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 板]
爷爷踩上跳板,任凭八月把汗粒赶入江水烈日是盘问他晚年的灯盏
我哼着歌,把他的午饭送到码头
江水突显狰狞,张大嘴
当他是凉拌黄沙的美食
他挑着一百多斤的沙担,飞了数秒
用的是噩梦中的翅膀
朝夕相处的江波,是死神浩渺的鱼尾纹么?
满是破洞的衬衫,是捕捞死神的渔网么?
掉入江水的一瞬,众人的喊声让他的心亮堂了么?
当众人把他的命捡回
他浑身的水,拧出了一个雨季
他是到江里打捞自己的影子?
水底的白天,是他人生的彩排?
岸上,太阳把金子奖给他的呼吸
他咽下的午饭,含着霉变的家史
但他香甜的咀嚼声,帮我理好了心中的凌乱
江水喂大的浪头花豹,总算没把他拖走
江水还用巨大的水袖,帮我擦去家史中的污迹
当爷爷,又走向跳板
跳板已是他的气节长桥、吟诗古调
一下下,颠空了那天的悲伤
[记 忆]
记得你尖尖的下巴,在我手上犁地如雪的皮肤,朝我脸上下雪
你斟词酌句,成为我怀抱的一本字典
我多么高兴,春天就长在我手上
有山有水的春天里
最大的声音,来自心的花鼓
它正把寂寞,一下一下敲碎
窗外的鸟声,也来偷听屋里的沉默
它不知道,衣服上的纽扣
正怀着歉意,要你守身如玉
我闭上眼,轻轻唤你
每个字都在字典里,蒙尘了太久
[水平仪]
水平仪的眼睛,噙满泪水谁是里面那个空虚的气泡
从不愿意坐在中央
宁愿水平仪,有一只睥睨的眼睛
当少年用木刨,刨出令人心动的桌面
他盼着水平仪,能正眼看他
但他不知,它的眼里只有空空的行囊
装满对大海起伏的向往
他也不知,水平仪无法闭眼的悲伤——
哪怕一只蚂蚁的苦难,也会涌入眼睛
甚至涌入中东枪弹呼啸的黑暗
就算盯着水平仪,他也不懂
睥睨,是它会坚持一生的宿命
[吻]
少年时,我曾想要一个吻认定吻,是铺向幸福的一条路
春天了,当少女们穿上裙子
我的吻,却只在书中绽开
恋爱的日子来临,吻
成了打开身体的一个习俗
我在吻中眺望,却望不见未来
求生一样的吻声,不再是少年布道的祷词
结婚多年以后,偶尔会在吻中
听见婚姻破裂的声音
吻也像生活,渐渐平淡无趣
吻也像工作,成了一种苦行
现在,我不再有吻了
但有工作和生活
窗外一只布谷鸟的叫声
一首旧歌的乐曲声,只有它们还在操心
该如何安顿一个少年的吻
[书 房]
我可以没有别的,但必须有一间书房我在里面可以做梦,或者失眠
可以在黄昏,瞥见黑夜如何把白天缴械
窗外的风再猛烈,也搅乱不了我的呼吸
我必须一个人待着
这古老的孤寂,多么令人安慰啊
令我看出,白墙的所有裂缝
都是一个白头翁的皱纹——
我竭力向他打探,这乐谱吟唱的弦外之音
我常盯着地面,它早已把尘埃当朋友
把我的脚当下棋的棋手
我对它布置的残局,常感到恼火——
它总能算出,我与世界的和解还差几步
只要书架上的书,还在坚持是非
我在书房就有做不完的事
[仇 人]
你光天化日下的忏悔,是用牙齿咬住每个动词发出的雷声
你正和动词大打出手
你的嗓音里有一出荒诞戏
戏里的荒诞人物,仿佛都不是你
你还没跪下,已觉得自己伤痕累累
其实尘埃,才是帮你归家的住持
星光,才是漏入黑夜的忏悔
那射穿城市的灯火,都被金钱腌制过
那醒来无助的雪,它的泪珠
才真诚又慌乱
你跟在安静的身后,忏悔才会笨嘴拙舌
会遇到你谋害不了的祖先
多少年过去,月亮还是
蹲在房顶的光头和尚
它要等着黑夜把墨汁,在河里洗尽
等着旭日,把光辉之词说到嘴角出血
我偏安于城市的南郊,还在耐心等你
像一只冲锋的滑板,等着巨浪滔天
我的中年,已成了城市的富亲戚
愤怒、爱情、冲动,已在发黄的照片上枯萎
直到落叶,把打架的绿色统统带走
直到我的书房里,只剩一本本词典
它对忏悔的议论,早已锈迹斑斑
而我心仪的忏悔,是一把镰刀
它收割的承诺,值得用余生追随
值得你与我,不再渐行渐远
值得你与我,像盐与水
融于一碗没有受罪与迫害的清汤
[车 站]
我和远方,只隔着一个车站家乡已令我厌倦,而车站令我激动
我携带着青春,打算扑向最美的远方
亲人的祝福声,在我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
绿皮火车用我听得懂的汽笛声
告诉我,奔向远方的铁骏马,它需要休息一会儿
它提前送来了远方的白云和春风
直到那一刻,我才想到这是第一次离家
多年后才知道
是对远方的想象,弄瞎了我打量家乡的眼睛
是乡音,才没让我在普通话中搁浅
那一直勾引我的远方,其实已与家乡无异
但那时,两手空空的月台
代表已经落后的家乡
我坐在一堆行李上,却嫌家乡给得太少
后来的漫游让我知道,那时的我多么肤浅
肤浅如贴满车站的江湖广告
[创作谈]
诗人在新世纪重新“发现”了古典,与庞德通过对中国诗的“发现”,回身来征服当时主流的风雅派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个人认为新世纪对古典的“发现”,重点不在古典的历史,因为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历史一直在诗人的意识中,但其中更为高大的,是西方意识和手法。新世纪的出众之处,在于不少诗人意识到,不是提几个古人名姓,用几个古代典故,用几段古代历史,就代表“发现”了古典,而是古典的审美意识、情趣、手法,开始进入了现代诗的审美谱系,这导致了现代诗美学上的中西融合,这是新诗历史上的第一次(除开“民歌运动”那段比较牵强的中西融合努力)。比如,当年庞德津津乐道的东方意象手法,在新世纪成了中国诗人手中强大的表现利器,非但没有威胁到现代性的表现,反而丰富了对现代意识的挖掘,现代诗美学中的民族性由此确立。考虑到“发现”古典,只是诸多回归东方审美的努力之一,我们便可以看清耸立在我们内心的呼求:所谓的民族性并不是一个外在口号,它是已经改变了我们情趣,流淌在血脉的审美习惯。直到仓央嘉措的情诗突然流行起来,人们才明白阅读审美的风向已经调转。可以说,诗人们的东方化努力,比这种流行提前了十多年,当读者忘记东方时,诗人们在新世纪来临前,已开始尝试填补这个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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