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迷失]
有一年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忽然迷失在一条田埂上,
那是一条枯黄幽深的老田埂,
很难说清为什么刹那间我就迷失了,
它那么单调窄小,没有尽头,
我迷失徜徉在其中,
忘掉了我父亲的坟。
[耷 拉]
炎热持续近五十天了,院子里的植物耷拉下来,
连水缸也似乎耷拉下来,
但从我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
远远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
还在深冬里,正飘着雪呢。
一阵风吹过来,
那些老骨头一般的树,
摇晃了一番,又站直了。
它们是那样黑黑的几十棵,
看不清什么树,但它们的时间
同我们的时间全然两个样。
[小时候]
小时候,我扔一粒石子到河心,
那涟漪由近及远,
一直在扩散,
还没有结束呢。
而小时常见的牛,
却结束了。
现在才知,
那小时的牛,
就是我,
黑而沉,
还在泥坑里,
赖着不走呢。
由此,
我想起,
小时看见
大人用门板抬着死人,
现在才知,
那死人不是别人,
正是另一个我。
是的,
在梦里,
与在梦里醒来,
是在同一张床上发生的,
这是我小时候不知道的。
[泪水宴]
我乘车去赴一场泪水宴,感到每个人都该大哭一场,
可惜到了那里,
竟然没有一个人,
只有坟墓,
一个挨着一个,
成为一个广大的墓园。
荒草萋萋,
落日如银,
一刹那间,
墓园成为高山流水,
我愿随流水而去,
不知所终最好。
[一条狗]
早上去买菜,见到一条狗,
在过马路,
进三步,退五步,
进五步,退十步。
马路上的车看不见它,
看见了也不管。
它很紧张,
终于没有过去,
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一直向东,向东,
看不见了,
唯独它的眼神留在我心里,
那是七十年代老家那些穷亲戚的眼神。
[它]
我感到一种苦涩悄然来临,它镶着夕阳的金边,
站在墙角,
随后潜入了夜色,
不在一个山坡,
不在一个村庄,
或一个县城,
而是普遍地到来,
它有一个孤独的背影,
荒漠一样,
在每个人的眼前驻留。
[暮春午觉]
今天下午,一种从未见过的美,
出现在我的午觉里,
晶亮,幽邃,
在经历善恶以后,
更非人间可见,
但她却没有名字,
也许不能有名字,
于是她很快就死了,
真的是太快了,
只一个午觉工夫,
她就死了,
我不想她死去,
想再做一个梦,
让她重新出现,
果然做起梦来,
她也确实出现在梦里,
但她已经不是她了,
而是一个少年,
在一个非常遥远偏僻的小县城里,
一个火炉边,
和他的父母一起烤着烧饼,
我走近他,
他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谁,
他更不知道他只是我的一个下午梦。
·创作谈·
关于诗的只言片语
文学是遮蔽本心之一种?
诗讲的不是是非,不是善恶,而是对诸如此类的超越。诗是关于自我生命的学问。
诗不是生于干净,环境越来越干净了,诗却越来越少。诗要有混沌感,但不是晦涩。一种浑然的幻觉。诗也要有阴凉感。
没有人生的转折,诗的转折是不成立的。诗的转折即人生的转折。
诗要有个立身处,但这个立身处又不是语言的。你是语言的游客,还是语言的居民?若用词太过醒目,诗刚一打开就被翻过去了。
微弱,寡淡,枯干,脱掉语言的花衣服。为什么一首诗全是名言名句,却不是诗呢?诗里的每一个字都得有根连着土,表面枯干,化石一般,内里却又有着很润、很晶莹的文字。
诗句不能像打了蜡一样,滑动无障碍。语言在向前推动,但已经刻在墙上,简陋明了,却复杂深邃。
我想写干巴巴的诗,干巴巴而又润泽起来,要写这样同时发生的诗。在干巴巴里寻找转折的可能。
新诗只有出现醒过来的人(觉者)才能成熟起来。觉照的心应该在诗的每一句里存在。这样,就有了语言的定力,是这定力在推动语言的向前和转折。
诗的情绪,尤其是诗的排比的情绪必须得到有效的控制和改变。你写的是情绪,不是诗。你写的是排比句,不是诗。你写的究竟是诗还是情绪,看一眼就很明白,就像一条河一样,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是否有鱼。
好的诗就像一次轻松的漫步。大部分诗就像爬完一座山,心气儿还未定下来,气息,所见,皆非真。声色诗人与脱略声色的诗人,这是两个系统。好的诗得有一种超越世相的氛围。
每一首好诗都是一种自知,新诗在对自我的了解上路途遥远。好诗给人的感觉好像作者从来没有读过书。
一首诗要有足够的冷清。
一首诗为什么会在时间里坍塌?也许原因较为简单,没有找到语言的平衡,跟孩子搭的积木一个样。
一首诗,只能有一个目的,只能解决一个问题,不能一股脑一切问题在一首诗里解决。
一首诗有结尾不好,没有结尾,形同碎片也不好。诗是一种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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