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诗人,总是从他的诗开始。我在20世纪80 年代的中后期读到曙光兄的诗,那时,我在中江教书。最早读到的是后来发表在《九十年代》第一期上的作品, 《回家》 《1965年》 《看江:给女儿》《奥哈拉》《为柯奇》《看电影》等等。那时,最震惊的是,他居然这样写诗!素朴,朋友般的倾诉,几乎连一个形容词也不使用;不押韵,只在乎语感、语调、语言的色彩和节奏。而分行、分节,也不在乎形式的整饬,一任语调的自然流动和叙事性的呈现。显然,这是一种向度全新的诗歌,和当时的风尚大异其趣。
当时的诗歌界,青春期写作颇为盛行:抒情、夸饰,极尽所能(甚至可以说涂脂抺粉),且用力过猛,弄才逞强的现象比比皆是。似乎不造几个表面吓人的句子,就不算在写诗。活着的诗人我就不说了,论人短,总不如举人长。毕竟那时大家都还年轻,车子刚刚启动。
我那时有读陶渊明、雅默、弗洛斯特,和周作人小品文,以及《枕草子》之类的基础,而且正在对弗洛斯特着迷和模仿。因此,也能品尝到淡中的滋味。看了曙光兄的诗,非常羡慕他把日常生活中极容易忽视的细小事,在诗歌中处理得那么有味。细节的流动和置呈,是现代主义诗歌最重要的手段,人们都习惯称叙事性。曙光兄一出手就是真正的异质诗歌,和传统语境和审美情趣都没有直接联带。品质迥异于同辈,语言一出手就那样纯粹,有浓郁的当代色彩和先锋品质。当然,这引起了我的自卑和嫉妒,觉得自己不会写诗,没有新颖的感受力和捕捉能力……老实说,从那时起,老张的诗一出炉,我就赶紧找来好好研究,看看哪些手艺是我没有的。包括他那时译的米沃什,都还是手稿,还没有拿出去见过天光。
那时我已经厌倦了读当时诗坛的大诗人们的东西了,总觉得不对味口,有隔阂。可能是自己修养不够。倒是赵毅衡译的《美国诗选》,王家新编的《世界抒情诗选》中的一部分,王佐良的《英国诗选》,戴望舒译诗和《国际诗坛》,以及罗大冈、叶汝琏、绿原、蔡其矫等译的一些诗,吃进胃里感觉很舒服。后来细想了一下,是因为这些诗,大多是20 世纪以来的现代派作品,没有19 世纪前的雪莱、拜伦、歌德、海涅、普希金、谢甫琴科或者泰戈尔的老腔老调,而是一种陌生的、时尚的、新鲜的、刺激的美。作为一个诗歌的阅读者和写作者,我的趣味是喜新厌旧。旧东西,就像旧衣服,好还是好的,但穿起来没有新鲜感了。从创作的站位来说,老是弹旧调调,当然不若制新声愉快。况且,手指头容易发麻,年龄一大,还容易弄成老年痴呆,可怕呀。我之所以谈到这些,是因为和曙光兄交流,我们的见解往往十分投契,对诗的理解和要求,一致的地方多,所以越谈越开心……
大约是1990 年吧,曙光兄来中江,我们见面是在杀牛巷的一个院子的二楼。老孙(文波)也从成都过来了。好耍和热闹的,就不说了,但有一个小细节得扒拉出来说一下。谈论诗歌时,曙光兄不喜欢用“我喜欢**(什么)……”这样的句式。可能是顾及我们这些四川人的面子,怕有损谈话的氛围(可见他是一个极其心细的人),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从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的一段引文,是维吉尔的句子:农夫的木犁碰到了沉重的头盔。他说这句诗带有矛盾的特质,把和平与战争、生活和死亡、古代和现代结合在了一起。他说他喜欢这样的诗。不激不厉、不着痕迹,而又滋味悠长。他的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明白了他的诗歌观念和诗歌主张,明白了他想要把诗写成什么样态。当然,多年来,我也是用这些尺度去测量他的诗歌写作,以及他对当代生活拿捏的分寸。
1997 年夏天,我从内蒙古西部向东,穿齐齐哈尔扺哈尔滨,专程去看望了曙光兄。他请我在一家豆家饭庄吃川菜。这次行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谈到了陶渊明。我们都认为,陶渊明是古典诗歌中最棒的诗人,他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已经到达了天然纯一的境界,其诗其文无不如此。陶诗的生态完全就是诗人生命的存在状态。他写得自如、自然、本色。素以为绚吧。陶渊明诗歌的举手投足、一呼一吸之间,诗人的情态、生活、环境,都是那么活灵活现,而又情致宛然。像一壶老酒,去除了新酿的浓烈、火辣。味道醇厚、绵长,耐磨、耐读。而陶诗达观的品质,在我们看来,才具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对抗生活苦难的优越性。我们都以陶渊明为导师,从他的写作中受到启发,学习如何处理现实材料。当然,也明白了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诗歌。多年以来,曙光兄写了好几首给陶渊明的诗。并且,时不时反复重读陶渊明,因为陶渊明是他可以倾心交流的古代的朋友和同事。其实,在我看来,曙光兄就是现代城市生活中的陶渊明。他的诗,真挚、诚恳。诗歌的探测器官,深深地插进了生活的本质。他的诗有一股苦艾酒的味道,调性偏灰,极像画家莫兰迪,表面不动声色,而力道内敛,具有思想者的独特气质。曙光兄的诗歌,调性和陶渊明的诗,有共通之处而又色彩不同,陶渊明有自得其乐,听命使运之感;曙光兄有些质疑、叹息、调侃和冷嘲,甚至可以说绝望,但这种绝望又有一股挽歌的气质,这个挽歌是唱给逝去的时间和生活的。也可以这样说,如果要找曙光兄诗歌的古典源头,那一定是陶渊明了。
这次见面,也见到了我尊重的另一位诗人朱永良。他是曙光兄的至交,他们一起在哈尔滨读书、喝酒、聊天、研究诗艺。朱永良诗量不多,但都写得干净、有力。像一把把手术刀。记得重庆的一家出版社出过他一个集子,很棒!曙光兄告诉我,他几年前定居加拿大。记得我们一起在松花江上散步,喝德国黑啤。我问曙光兄,为什么你和朱永良这样的北方诗人,风格都那么朴素、简约?他说,这可能与北方的风情有关,那里四季分明、景色疏朗,这对写作会产生影响……我认同这种说法, 风格和地理现象紧密相关。这使我联想到我们四川的文风。四川盆地雾重、湿大。饮食往往喜用姜、辣、花椒之类味道浓烈之物,除湿、开胃。浓烈的饮食方式和盆地的憋屈,反而造就了四川人激越、精蹦的共通个性,外形海拔虽然普遍比北方人低,但说起话来,嗓门开合大气,响亮。写作方式上,也习惯下重手,长于想象和辞彩。
2000 年后,我和曙光兄失去了联系。那时我离开了诗歌,转头向鸟儿学习寻找米粒的手艺:下海,其实是在干燥的高原上。到了2016 年,诗瘾再次发作,又重新开始联系,这几年联系得尤其多些。我读到了他近些年的几本诗集,《无所不在》《紧急下潜》《如你所见》《世界变得陌生,尽管看上去仍然熟悉》和《布卡和夜礼服》。注意到他的好多诗写得新奇,但是已经读不懂了。句子短,距离大,上下句几乎没有直接关联,完全是东拉十八扯。但语言的张力和老道,以及一种陌生化的神秘,又深深吸引着我。我要靠多次缓慢的阅读和想象,才能模棱两可地体会到一些诗意,这些诗意是陌生而又新鲜的。应该说,阅读他现在的诗歌,是需要相当的文学准备以及审美观念的准备。通过交流,我对西方现代电影、绘画、音乐、哲学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了解,再跟他交流和读他的诗歌,就变得顺畅了。
近几年,我因流寓海外,时间一捆一捆地码着。因此,常用电话和曙光兄聊天,知道一些他这些年的想法。在诗艺和审美方向上,他脱离了早年以叙事性为主要手段的写法,而有了全新的变化。他想给当代诗重新带来新的向度和诗艺方法。他对约翰·凯奇和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方式着迷;对禅宗拈花示寂,意在言外着迷;对像波洛克、托姆布雷这样的抽象画家的绘画着迷;对维特根斯坦和德里达对语言的观念着迷;对法国新浪潮电影以及美国纽约派诗歌和语言诗着迷……这些东西,都是他重启诗歌之门的炼金术。
从写作时间上讲,大家都当他是老诗人了,但他的心性和求知求变的欲望,一点也不输他的年轻时代。可以说,他是专心致志地在写作和钻研诗艺,基本不掺和诗坛事务,甚至和老朋友们也疏于联系。他把断裂、重置、叠加、意义的多重指向、碎片化等手法应用到写作中,开拓了诗意,也开掘了诗艺。他这些年的作品,我应该都基本多次阅读过,好多诗是越读越觉得有嚼头。打破了传统诗意的概念,把清晰的变得不清晰,把单一的变得多重,甚至把准确判断变成模棱两可,把主题变成无主题,或者是由阅读者的经验,重新组装主题。脱离了单向性的写作,把沉思性、抽象性带入诗歌中。这样的写作,确实对不研究诗歌写作技艺的普通读者,呈现出难度。但我想,对诗歌写作的进化,对现代汉语诗意的可能性尝试,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我本人也十分认可他的探索。当然,不一定自己照搬照用,但启发了我不在老套路中徘徊、重复,尽量去寻求陌生化和新颖,曙光兄一直是我的先导。我觉得当代中国诗坛太缺少探索精神,雷同、陈旧的写法充斥我们的写作,诗歌圈都不交流诗艺了,反倒是与诗无关的话题喋喋不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曙光兄的探试,对诗歌就尤显重要了。
新诗的起源,最初就是为了追寻现代文明的脚步,这种精神本身就意味着反对陈腐,提倡创新。新诗的出生证上就刻写着先锋。先锋本不意味着漠视传统,先锋认为传统就是创造(艾略特有此说法)、是加入、是垒砌、是增添,是去够那个不可能够到的新高度,是去探索新的可能性,而不是把別人的旧衣服拿来自己穿。使用几个旧词,不是复古,是夺坟墓中人的尸衣,真正的复古应该是精神上的承接和托举。很难理解现代人不使用自己鲜活的语言写作。现代汉语的语法也和古汉语大不相同,生拉活扯,必显扭捏……新诗和中国古诗在语言和诗意上已经很难关联起来(闻一多们有过深刻的探索)。因此,在曙光兄看来,我们今天的诗人,就是要用我们自己当下的语言,去处理我们的生活,时刻不能忘记求新、求变……
曙光兄在精神上,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但是,他用现代汉语重构了一个诗歌的世界,这个世界完美而又苦涩,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颠倒的投影。在这些投影中,我们无法清晰地分辨,但却可以确凿地指认。它模糊而不可知,荒诞而真切,和我们置身的世界一模一样,而又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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