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或一首诗的诞生]
夜晚,走一条山路汽车像萤火虫,在天地间
费力地搬动着一小块光亮
夜色黑如沥青,黏稠
胶着。只有雨夹雪懂得
雪上加霜的真正含义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仿佛只有衣裳单薄,寒冷刺骨
迷路,颠簸,眩晕,呕吐……
才配得上这一场未知的生死
才值得,在山穷水尽时
为远方那针尖般刺眼的光亮
泪流满面
[皇城草原]
骑兵的马蹄已经远去现在,轮到荒草攻城略地
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草原终于又回到了
草籽内心的寂静
群山环抱,而雪山若即若离
终不肯屈身近前
做一个王朝的附庸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皇城宫殿的废墟上
第二个秋天,仍然只有风
穿梭在没膝的枯草间
只有风和草
狂舞着
欢庆着庶民的胜利*
*引自李大钊语。
[乡村事件]
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吵架张老头骂李老头断子绝孙
当晚,李老头就把自己吊死在了
张老头家的大门上
腊月二十九,村里赵家女婿刚买了新车
指挥倒车时,被自己十七岁的儿子撞死
那孩子当场被吓傻。除夕
外出打工回来的牛家二姑娘喝多了酒
先是哭,哭着哭着就吐
结果把自己活活给噎死了
……
母亲一边跟我说这些
一边不停地叹息:
人的命啊,真不如个蛆虫蚂蚁
[两座铁塔]
灰白的天空下只有两座细细的铁塔
尖锐地矗立着
只有两只没有欲望的注射器
抵着天空的屁股
兀自发呆
尽管它们相距甚远,彼此漠视
但一种相同的命运已迫使它们
放下骄傲,成了
一对孱弱的病友
——从市医院十六楼的窗户看世界
世间之物都有一种
被虚弱的怜悯和病态的同情美化过的
双重幻影
[解剖学里的兔子]
必是雪白的一只腹部朝天,四肢捆绑
必是一根绑住嘴巴的布带
模仿着人类的语言
掩饰着牙龈上渗出的血迹
袒露它的器官
并观察它的反应——
恐惧,挣扎,狂躁,虚弱,绝望
像一个倔强的草民
奄奄一息……却依然不死
很多兔子都撑不到实验结束
唯有这只,不得不
动用人类最后的一点怜悯
在实验结束以后,以人道主义的名义
给它的心脏注入一针管空气
——这一针管空气的怜悯
未必就代表了人类所有的善意
[没想到]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要为炸弹立碑为大火修坟,用血
浇灌花朵
没想到四十年后
一个哑巴替我喊出了疼
一个聋子听见了
压在石头底下的一声叹息
没想到一个人活了半辈子
突然成了一个聋哑人
什么也不想说了
什么也不想听了
[节日里]
早上,路过西来寺门口看到等待施舍的人
比平时又多了几个
其中两个衣襟褴褛的中年男子
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在讨论面条的吃法
瑟瑟寒风中
两个食客争论着
面条的粗细和汤料的搭配,貌似
正在享受一种
有滋有味的生活
[苹果的羞愧]
苹果的羞愧来自成熟,低垂,高于体温的甜
和压弯枝头的歉意
采摘果实,像纠正一种过错
并期望一错再错
苹果的羞愧源于
它心脏里那朵花
对人类的饕餮视而不见
源于奇数的不对称性
和美学的无止境意义
苹果满足我们的味蕾
和牙齿。却并不强调
死亡的意义
苹果和耶稣在一起
它的羞愧才是真实的
[雨下在半夜]
雨下在半夜,清晨就停了被清洗过的城市
干净得像一只被洗脑的猫
在等待指引和再教育
街上没有流浪汉
也没有夜雨中走散的孩子
几辆沾满泥污的汽车
像刚刚乞讨归来的人
忍着满身疲惫
驶进了棚户区
在每天必经的十字路口
我竟然迷路了
像一个失忆的人,突然
从虚无中获得了宁静
[创作谈]
一位编辑约稿,希望我继续以前关注人性和现实的写作。虽然从我内心来说,我关注得更深,但表达的方式有所变化。疼痛是一种,温暖也是一种。想挖掘自身以关照他人,要警惕挖着挖着陷入个人的小情绪。自身也是陷阱。把那些让我们忧伤的事情写下来;把那些不值一提但令我们黯然神伤的东西记下来;把瞬间战栗、突然心跳、若有所失的东西记下来……这种缓缓进入的状态也许并不猛烈,但比灵感更加持久。
渴望那种周围一切都不存在,在真空中思考写作的境界,随性而为,词语喷涌而出,写作高潮不断,近乎混沌,近乎迷乱,近乎原始的冲动……
“野兽一样打开自己。”(安德拉德)高潮和裸露触及自由的极限。语言也可以。语言像神意,无处不在。
写诗必须要进入一种境界。然而进入这种境界,需要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不要敲门,而是要穿墙而过。这种冥想,对诗来说却是真实的。深入事物内部,才能有一种物我两忘,物我合一的感觉。
卡夫卡说 :“我整个身心都警告我注意每一个字。”是的,在低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开始写作时,“我的词句似乎是从一片废墟中抽取出来的”。
当我开口,就觉得更应该保持沉默。我要说的,诗歌已经替我说过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