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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诗人的写作范式和经验突围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5441
谈 骁
  以我并不全面的观察,当代诗歌的写作路径和美学选择,已称得上繁荣。新诗百年的各种小传统——浪漫主义、古典风格、政治抒情、朦胧诗、口语写作、学院写作——都已经固化为一种外部比较封闭但内部已得到充分阐释的写作范式,它们拥有稳定的读者群,也让新加入的写作者迅速找到写作方向并且获得认同感。《草堂》这一卷的六位诗人,似乎都能和某种写作范式对应上,但基于他们良好的教育背景、阅读视野,他们并非在范式之内亦步亦趋地写作,而是在以身体和知识的双重感受,极力从范式中突围,或者尝试扩大范式的空间。
  破破的经验,比较少涉及自身。他对世界的感受,主要停留在身外,借助的是间接的词语。古典是间接的一种,比如“梨花落在离别的夜 / 向我打马远去的街”,这既是古典诗歌的教育使然,也是一种特殊的保护装置:借助意义饱和的词语,诗人得以营造一个唯美的、现成的主要是大众可以轻松理解的场域。但就汉语新诗而言,现代性是基本要求。“你摘青梅 / 我骑竹马”“胡笳声动点燃壮怀激烈”,破破诗里的这种词句,会让我们有某种不满足,倒不是说希望诗人使用朴素的词语,而是希望诗人可以往前走一段距离,走出“古老的月亮门”,去探寻对事物的新奇感受,就像《穷孩子》里对“银币”的使用。博尔赫斯曾谈到诗人卢贡内斯想出了好几百个跟月亮有关的隐喻,“银币”大概也在这几百分之一内,但破破能够用延伸的场景去为“银币”布景,搭建出一个不落俗套的诗意世界。这体现了破破在古典中寻找现代性的努力,当然,这种努力还只是弥补性的,如果能在诗意产生之初,就以此刻的经验去匹配词语,诗也许会具有更开阔的空间。
  如果说破破是在古典的范式里寻找突破,希贤的这些诗,则是在以自身的经验去理解异域。在希贤这里,生命、生活的虚无色彩并不明显。诗人的必备功课,是从阁楼进入人间,像哈利遇见赫尔敏纳,悉达多遇见迦摩罗。希贤的言说很具体,哪怕马楚·比楚身上,仍然沉淀着并非来自诗人血肉体验而更多是大师——聂鲁达——的激发,但激发并不空泛,起码,它唤醒了一个诗人关于身体和文化的双重感受。可以成为山峰的,是实在之物:树冠,生活,爱情,诗歌,它们决定了一首诗的地基。但有了地基,一首诗就能拔地而起吗?经验在何种意义上不是杂乱无章的材料,而是严丝合缝的砖瓦?希贤的尝试似乎是超验的,“驯鹿头顶庄严而盛大的‘烛台’”“真理在巴洛克式的迷宫里如影随形”,这些句子适配的,既是与“马楚·比楚”契合的异域经验,也是作者借助想象的超验尝试,而它们最终唤起的,还是本土的体验,一种从身体上生发出来的哲学体验:草芥、竹篮打水、一叶掉落都是生死,这是充满安全感的中国式意象。《另一座马楚·比楚》的篇幅,当然不能作为青年诗人处理超验的标本,也不能成为当下诗人在异域和本土之间跋涉的证据,但它起码是一个窗口,基于汉语新诗本身历史感的缺失,安提戈涅、奥德修斯、欧律狄刻、俄尔甫斯们,已经成为很多诗人笔下的公共意象,对于部分诗人来说,西方史诗所代表的传统,本身就可以成为汉语新诗的一个源头;但在更多的诗人那里,这些意象还只具有情节的意义,是符号化的而非体系化的,选择它们和选择“小轩窗”“缺月疏桐”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楚茗的这些诗,几乎每首都是从自我出发,言说者是谁并不重要,我相信就是诗人自己。她早早地察觉到人与世界之间并没有坚实的经验填充,或者说,她在诗中同时展现了“自我”和“存在”,只不过,自我所在的地方,没有获得清晰的形状。米沃什曾用“我在这里”来形容其写作,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处理“这里”,对楚茗而言,这里是“同居过的山川”,是“脆弱的世纪”,再细致一些,是柏树林,是平静的湖心,但只能到此为止了,在经验的感知层面,“这里”最明显的特征也许是“虚无”——“大地吹着虚无的风”“我不知道虚无里藏着什么”。“我不知道”,这不是经验的匮乏,而是对经验的拒绝,青年诗人已经可以不借助具体的现实去安置自身,完成自我表达,甚至构筑诗人的自我形象。这种与现实的距离,也能让诗人游刃有余地去处理一些大词,比如楚茗的《时间》,诗人有完全的自信,不仅可以掌握、调试一首诗所要动用的词语,也对词语背后的现实胸有成竹。养花、种树来掌控其命运,这还是建设意义上的;诗人也无惧被动,“我向来顺从,即便不知自己在顺从什么”,这是在何种意义上的认命,它真的像诗人所说的那样,认命是在安详和肃穆中吗?一个尚未通过现实而穿越虚无的人,是否能真正意识到什么是认命,对此我不太有信心,但坦然承认自己的匮乏反倒是一种真诚,人总是经验的动物,天才的“生而知之”者只存在于爽文。青年诗人仍然对自己拥有的生命力有足够的自信,他们对“时间造出的天地”和“经年长出的肉身”不屑一顾,而能从一些瞬时的身体反应——“在风中吹着口哨”——中获得安慰。
  陆闵诗歌的入口比破破、楚茗、希贤都要小。《一月一日》开始于外环的烟花;《听见鸟鸣》开始于窗外的鸟鸣,而且有更明确的限定:“凌晨三点”;《傍晚》的视角变大了,但也具体指向了“垂钓”的场景;《风景和前途》的总览性质也只到标题为止,诗歌从“借宿在朋友家”开始。具体的场景和行动,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日常叙事的普遍特点,它们的安全感在于:从创作的角度,诗人脚踏实地;从接受的角度,也因为有的放矢而显得可信。然而,及物并不提供成功的许诺,物本身没有意义,附着其上的体验也许可以唤起某种浅层次的共鸣,要想更进一步,在生命经验的层面打下风格化的烙印,就比较考验诗人的能力。陆闵这些诗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信手拈来地把个人的经验,普遍化为一种生存的境遇。《一月一日》里,从“烟花”到“手语”,再展开至“回忆”,这是对我们想象的拓展和擦亮,“他只是他的记忆所不能遗忘之物”,诗的结尾也因为前述的层层推进,而没有“金句化”的突兀。陆闵的叙述,也展现了对语言的掌控力、对物的细微面的掌控力,《傍晚》中,第一行出现“垂钓”,后面的句子几乎或隐或现地围绕垂钓展开,“一些扯动”“溜走的本就是虚无”“取出的钩子”,与物有关,并不沉溺于物,而是牵连出更广阔的生命体验。这一点在《风景与前途》中更加明显,这首诗乍一看像一团乱麻,但诗人用精妙的控制力,让线头清晰,走线也灵动,毫无纠缠之意。在极小的空间内展现物的面貌、人与物的关系,更考验诗人——这不是要求诗人从若干词语中找出合适的词,而是要在近似的词语中分辨各自的意义,并恰到好处地运用。
  我曾编过朴耳的诗集《云头雨》,那是2021年。她对语言的控制力,已经让我惊讶,并且生出亲切感。我信赖并且追求的控制力,不是用言说陌生之物的词语系统,而是在极熟悉和亲近中发现惊奇。对惊奇的发现,不仅能照亮物,也能照亮人。诗不在别处,而在我们身处其中的生活里。《蜂箱》的代表性正在于此,“冲奶粉”是日常,“去树里制甜”已经有想象加入,蜜蜂的工作,是一种神奇的转化,神奇在于,它们具体的“制造”在经验之外,如同神技,这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近乎徒劳的工作,自然地,可以和“难挨的坚持”“节制的崩溃”联系起来。朴耳为日常注入了一种割裂感,发现诗意之后,她不是往前一步收网,而是后退一步等待水落石出,这样的诗,需要读者以自己的经验参与创作。所以,朴耳最终想塑造的,不是一个沉溺于日常中的人,而是怀着“飞行技”的人,足够快地振翅,就能让“大雨退回到最后一颗陨石坠落以前”,这短短的情景里,依然有足够的断裂,按照正常的逻辑,“陨石坠落”关联的不是“大雨”,而是火焰,就像诗人在这首诗开篇提及的“流星燃烧”,末尾弃燃烧而取大雨,一方面是想呼应“雨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增加诗的张力。虽然一再说到断裂,但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覆盖朴耳写作的词,她的许多诗,也有完整的、步步推进的逻辑序列(比如这一组诗里的《对视》),断裂之必要,并不在写作策略上,而是一个写作者必须要承认的匮乏,我们对物的把握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清晰,我们的写作需要正视那些逃逸的、不确定的部分。这是诗的局限,也是诗让人着迷的部分。
  “逻辑在缩小”,蒋静米这组诗的题目已经预告了她处理经验的方式。逻辑当然存在于一切写作中,但只有在诗歌中,逻辑可以成为形式的推进器和内容的吸附器。逻辑的加入,意味着诗歌内容的紧凑、连贯,即便断裂,也不会为读者制造理解的鸿沟。一个心智成熟的读者,是可以全然不借助诗人生平、写作背景而在一首诗内部完成对诗的理解的。蒋静米的这一组诗都是如此,《登山见闻》里,经验的每一处跳转都在可理解范围之内,从“驱车经过”到“无法自圆其说的弧度”,再到“我们沿着固定的道理成长”,并以“总是这样”牵扯出更宽泛的人生处境,它们依然有逻辑的相似性:阅读时首先翻到最后一页,这是可行的;从顶峰开始攀爬一座山,这不可行。诗最后落脚于“我们都必须掌握驾驶的技能,/直到不再为一个未知的坡度而惊恐”,这似乎是对前述陈列的一种窄化,但这首诗依然展现了诗人令人惊讶的吞吐量,短短的21行里,处理了记忆、成长、善恶有报、世界的结局和开始等一系列问题。这是逻辑推动的诗的优势,修辞、情感、事实,诗人总能发现背后的逻辑关联,而将不同的现实并置,诗也因此变得开阔。《恋人的房间》也是如此,第一句“我们经常靠着床沿谈论回南天”,是全诗唯一承担叙事功能的句子,标注出的起点和现实时间,诗歌后面的推进几乎全靠逻辑:由雨季想到眼泪,由眼泪去讨论爱情中的友谊、同情、痛苦、幸福,这里面,包含着诗人对恋人的种种认识,密度高,体积大,随即,用“总有一天”,完成一次归纳 :“万物都要像你一样对我说话”。这样的密度和体积证明了诗的容量,也证明了诗人的语言强度和理解能力,更证明了诗人所参与的新鲜的、充满生机的生活——最后这一点,是许多逻辑推进的诗所欠缺的,在许多有学院背景的青年诗人那里,语言的逻辑,修辞的逻辑,知识的逻辑,都密不透风,唯独缺少生命的逻辑,写作成为一种技艺的炫耀和词语的编织,编织出的容器,既看不到个人体温,也不能盛装具体的现实。当然,把蒋静米的写作置于学院写作范式之下也许显得武断,学院写作有更强大的历史背景、现实动力和写作策略,“逻辑”只是其中微小的一环。蒋静米的写作,也并非只在“逻辑”上有可称道处,她在智性中注入的感性、对古典的创造性处理,都值得读者去注意,也值得评论者去做更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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