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叙事中的个体经验,日常生活中的诗性直觉,阅读视野延展的诗性空间,构成本期六位青年诗人的艺术自觉。
安乔子擅长从微小事物和平凡场景提炼诗意,“削铅笔”“错别字”“树”乃至母亲劳作的普通场景,在她笔下都有特别的意味。尤其是《削铅笔》一诗,在对生活场景的细微观察中生发出诗性直觉,因为“笔头一寸寸断裂的声音,轻微却又让人难受”, 所以“每次看孩子削铅笔,我都担心他把笔/削得越来越尖,如同我怕自己在生活里不停地转/把自己削得越来越锋利”。这种由常见物象来譬拟自我生命的诗思,是最常见但也最容易成功的一种写诗方式,然而不同诗人因不同的个体经验不断刷新着读者的阅读体验。削铅笔总是令人想到生命在时间中的损耗,但在安乔子笔下, “越来越锋利”乃至“像一根针”的铅笔,恰恰成为被生活不断打磨的人的隐喻,这种打磨不是由外向内,而是人作为主体由内向外的“削”,读来颇具冲击力。
同样的手法也体现在《错别字》《树》中,《错别字》一诗以“看一本书时遇到一个错别字”而进入到人一生中遇到的“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错的人和故事”,以小见大中透出人生之思;《树》也是“一个人对应一棵树”的由物到人的诗性思考。《我允许……》一诗,在表达上与《削铅笔》《错别字》形成互文,锋利的针变成了“肉体里的一根刺”,而这犹如人生“错别字”的刺,“我让它生长/它必定开出玫瑰”,有着与生活和解的通达。这组诗中最特别的是《夏日的傍晚》,山雨欲来时去找菜地里劳作的母亲,她穿着花衣服像一只蝴蝶,“在我的喊声中/那只花蝴蝶在暮色中起飞了/天空有星光开始闪烁”,这类诗句让人想起陈启佑《永远的蝴蝶》,但又是温情的故事,也让人想起郑敏《金黄的稻束》,但更加柔和、轻盈。
范丹花的写作路径与安乔子截然不同但又殊途同归,同样是人生之思,安乔子从日常体验出发,范丹花从阅读经验抵达。《卡拉马佐夫兄弟》《希腊神话》《荷马史诗》《悉达多》《陈寅恪的最后20 年》等等,成为烛照她进行哲思的个人文库。这类诗歌有着特定的阅读期待,必须是读过这些书的读者才能够完整地进入她的诗歌世界。《卡拉马佐夫兄弟:米嘉》以该小说主人公之一米嘉为诗性建构的中心,诗歌一开头就直指“人世时有荒谬”,与米嘉的悲苦与痴情遥相呼应,而又回到自我内心的追认,“灵魂中住着类似米嘉的人,看他横冲直撞”。以阅读经验开启的诗思,往往会将个体生活与作品人物形象、情节、主题等形成互证,从而完成经典的个性化改造。
在《致阿佛洛狄忒》一诗中,诗人将这个典故细节抽空,而进行哲性概括,在神话框架中寻找到普适性譬喻,如“一切始料未及,我们努力争取的事物/都在遥远的精神之外”的荒诞性,“你想给予的是爱情,可它却成为战争”的悖论,“那竭尽全力后的所得,哪怕终无所获”的悲壮感,都脱离经典本身而进入到人生本质的思考。《选择》一诗同样由奥德修斯和悉达多的典故,完成对人生选择之后长久忍耐的宽慰。《高山植物园所见》 一诗,表面上看来是游走之时的应景之作,但实质上是诗人对陈寅恪的追思,以尘世之坟墓找到与先贤对话的“生命的门”。于是秋叶也具有了信使的象征,“落在碑前与我的目光相遇,黄昏静止而翻涌”,这里既有顾城《墓床》的诗味,又有里尔克认出风暴之前的激动如大海的“平静”。
如果说这两位诗人是从日常生活、阅读经验抵达诗性的话,那么蒋在的这组诗的写作路径是反向的。她的诗歌更像是禅修,由个体内在的思考而投射到生活中的物象。整首诗的起点与终点都似佛偈般智性,“你知道前面/已经没有再值得你期待的事物了”,在这种先验性的重复表达中,有着内在的结构安排。第一部分在洞悟中开始“躲避崇高”式地躺平,“你懂得不再揭穿谎言/不去探索事物里的真”。但第二部分又在探索生命之真,“炙热的大地上/时间与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它的布局里/空间里充满着滴滴答答的回音”,时间与空间的规则之下,“死亡使得这些痛变得纤细”,所以诗人有了生命的通透感。
在后面三部分,虽然不断强调“你知道前面/已经没有可以再值得期待的事物了”,但诗句间满是对日常生活的诗性期待或者说诗意改造。第三部分“小心翼翼地浇灌鲜花”“严格记录浇水的次数”,第四部分“开始重拾一些早年被你遗弃的事物/买回一些曾经丢失了的书”,第五部分“回到了你所背弃的土地”“谈论过去的旅程”,如此,养花、读书、旅行、归乡,构成了一个人最诗性的生活状态,当下被安排得如此稳妥,那么“前面”还有什么“值得你期待的事物”呢?整首诗从内心的闲达,而进入到生活的从容。
对比蒋在诗歌中生命的通透感,李若行的诗满溢着青春的轻盈,在他笔下,美好场景所带来的伤感,也像面纱一样笼罩在生活上透射着诗的光泽。《板栗树》一诗中,有着“板栗树/我想把你缝进我的木屋/我们之间只有幸福的沉默”这样诗意的表述,与之对应的,则是因爱情流逝而笼罩在心头的忧伤,“我褐色的心留在了爱人身旁/它四分五裂,藏在无数刺的下面”。《天坪山》一诗也是如此,诗歌开头非常诗意,“我躺在草坪中心/看到天坪山的桃花瓣/遮在身旁的碎米荠上”,而结尾则又是挥之不去的伤感,“正在被某个人/逐渐用春风推远”。
李若行这组诗反复纠结于爱情消逝的遗憾,表现出无法释怀的惆怅,如“今年,你没有陪我”(《拧》),“今年春,你的手/没有搭在我的肩上”(《今年春》)。但诗人通过对生活的诗性体悟而完成对愁绪的排遣,如《细雨》一诗中,“牵牛花一直试图/挣脱我安排的木架”,“地砖为我过早盛满/一碗打滑的青苔”,这些园子中的“不快”,正好与诗人的心绪呼应,而变得可爱起来,“就像我手里那个破旧的喷壶/每一天,都试着/把一片汹涌海洋/处理成可爱的细雨”。同样,《今年春》一诗中,“异地的月亮”“变成故乡的白色纸张”。整体来看,李若行的诗以爱为中心,有美好的回忆,多以温馨场景出现,也有眼前的失落,但伤而不怨,写得非常温婉。
彭杰的诗在结构上用力较多,有明显的雕饰痕迹,但语言表达、意象编排均颇见功力,显然,这与他兼事翻译与诗歌批评相关。看起来抽象的《幻象学》《语言学》,以及不好落笔的《林中走廊》《罗马城市》,都被他的个体经验所解构、所照亮。《幻象学》确实表现出水彩画般的幻象,尤其是“一路沉默的小道,缓缓降下的绿阴影/缓慢,浑浊,如穿过一场梦境”。值得注意的是,因海子“黑夜从大地上升起”的影响焦虑,诗人再很少出现夜幕降临这样的惯常表达,但在彭杰笔下,“天空经由暮色降临”“缓缓降下的绿阴影”这类传统表达经幻象式的处理也有了一定新意。
天空与大地的互生、小道与绿树的互在,恰恰是彭杰诗歌中的“相对论”,这在《语言学》一诗得到了延续,如“我看见树林中/沉默的肖像画,而每一份/绿意,都承担与其对等的沉默”,《罗马城市》中“目光相互抚摸,直到风重新成为透明的群体”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林中走廊》一诗,由生活场景进入到对人生存状态的思考,是其“相对论”的升华,在两边行道树的行走,构成了一个人日常不断重复的状态,所以他慨叹“这个世界/本就是一条狭窄的林中走廊”,这种本质性的揭示,让人想到多多那句著名的“自此,我的国界只是两排树”。
弦河的这组诗也有着“相对论”的影子,尤其是《暴雨后》一诗,“球场泛着光亮,一部分水渍/长出天空的蓝,万般寂静”,给读者呈现出雨后水天互映的诗意场景,但在这种场景描述中,更有深层的哲性思考,“这暴雨洗礼后的大地,万物生长/刚好复原,失去的斑斓”。《你捡到我的壳了吗》一诗从一道道裂纹的壳而想到海水中的生命,并由此赋予壳以新的使命,或者说以壳为介而反思生命的繁衍不息,“柔软的部分已经逃离,我以为的囚笼/它会不会成为另一所避难所/为新的寄居者,挪空剩余的空间”。
这些诗歌的路径,依然是由眼见之物到个体譬喻,《立夏》一诗更为明显,“风吹过静谧的湖,像一双慈祥的手抚摸长好的妊娠纹”,将湖面的水波想象为妊娠纹,立意新奇的同时有了孕育生命的隐喻。除了“暴雨”“壳”“立夏”均有着群体物象到个体经验的转折,弦河以自然物象丰富了“书信”所能有的更多可能。因在他乡看到“不开花的羊奶子,歪瓜裂枣的覆盆子/以及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菜,长在石缝里的百合”,而想到“总有一缕阳光会抵达”的故乡。以此为诗性思考的起点,“跨过的山峦,江河”“沧海”“鱼”、“野草”,都充满着故乡的影子,“它们多么像出走的孤勇者/在陌生的地方化成遥远的书信”,世界万物都成为故乡的信使。
总体来看,这组诗所展现出的日常与哲性、青春与爱情、时间与生命乃至生与死的互相依存,丰富并开拓着新诗能够抵达的各种可能。虽然部分诗作仅仅呈示为原始的诗意整合,但这种日常与知识的和解,直觉与经验的互生,乃至万物皆有诗性的思维,都是值得注意并不断赋予其个体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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