红色的纸屑随风飘飘扬扬。

  腊月头上,在二伯家的上屋里,阿訇用抑扬顿挫的优美音韵,念了章《古兰经》。吃过丰富的迎亲宴,美娘被一辆蹦蹦车迎娶进了大伯家。婚事圆满而喜庆。

  我十六岁了,不再跟着孩子们捡鞭炮,听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看着院门上、房门上、窗玻璃上的双喜字,和亲戚们一同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

  经过了一年多时间,曾有的那点忧伤那点情绪偶尔忆起,匆匆地从我心头掠过,稍纵即逝,不再翻起什么浪花来。遥远的梦境般,朦胧而又清浅。

  我常去美娘的新房待着,美娘有许多的陪嫁衣服、漂亮的耳环、各色头纱,在美娘打扮的时候,我也凑热闹,学她的样子装扮自己,擦上粉,描上眉,抹上口红,然后对着蛋圆的镜子左瞅右瞧。这几天真美气,没什么事,就这样闲闲地过着。

  大伯母几次暗示我不要去那边。我听不进去,照常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如果马有在,我们仨人在热炕上围着被子聊天,天上地下的,高兴着呢!有一两次夜深了,大伯母来敲窗叫我回去,我才恋恋不舍地回那边屋去。

  又一晚上,大伯大伯母在扯闲,我没事干,准备去美娘的新房转一圈。下了炕,踏了鞋,来到西边的新房,伸手去推门。

  这时,熟悉的音调,虽然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在清静的夜里,一声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廓里:大马上驮的是五色布,尕马上驮的是枣儿。尕妹是园中的梅花树,阿哥是探梅的雀儿……

  “花儿”的调儿轻轻地从屋里飘逸出来,说不出的轻柔缠绵。这声调让我记起,去年夏天马有在山坡上唱“花儿”的那一幕。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的心被蜜蜂蜇了下般,痛楚了一下。

  有些远去的东西又回来了,折磨了我好一会儿。月儿很亮,照得院落一片亮堂。

  我在台沿上驻足良久,静静地发了会呆,然后进屋,睡下了。

  梦里,在一个花草点缀的地方,不知是谁在唱“花儿”,美妙的音律轻轻地旋绕着,陪了我整整一晚上。

  作者简介: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收于多个文本。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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