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朝天]
四月清明和谷雨,种瓜点豆又植棉。
——民谚
鳞状的屋脊,梳理
分岔的炊烟,种子各有来路
前程似锦。大路朝天
肥胖的草垛下面
埋藏着成吨的芬芳和鸟鸣
雨水落户池塘
鱼虾迁居网箱。先人重返故土
大路朝天,绵延的根上
有陶罐添油,有火把引路
有晨钟和暮鼓
超度凋谢的时辰
五谷各行其道
六畜各安其命。草木自带云梯
大路朝天,参差的
篱墙边,有人咳嗽,有狗放哨
有枯藤蔓过沟渠
带着过期的风霜
[朽木拒绝刀的追问]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民谚
电线拉长山道
沿着战栗的距离
土语翻山越岭,遍布他乡
割漆的人用扁笔
测绘泥土的密度
停靠堂屋的寿木像潜艇
时刻准备潜入
无常的深水区
芝麻是芳草的牺牲
口吃者做证:
人是粮食的焚尸炉
风是花的衣冠冢
翻新的祠堂如翻版的谱系
画满葫芦和荷花的插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风生水起,白衣道人
启奏阎王:夏耘秋收,冬藏春种
朽木拒绝回答刀的追问
[当最后一匹秋色扑地成霜]
有田不种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
——民谚
苦楝果跌进木梳草
黄荆子竖起灰耳朵
即使用马蹄铁铺路
也锉不平凹凸的雨脚,多齿的风声
彤云泼墨成画,画眉不知去向
乌鸦衣锦还乡,野鸡应声而落
倘若苍生顶天立地,出入便是大道
秋日渐行渐远,凛冽接踵而至
当最后一匹秋色扑地成霜
龟蛇遁地,菖蒲禅坐镜中
灯火高悬。矮小的村落腾空而起
天上人间,近在咫尺
站在半山往下望,炊烟消瘦,乡愁肥胖
[风吹草动]
家无三年之积不成家,国无三年之积不成国。
——民谚
公鸡准时报晓,用正宗的高腔
洞穿浓厚的子夜。稀薄的灯火
溢出吱嘎的柴门
晶莹的草尖一片璀璨
烟火掀动锅盖。井水长途跋涉
撩开婆娑的屋檐
婉转的哈欠和铿锵的
喷嚏,都是卯时
的口令。早起的鸟儿遥相呼应
云朵推动云朵,风声整顿风声
东方既白。汹涌的山川如卯榫
如犁铧,如辚辚之车马
辗转残余的梦境,惺忪的田土
月亮灌浆,太阳开光,镰刀接引
村庄丑时发芽,寅时分蘖
辰时结籽。风吹草动,鸡飞狗跳
陡峭的坡坎锋芒渐露,棱角分明
季节磨圆果实,阴阳滋生风水
古老的田畴如崭新的地契,印满脚模
和手印。风吹草动
牛马出圈,犁耙下地
[飞鸟争相表达风的偏见]
有了一千想一万,当了皇帝想成仙。
——民谚
葱茏的竹林,斑鸠滴答的咕咕
百鸟朝凤。鹤唳的风声,被漫天雪花
译成了喜鹊的原唱
红梅的枝头挂满早春的灯笼
梁上的种子,窃窃私语
朝颠夕簸。呼啸的风声鞭辟入里
满山的柏树像生根的陀螺,原地打转
小桥呵护流水,枯藤缠绕人家
群英投奔他乡。弯腰的
芦苇像隔世的秀才
摇头晃脑,逆风生长
生死事大,如前世的技艺,如今生的
口粮,如神的耕种
百草皆可入席,入药,入诗,入画
乌云落花成冢。趔趄的罗盘
却始终打不开
豆荚的来龙,树叶的去脉
钝刀斩不断乱麻,朽木尽可取火
石磬叮叮,法声呢喃
寿终的人,瞬间就进入永恒
近水知鱼性,天干出谣言
农事纷纭。飞鸟争相表达风的偏见
[村庄是一堆用旧的泥土]
日做田间活,夜做家务事。
——民谚
石器和弯刀,都是冷病的一种
当家人提着火药枪,攻打斑鸠的八卦阵
晒场上,稻草人身破衣
戏弄秋风。种子打开又关上
将我们高高举起的,是低矮的家山
低矮的家山下面
是先人的陵园。像缺氧的鱼群
祖先们必须仰望,站在三尺高的土堆上
仰望扬花的五谷和结籽杂粮
在分崩离析的田园上,村庄是一堆用旧的泥土
斑驳陆离,骨质疏松
小级别的地震随时发生。木拖鞋的回声
像轻量级的地鸣,回荡在烟火深处
[推磨的人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奔跑]
鸟死同群,鱼死同串。
——民谚
头戴灯火的鱼
长成窈窕的歌
寡妇蹲在河边,搓洗褪色的年华
外出的儿女
如动荡的浮萍,水上漂
推磨的人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奔跑
拉着疲惫的推杆
把自己磨成自己的口粮
石磨牙床松动,嚼不烂满腹的
抱怨和唠叨
转动的磨盘如吱嘎的筋骨
撞击着摇晃的夜色
而夜是梦的巢穴
堆满哑光的道具。推磨人在
二十四个节气中奔跑
[创作谈]
写诗的人,或多或少都获得过诗的拯救。爱诗者亦如此。艺术的首要作用是对被生活撕裂的艺术家的自我修复和拼接。诗亦如此。纯粹而伟大的艺术作品诞生于崩溃的边缘。从本质上看,艺术就是意义和价值的置换。放大来看,艺术即是对破碎的文化的修复、粘连、补偿、重组、催生,但绝不是将落花粘上枝头,将枯枝绑上朽木那么简单。诗歌是对语言的拯救、创造。拥有语言故乡的人, 就拥有了自己的词根,拥有了安顿自己的家园,拥有了回到精神原乡的方向和途径,而每个方向都是三百六十度开放的。在这个以时间为原点、生命为半径的诗写世界,怀念与见证,将会成为诗意呈现真相的最大可能。
所谓怀念,即是怀念一种生产生活方式,怀念一种故土家园纷繁复杂挥之不去的意绪,怀念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部分,比如面包的香味、水果的果酸、空气的纯净、泉水的明暗、阳光的颜色等。如果抽掉这些,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诗歌是修复记忆的巧匠,更是命运的哨兵(在所有艺术形式中,诗人和歌手也最易堕落为小丑)。写作,即是用文字塑造镜像。写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诗人只是行走在通往表达极致的路上,而且永远在路上。如果有足够的智慧、良知、手艺,诗人或多或少能够给予人类的逆旅以美好与慰藉,仅此而已。但是,一个天赋、心智、技术成熟的诗人,应当进入自己的终极写作,对自己的每一件作品进行反复拷问,办成铁案。这样发酵出来的文字,才会是活的、纯真的和原创的,才能揭示时间深处的真相。
诗受灵感的启示并启示灵感。帕斯说:“诗歌的主要品质是启发灵感,乃使读者成为诗人。”写诗是为了安顿过往,触摸未来。或许只有这样,诗歌才能成为有效的怀念和历史真相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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