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我先后写过三首一脉相承的亲情诗,分别题为:《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监控幸福》和《“畅想美好生活”》。这三首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们都共同聚焦于一个清晰的人物:岳母。在我个人多年的阅读视野里,很少读到过类似的诗歌作品,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处理这样的题材。如果仔细看,这三首诗整体上构成了一个由远及近的视角:从遥远的香溪河畔,到监控镜头里日趋佝偻的身影,再到站在我身边挥舞着蒲扇的她。我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在这一年即将结束,她老人家陡然离世,我满目悲戚地站立在她墓前时,才突然意识到的。早在2020 年武汉大疫之初,我们就将岳父母接到家中照顾,这才有机会近距离与老一辈人朝夕相处,仔细观察和体味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说,我对这样一位看似亲近、实则隔膜的岳母,心理上存在着一种由疏到亲的认知过程 :她不是我的“母亲”,却是我称呼里的“妈”,而体现在笔下诗里,又是“岳母”的情态和面貌。
从某种意义来看,所有描述亲情的诗文,都难以逃脱某些似曾相识的宿命。然而,文学的终极律令却一再提示和要求我们,必须摆脱这样的宿命,让写作者能够将自己的笔触准确细腻地探入亲情这一领域,在司空见惯的生活现场一次次重启情感发动机,见证我们人之为人的根本动力所在。我一直觉得,当代诗,尤其是那些侧重于抒情性的作品,一定要找到这个时代读者的心理接受阈值,即,写作者必须揣摩出诗歌受众的情感期待,以及情绪波动的强度,由此下笔,才能达到同频共振的效果。否则,诗歌就很容易把自己读者或听众赶走。具体到一首诗的操作环节,无论写作者的情感体验多么浓烈或深刻,他首先应该找到一种特别舒展自如的腔调,这样才有望轻松地展开和完成他的表达。真正的情感传递总是在不经意间造成的,轻言细语,犹如春雨润物,而过于强调写作者的主观感受,往往会适得其反。因此,一首成熟的诗歌大都是从某种悦耳的调门开始的,而后引导出一片开阔跌宕的情感原野。从这种角度来讲,诗歌是“指示你看”而非“强迫你读”的语言艺术。而这样的调门或口吻,写作者事先必须反复练习,调试,以便掌握收控自如的技艺。
在写这首《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时,考虑到它的“献诗”性质,我先后用了几种称谓来为它定调,倘若是单纯献给“母亲”的诗,那就容易多了,但“岳母”这个人物要比“母亲”的内涵更为复杂,更难以把握。当我终于写出了第一句:“我妻子完美地继承了她母亲的待客之道”时,我自认为,某种情感的闸门可以就此拉开了,它既不会倾泻而出,也不会如竭泽而渔一般,大费周章。这是因为,我找到了一种特别真诚的叙述腔,能够确保我不会在接下来的写作中弄虚作假。从“我妻子”过渡到“她母亲”,而不是直接写“岳母”,这样设局的好处在于,可以为后面的叙述拓展出必要的空间感来,而不会让情绪显得过于陡急。到了第二部分,诗写的镜头被拉长了,我取了一个远景:“更早的时候是在香溪河畔”,而此时,“我的丈母娘”已经完全转换成了这首诗的主体:她站在半山腰上,望着客人远去背影,兀自挥手的样子。香溪河是王昭君的故里,也是岳母一生工作生活的现场,在回溯中,我接着将镜头由实转虚,以便造成读者视觉上的空蒙感:“云帆高挂,滴水奔流”,这样的场景描写虽然算不上新鲜,但有利于接下来的情景转换。到了第三部分:“明天她就要跨入九十大寿了”,镜头被重新拉了回来,拉回到她的晚年,我先后用“颤颤巍巍”“租来的楼道扶梯”和“消逝在旋梯里的脚步声”这三组词汇,细致烘托出岳母不舍、不甘、不屈的情感体貌,将这首诗的情绪推向了高潮:“慢走啊,再来啊——”与其说这是送别,不如说是某种情感的回收。诗句戛然而止,而诗情依然在千回百转,言犹在耳。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很多年里,我一直将杜甫的这句诗视为诗人对自我才华的坚执,以及他对儒家诗书传家理想的固守,但后来我慢慢发现,除此之外,杜甫可能还在这里向我们提供了另外一条重要文学信息,即,写作者必须要像处理“家事”一样,来厘清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在日常生活的纠缠中让语言摩擦出生命的热能;好的诗歌应该是有人体温度的诗歌,因为只有人心这种介质,才具有传导人类生生不息的情感世界的能力。中国古典诗歌的描物状景传统已经登峰造极了,但对人物的塑造,尤其是对人物的心理塑造,往往止于蜻蜓点水,我们也习惯性地将这一功能让位于小说等其他叙事文体。而事实上,当代诗因为语言的散文化特征,是可以,至少是能够部分承载起这种功能的。把人物写活,在相对狭窄的文本体量内,尽可能充分展示诗歌语言的情绪缓冲和情感回旋优势,对当代汉语诗人而言,既是一种挑战,也是汉语诗内部的进一步扩容。在我对当代诗歌的阅读中,这方面已经有了不少的成功范例。
《监控幸福》这首诗,我几乎完全采用了白描手法,它讲述的是,处于监控镜头下的岳父岳母,在护工告假的那一天里,他们的生活情景:起床,吃饭,看报纸。在顺序的描述中。一切都是安静的,甚至是安详的,却又是令人隐隐不安和提心吊胆的。“像人世尽头的一幕”,两位老人被一览无余地置于我们“窥视”的镜头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扯着在镜头背后关注他们的人。
而《“畅想美好生活”》则以情景描述的方式,用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我”与“岳母”之间的情感生活交集,时间是线性的,也没有人为去设置情绪上的波动,平静,平凡,不存在任何情感起伏。如何从这样一件发生在日常生活里的小事中榨挤出诗意之汁,而不流于寡淡琐碎的叙事,是这首诗遇到的最大挑战。为此,我使用了三个意象:摇蒲扇的岳母,紧盯着蓝屏、不停念叨“畅享美好生活”的岳母,和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中央1 台《新闻联播》。这三个司空见惯的意象,可以悄然地传递出岳母晚年的生活状态,不动声色,别有深意。
对于诗歌而言,字面之意从来就不全是诗歌的本意,它只是一首诗的起始部分,另外一部分则是由无字之字来传递,即所谓纸短情长。字穷而意尽现,绝非好诗的标准;字穷而意始发,才是一首诗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妙之处。我相信,每一首好诗应该具有朝向“无字之字”而努力的勇气和信心,如同所有的惊雷都存在于沉默或空蒙之中,而我们之所以要言说,只是为了衬托出那声巨大的空响。
我自己的母亲去世得早。当我刚有能力反哺之时,她就撒手尘寰了。这成了很多年来我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隐痛。几年前,父亲又去世了,我与家乡之间的情感纽带日渐纤细。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我们的父亲》,其中有这样的描述:“他已经孤单地活了十四年/而比孤单更让他感觉无所适从的/是我们祝他长命百岁。”是的,祝福是一回事,幸福却是另外一回事,虚无缥缈,难以定论。所以,每当膝下子孙在老者面前频频举杯的时候,总有一丝一缕愁绪和酸楚,会不时泛上各自的心间,弥漫在充满欢歌笑语的空气中,这是因为,我们总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时光流逝的痕迹,以及我们自己即将要去经受的时光的锤击。
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节,也是在武汉即将迎来第一场雪的那个黄昏,我写完了《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这首诗的初稿,随手贴在朋友圈里。然后,起身去积玉桥赴一场酒会。深圳诗人莱耳、刘静回汉,本地诗人魏天无、艾先、林东林等作陪。我是步行去的,边走边复述着存留在脑海里的诗句,一路上步履轻快。根据我这些年的创作经验,凡是写出了某种郁积于胸的东西,身体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对于诗人而言,每一次写作都类似于这种情绪“清零”活动,诗人在一次次腾空自己身心的过程中,获得了轻盈和洁净,也获得了这不堪的人生的原宥。
【附】
诗三首
[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
我妻子完美地继承了
她母亲的待客之道
每一次家里来了客人
她都会耐心奉陪
末了一定会坚持
将客人送出楼道
更早的时候是在香溪河畔
半山腰上,我的丈母娘
总是站在陡峭的路口朝远去的
背影挥手,这情景
像极了当年昭君出塞的情形
云帆高挂,滴水奔流
所谓前程不过是鸡蛋
执意要去碰触石头
明天她就跨入九十大寿了
我的岳母仍然颤巍巍地
站在租来的楼道扶梯上
对着消逝在旋梯里的脚步声
大声喊道:
“慢走啊,再来啊——”
除了这绵长的人世之音
什么也不曾留下
什么也不会带走
[监控幸福]
凌晨三点半
老丈人来电话说
早饭他已经做好了
劝了半天他才回到床上
重新躺下
早上七点丈母娘起床
摸进厨房喝了一碗粥
又回去睡觉
十点钟,两个人
坐在客厅沙发上
面面相觑:
“你吃饭了吧?”
“我吃了。你吃了吧?”
“我不知道。你吃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吃了什么。”
阳光照看着他们佝偻的身影
昨天护工请了假
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
两位老人各自牵起一角报纸
头挨头出现在我们的
监控镜头中
像人世尽头的一幕
[“畅享美好生活”]
岳母家的电视机又坏了
“出不了图像。蓝屏。”
我正在江边散步
接到电话就赶紧过去处理
每隔一段时间,这件事情
就会重复一次,我也因此
成了家人眼中
“修电视机的人”
而事实上,每一次故障
都源于我的老岳母
按错了遥控器
昨天晚上,我又一次
蹲在电视机前,装模作样
胡乱拔扯着电源按动键盘
我的岳母站在我身后挥动蒲扇
紧盯着蓝屏上来回滚过的
那行白字:“畅享美好生活”
她一遍遍念叨着:
“畅享美好生活……”
终于,在她的念叨声里
那行字消逝在了屏幕的左上角
我又一次将电视画面从虚无中
拉回到了我们眼前,定格在了
中央1 台,《新闻联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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