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到生命的最后一点亮光熄灭的瞬间,脑海中会如放电影般浮现自己生命长河里所经历的林林总总。无论是刻骨铭心的,还是浮光掠影的,彼时彼刻自己都无从选择。然而如今回忆起那个如梦如幻般的少年时代,却只能捕捉到那段温馨而恐惧的真实记忆。
十二岁时,我学会了“钓鱼”……
一
“神钓”是梁四的外号。一直到他莫名地死去,村里人都这样叫他。因他善于钓鱼,别人钓得少,他钓得多,别人钓小鱼,他钓大鱼,因此村里人都叫他“神钓”。
村里十二年前来了个挑货担的男人。那时我刚出生,那个男人就是梁四,梁四来时除了一担货外,什么都没有。后来在村里住了下来,再后来修了两间水泥砖瓦房后无声无息地出去了。过了八年后,又无声无息地回到村里,听说赚了不少钱,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二十二岁,有点妖媚,有点卖弄,有浓厚城市女人味道。显著标志是忽闪忽闪的手机,她经常站在公路边上打电话。梁四不知道她给谁打,也从来没有问过。沉寂的村里自她来后铃声不断,一天一种音乐,开始几天里每天都有一大群光着脚丫光着膀子的小孩围在她周围,以好奇惊诧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能听到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小玩意。可她往往在我们惊诧羡慕之余突然赶我们走,“小孩子家家的,看什么看,走边去!”而后便和手机那头的男人无所顾忌地海聊,谈到尽兴处,时而恣意放荡地大笑,那笑声特别刺耳,如尖刀划过玻璃一般。也往往这时候,我们都会远远地躲开,就像逃避瘟疫那样。
梁四比她大十五岁,他们走在一起时,她总是挽着他的手臂,把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生怕失去他似的;她一路嘻嘻哈哈,他则一句话也不说。
据说梁四的死与年轻他十五岁的女人有关。女人在梁四死了之后就被一个外地男人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人都骂那女人没心没肺,肯定不得好死。
梁四是在自家水泥砖瓦房的横梁上吊死的。发现他时已经僵了,村里人发现地上有好大一滩尿,都说梁四不想死,要不然死前他也不会那样挣扎。
二
在我的印象中有他时,大概就在他带回女人之后。他家住在紧挨着一条大河的公路边上。我家住在坡上。去赶集或是去河里游泳需经过他家门口,经过那横梁。天晴的时候,他每天上午都去河边钓鱼,中午回来之后就让女人剖鱼腹,然后拿到太阳底下去晒。太阳底下那躺在簸箕里的一条条红尾子红得可爱,时时散射出微红淡红的光芒,白白的肚皮里似乎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往往这时,梁四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吸着旱烟,注视着阳光下他女人扭动的身体,注视着那在阳光下闪烁出点点金光的白鱼红鱼,嘴角挂着丝丝笑容……
他不爱与人说话,在家里或是在河边钓鱼,总是默默地想他的事做他的事。他从来不跟小孩说话,尤其像我们这些调皮的男孩子。钓鱼时他是不吸烟的,可能是怕把鱼吓跑吧;或是有其他别的原因。偶尔,他钓鱼时嘴唇动几动,但从来不发出声音。我对他这些神秘的举动,又联系到每次他都钓那么多鱼,相信他嘴动肯定是在和鱼交流或是其他引鱼上钩的特意功能。
他钓鱼的每个上午,我都会坐在他旁边仔细看着。在我眼里,他每穿一次鱼饵,没甩一次钓线都是完美无缺的,心里也总默默念着祈祷着鱼儿早点上钩。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新鲜,放钓后充满的悬念和收钓时的欣喜在我的心灵里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体验。我说不出,也不愿意说破,每次我都会重复着这种体验,每次我都会多种崭新的体验和更深层的向往。
终于在我十二岁的一天,他开口对我说话了。我相信缘分,我想这就是缘分。
“你也想来试试!?”他递过来他手中的钓竿。
看他钓鱼就觉得挺奢侈满足了,我没想过自己在某一天会拿着他的钓竿。怀着激动的心情颤巍巍接过钓竿,想学着他的模样把钓线钓钩甩到河里去,可我用力大了一点,角度选择也不准确,只听“哧”的一声,钓钩一下子钩住了我的衣领。我又急又窘,越是使劲钩得越紧,更何况我手中还拿着钓竿,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看见他笑了笑,走过来翻开我的衣领,拇指和食指捏着钓钩一退一缩便轻而易举拔了出来。
为了我能掌握钓鱼的技巧,他拿着钓竿给我做了一次示范……
“钓线需在头顶上空饶一圈,借助钓钩甩动的拉力使钓线与水面成45度进入水中。”话还没说完,钓钩带着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到了水里。
“随水流的起伏,钓线也要相应地上下移动,以免钓钩沉到水底挂在石头上,这是最关键的地方,手的力度一定要恰倒好处。”
“如有鱼吃钓,你会感觉到手里的竿往下一沉,这时就需要迅速提起钓竿,把鱼带出水面,甩到岸上,防它吃了鱼饵而逃跑或挣脱鱼钩。”
大概两分钟后,一条红尾子被带出了水面扔到了岸上的草丛中。它虽挣脱了钓钩,却没能顺利进入水里。在草丛里翻跟斗式地活蹦乱跳,苍白的阳光下,那红红的尾巴就像黑夜里蜡烛一样耀眼,折射出阵阵又红又亮的光圈,接着又消失在苍白的光线里。不大一会儿,它似乎跳累了,侧着身子躺在那儿纹丝不动,红亮的光圈也没了,身上满是灰白灰白的沙子……
三
那年,我十二岁,学会了“钓鱼”,当然是跟着梁四学的,但只学会了钓鱼的姿势和所需的动作。我钓鱼时俨然和梁四一种装扮,极力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我就是从来没钓上来一条鱼,哪怕是一条极小极小的小鱼。
那年,梁四四十四岁,他还在钓鱼,从他来到我们村里他就一直没间断过。只是钓的鱼不再让他女人剖腹后拿到太阳底下去晒,而是自己拿到集上去卖。他女人手机照样响过不停,三天两头乘车出去一趟。
直到有一天,梁四钓鱼一钩钓上来两条鱼,一大一小。从此梁四再也没有去河边钓鱼。后来听人说梁四把钓鱼的工具全部烧了,每天对着没烧化的挽钓鱼线的金属轮发呆,嘴唇时不时动几动,喃喃地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梁四死前的那个白天,他女人从外面回来,破天荒地给他买了一瓶酒。没有吃饭也没有吃菜,梁四咕哝咕噜喝掉了大半,剩下的半瓶被他摔得粉碎,酒流了一地,玻璃碎在每个角落里,满屋子都是酒味,弥漫着,弥漫着……仿佛整个砖瓦房都笼罩在一片酒气中。第一次,梁四跟他的女人吵了一架,闹得挺凶。
第二天清晨,去赶集的人发现他吊在那砖瓦房的横梁上如一条钩在钓钩上的红尾子,笔直笔直地,圆睁着双眼,不挣不扎,死了。
一条绳子,大半瓶酒,梁四喝了酒,用一条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如一片落叶。不知道他死前是否回忆起自己生命长河里的林林总总,回忆起他和我之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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