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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里的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891
  推荐语:王东东(山东大学)

  《高墙里的女人》是白溢阳同学第一篇成立的小说,因而也可以说是她的第一篇小说。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这是小说给我的感觉,但在这阵思想笃定的清风里又隐藏了什么,一些原本不该那么笃定的东西。换言之,其成功在于清晰性,语言清晰,形象清晰,情节清晰,思想清晰。清晰性本来是为了说服读者和别人,但含混性却更多是为了抚慰小说人物,甚至留给作者自己。我甚至觉得,删去某些议论性的段落可能会更好。

  原因在于作者代替被拐卖妇女在“两难”中做出了选择,而在现实中,她们应该不会得到要在如此情境中做出决定的机会。本来,这也并非是什么两难的智力命题,而是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问题,作者的匠心在于将之转换成了一个两难的情感命题。这是作者设身处地的移情能力使然,也应该是她对社会新闻事件的独特阅读和理解方式,即那种带着情感的投入——但没有落下我们通常在阅读社会新闻事件时可能产生的忧郁或替代性创伤,后者经常可以在记者身上看到。文学书写与新闻书写具有不同效果。新闻书写重在揭示,而文学书写意在治愈,尤其,相对于治愈自己,治愈他者是否是一个更为高远甚至更为伟大的目标?在托尔斯泰的《复活》中就可以看到自我治愈(忏悔)与治愈他者的纠缠。当然,我并不是说白溢阳的这篇小说多么宏大,她只是体现了试图感受和理解他者的文学努力,在她自己设定的书写模式也即虚拟的两难情境之下。在这种两难情境中,人物似乎获得了自由意志与可怜的自主性。我要说的是,对于被拐卖妇女的文学书写或“虚构”还有其他处理方式吗?其实,在这个题材上,治愈他者的论调应该会引起批判和不爽,甚至我自己的不适感。好在她们是不会轻易被文学治愈的。

  这篇小说的优点在于将叙事与抒情融为一炉,甚至在叙事跨越和对照中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戏剧性。在创意写作课上,我一直强调打破文学体裁的“四分法”而尝试叙事式、抒情式与戏剧式的三分法,在一篇作品——不管是诗还是小说——中尽量综合采用两种甚至三种方式。三者可以对应于叶燮的“理事情”,黑格尔在《美学》第三卷也处理过这问题。

  《高墙里的女人》关心女性命运,体现了作者的文化觉醒。类似的“事件”在中国文学中比比皆是,祥林嫂曾向鲁迅发出灵魂拷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她害怕死后被小鬼锯开,分别配给两任丈夫。李锐在八十年代的《秋语》就写要配给谁、跟谁合葬的事,女性却没有开口说话。《祝福》是一出批判的/哲理的戏剧,《秋语》则侧重抒情性的民俗猎奇,美学上还有一点自恋。

  村头的太阳渐渐没入山丘,黄土地里的老牛踱步回了家。夜,悄悄拉开了帷幕,笼罩了小男孩落寞的身影,他望着炊烟袅袅升起,虽有些许温暖,但他还是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站着,站到父亲骂骂咧咧地带他回家。夜深了,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的拂动下细细碎碎地响,也许只有它听到了意重的话:

  “远方到底有多远?”

  到不了的地方,都叫远方。

  第二天清早,意重还是背起书包,去了学校。语文课上,老师领大家学了一首古诗,《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琅琅书声中,意重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妈妈。妈妈那天晚上出门时说自己要去远房亲戚家,让意重快睡觉,就急匆匆地走了。意重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想起来,好像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听说过妈妈有什么家人。妈妈解释说,自己是个孤儿。那,妈妈去哪儿了?爸爸和奶奶好像也对这个问题支支吾吾的,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意重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度过了新的一天。

  晚上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妈妈离开家有一个多星期了,这个原本就不活泼的家,一天比一天沉默。吃过饭,懂事的意重把碗筷一個个清洗干净,悄悄地跑到了爸爸身边。爸爸正用泛黄的指头夹着一支烟,一亮一亮的烟头忽明忽暗,好像这个家的心情 。

  “妈妈……”

  “去写作业吧,早点睡。”爸爸回过头,烟熏过的喉咙有些发涩。

  “……嗯。”意重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躺在小床上,意重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包围。这么些天,爸爸和奶奶对这个问题总是躲躲闪闪,到底怎么了?妈妈,是不是不要他了?不,不会的。也许,妈妈明天就会回来。

  “一定会!”

  想着想着,意重伴着窗外的月光,睡着了。

  天南的天空有一种静谧之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黛色的屋檐,青黑的砖瓦,小巷中美丽的姑娘双目流转,顾盼生光,一切都在诉说着那个古老的传说。天南是个不能轻易触碰的地方。那里是阿勒邱的故乡。

  时光匆匆飞过,阿勒邱已经记不清那是怎样的一个上午,每每回忆起来,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雾,远远的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父亲曾送的铃铛叮叮作响。

  族里的盛会上,阿勒邱被远道而来的新鲜玩意儿吸引,却不承想这背后的狰狞。昏睡之后,一觉醒来,已换了天地。

  已为妇人的阿勒邱在颠簸的大巴上,往故土的方向前行着。车窗外的景色快速后退,大片荒芜的田野,天空昏暗,分不清时段。往事历历在目,泪水又不知觉地爬满了饱经风霜的脸。

  迷药的药性不知持续了多久,一觉醒来,阿勒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小屋昏暗而又狭窄,上了年纪的墙斑驳暗黄,唯一的窗户透过几缕阳光,能看到空中飞舞的灰尘。

  门突然打开,一个看似长相朴实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放下一杯白水,略显局促,“润润喉咙吧。”

  “你别过来!这是哪?你把我带到哪儿了?我要回家!”

  起身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不是当初的那身火红的盛装,却是一身乡土气息的大马褂。阿勒邱想要逃出这个地方,却一个趔趄被男人拽了回来:

  “从今往后,你就在这住下了。你现在是我的媳妇。”

  “我要回家!滚开!”

  “别做梦了!我们这多少大山的姑娘想来都来不了!我能买回来你,也能让你在这呆一辈子!”

  “不可能!”门在阿勒邱的尖叫声中被重重地锁上了。

  阿勒邱呆呆地坐在床沿,无法接受发生的一切,悲怆、绝望、无力,多少复杂的情绪填满了她的整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这样屈辱地过完一辈子吗?不可以!一定要逃出去,逃回天南!

  夜,降临了,阿勒邱打开唯一的窗户,却被防盗窗挡住了去路。她开始观察小院的结构:窗外是一片黄土地,院落不大;暗红色大门被两条大狼狗守着;围墙很高,高到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也根本爬不出去。带着恐惧,阿勒邱不禁悲从中来,如何才能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在这身处异乡的夜里,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家乡永远澄澈的天,永远明净的水,永远热情的衣裳。还有自己最亲爱的爹娘,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没了自己,心焦成了什么样子?

  就这样,站到了天明。

  乡间是没有表的,每天的作息起居全靠大自然的花鸟鱼虫、鸡鸣狗叫。太阳已上树间,将光线淡淡地抹在墙上。男人打开了她的屋门,“吃饭吧。”男人在小桌上放了一碗饭。

  ……

  “随你便!”

  一连数日,桌上的热羹一次次地变成了冷炙。

  第五天,男人进来时发现端进的饭已经被尽数吃完,阿勒邱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像是一只恭顺却又危险的猫。

  “想通了就好,一辈子在哪儿不是过嘛。”

  “出去。”

  男人讪讪地把碗筷拿了出去,不过,他想起娘的话:

  “剩儿啊,娘给你买个媳妇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啊。这女人呐,绑过来总是要闹一闹的,寻死觅活的也有,熬几天就过来了。

  “不能饿着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这儿,就当一场噩夢。天南,我一定能回去。”

  一年后,阿勒邱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意重。

  意重一天天地长大,阿勒邱因为孩子,被附着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从青春年华走到了成熟沧桑,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阿勒邱想家的心思一天天地疯长,一天天地浓烈。可是当她面对孩子不染纤尘的眼睛,她又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将自己的血脉骨肉抛弃于此。

  日子就在这样,在纠结与无助、彷徨与迷茫中,一天天地流淌。

  某日清晨,阿勒邱半梦半醒之中,耳边依稀传来了年少岁月清脆嘹亮的山歌。那青山,那绿水,那干净的故乡,又一次呈现在她的眼前。突然之间,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一齐涌上心头,不觉眼泪已濡湿她多年劳作的粗布衣裳。她哭得像一个丢了糖的孩子,急切地需要母亲的安慰,来释放她的悲伤。

  大巴到站了。

  从这里,阿勒邱还要再转乘两次火车、两次大巴,才能到达故乡。阿勒邱出了车站,寻到一家面馆,准备填填肚子。

  面条端上来,阿勒邱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碎花涤纶长袖衬衣,拿起了筷子。突然她想起意重小的时候,过生日要吃蛋糕。可是偏远而闭塞的小村子里,哪有孩子们从电视上看到的这种新鲜玩意儿,那是城市的产物。阿勒邱好一阵哄,给意重下了一碗长寿面,意重虽知道蛋糕无法实现,却依然摆脱不了孩子对美食本能的渴望,噘着小嘴把面条吸溜完了。吃完长寿面,意重突然说: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要好好赚钱,带你出去,让你住大房子,穿好看的衣裳,到处去玩,还有每天吃不完的蛋糕……”阿勒邱一下子湿了眼眶。从被带到这里,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她的宿命,没有人对她说要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有意重,她怨她爱的孩子,天真烂漫地,满怀期待地,亲口对她说:“我要带你出去。”

  阿勒邱摸了摸意重的头,蘸着她多年熬出的苦涩说:“好呀,等意重长大了,懂得疼妈妈,妈妈就跟意重去过好日子。”

  在面条氤氲升腾的雾气中,阿勒邱又看到了意重的模样。她看到意重刚刚出生时瘦弱的身体;她看到意重牙牙学语时的憨态;她看到意重第一天去上学时眼里打着转的泪;她看到这些天来意重越来越深的眉头,愈加沉默的深夜……

  “当心点!”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外面传来。一位年轻的母亲轻唤着儿子,小男孩的手里举着一个彩色的气球,无忧无虑。此情此景,更像一把利剑直冲阿勒邱的心窝,用力地,划破了她这些天的矛盾与纠葛。

  “这还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阿勒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年来的思念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内心与情感。发辫上的山花,长裙上的刺绣,叮当作响的耳环,最重要的是生死未卜的父母,都是阿勒邱难以愈合的心伤。但只要一想到意重,心中的天平又会渐渐地偏离固有的轨道。自己想透了母亲,可是自己也已经成为了一位母亲。此生的确已负了父母太多,又怎忍再负了自己的儿子?失去了自己,儿子只怕路阻且长。回家吧,为了一个母亲的责任,放弃一个女人的愿望。

  阿勒邱付了钱走出面馆,在旁人的诧异中,用故乡最虔诚的方式,面朝西南,重重跪下,三次叩首,一叩对于父母的不孝,二叩对于家土的眷恋,三叩对于自己的决心。从此一别,不再回首,藏于心底,默然守望。

  阿勒邱转身离开,在最后的最后,回望了一眼西南方的天空。泪打湿了衣裳,那一刻,心已到达了故乡。

  阿勒邱在这个村子里默默走完了她的一生。

  她一点点地守望着意重的长大:初中、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小孙子和当年的意重一样,懂事乖巧。当意重提出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的时候,阿勒邱拒绝了。

  “妈,还记得小时候我过生日的时候我说……”

  “妈知道,”阿勒邱的皱纹里溢出来的都是安详,“只是妈在这儿过了一辈子了,妈是个没家的人,把这儿当成自己的根了。你在大城市里好好过,想妈了就回来看看我。小孙子也该上学了,你这次来顺便把他带回去吧。妈就在这守着,守着我,守着你,守着根。”

  意重见母亲如此执拗,就应了下来。意重回程的那天,阿勒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意重挥手,挥手,直到车子扬起的尘埃遮住了阿勒邱模糊的视线,她才蹒跚着回了家。

  只是意重不知道,母亲不是不想,只是不敢。她害怕小心翼翼地守望了一生,出了村子,情感会喷薄而出,无法转圜。

  悄无声息。

  一个目光沉静的男人慢慢地走着,黑色的鞋踩在泛黄的落叶上,吱吱作响,像心裂开的声音。风不大,吹落了男人手中的几片花瓣,飘向了一尊简朴的墓碑。

  意重把带来的山花放在了墓前,还有一身盛装,撒着热情的天南刺绣。

  “妈,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阿勒邱再也无法应答,只有黑白照片里的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儿子。她去世的那天,把儿子叫到床沿,握着他的手:“意重啊,妈的这一辈子,有遗憾,妈真的很高兴能有你这儿子……妈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如果有机会,你替妈去一趟……”

  后来,意重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厚厚的日记本。从掀开的第一页,就感受到一股思念在悄然流淌,一直地,一直地,流向那个远方……

  责编:周希言

  作品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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